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流沙河游江南
2010-03-21李书崇
●文 李书崇
2010年四月十二日成都-南京
与沙河老相约多年的江南之游,终于成行。沙爷祖上蒙古族,蒙元时分也曾风光过一阵。元明鼎革之际,避祸入川,冒姓余,潜伏乡间。后来族中一支辗转流徙扬州数世,复又返回蜀中,沙爷是其余脉……沙爷德配吴茂华祖籍浙江湖州,自高曾祖父入蜀已经四世矣,所以其姐吴茂萱及姐夫胡庆昌亦副行,都有寻踪祖迹之意。我与内子周晓玲叨陪并无远祖召唤,岳父母抗战期间由上海逃至成都,至今不过数十年,旧地重游而已。
人只是一种偶然的存在,其实很渺小。认祖归宗,乃是一种生存姿态:不忘自己从何而来,不敢迷失自己。说什么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那是荷尔蒙烧的。中国文化不崇拜上帝,但是敬畏天地,尊崇祖先,盖由于此。
霏霏细雨中赶到车站。十几年没乘过火车了,车票实名制,入站要安检,颇觉有趣。找到软席包厢,沙爷他们早已到了。听茂华说,行前几天,沙河同志在家中便惴惴不安:担心外面纷乱,恐生意外;又恐拟游之地甚多,害怕迷路,以致忧心忡忡,面呈难色……现在已经安全地上车了,坐稳当了,16时30分列车准点开动了,没有赶掉班次。你为何还愁眉不展?生性胆小的流沙河,永远都在向外界示弱。
2010年四月十三日成都-南京
早上睁开眼,列车行至湖北。在摇晃中假寐了一夜,神智有些迟钝。对面沙爷好像早已起床,斜倚窗边,双手举书在眼前细读。看不清书的全名,可能是今人所著的集解《东京梦华录》,否则不会有寸把厚。沙爷是那种读书成瘾的人,每日晨起第一要务,即是读书,犹如瘾君子起床就急着找白粉……滑稽的是,沙爷举起的手腕上竟套着一只玲珑小巧的女式表!那表在他瘦骨嶙峋的腕上倒是十分般配,如果是只男表,表面恐怕要盖过手背了。于是想起那匹李贺所咏的瘦马: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不过,时下还在带表的人,非富豪即古董,如麦当娜或查尔斯流,你属哪类呢?然而沙爷总是害怕误点,又不玩其它可看时间的工具如手机或掌上电脑之类。茂华说,在家里如遇她的手机乍响,咫尺之遥的沙爷会急得团团乱转,四下寻找机主,就像踩燃了地雷引信不敢轻举妄动;与他同类的诗人高缨,却独自在家跟茶壶说话:每当带口哨的开水壶在厨房响起,他就以哄孩子的口气说“你不要叫了嘛,我就来了……”有时候,落伍可以理解为一种自由意志——当时尚与群众运动相结合的时候。
下午五点半车到南京,行程共二十五个小时。南京吴头楚尾,六朝故都,领袖南中国,自有王者气象,可惜昏睡过去了。史上东京西京南京北京之建置,多次变异播迁,最早称南京者实为今之成都:唐安史乱后,诏置“南京成都府”为陪都,后改置“南京江陵府”(在今之湖北江陵)。其后称南京者竟有五代时渤海所置“南京南海府”,在今朝鲜咸兴。再后是北宋“南京应天府”,在河南商丘;辽之“南京析律府”在北京;金之“南京开封府”在河南开封,直至明,南京才实至名归到了今天。
投宿在夫子庙之白鹭宾馆。稍事洗漱后,约齐了在餐厅用晚饭。车上两天乱吃了一气,对南京的第一顿正餐不免稍有期许。菜上来了,一尝,不约而同地腮帮子下垮:厨子一定是把盐罐打翻在锅里了!再试别的菜,一样。盐水鸭入口只有盐,没别的味。叫服务生在汤里加了两次开水、挟出一些菜浸进去洗澡,勉强对付过去……
