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之路:布鲁斯·查特文的心灵版图
2018-05-07杨扬
杨扬
布鲁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是一个典型的英国“精英分子”。他在“二战”后期出生于中产之家,曾在苏富比拍卖行任职,后来任报社记者。正当生活平稳之际,查特文突然辞职,带着自己心爱的鼹鼠皮(Moleskine)笔记本游历世界各地,足迹远至南美、澳洲、巴尔干半岛等地。查特文在苏富比曾接受艺术鉴赏力和细节洞察力的严格训练,在大学里又受过考古学专业的教育,因此他的作品既非一般“观光式”的记录,也非严谨的学者式的“田野考察”,而是具有文学、历史学、人类学和考古学等多重面相。他的新作一出版,就会获得不同领域的奖项,也可以说,查特文是欧洲最早的“斜杠青年”。
《歌之版图》是查特文一九八三至一九八四年间游荡在澳洲的记录。他深入内陆,在酒吧、画廊、土著聚集地、荒原之中,与各色人等厮混、交谈、盘根问底,试图找寻澳大利亚土著人的“歌之版图”的奥秘。
布鲁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
英国是一个阶层划分明确的社会,查特文接触过大量巨富,欧洲也因此给他留下“物质财富泛滥而毫无心灵可言”的感受。与此相对,澳洲土著“茁壮的心智”“超群的记忆力”“求生的意志与能力”对他更具吸引力。而在他漫游的时代,澳洲虽已是中等发达国家,但在欧洲人眼中仍是深具神秘意味的诗性和神性共存的土地。这里关于“大梦时代”的创世传说尤其令人着迷:传说中,图腾精灵徜徉在澳大利亚广阔的土地上。他们边走边唱,歌唱并命名一切他们遇到的生灵。“在流动的歌声中,世界杂然赋形”。而无数条歌之小径纵横交错,形成了迷宫一般的网络……
查特文观察和游荡的切入点和介绍人叫阿尔卡季,一个在澳洲“超级铁路”建设前夕,为当地土著测绘“圣地”的俄裔澳大利亚人。查特文在阿尔卡季的带领下,追索澳洲土著人的歌谣小径的全貌。他们的漫游缓慢而松散地推进,沿途访问社区顾问、律师、神父、西方团体代表、画店、游客、学者等各色人物。查特文对各色人等都用充满诗性的语言加以细描。那些萍水相逢之人及他们陷于日常之中的断章,都生机勃勃,深有趣味。
通过缓慢的谈话,查特文的笔下一个腾空于现实的“歌之版图”渐趋清晰。“歌谣”作为一种文化形式,在土著部族中有着更加丰厚的内涵:所有的部族都拥有自己的歌谣;歌谣可以被轉出、借入,但是无法销售或者毁掉;歌谣的拥有者为所有的部族成员,而且在吟唱的时候具有固定的次序。每一支歌谣都具有跨越语障和部族边界的能量,虽然歌谣本身的词句有所不同,但是曲调永远保持一致……
至此,查特文已经敏锐地点出“歌之版图”的本质:它们是遍布澳大利亚的部族先民们留下的文化遗产。不过,随着旅途的递进,查特文还坦诚了自己的贪心:他想要从现有的体验向前跳跃一大步,借此寻求早期人类社会建构的过程。如他所畅想的那样:“但凡人类留下足迹的地方,也留下了歌声的轨迹……所有的轨迹穿越时空,最终会聚于非洲草原上一个偏僻的小地方。”
查特文的游记系列有一些母题,例如人类无休止的游荡与放逐、艺术、边界感、客体,等等。查特文曾说,人类需要游荡,永不停息,此乃天性使然。一旦停下脚步,他们的生性就促使他们“通过暴力、贪婪、疯狂或者权位谋求来为天性寻找出口”。在笔记中,查特文的足迹远至各大洲的原始文化,从神到人到动物,全面考察关于流浪、游荡、迁徙、变动不居的主题。从大量关于“游荡”的格言、警句、思想和故事之中,他构建了一幅神性的全景图:没有被城市文明侵染的人们,在内心方向感的驱从下,在原始的广阔天地中无休无止地放逐、流浪;诗歌是发自本能的对世界的感受方式,在迁徙中,土著的婴儿早早开始感受诗歌和世界;相对于定居群体极端的保守和残忍,流动部族更加开放,“随时随地都会发出爽朗的笑声,仿佛从来不知道忧伤为何物”。
《歌之版图》有一个快乐的结尾:阿尔卡季结婚了,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查特文给自己的一个安慰。但可以隐隐看出,对当地土著来说,查特文是一个异类。尽管竭尽全力,但查特文对于“歌之版图”的追寻有其局限。比如,他不懂土著的语言;再比如,当地人警惕地对待他的政治倾向。查特文澳洲之旅的目的之一是重新发现和认识自我—这也是西方社会流行的“治病”方法,不过,查特文似乎对“疗效”信心不足。通过观察“沙漠书店”中土著艺人卖画,他对自己的西方病进行了含蓄的嘲讽:面对荒远的部族文化,来自西方的游客装模作样,却对自己的无知讳莫如深。
查特文的叙事是多维的。在现实中,他缓慢地行进在澳大利亚腹地。回忆中,他追溯童年,从自己的经历开始,追寻家族历史和文化基因传承。然后,如同枝叶在树干上肆意伸张一般,旁逸斜出,构建出蛛网一般更加纷繁复杂的网络。随着他的足迹延伸,本书结构变得狂乱起来。不能不承认,书的后半部分读来有些困难—尤其是后三分之一的部分。在这里,查特文做了一个狂放的试验:充满了摘抄、轶事和研究摘要的碎片。这些笔记杂乱无章,草蛇灰线,幻想和现实交织,探索着人类的躁动和烦恼。
这种非传统的结构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一些人认为极其失败,可另外一些人鼓掌欢呼,称之为开创了一种新的文体。对于《歌之版图》,查特文的态度很模糊。在书籍获得“托马斯·库克旅行文学奖”(Thomas Cook Travel Award)提名之后,他要求取消该奖项,坚称这是部“虚构的小说”。
查特文一生的作品只有六部,《歌之版图》出版于一九八七年,一九八九年其反思性的《我在这里做什么》出版之后,查特文猝逝于法国尼斯。《歌之版图》结尾的时候,实际上他的生命已近终点,但他为读者开启的神秘世界远未结束,是澳洲大陆今天的文化基因中不可或缺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