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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的夸饰观探议

2010-03-21

文化学刊 2010年3期
关键词:左思王充刘勰

刘 克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刘勰对于夸张的论述主要集中在《文心雕龙·夸饰》篇当中。所谓“夸饰”就是夸张性的修饰。关于“夸饰”的意思,范文澜先生注释:《说文》:“夸,奢也,从大,于声。” 部:“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今从大、于会意,有太过惊人之义。詹 先生补注:“饰”,与“拭”通,《说文》:“刷也。”刷治洁清之也。凡踵事增华,皆谓之饰,使览之者加意焉,此夸饰之的也。合起来看,所谓“夸饰”,也就是故意夸大其辞,铺张过实,使要表现的对象更加鲜明突出,给人以更强烈更深刻的印象。用现代修辞学的观点看,“夸饰”就是夸张。这种修辞手法,在我国的《诗经》、《尚书》里就大量运用了,汉赋时期达到炽烈的程度。但如何正确认识它,却有着不同的看法。对于夸饰的认识,实质上体现了对修辞和修辞学的认识。刘勰的夸饰论代表了一种较为符合夸张修辞规律、较为科学地观察修辞现象的认识,对夸饰这种修辞现象的产生、发展、作用和运用,都能发前人所未发,见解独到,在修辞史上具有开拓性的划时代意义。

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夸饰被广泛地运用于各类文体之中,很早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庄子、王充和左思等人都曾有过关于夸饰的论述。《庄子·人间世》中说:“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1]这段话说的是代人传言之事。庄子认为,两国相交,使臣传言是天下最难的事情了。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过度地添加许多好话,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过度地添加许多坏话。然而凡是过度添加的话都是失真的,失真则双方都不相信。这样,传话的使臣就要遭殃了。在庄子看来,夸饰是发言者强烈感情表达的必然结果,但从听话者的角度来看,夸饰的言辞都是失真的、不可信的。因此,他奉劝传言者为了保全自身,不要传夸饰之言。庄子实际上是先从作者感情表达的角度分析了夸饰产生的原因,然后从夸饰所产生的效果的角度对夸饰进行了否定。不过,他所论述的夸饰,是实用话语中的夸饰。

王充根据夸饰“言事增其实”的特点,把它叫做“增”。他在《论衡》中写下了著名的“三增”,即《语增》、《儒增》和《艺增》这一组文章。他在《艺增》中说:“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墨子哭于练丝,扬子哭于歧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在王充看来,虽然作者“著文垂辞”大加夸饰缘于“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2]原本也是无奈之举,但是导致了“失本离实”的结果,终归是应该批判的,应该彻底摒弃这种做法。这样,王充就从读者接受心理的角度对夸饰产生的原因进行了分析,同时又认为夸饰的结果是“失本离实”,从而对它进行了否定与批判。虽然他对“经艺之增”并不否定,认为“方言经艺之增与传语异”,并从其作者主观目的的角度分析夸饰是为了使事物的本质方面更加突出更加鲜明,而不是歪曲事实,但这其实只是因为他迷信“经典万古不变”,为了维护经典的权威而刻意为“经艺之增”所找的一些存在的理由而已。这种对“经艺之增”的肯定与对“传语之增”的否定,不仅反映了王充的喜真实、疾虚妄的唯物主义思想与迷信经典的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之间的矛盾,还清楚地显示出,王充对文学艺术的特征并没有清醒的认识,对于文学夸饰与实用话语夸饰没有进行区分,也就是把艺术的真实混同于生活的真实了。

左思也对夸饰进行了批判。在《三都赋序》中他说:“赋者,古诗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观土风。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见“在其版屋”,则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左思认为,如果文学作品中夸饰的描写“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则纯属“无当之玉卮”、“无验之侈言”。[3]这无疑是比王充更彻底地把文学作品中的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等同起来进行要求,完全无视文学作品的特殊性了。不过,左思对文学作品中的夸饰所作的批判虽然没有道理,但他对夸饰的特点所作的归纳却是很准确的,那就是“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4]