饭后散步在秦淮河畔。白鹭宾馆就在明之东花园西边,从此至武定桥一带即昔日旧院。遥想当时白下青溪,慷慨士林,桃叶团扇,香风十里,那哀艳浓情,真风流渊薮,怎一个醉字了得!岂料今日伧父大贾,气焰汹汹,吆三喝四,喧声盈天,剌眼的灯饰将河面染成一片金红,仿佛炭火在烧开水。梦境中的秦淮河,已成发黄的老照片,永远飘走了……
2010年四月十四日南京
早点已不敢再问津宾馆餐厅,我等寻至夫子庙一快餐店,粉牌上宣告这里有南京名小吃“鸭血粉丝汤”。沙爷见“血”似有警觉,表示只吃包子;余皆要了粉丝汤。结果证实,南京人口重,嗜盐。只好又往汤里加开水。盐虽百味之首,但领袖必须讲点民主,不能一味独大。味之不同,譬如阴阳,惟善调理,可致中和。中和即道,味入道中方称美食。东晋王爷司马道子,曾在今之南京宴请从北方来的苻朗,席间尽出江南美味,要让这位氐人贵胄开开眼。宴毕主人探问怎样?苻朗回答:都好,就是盐味稍生……看来如何放盐,对南京人来说实在是个重要课题。
南京是中华民国的首善之区,自然想到先去看看它的行政中枢总统府。小雨纷纷扬扬,气温只有几度。寒风冷雨中,门面上的“九万里舆图归属民权山河革旧”“数千年历史废除帝制岁月鼎新”仍很吸引人。总统府整个格局紧凑简朴,无论孙总理或蒋公办公、会议地点皆有逼仄之感。
游览中忽而说起,孙文“天下为公”的态度能否演绎为“大公无私”的主张?沙爷说,共产国际很早就在孙文身上做功夫;也曾拉拢过吴佩孚、蔡元培,未果。沙爷博闻强记,掌握现代史料甚丰,从苏俄策动外蒙独立、斯大林通过敲诈雅尔塔会议谋取中国领土、宋庆龄亲苏促成孙文联俄联共……都能娓娓道来。中国是治史大国,士人以修史为追求正朔。明亡之后钱谦益所以折节入清,为的就是希望编修明史;时人亦怀望“虞山不死,国史未亡”。尤其又值国史当修而信史阙如的局面,正不知后事如何。
2010年四月十五日南京
雨停了,还是很冷。今日上巳佳节,旧时当于水边行祓禊之礼,自求百福。曹植心中的洛神,其实就是三月初三他在洛水边惊鸿一瞥之美女。那时游于水边者,多佳丽风流。男的身着朱红,耀眼一路,女子则锦衣彩罗,灿若繁花;宝马香车,熙熙攘攘,盛时秦淮颇类乎此。上巳吉礼流传千年,今已不存。说甚么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南朝金粉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又道是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今天就去乌衣巷,且上媚香楼如何?
沙爷甚是高兴,一路兴致极高。媚香楼前有今人撰联:小字噪秦淮万种风情柔似水丹心昭史册一痕血泪艳中华。沙爷伫立良久,若有所思。果如侯生所叹莺颠燕狂关甚兴亡?岂不闻当时就有人说福慧几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妓家亦是重节重格的。李香君身为“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竟能拒权势、慕清流,血溅宫纱扇上!倒是侯方域挨至最后,还是走了入清应试的路。秦淮八艳中,卞玉京于国破之日宁入空门,誓不朝清,直是羞煞了江左文豪吴梅村;秦淮烈女葛嫩,死不从敌,靖国捐躯;董小宛于离乱中屈辱悲愤至死;有天人之美的王月为流贼张献忠所掠,竟被蒸熟与部下分食了!这些青楼奇女子中,最令人扼腕者尚有柳如是,其文思才情已足堪为晚明之一文学重镇,甲、乙变乱中有死志,然而钱牧斋谢不能与之共死!仅就此节而言,中国男人当羞死!
