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魁夷》:在诗与画之间
2010-03-21左芬
左 芬
《东山魁夷》:在诗与画之间
左 芬
彭燕郊先生逝世已经快二年了,初识先生是缘于他的一首《无色透明的下午》,“我感觉到你在我身边/看到你纤细的手指优雅地持着家乡的栀子花/栀子花朴素的花瓣上细微的轻轻划过的纹路/你头上的光环和你如云的秀发的稚气的圣洁……”,看着这简单干净的诗名,读着这清新纯洁的文字,我似乎闻到了远处湖面上飘来的丝丝栀子花香和那婀娜的倩影。诗篇后面的落款日期是1990年3月28日,这应该是先生70多岁时的作品。除了惊讶,便是感叹,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竟还能保持一颗不受尘世惊扰的纯真之心。作为七月派的代表诗人,《东山魁夷》是诗人的代表作之一,诗歌从绘画艺术的视角出发,将我们从繁杂现实领入到另一个充满想象的生命世界,这个世界只需用心聆听、用思想朗读,便使我们沉浸于那朦胧而清新的异域高山流水之境中。
宋代文人孔武仲曰:“文者无形之画,画者有形之文,二者异迹而同趣。”古希腊抒情诗人西摩尼德说:“画为不语诗,诗是能言画。”诗歌用精彩语言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充满意蕴和想象的图画,而画则以它的线条、颜色和形式为我们讲述了蕴含其中的哲理和意境。彭燕郊先生的《东山魁夷》以诗意的笔调、绘画的视角和丰富的想象带领我们走近大师东山魁夷,在无形之中触摸大师的经典作品,感受那寒冬辽阔的雪原、寂静的万壑松风以及那普通的乡间小道和平静的山野。诗人是这样描述他对东山魁夷作品的欣赏“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画,从来没有/这样的调子,这样的形象,这样单纯和质朴/这是画吗?或是大自然无意中留下的痕迹!”东山魁夷是日本的风景画家和散文家,他的风景画多以西方写实的眼光来捕捉日本的民族风情之美,他善于表现那些未经尘世污染,充满生命张力的大自然,画笔简单而高雅。绘画给人的感觉是直观的,具体而生动的。然诗歌则是一种语言艺术,它间接的通过语言和想象将图画呈现于人们面前。苏东坡论唐代大画家兼诗人王维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先生的诗歌和东山魁夷的画也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从先生的诗句中,我们读出了东山魁夷所描画的碧绿的澄谭倒影,充满浪漫的夜的丛林,微白的银色月光,那风景像幻灯片一样从眼前缓缓掠过,脑海中顿时闪现无数曼妙的画面,使我们既感觉新奇又觉到一种淡淡的娴静的哀伤。所以诗人说:“每一幅画都是使人沉默的暗示,都好像是一扇才打开的窗户/引人沉思的世界从窗外向你凝视/怂恿你的想象从窗口飞出去,连片刻的疑迟都不给你/你真的飞出去了…”。
日本的近代风景画多注目于自然的一隅,强调单一的近景。它可以从一颗小草上见出大自然强大的生命力,捕捉自然那极为细微和可贵一瞬。而诗人敏锐的察觉到了画家的这一特质,“这一片树林好像一棵树/一棵树集中了一片树林/空间在你的画里有奇异的弹性/一片波浪就是大海/大海在一片波浪里”,在这里一草一木不再单纯仅仅是大自然的一个造物,它蕴含着某种情感的寄托,它是一个赋有生命的灵动的精灵,带给我们生命的启示和无限的遐想。宋人范晞文在《对床夜语》中说:“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将无情之实景化为动人的虚情,是诗歌艺术最常见的表达方式。我们知道虚就是虚无,想象的成分居多,而实就是实景,景物是死的,不能以情动人。只有将虚与实两相结合,让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才能幻化为最深远的意境,让人回味无穷。诗人将画家想要表达的精神和情感用饱满的文字阐释出来,诗与画完美的结合起来。“只有一排排雪中的屋顶连着屋顶/而我看到了,看到了灯前小儿女的喧哗/灶下酣睡的猫缩成一团,小狗在桌椅间穿行/主妇在忙碌,老人在吸烟……/看到了万家灯火,看到一个个家,温暖的家”,诗人将画景融入情思,把人们从朦胧的画境引入到缠绵的诗之意境中。而诗中有画里不曾显露的温馨场景,这是由东山魁夷于1968年所画的《年末》,在幽蓝的薄暮中飞舞的雪花悄悄地落在银色屋顶上,微白的雪色映亮了整排屋顶,画面素净而优雅,给人无限的畅想,但是诗人却从这寂静的夜雪中看到了另外的温情。画中的每一个屋顶在诗人的眼中都代表一个温暖的家庭,家里有主妇忙碌的身影,孩童欢闹的笑声及老人仁慈的目光。诗人将一幅清冷夜雪中的屋顶描绘得如此温馨和幸福,诗人将火热情感与想象植于冷调的画幅中,虚与实,画与诗相互融合,使得画幅具有了人性的灵动,诗之情感与画中灵魂构成了一首充满生命张力的人性之歌。