刘勰的夸饰观是在前人论述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但刘勰对夸饰的看法与庄子、王充和左思相比就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在《夸饰》篇中,他开篇即充分肯定了夸饰的必要性,从哲学本体论的高度指出夸饰是文学作品中永恒存在、必不可少的艺术表现手法之一:“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摩,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他巧妙地借鉴了庄子、王充和左思在这个问题上分析的角度以及分析中正确的观点,但却丝毫不为他们批判的或者矛盾的态度所羁绊,如:他像王充分析“经艺之增”那样从作者的动机与目的出发分析夸饰产生的原因:“虽诗书雅言,风俗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5]进而指出读者对待夸饰的态度应该是孟子所倡导的“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6]他受庄子和王充从接受者的角度考察问题的启发,研究并正确地指出了夸饰对读者所产生的巨大效果。他认同左思对夸饰之特点的分析,认为夸饰之言辞确实是“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而且前人作品中有的夸饰之处存在着“虚用滥形”、“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暌刺也”[7]的毛病,但却不因此而像左思那样对夸饰进行封杀,而是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夸而有节,饰而不诬”的原则,并且相信只要夸饰运用得当,是可以做到“旷而不溢,奢而不玷”。[8]自从刘勰对夸饰问题进行论述之后,夸饰作为文学作品中一种必要的艺术手法得到了历代作家与读者的普遍接受与认同。

刘勰在《文心雕龙·夸饰》中说:“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这一命题充分肯定了夸饰在表达意义和描写事物上的突出作用。在修辞史上对于夸张的认识,焦点就在于夸张这种修辞手法是“喻真”还是“失真”。这是修辞学上的一个理论问题,也是运用夸张这种修辞手法所要考虑的原则。

对于夸张这种修辞手法存在的分歧,突出地表现在对待以下这些修辞现象上。如《诗·大雅·假乐》:“千禄百福,子孙千亿。”《诗·大雅·云汉》:“维周黎民,靡有孑遗。”《尚书·武成》:“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对以上的夸张修辞的语言,孟子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在《万章上》中说:“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又在《尽心下》中称:“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但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9]孟子是以语言必须同客观现实相符合的观点来理解《诗》、《书》里的语言的,他认为《诗》、《书》里的那些语言与客观实际不符,因此他提出要突破语言的表面意义来推究作者的写作本意,也就是说,要求读、讲《诗》、《书》者,不要相信《诗》、《书》里的那些说法,不要拘于文字语言的束缚,要突破语辞,另找一条途径来理解,那就是“以意逆志”。孟子以客观事实为依据来衡量检验《诗》、《书》里的那些夸张的说法而得出“尽信《书》不如无《书》”的结论,显然他没有认识到《诗》、《书》里的那些语言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

王充对《诗》、《书》的认识:《论衡·艺增》:“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夫子孙众多,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言血浮杵,亦太过焉。死者血流,安得浮杵?案武王伐纣于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干躁,兵顿血流,辄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赍盛粮,无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而言靡有孑遗,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10]王充也把《诗》、《书》中的那些夸张语言同事实相比较,认为《诗》、《书》的那些说法不符合事实真相,把这种他认为同事实不符的语言称之为“增之”、“增益”之说。认为这种“增之”的语言是夸大的不实之辞。他认为这种“增之”之辞要从作者的写作动机上找原因,那是“诗人欲美,增益其实”,“增益其文,欲言早甚也”。王充也离开了夸张语言,从作者动机上去解释,同孟子的“以意逆志”相似。可见,王充也没有认识到《诗》、《书》里的那些说法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