登媚香楼,自然人已远去,而物也不似,颇觉惆怅。忽然临河檐下传出一声“你好,电话……”蓦然一怔,乃鹦哥也!顿时记起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沙爷大喜,连忙在美人靠上落座,嘱我为他照相。
由媚香楼出来,信步走向乌衣巷,但见巷口有珠宝店,挂出一招牌在乌衣巷牌坊之侧,上书:宝气一堂中——川人谓富家傻子为“宝器”,沙爷乃与我相视大笑。看来确实“莫过乌衣巷,有别姓人家亮宝相”……此时春光乍现,几天来久违了的艳阳高挂天际,趁着好心情,再向附近瞻园走去。路上沙爷坦言他从来爱热闹,而非许多人猜想他好清静。
进瞻园大门,但见黑漆仪门上大书“太平天国”四字。国字写作方框内填个王字,比今日简化字还少一点。沙爷认为今日之“国”恐即从“太平天国”之国加一点而来。未知确否?接着看到了“真命太平天国”的天王诏旨,天王龙袍,以及“真命太平天国圣神电通军主将”的严厉告示、“太平天国良民牌”等等文件、文物,一时间竟像是回到了“文革”时期,心中戚然。瞻园实为大明王府,后园秀丽可喜。曲廊水榭,芳草如茵。好一阵才把心绪调整过来,尤其是看到了水中从容游弋的鸳鸯……
下午乘快速列车到达镇江。晚饭后,大家聚于一室,谈兴甚浓,听沙爷讲他治学心得,长了不少学问。
2010年四月十六日镇江
艳阳天。上午至金山,游人如炽。大家兴致极高,尤其沙爷,可知他说自己喜热闹而惧冷清是实。
金山原在长江中,江水环抱,如孤岛在江中心,堪称雄奇。清道光年间金山始与南岸相连,长江改流山北,金山寺则依山盘旋而上,寺内有“雄镇江流”石刻,是为镇江。书法清旷萧散,有古淡风姿。
从金山出来时间尚早,即刻再去北固山。两山相隔不过几公里。北固山有“天下第一江山”之美誉,甘露寺在其上。遥想刘玄德当年在此骗亲何等惶恐,史可法布置江防又何等揪心,滔滔江水洗尽了往事。
沿东吴故道拾级而上,可以登顶。沙爷健步在前,全无倦意。在顶上俯瞰长江,真有浩浩荡荡的感觉。顶上勒石为碑,镌刻阿倍仲麻吕《望乡》、《望月》诗。想来这位东瀛学人就从这里往返中、日间?甘露寺外有篆文联:地窄天宽江山雄楚越沤浮浪卷栋宇自孙吴。书法一流。在刘坤一所书乾隆石碑文旁,沙爷久久盘桓,不知何故。至甘露寺东坡见南宋吴琚书“天下第一江山”,气势恢宏华严,不食人间烟火,今人纵是铁砚磨穿,也势难入此境界。
转至甘露寺外照壁,有“甘露流芳”四字,肥而有力,甚是劲道。心有所动,乃与沙爷照相留念。凡一地楹联、书法,大致可见当地文渊深浅,似此者,也就无愧江左风雅了。
中午在西津古渡用餐。此处可见旧时漕运码头遗风。膳食远胜南京多矣。
餐毕,径直往焦山,经索道过江,观碑林,犹喜《瘗鹤铭》……由碑林出来,见定慧寺山门有巴州廖纶书联:长江此天堑中国有圣人。书法是不错,议论却陈腐:圣人救星为祸中国剧深,与长江天堑何涉?沙爷遇事则调侃,拉我立于中国圣人联句下合照,以稀释其毒。
晚在沙爷房间聊至夜深方罢。
2010年四月十七日扬州
风和日丽。镇江至扬州有班车往返,交通称便。早起乘车直达瘦西湖门前。
江南胜景现时多已圈入墙内,观景者不交“买路钱”就不得其门而入。其实又何止扬州一地,东西南北都如此。自然赐予人类的,当属社会公产,谁在把门收钱?旧时扬州,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又如何把门?进园后更是懊恼不已:满眼红帽子、黄帽子汹涌澎湃,导游声嘶力竭,各路旅游团队呈大兵合围之势,步步为营,必欲扫荡全部看点而后快,哪里还有什么景致可言?沙爷却严肃地表示,这是大众旅游,走的是工农兵群众路线,我们要端正立场。
从人脑袋缝中,可见瘦西湖实在太瘦了。一路之上,沿岸平添出许多朱漆或绿漆的仿古建筑,镶满了七彩花圃,真所谓一步一景,间不容发,犹如图画中全无留白处。主事者恐怕永远也不懂古渡寒鸦、荒江茅屋会使人的心境宁静高远,如蒙豪雨冲刷尘埃……可惜了扬州瘦西湖!
