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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中的爱情

2010-03-21

文学自由谈 2010年4期
关键词:科波菲艾格康妮

●文 刘 火

真 实

19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的狄更斯的伟大作品之一的《大卫·科波菲尔》,写出了一个靠个人奋斗最终成名的故事,一个很有些凄凉但也很有些崇高的故事——这是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精神,也是英国即使在海上失去霸权以后仍然具有国际影响——文化软实力——的力量。其实,读这本书完全用不着这样沉重和深沉,实际上,这本书的小说原素就跟我们今天许多肥皂剧一样,无非也可以简化为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只是在狄更斯看来,无论是大卫与朵拉的热恋,还是大卫与艾格尼斯的终成眷属都洋溢着纯真和真实的光茫。

娇小玲珑的朵拉对于大卫来说,肯定是一天仙,而且是一见钟情后一刻也不能离去的天仙。但是对于一个刚走入伦敦的年轻人,要钱无钱要地位没地位,作为一家重要律师事务所的重要合伙人,斯本罗是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嫁与穷光蛋大卫的。但是对于大卫来说,即使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罪恶和黑暗,因为有了朵拉,也会被那颗星星照亮。面对朵拉父亲的坚决反对,大卫也最为坚决地对朵拉说:“我爱你,朵拉,永远地爱你!”而且,大卫还对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朵拉说,坚定地说:“亲爱的朵拉,我们必须勇敢,我们必须面对坎坎坷坷的生活。”终于,也是天意,由于斯本罗意外地死亡,大卫与朵拉成了一对人见人羡的新人!而此时的另外一个女性却真诚地为大卫与朵拉祝福。这位女性就是大卫后来的也是最终帮助他走上作家道路的艾格尼斯。本来,作为一起长大的艾格尼斯,当青春萌动时,艾格尼斯就对大卫产生了好感——按艾格尼斯的话说“我一生都在爱你”。但是大卫一直把这种感情当作姐弟情谊。直到由于朵拉的病逝,大卫才发现与他从小长大的艾格尼斯一样是他爱着的人。当他们重逢并重新拾起他们的情谊时,大卫有一段可以说是经典的表白。这段经典的表白是这样的:无论是我离开,还是回到家里,艾格尼斯,我都爱着你!而改编后的电影的结尾正是这样的:大卫面对与他重逢的艾格尼斯,大卫说,“我回来爱你来了”!艾格尼斯也深情地说道,“我一生一世都在爱你”!这样的场景,不只是今天许多煽情的肥皂剧的情节,而是维多利亚伦理和英国新兴阶层中人与人的动人的真实画面。

我是一直喜欢这本书的。很久以前了,应该说差不多是30年前了,我在一所我就读时是中等师范的学校,惟一一本(是上下两册)没有还回学校图书馆的书就是《大卫.·科波菲尔》(这不会是我品行的疵点吧)。后来在乡间中心校寂寂的时候,也不时地拿出来翻一翻,后来自学英语,读的第一册英汉双语简写本是狄更斯的另一部名著《远大前程》。进机关后一段时间把丢了若干年的自学的英文重新捡起来后,于是又买了一些这样的书。其中一本就是《大卫·科波菲尔》的英汉双语简写本。当然这些英文简写本都是英国人里的名家简写的。在读这些书时,我常常在想,狄更斯写的这些爱情让人觉得那么美好,但又时时地对我说,那么遥远的美丽故事,会就是我们生活中的景象吗?我一直想,像这样的纯情,也是这样的浪漫——尽管屡经磨难——的爱情于后来的世纪,于更加物质的世代,恐怕是没有了吧。或少之又少吧。特别是到了现代主义小说风行后的20世纪,狄更斯式的爱情似乎就绝迹了。你想想,像都柏林式的爱情那样琐屑脏乱(乔伊斯),像广岛的爱情那样短短的一夜(杜拉斯),像霍尔顿年少时的爱情无着又无趣(塞林格),更不要说像昆丁的爱情完全来自于混沌(福克纳)……20世纪,可以说基本上也没有了大卫与朵拉、大卫与艾格尼斯的爱情了。如果还有那么一点点可以让人记忆,那也许就是像电影《罗马假日》《魂断蓝桥》了。而像那种纯真又撕人心肺的电影《乱世佳人》,可以说是20世纪的一个奇迹!也许到了20世纪,特别是20世纪后期,更不要说什么21世纪这样的所谓新世纪,已经不可能产生大卫式的爱情和艾格尼斯的爱情了。倘若还有,那也就是查特莱夫人和守猎人故事了。这是一本在相当时间内都是禁书的小说。确实拿大英帝国的那种由18世纪特别是19世纪建立起来的精神和伦理比照是有些相悖的。虽然偷情在《简.·爱》里就写得很是生动了,但是像《查》书中的那些性描写,可以说是开先河的文字。你譬如像乳房、屁股、阳具等词用起来不仅仅是不加限制,而且在劳伦斯的笔下像诗一样美丽——当然是很色情式的艳丽了。查特莱夫人与守猎人的第一次的偷情,最让查特莱夫人欢乐的就是守猎人的屁股和阳具。——这当然就是当时和以后被严厉批评的地方。不过,这对于查特莱夫人来说,正是她深深地体会到:这就是非凡而神奇的爱也就是在康妮看来,她与守猎人这样方式的爱才是最为真实的爱。所有臆想中的和梦境里的,那就是不真实的。这样看来,我们也不太说得清楚,究竟是大卫与朵拉的至纯至情的浪漫,或者艾格尼斯与大卫一生一世的忠贞,是爱情的古典极品;还是查特莱夫人和守猎人热烈的婚外情更加富有现代意义?或者说,是大卫的爱情真实,还是查特莱夫人的爱情真实——真是不好说呀。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看见的,那就是当康妮(也就是查特莱夫人)为了那一次欢乐后,爱情对她与其说是真实,还不如说是一种希冀得到认定前的虚幻。因为,对于无论是康妮还是梅乐士(也就是守猎人),他们不可能——按克利夫也就是康妮的合法丈夫的话说——违反了“生活的秩序”。