东山魁夷曾说过:“我喜欢描绘的并不是人迹未到的景观,而多是随处散发人间气息的地方。但是,在我的风景中可以说几乎不出现人。其理由之一在于,我所描绘的是作为人心象征的风景,风景本身述说着人心。”南朝齐的谢赫,在《古画品录》序中提出了绘画“六法”,其中一法是“气韵生动”。也就是说艺术家除了要表现事物的形象和颜色,也要将事物形象的内部生命力表达出来,这也是艺术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先生通过体贴的语词将一草一木的内在生命和情感在诗中表现的惟妙惟肖,“这高大的山岩有说不完的话/确又沉默着没有说出来……”,此句将山岩的冷漠和沉静表现得生动而贴切,“说不完”暗示山岩历尽时间沧桑,而“沉默”则表现了山岩的大气和沉稳之风。无声中似乎有声,无言中又透着千言万语,山岩本是无生命的自然造物,但是诗人赋予山岩以人的情感,一下子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表现出了一种生命的和谐和融洽,所以诗人说:“你的画里有画外的无涯天际/奇怪的是它和我这样贴近/在我的静默里远的近了,近的更近了”。在诗人眼中画中之物幻化为生灵,它勾起人们对生命、往事的无限遐想,引发人们对悲欢离合的感伤之绪。“在你的画前我静默因为我有太多的想象/我甚至不愿意把山叫做山把树叫做树”,诗人笔下的风景充满着启迪人之灵魂的力量,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山之所以不称山,树之所以不称树,是因为这些风景闪耀着永恒的生命之光和朴素的人生哲理,它使人的心灵获得了更大的自由,这熟悉的风景勾起了人们关于过往的回忆和孩提时代的梦想。“你把这些山,这些树,这些雪和月亮/还原为最简单的形体,形体的要素/事物关系里的要素的精髓”,越是简单的事物,越能表达最复杂的情感,先生所描述的风景充满了诗意般的想象空间,散发出对于人生和生命的无限体悟。也许这画中的丛林就是诗人童年时代的游戏场所,那清忧的雪景也许曾经在我们的幻想里飘扬而过,诗人没有过多的描述,只是用他那神奇的思绪将我们拉入到了充满自由的想象的国度里。
诗性的语言可以加深绘画的意蕴,丰富绘画的境界。在东山魁夷的作品中,经常抒发的主要是接触清澄的自然和素朴人间的感动。通过一棵树、一片树叶或者是一条小道,也能让人们时刻地感受到人间生灵的气息和个体生命力的散发。而诗歌的最大魅力就是将我们从绘画丰富的色彩表现中引领到神圣的心灵之境中。明画家李晔曾道:“写长景必有意到笔不到,为神气所吞处,是非有心于忽,羞不得不忽也”。宗白华对这句话的解释是以有限来表现无限,造化与心源合一,一切形象都形成了象征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而诗人在诗歌里面为我们呈现的就是这样一种超旷空灵,直达人心的意境。“这空荡荡的笔直的道路上不见人影/脚印已模糊,车辙已泯末,只有一片浅赭/路畔的斜坡和小丘盖着一色青草/连一朵野花都没有……而我却在沉思里呼唤自己。”诗人为我们描绘的是一条及其普通和荒芜的小道,它没有华丽的外观,甚至它的路面也不再平整。寥寥几句看似平凡,却充满着空旷和寂静的色彩。这是一条普通的小道,在乡野间随处可见的无名小道。但是,它触动了诗人那敏感的灵魂,勾起了诗人对人生的思考。诗人对自己的呼唤,不仅是唤起对于人生往昔岁月的追寻,也唤起了他面对未来的思考和勇气。这不仅仅是一条小道,它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通往心灵的人生之路。每个人都会对自己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发出感慨,无论它是一路荆棘,还是平顺无阻。每个人都好像走过这样的一条小道,每个人都似乎都在这条小道上经历过悲欢离合,人们在毫不起眼的风景中找到了一种亲和,一种与心灵相通的东西。“在你的画里出现的好像只是一个雏形/一个简单的轮廓/我知道你要努力的是怎样让我在更好地想象,想象那已知的和未知的”,因为简单所以抽象,因为抽象所以更具象征。而这些使得人们能够联想到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与这条小道是多么的相似,这条路它既是人们对于过去生活的回望也是人们面对新生活和未来的方向标。宗白华说过“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从一条小道而使人领悟到人生的真谛又何尝不是一种禅境。
诗歌是心灵与情感之间最美丽的桥梁,跟随诗人动人的诗句,我们领略了东山魁夷的数幅经典作品。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作品,但那些迷人的风景不仅没有模糊不清,反而在我们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令人感到诗中仿佛有画在流淌,画中仿佛有诗在歌唱。在诗人的描述中,风景不仅仅是供人观赏的玩物,而是一种象征,它缓缓地述说着人心无数的情思和感悟。乔·梅瑞狄斯曾说:“有灵魂的人可以在诗中找到知己”,从先生的诗歌中我们读出了人世的美好,而诗人也似乎在东山魁夷的绘画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我懂得了我为什么在你的画前静默/我不仅在看,而且在听/呵,你,朴素的诗人/你使我懂得了诗的奥秘,心灵的奥秘,我感谢你!”
(左芬,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