舟行至廿四桥处,登岸见有熙春台。其旁有临湖水榭,廊上书抱柱联“莫放春秋佳日过”,下联自然该是“最难风雨故人来”,然而不是,却道“我从山水窟中来”,其意鄙俗,殊难成对,为一78岁老者所撰并书。我说,此处当是八十老翁煞风景。至午,败兴而返。
从园中出来,找到一家相宜饭店用膳。同行胡公乃外科专家;夫人吴茂萱是内科专家。外科专家罹患痛风,每餐需预审菜品内嘌呤指标高低,内科专家严密监视之。是以不敢太放肆,点了清炖狮子头、红烧鲢鱼头、油焖蚕豆、芦笋、干丝、炒饭等。狮子头口感细嫩,然稍嫌乏力。鱼头味美,犹佳者焖蚕豆一品,但见砂锅上桌,豆泡于热油中,粒大肉细,碧翠鲜香,入口烫嘴。昨日在西津渡午膳亦有清炒油麦菜一品,用大号砂锅上桌,揭盖后只见锅底薄薄一层青菜,全无汤汁,油漫过菜面,食之酥香有韧劲;作料可见蒜瓣、火腿末,或者还有虾酱。用大锅上桌,恐是先烧热油,爆火腿蒜瓣酱料,然后倾青菜入锅,不须翻炒,加盖捂严上桌,所以须用大油炙之。今日干丝平平,似不如自家动手。沙爷于美食乃外行,专等扬州炒饭上来,埋头连啖三碗,全然不顾茂华温言劝阻。自出门以来,此公便胃口大开,昨晚在镇江共进广东粥,竟然暗中偷剥两枚自带煮鸡蛋,迅速埋入粥罐中。我亦曾为他讲解过美食之道,看来白费工夫了。
酒足饭饱,信步向“扬州八怪纪念馆”走去。这里似较瘦西湖游人略少,好像也没有哪个官员在这里题诗补壁晾书法。在玄关处,沙爷细读着镌刻在红木板壁上的介绍文字,殷勤的工作人员凑上前去,意欲推销馆内经营的纪念品。沙爷满面堆笑,回身恭维主人说:“你们很不简单,这么长一篇介绍,只错了一个字!”——八怪之一李方膺误为李方赝。错了传主之名,错得不轻。主人吃吃地笑,不以为意。所谓扬州八怪,乃一群自由主义文人,书画风格颇越轨,但不冲下山坡,所以为士林雅爱,康、雍、乾青睐。
辞别八位怪才,又至何园转了一圈,感觉这是晚清一暴发户所构院落。广厦千间,一家独踞,了无灵气。随后乘车返回镇江,大家都有些疲惫。
2010年四月十八日镇江
天色铅灰,小雨淅淅沥沥。茂华坚持要看英国领事馆旧址,沙爷坚持不看,哀婉陈情曰:眼睛痛,畏光,角膜发炎……其状悲苦,仿佛我等代表组织要他写检讨。
记得我们曾谈起过《浮生六记》,沙爷说,从中可以看出,一个清白读书人的柔弱无告、负重以行;沈复实乃善类,言行不脱书卷气,所以备受逼迫,为市俗社会不容……尽管负重,尽管柔弱,但还是要行。
流沙河所负之重有多重?平反后,刘绍棠向流沙河说起懵懂中他所涉之险:1962年毛远新受招在北戴河晋见游泳中的毛泽东,因为惧水而不敢下海同游,毛泽东不悦,训勉说,无非就是呛两口水嘛,有些人呛了水能总结经验,像刘绍棠,还能爬上岸来;像流沙河,就只能沉到海底了……得知了这段最高指示,刘绍棠说,当时他的心为流沙河揪得很紧。