两性间的关系,两性之爱,永远都是文学的重大题材和主旋律。古典的、现代的,真实的、虚幻的,纯情的、功利的,浪漫的、泛味的,感天动地的、了无声息的……,我们可以说出很多很多。但是,当我再读《大卫·科波菲尔》和《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时,最让我不解的是,你是喜欢科波菲尔还是喜欢康妮?不过,从文学史上来说,这两本都可以算得上是经典的小说,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爱情伦理和爱情价值:

“你爱不爱你妻子?”她问他。“爱?”他说“,你爱克利夫男爵吗?”

我突然问她“,你会爱一个穷光蛋吗,朵拉?“”别犯傻了,大卫!”她叫道“,你在说什么?”

第一段对话来自《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第二段对话来自《大卫.·科波菲尔》。第一段对话是在他们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之后的对话;第二段对话是在他们热恋期间的对话。第一段对话表明了他们间的犹豫和猜忌;第二段对话表明了他们间的海枯石烂。第一段话展现了现代婚外情文学的全部元素;第二段话显现了古典爱情的全部真谛。

《大卫·科波菲尔》在狄更斯的所有作品里是极重要的一本,正如狄更斯自己所言“: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最喜欢这一部。正如许多父母一样,我内心里有一个宠儿,他的名字就叫大卫·科波菲尔。”对于一个一直喜欢《大卫·科波菲尔》的我来说,我真希望自己就是大卫,我希望真的在那冥冥之中就有那么一个朵拉或者艾格尼斯。可是,我到哪儿去找呢?而且,于今,还有没有啊?不过从读书的这个角度上看,这样的设问也许是没有意义的。它可能导致两种状态的发生,一种是,有,但你在寻找,而且是永久地在寻找。另一种是,无,你用不着在寻找但你却幻想那种“无”成为一种真实。男人的心魔与女人的心魔是一样的。而这样的“真实”则是虚幻最重要的表征。就好像大卫与朵拉的爱,在它成为真实的那时候,虚幻已经降临。而在康妮将她与梅乐士的爱看成是遥不可及的时候,实际上,他们的那种“一夜”便成了最为真实的东西。

虚%幻

流苏笑道:“怎么不说话呀?”柳原说道:“可以当着人的话,我全说完了。”流苏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这些废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说话又嫌我唠叨!”

这便是张爱玲(1920-1995)的名篇《倾城之恋》中的一段最有意味的场景和对话。白流苏,没落有产阶级的女儿,离婚七八年“待字闺中”的二十七八岁的白家六小姐。范柳原,专门从海外回国寻娶的有钱花花公子。真是不得不佩服张爱玲的准确而又细致入微的叙事功夫。两人都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两人都不是第一次涉及男女情事,但是两人确实又是正儿八经地在谈恋爱。虽然有人介绍,虽然对于白家六小姐来说,专程从上海赴香港的准嫁过程,都有可能使得,白家六小姐更加直接,更加主动。但是,流苏的家教、流苏曾经的淑女姿态,再就是柳原并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酥软的男人,柳原是绅士,而且是太绅士太绅士了。于是,当他们接触不久后的这般情景,就让一个没落淑女与中年绅士的谈爱故事演绎得如梦如幻,且是这样真真切切。说了又俗又滥但还必须说的“我爱你”,却是这般从柳原口中说出,又是这般让白家六小姐来领受。这场景当然有些“意绵绵静日夜生香”昔日意味。《红楼梦》中有这样一节情景:

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宝玉笑道:“那么着,这香是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结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红楼梦》十九回)

宝玉对黛玉、黛玉对宝玉这有些两小无猜但正在猜的诗情,这种小儿女的“打架角孽”的画意,于流苏与柳原完全没有的。但流苏于柳原、柳原于流苏的这种欲止又言欲言再止的恋爱技巧,流苏自然不是“生手”,而柳原当然于此亦是“老玩家”了。

在两人的这种有些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彼此都不是输家,也不是赢家。而是在这样的游戏中,我们看见了爱情的别一种状态:沉重,而且是男女双方非要设下的沉重。也许还有由沉重演化出来的一些滑稽。譬如说,流苏恐惧柳原碰她,但柳原却没有碰她的念头。“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下”,她“如临大敌”,结果却是“毫无动静”——这些真说不上是滑稽还是沉重呢。抛开《倾城之恋》所提供的战争和流浪(实际上,无论来自于上海的流苏还是来自于英国的柳原聚会香港都是流浪)背景,也抛开正是因为战争流浪让这对仍有些凄楚的男女的情爱成为“在”的背景,我们仍能在流苏和柳原的爱情故事中,感受到爱情虚幻带来的焦虑和沉重。对于流苏来说,由于家族的强迫,也由于离婚多年的孤寂,急急地寻找一个有些钱有些面子的男人嫁掉,这不说不是一件好事;对于柳原来说,找一个年轻且有些姿色,还能在门当户对即绅士对淑女大约说得过去的人,这不说不是一件好事。至于说到“爱”,那也许就另当别论了。《倾城之恋》一开始正是这样的。但当我们看见了柳原以有意但以无意方式说出“我爱你”这句话后,流苏与柳原的嫁与娶便变得不那么世故。而是作者张爱玲对于爱情的理想了。

我们再来看一些场景和一些对话。

柳原笑道:“他管不往她,你却管得往我呢。”流苏抿着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的头上呀!”柳原摇摇头道:“一个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扑嗤了笑,隔了一会,流苏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这还像句话!话里仿佛有了三分醋意。”流苏撑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没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吃醋!”

对于这般的场景,我们完全用不着去索隐作者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恋对流苏柳原这对男女故事的“还原”,而是我们看到了流苏与柳原爱情的真实所在时的虚幻。原本,这两人是不具备爱情因素的,既不具备黛玉宝玉两小无猜开始的爱情,也不具备大卫与艾格尼斯屡以磨难重逢后的爱情,由于东西文化的不同,也许那个时候也不具备康妮与梅乐士的田野爱情。柳原与流苏的接触原本就是最直接最简单的嫁与娶。然而,人的历史和爱情的历史,则是这样地让世人不能自已!随着柳原与流苏的这些“打情骂俏”,异性间接触过程中的萌动情爱变得有些“纯粹”了:

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说:“不说了,不说了。”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说:“鬼使神差的,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说:“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说道:“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著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这是流苏与柳原香港分手后再次重逢时的对白。显然不再做作,显然不是为嫁而嫁为娶而娶的流苏与柳原,而实实在在是山盟海誓了。一个“谈恋爱”,一个“恋爱”,作者将此分得清清楚楚(顺便说一句,这般写法也只有张爱玲才想得出来!)。可见张爱玲是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爱情的,尽管这样的爱情有些沉重和畸形,但对于柳原和对于流苏来说,爱情是真实的。张爱玲在谈及《倾城之恋》时说:“《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这段自我评价的话中,有两点值得重视。其一是,流苏与柳原“转向了平实的生活”;其二是,流苏与柳原“是健康的”但也是“庸俗”的。我从这里感知道,平实与庸俗也许才是爱情最为真实的表征。在柳原与流苏看来,他们的恋爱结婚,没能让他们成为圣人——而且打根儿上讲,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圣人,他们一开始是完全的功利——倒是实实在在让男女情事“健康”了起来。

于此,我会不会相信张爱玲的这个《倾城之恋》的故事,这个流苏与柳原的故事。还有,我是不是也会相信了《倾城之恋》结尾前那句只有张爱玲才说得出来的话:“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爱情再一次从真实走进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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