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世界史体系中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

俞金尧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20世纪世界史体系中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

俞金尧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在中国的史学语境中，“世界近代史”和“世界现代史”的划分具有深刻的含义，比如将近代史主要看成是资本主义产生和发展的时代，现代史则被认为是社会主义革命和胜利的时代，两个历史时期的分界则往往以“十月革命”为标志。这一历史分期法曾经是我国世界近现代史体系的正统和主流，目前仍有学者坚持这种分期，但在最近的二、三十年里，它显然受到较多的批评。与此同时，人们一直试图提出更适合的世界历史体系和历史分期。

不过，不管如何另起炉灶，人们的头脑中似乎普遍存在着要把最近几个世纪的世界史划分成“世界近代史”和“世界现代史”的那种思维结构。我则力图打破这一思维结构，反对这样的划分，认为要构建自16世纪以来的世界历史体系，应当以资本主义的产生、发展和演变为主要线索，这条主线一直可以通到今天。这一观点表明，这五个世纪的世界历史应当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像习惯上所做的那样把过去五个世纪的历史分为“世界近代史”和“世界现代史”两个部分已没有意义。对这一段历史，我们不妨广义地称之为“世界近代史”（称之为“世界现代史”也无妨）。在此基础上，我们来进一步地认识并划分广义的世界近代史（或世界现代史）的各个阶段，比如可以考虑将传统的、狭义的“世界现代史”所涵盖的、差不多相当于20世纪的世界史，当作广义的“世界近代史”（或“世界现代史”）中的一个历史阶段来看待。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是站在传统的、狭义的“世界现代史”角度来讨论世界史的主线和体系了。我们原先要探讨的问题，现在可以转化为：如何以资本主义的发展和演变为主线来构建20世纪（大体上相当于狭义的“世界现代史”所涵盖的时间）的世界历史体系。

以资本主义为主线来构建20世纪的世界史体系，需要处理好各种关系，比如资本主义与世界历史从分散到整体的发展的关系、资本主义与现代化的关系、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关系、资本主义与全球生态环境的关系等等，20世纪的世界历史内容十分丰富，并且错综复杂，它们都或多或少地与资本主义的发展有关。在所有这些关系中，把握好资本主义演变与社会主义发展的关系，对于我们成功地构建20世纪的世界史体系尤其重要。

我认为，在以资本主义为主线的世界历史体系中，我们应当把社会主义的历史内容恰如其分地组织进来，既不要夸大社会主义历史的意义，也不虚无社会主义史。

曾经广泛传播的世界史体系大量地充斥了有关工人运动、阶级斗争和革命的内容，挤占了人类社会其他方面丰富的历史内容。同时，关于社会主义历史的意义的评估，存在着夸大的倾向，比如将进入20世纪以后的垄断资本主义看成是行将灭亡的资本主义，而将“十月革命”看成是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历史进程的开端，这种观点只有站在未来的某个时代来说有其道理，但从历史和现实来看，仍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另一方面，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传统的世界史体系这种夸大社会主义历史意义的观点而在新编撰的世界史体系中有意识地贬低、压缩乃至否定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内容。阶级斗争依然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并且常常还是激烈地发生过的事实。苏联的历史仍要从“十月革命”说起，而且还必须肯定其世界历史性的意义，正如“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这句话所表达的那样，它的影响广泛而长远。所谓“恰如其分”地把社会主义的历史内容组织进新的世界史体系，就是要以资本主义为主线实事求是地对待和评价社会主义的历史。

没有资本主义就没有社会主义。这是我在坚持以资本主义的发展和演变为主线来构建广义的世界近代（或现代）史体系的观点的基础上，对历史上和现实中的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关系的基本看法，包含以下意思：

第一，资本主义创造了自己的对立面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固有的矛盾和缺限导致了社会主义思想和实践的出现。私有制、资本无限积累的趋势等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基本特征所造成的人类不平等、贫富分化、经济危机、全球生态环境破坏等后果，催生了从空想社会主义到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推动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的发展和社会主义运动的高涨；导致了从“十月革命”开始的世界性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社会主义的历史始终随着资本主义的变化而兴衰、起伏，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经济危机及随后发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充分暴露了资本主义的矛盾，也使资本主义元气大伤，还催生了世界范围内高涨的社会主义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冷战”表现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的对峙达到了相对的平衡。但资本主义自身的调节使它重新焕发了活力，并最终从外部挤垮了以苏联为核心的社会主义阵营。在80–90年代，资本主义的繁荣使社会主义运动趋向低潮。但是，共产主义是它挥之不去的“幽灵”，即使在资本全球扩张的时代，反全球化的浪潮从不停歇；在全球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马克思主义思想重新焕发光芒，资本主义世界被迫采用“社会主义”的手段对付危机以度过难关。可见，社会主义的历史是一直紧随着资本主义这条主线的展开而曲折行进的。

第二，资本主义为成熟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到来创造物质基础。资本主义的发展至少在两个方面为新社会准备物质条件，一是世界市场的形成；二是发达的大生产。世界市场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建立起来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需要把世界联系为一个整体。世界性交往是共产主义这一“世界历史性”事业取得成功的条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15–16世纪以后，随着全球联系的建立，作为历史的结果的“世界历史”进程开始发生了。大工业和发达的生产力是在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内创造出来的。不能设想在落后的、甚至在小生产的基础上建立社会主义。要处在较低的经济发展阶段的社会来解决只是处在高得多的发展阶段的社会才产生了的和才能产生的问题和冲突，这在历史上是不可能的。发生在商品生产和私人交换出现以前的一切形式的氏族公社同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一定的东西即生产资料由一定的集团公共所有和共同使用。但是单单这一共同特性并不会使较低的社会形态能够从自己本身产生出未来的社会主义社会，后者是资本主义社会本身的最后产物。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生产力突飞猛进。在19世纪中叶，马克思和恩格斯就高度评价了资产阶级的历史贡献，称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个世纪的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那以后又过了160年，整体看来，20世纪人类在发展科学技术和生产力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越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处的时代，资产阶级不自觉地在为未来的新社会建设起越来越坚实的物质基础。

第三，现有的各种形式的社会主义还必须借用资本主义的力量来发展和完善自己。到目前为止，世界上的各种社会主义还没有一种能在生产力和经济发展水平上高于资本主义。中国也是如此。引进资本、引进国外先进生产力、高科技以及管理经验，发展市场经济，加入西方国家主导的经济体系，融入全球化，与国际接轨，等等，都是我国主动和积极地借用资本主义的力量来发展和完善自己的重要策略和手段。

总之，在20世纪的世界史中，除了二战以后几十年两个阵营之间的对峙，资本主义大体上主导了世界。80–9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迅速向全球扩张，社会主义运动处在低潮，这一局面还将在较长时期内延续下去。20世纪的世界历史表明，迄今为止，我们还写不出一部可以独立于资本主义发展史的社会主义史，甚至将来社会主义在全世界的胜利也离不开资本主义进一步发展所创造的各项条件。所以，没有资本主义就没有社会主义。构建20世纪的世界历史体系，只有根据这一大背景和总局势，才能写出令人信服的社会主义史。

Capitalism and Socialism in Modern World History in the 20th Century

YU Jinyao

(Research Fellow with Institute of World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