其实流沙河怎么可能成为敌人呢?还在很年轻的时候,他跟着西戎去军管会办事,卫兵把枪一横道:干什么的?意思需出示通行证。沙河顿时高举双手做投降状,使得革命作家西戎大为生气:你这是干啥!沙爷始终认为,中国从来就不存在一个叫“右派”的政治派别,毛泽东虚拟出这个假想敌真是太高明了。
至于投降,那是沙爷的本能反应:他能判断自己遇到了什么人。如果在座谈会上领导说:有些人狂得了不得,写个什么“道德经”,竟然署名老子著!一会儿又装怪假谦虚:孙子兵法!你糊弄谁呢?沙爷自然唯唯,点头如仪——这需用几十年工夫修炼!老子张开嘴让孔子看里面有什么。什么也没有,牙早掉光了。又动动舌头,舌头还在。硬的没有了,软的还在——这是大智慧。
没商量,只好听沙爷躲在客栈“养眼”,我等冒雨出游。好在到达英领馆旧址雨停了。典型的英式建筑,颇秀美。高下错落有致,布置奇巧,登顶可见长江。遗址旁即西津渡街。折入古街,顿时觉出清代殖民地氛围:石版路,青砖墙,老式民居与西洋楼房对峙。这边厢是仍有香火的土地庙,那边厢好似昔日洋教堂。有麻石斗拱横跨两边,上书“同登觉路”,看起来中西文化已然实现跨越式和谐……
古街中段有元时所建昭关塔。至下段,则有恒顺醋坊,似为1840年所建之老店原址,格局古旧。店面有篆文联:恒产恒心恒发展顺情顺理顺财源。醋坊老板读过孟子,知道无恒产者无恒心;有私产的人才能对社会负责任,可惜这个道理现今社会已不能接受了……
下午回客栈,方知沙爷并未在家规规矩矩养眼,而是私逛书店,捧回宋人王明清《挥麈录》一册,甚为得意。晚餐后,力劝我与他再去书店浏览,结果我的箱子里也增加了一册《挥麈录》。
2010年四月十九日镇江-上海
中午离开镇江,登车南下上海,至沪约三点半。有沪上费先生尽地主之谊,热情迎于车站。茂华说,费先生儒雅,虽仕途辉煌,但向慕斯文,敬重流沙河。
随即径往主人安排之东亚富豪酒店。的士停稳,即有英俊门僮趋前迎客,彬彬有礼,此时我等俨然“富豪”,几乎有了要赏服务生小费的冲动;一进门就傻了:酒店要对我们挨个搜身!行李则被门僮送入X光机扫描!“富豪”顷刻间成了黄泛区流窜来的可疑饥民……费先生说,上海此番举办世博会,安全压力甚大,不得不尔,望我等勿以为意。自此进一回酒店搜一回身,住三天搜身十余次。沙爷自然如遇大兵,每临检,均举手做投降状,极其熟练。
在房间稍事休憩洗漱后,六点正,费先生准时出现在酒店大厅,邀宴沙爷,我等叨陪。宴席设于“上海老站”酒楼。至则发现,所谓老站,并非妄说,真如殖民时期之车站装潢。犹令人称奇者,尊贵包厢两间,一为宋庆龄当年所用铁路专列,一为慈禧所用专列,堪称文物。费先生订席在慈禧专列。列车内饰皆优质木料,长可八九米,宽约三米,可知当年铁路用窄轨。车厢内长条餐台,十人以下会餐场景温馨。主人精于宴客,菜品显然经过斟酌:清炒虾仁、鳝糊、八宝鸭、烧 鱼、油焖冬笋……皆上海本帮菜。其中年糕香糯可口。