孟、王两家的观点认为夸张是一种“失真”、“失实”。而刘勰对夸张的认识同他们相比具有质的差别。他不仅明确提出了用“夸饰”来指称它,而且论述了夸张这种修辞现象的产生、作用和效果。刘勰认识到夸张是一种普遍的语言现象和语言规律。“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刘勰论述夸张的突出作用说:“至于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来,熠熠火昆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燃,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他论述夸张的艺术效果说:“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针对以上所举的《诗》、《书》的夸张语言,刘勰在具体的论述中阐述了他对夸张这种修辞特点的两个认识。他说:“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11]刘勰提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认为语言的夸张修饰,对理解意义“无害”,即并不影响内容和意义的正确表达。他是从修辞这个角度来理解认识《诗》、《书》里的那些夸张的说法的。孟子认为那些语言影响文义的理解,因此提出不要“以辞害义”,而要“以意逆志”,即跳过辞句的束缚去推求作者的本意。王充是把《诗》、《书》里的夸张语言当做“增之”来看待,即认为是超出平实语言之上的扩大部分,这些“增之”部分是同事实不符的,也必须从作者的写作动机上去理解,去寻求答案。而刘勰不回避语言问题,他从语言修辞本身上来理解《诗》、《书》里的那些说法,认为那些说法是“辞已甚”的语言修辞问题,是一种形象的比喻的夸张说法,并不妨碍意义的表达和理解。可以说“辞已甚”是他对夸张这种修辞手法的语言特点的一个总结和概括。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第十章评论孟子和刘勰对《诗》、《书》的那些夸张的修辞手法所持的不同认识:“刘氏以为夸饰者得之,孟子似误以为实事矣。”刘勰所说的“辞已甚”,后人即谓之“形容也”。清代孙德谦《六朝丽指》说:“吾谓夸饰者即形容也。”“《尚书·武成》:‘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此史臣铺张形容之辞。《孟子》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夫《书》为孔子删定,孟子岂欲人之不尽信哉!特以《书》言血流漂杵,当知此为形容语,不可遽信其真,不察其形容之失实,而拘泥文辞,因穿凿附会以解之,其真不善读书矣。故通乎形容之说,可以读一切书,而六朝之文,亦非”。[12]

“夸而有节,饰而不诬”是刘勰论述夸张的界限问题。刘勰说“:相如凭风,诡滥愈甚”“,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又子云《羽猎》,张衡《羽猎》,虚用滥形”,“剪扬马之甚泰”等,这些话都是指斥司马相如、扬雄、张衡等人的赋是极尽夸张铺陈、富丽堂皇之能事,是“侈靡过实”。这体现了刘勰主张简洁精练,反对侈言。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评论刘勰夸饰论主张简练时说:“古文有饰,拟议形容,所以求简,非以求繁,降及后世,夸张之文,连篇积卷,非以求简,只以增繁,仲任所讥,彦和所诮,固宜在此而不在彼也。”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也有同样的认识。他说“:夸饰逾量,则真采匿而浮伪成。舍人论文,抑浮伪而崇真采,故斥相如为‘诡滥’,病子云,平子为‘虚用滥形’。“”故文意待修辞而益明,而修辞以能使意明为限度,过此限度,亦足损意,舍人举例,已足证明。”这都说明刘勰是注重夸饰有“节”的,而反对夸饰的繁复。刘勰关于夸张界限的第二个要求,是循情理之原则,即夸张不能违背人们的感情情理、审美情理。在刘勰那里,这个“情理”包含着儒家传统的审美观点、伦理观点。违背了这种情理,就是刘勰所说的“忘其事义睽刺”。刘勰申述这个观点时举例说:“子云《羽猎》,鞭宓妃以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罔两,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睽刺也。”刘勰认为“宓妃”和“玄冥”,既非魑魅,又非魍魉,为何鞭之?为何困之?认为“鞭”和“困”都是“夸过其理”而造成“事义睽刺”。刘勰说:“征文周孔,则文有师矣。”三级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伦。”“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13]刘勰论文是崇尚遵循周、孔之道、儒家思想和传统人伦秩序的。屈原是贤人忠臣,“玄冥”是水神,是人们所崇敬仰慕的,有何“鞭”之“困”之之理?“鞭”和“困”是不符合“善”的。当然也就不符合真和美。修辞和修辞论要符合真、善、美的美学观点,这是刘勰夸饰论的原则。

[1]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 [M] .北京:中华书局,1983.

[2] [10] 王充.论衡·艺增[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3] [4] [9] [12]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 [7] [13]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下] [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6] [8] [11] 詹 .文心雕龙义证[下] [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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