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之舞
2010-03-21杨芳
杨 芳
诗歌之舞
杨 芳
惊讶于一个诗人对诗歌的执着与喜爱,八十多岁高龄还坚持不懈的创作。也许正像诗人自己所说的——谁愿意向美告别呢?正是这个信念才使得他能够这样执着于诗歌,执着于美。
早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彭燕郊先生便以长诗《春天—大地的诱惑》和组诗《战斗的江南季节》等跻身“七月派”诗群,此后,受胡风案牵连,即使环境不允许他进行创作,但在他的心里诗歌的创作从未停止过。1979年彭燕郊先生被请到湘潭大学任教,这时,他已经59岁了,但就在垂暮之年,他却突然恢复了诗歌艺术的青春,创作了大量优秀的诗作。也许是心灵压抑得太久,使得他对万事万物的美,都有着特别深邃的感受,尤其是音乐、美术和舞蹈,往往使他在迷醉中诗兴勃发。他在这一时期所写的《钢琴演奏》、《小泽征尔》、《德彪西〈月光〉语译》、《金山农民画》、《东山魁夷》、《陈爱莲》等诗,乃是彭燕郊向美的艺术、向人的生命内质和人的精神高贵,一次次的虔敬致意。其中《陈爱莲》一诗,更是把陈爱莲奇迹般的舞蹈之美表现的淋漓尽致。
2006年10月,彭燕郊先生在编定诗文集诗卷部分时,曾对他自己情有独衷的几首长诗的写作背景,一一作了交代。谈到《陈爱莲》时,他是这样解释他当时的写作冲动:“写于80年代初。熬过将近二十年文化大饥荒,突然置身于真、善、美文化氛围,特别地馋,特别地贪。人,终究是不能靠文化代用品、文化观音土、文化草根树皮过日子的。那时候,确确实实有精神上松了绑的感觉,确确实实又有了人的基本权利里重要的一种——享受艺术的权利了。看了陈爱莲的演出,兴奋、激动、沉醉之下,写下这首诗,没想到会写得这样长。写诗太痛快不行,这回却只有随他去痛快了。有趣的是语言上还在刻意追求散文美,恕我笨拙,只觉得不这样不能表达陈爱莲奇迹般的舞蹈之美。要知道,陈在荒废了十几年之后仍然那样娴熟,正说明任何强势都不可能从人心里把艺术夺走。”
彭燕郊先生就是这样的豁达,在长达那么久的冤狱折磨之后,仍能跳开这种伤痛的缠绕,实践着“任何强势都不可能从人心里把艺术夺走”的誓言,这是他令人钦佩之所在,也是一个好诗人不可或缺的胸怀。
《诗经·大序》中说道:“情动于衷,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段话充分说明诗、乐、舞三者都是人们表达情感的一种形式。尤其是舞蹈,通过形体的韵律、节奏,成为情感的一种最直接的表达。那么,如何通过语言来表达舞蹈之美,从古至今,许多诗人都做过尝试。他们希望通过他们的语言能留住舞蹈的美丽。如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岑参的《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铤歌》、白居易的《胡旋女》和《霓裳羽衣舞和元微之》。而彭燕郊先生也以他对舞蹈艺术的独特感受为我们呈现了一场舞蹈和诗歌的盛宴。
“幕开处,你出现了,悄没声息地∕你带来了一个世界,一种气氛,一种颤动的生气。”诗人开篇并没有直接对舞蹈进行描述,然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因为中国舞蹈艺术讲究“气韵”,这种舞蹈的“气韵”既要求舞者有出色的技巧,也要求舞者有气质有精神灵气。只有舞者内在与外在高度合一,才能达到“气韵生动”,从而给观众带来一种颤动的生气。
“我难以说你走了出来。∕正如我难以说波纹走出来,∕波纹是连续不断没有先后的。∕我难以说你开始了,∕正如我难以说微风已经开始,∕微风的流荡是无始无终的。∕我难以说你有了第一个优美的舞姿,∕难道仅仅是一个舞姿吗?∕而且,又是哪一个舞姿呢?”诗人用“波纹”和“微风”来形容陈爱莲的舞姿,充分的展示了她的舞姿如行云流水,彩云追月般的流畅。而接连用了好几个“难以说”,却还是不得不说,这正是诗人的高明处,因为诗人就是语言创造者,要把那“难以说”的说出来。