席间有新民晚报严主编作陪,宾主相谈甚欢。严主笔尊府,即旧时上海报界闻人严独鹤,与此公宴于上海老站,宜也。
晚上在酒店看政府新闻,谓世博会开场在即,饬令市民八类物品不得带入会场,诸如饮料、打火机、长柄雨伞……看来我等已步入反恐前线,须格外小心。
2010年四月廿日上海
早起至酒店左近瑞鸿兴用早点。此苏帮餐馆,各色点心均佳,食客盈门。我和玲分别要了爆鱼、焖肉面;沙爷又是小笼又是面,茂华怕他过量,只好不断跟他分享。沙爷示意我看邻座:但见膀粗腰圆一大爷,摆着武术架势,头顶冒汗,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这才叫吃饭”,沙爷壮其豪气。惟胡公悲惨,面前稀粥油条而已。内科专家在侧,不敢抱怨,只能小声嘀咕:“要学会服从……”
此间费先生已至,笑容可掬,殷勤周到,谓今日乃世博会首次预演,入园仅廿万人,他已斡旋停当,安排我等入园拔头彩!赓即又殷殷嘱咐,说园区安检更严,包内不要带违禁物品,凡可成为袭击武器者皆在禁止之列……
甫至园区大门,知费先生所言不谬。排队进场时,安检像细密篦子般梳理着每个人,恨不能要求观光者裸入,耗时一个钟头方才进得大门。入园后发现,欲观某馆,尚需排队预约。又花一小时,领到下午参观中国馆之预约券。
费先生跑上跑下张罗,建议我等分为几组,各选一馆排队,谁先排到则通知其余诸位伙同而入。此时天又雨,但见雨伞人头乱晃,无避雨处。烟雨朦胧中,除各馆外形奇特,正不知该看何物,顿失兴趣,亟思归去……
玲与茂华她们不忍拂主人美意,在德国馆前加入蜿蜒长龙。我与沙爷急趋咖啡店避雨,不意店中爆满,连矿泉水都已售罄,只好夹于楼道人流中,状若绵羊挤在一起取暖。沙爷说,世博会应该办成世界之Carnival ,尽情展示各国风采,绅士淑女、牛仔靓妹;拉丁探戈、巴喱草裙……施施然,灿灿然,一次盛宴,一桩胜举。科技发明在其次,那是专家们的兴趣所在……我以为所见极是。
未几,玲与茂华等找来,说德国馆外发生骚乱,差点酿成群殴暴动。园区所有外国馆迅即宣布闭馆,拒廿万国人于门外……在我与沙爷坚持之下,决定放弃参观,打道回府。费先生甚尴尬,经我等一再说:此决非足下之过,才舒解了一些。仓皇出园,在马当路便餐后与费先生握别。
下午在客房高卧,以慰疲惫惊悸。
晚上在瑞鸿兴酒店用餐,堂内有官员书法家题辞,“每天进步百分之一”。等菜上桌之际,我有些不解这精心装裱的大中堂何意,大约是勉励店家精益求精,不断进取,但说辞真有些古怪:“每天进步百分之一”……沙爷凑近我悄声说:如果用文言翻译此话则当如何?我尚不及细想,沙爷说:“日进一点。”……我俩相视哂笑,众皆不知所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