“我难以说今晚的舞蹈是怎样开始的,∕只能说早就已经开始,∕只能说你把舞蹈带到舞台上来,∕不是你到舞台上来舞蹈,∕只能说我看到的,∕是那叫做“生活”的平凡而又悠久的舞蹈的∕最自然的继续。”闻一多在《说舞》中说:“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一个优秀的舞者她所能带给人的最大的愉悦,就在于让人体验到“生命的真实感”,即一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感觉”。无疑陈爱莲是做到了这一点。在这里诗人不动声色地赞美了陈爱莲的舞蹈。
诗歌的第二节写到了舞蹈者的眼神:“你满月般的脸上有充满幻想的深沉的眼神,/像在紫暗的暮色中从小窗户向田野凝望的孩子,/深沉的眼珠在深沉的期待里缓缓闪动。/整个大厅,我们每一个人/被你的足尖点醒了一次又一次,/每个人都用若有所思的凝望回答你的凝望。/而你,从连续变化的每一个不同角度/像孩子般若有所思地凝望我们。”舞蹈是抒情的艺术,用好会“说话”的眼睛,能有效地传神达情,它发出的信息能使舞者与观众在一瞬间相互沟通,产生情感的共鸣。
诗人紧接着写下了他看到舞者出神入化的表演的巨大反应。“而,在你的凝望中,/我,原野里一棵无名的小草,/俨然地瞪着睁得大大的眼睛/紧紧地追踪你的每一个舞姿/在天旋地转中忘乎所以/不止一次,掉了魂似的,手掌/下死劲抓住座椅的扶手,/奇怪着自己竟然没有跌倒;/不止一次,湿润的眼睛/大梦初醒般闪过一阵寒颤,茫然于/自己竟然没有跳起来高声叫喊——/是的,我只不过轻轻地点了下头,/同时如释重负地嘟哝着:/“也只有这样了,不能比这更美了……”。这些诗句读起来是那样的酣畅淋漓,让人不禁会想,是怎么样美的舞蹈,才会让观看的人如此的失魂,如此的陶醉。又是怎么样渴望美的心灵和渴望美的眼睛,才会被优美的舞姿这样的吸引,似乎“生怕它突然消失,想要清楚的记得它的每一次旋转与跳跃。”而,对于这样的美,诗人最后也只能轻轻地点了下头,如一个婴儿,看到了朝阳下一朵耀眼的红莲、深林中的一只孔雀,他想叫出他心中的惊喜,但除了咿呀之外,再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
“舞蹈,它给人的竟然是这样大的恩惠,/竟然让我们记起那不应该忘记而曾经忘记了的,/竟然让我们此刻经历的/正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最好时刻。/这一切究竟是怎样来的? /是你的精湛的舞艺吗?/或者,是美本身?”一支好的舞蹈不在于使观众看到什么,而更重要的是让观众想起什么,从心灵深处呼唤起了什么……。诗歌亦如是,作者通篇直接描述舞姿的句子并不多,但从诗歌中我们仍然能体会到陈爱莲的舞蹈之美。这正是因为诗人从描写自己和观众的感受和反应等方面入手,充分的调动了我们的想象。
诗的最后一节是这样写的:“幕徐徐落下,依依不舍地。/你离去了。/舞台上留下多么丰富的空虚,/我凝望着这空虚,还想长久地凝望下去。/而,垂下来的幕布,遮住了这金色的洞窟,/这美好想像的神圣宫殿的入口。/不,这个入口是遮不住的。/这不是结束——谁愿意向美告别呢?”舞蹈结束了,但是舞蹈带给诗人的想像和震撼是永远也不会结束的。诗人选择通过坚持内心的自由,来与现实中的厄运抗衡。正因为这样,一个放开了襟怀和手脚,一个已经不再是昔日“七月”诗派的意义框架所能限定的彭燕郊开始现身了!诗人不再受拘于过去羁绊,他完成了内心对世界、对存在的诗意的全面敞开,酣畅淋漓地表达了对于美好事物的意义和价值的惊异之感。
正如彭燕郊先生自己所说的,诗人诗境须得敞开自己,以巨大的吐纳经验的能力和显著的精神力度,去与所有的广博高深的人类文明资源、世界的价值和意义构成相结纳和会通。《陈爱莲》以及他后期所创作的诗作无不是这种诗境的有力表达。也因如此,彭燕郊才会在晚年仍然给我们带来那么多的惊喜。
(杨芳: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