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建国溯源史略》的思想史解读
2010-03-21陈秀武
陈秀武
(东北师范大学日本研究所,吉林长春 130024)
没有哪个民族不重视本民族的衍生发展史、不重视本民族的人种构成以及变迁的轨迹等。寻根文学与寻根史学虽然在文本模式和创作技巧上有不同,但在其探讨的主题精神上,二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性。换句话说,双方目标只有一个,即试图对本民族的起源作原生态考究与客观解读。伪满洲国成立伊始,在另一意义上为伪满建国进行“寻根”的各种作品不断涌现出来。仅就书名而言,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假象,好像《满洲建国溯源史略》(以下简称《史略》)就是一部关乎“满洲国”的正史著作。但是通读全文便可发现,《史略》中的蛊惑性文字所表现出的亡国奴的思想诉求掩盖不了其本身的虚妄与欺瞒特征。本文拟以《史略》的内容为中心,探讨其成书的思想原点,分析其内容的主观倾向,以及探究其强调建国精神的真实命意等。
一、《史略》成书之思想缘由
《史略》乃伪满国务总理郑孝胥写于 1932年的著作。关乎其写作的背景或寓意,可以笼统地认为主要在于为伪满新政权寻根。然而,思想史研究直面的种种难题存在于探究人物原生态思想与心理动机的诸多努力之中。不言而喻,探讨《史略》遇到了同样的问题。那就是,郑孝胥与大清帝国的情感纠结怎样;他对民国的抵触情绪与对日本的“好感”是如何交织乃至于瞬间爆发的;他撰写《史略》的满洲“情结”何以存在等,都是我们无法规避的学术问题与现实问题。
郑孝胥,1860年出生于福建省闽县,1882年乡试中举后便开始了为官生涯。1889年因内阁中书考试合格进京任职。1893年出任神户及大阪领事。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后归国。1898年在张之洞的举荐下,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1911年辛亥革命发生后,郑孝胥便以大清之遗老自居于上海的“海藏楼”[1]。至此,在郑孝胥自1882年乡试中举至 1911年的 29年时间里,先后辗转于天津、北京、日本神户、大阪、江苏、湖南、湖北、广西、上海、奉天等地,可以认为他的确有资格以遗老自居。而且,他的这种自居饱含着对晚清的眷恋与无奈。他曾经是洋务的精通者,并参与过立宪运动,但是其思想深处浓重的封建意识成为其发展的桎梏。从这种对晚清的情感纠结中,我们不难看出,在其思想深处,“伪满国家”=“大清帝国延续”的政治逻辑是支撑其逆时代潮流而动的基本内因。这一点,似乎《史略》前言中对大清帝国的溢美之词就已提供了足够的证据。“大清入关 270余年,赋税之轻,刑罚之慎重,仕逢之清,教化之重,武功文德之盛,无权奸,无奄祸,几于文武成康之治。”[2]460换句话说,在郑孝胥的眼里,大清帝国是一个可以与中国古代史上的“文、武、成、康”之太平盛世相提并论的存在。然而,当时的中国,在世界范围的西方民主潮流不断浸润下,国内处于革命形势一触即发的近代转换期。这个激荡的转换期带给满清遗老们的是恐惧与愤懑、无奈与不安、眷恋与伤感,与此同时带来的可能还有强烈的政治激情。这种对满清的景仰与眷恋以及附带的强烈政治激情,或许是郑孝胥积极筹建伪满国家的动力。在这一点上,为伪满洲国的创建所付出的一切辛劳,包括《史略》的撰述,都可以在他对大清帝国的情感纠结中找到慰藉。
1911年以后,郑孝胥表面上一度闭门隐居于上海的“海藏楼”,实则暗中与日本朝野政客勾结,并利用其子郑垂四处奔走打探消息。1913年,以其筹办的“读经会”为依托,与满清的遗老们饮酒作诗,评论时政,排诋民国,抒发对满清的怀恋之情。这种带有对满清“愚忠愚孝”的真情,根本不接受也不愿接受“世易时移”带来的社会变革。作为回报,晚清宣统皇帝溥仪 1917年给予的赞誉,却是历史上伯夷叔齐所受到的评价——“贞风凌俗”。与之对应,郑孝胥则以“今得御书以旌之,足为臣下之劝矣”的慨叹来表达自己的心迹。在得到溥仪如此高调的评价后,郑孝胥的“赤胆忠心”再次得到了发挥,并于 1923年赴京拜见溥仪旋即得宠担任内务府大臣。如此一来,郑孝胥便成为溥仪的影子,为其出谋划策,并在其逃往天津之时一路跟随而来。
在溥仪对郑孝胥的重用与郑孝胥对溥仪“忠诚”的互动上,加重了溥仪的依赖性与郑孝胥“运筹帷幄”的野心。郑孝胥与日本政客的来往与勾结为日后的伪满洲国的筹建奠定了一定的人力基础,他深得溥仪的宠爱为其构建伪满洲国赢得了恢复大清帝国之黄粱美梦的坚强后盾。至少,他本人找到了将伪满洲国顺理成章地看成是大清帝国延续的合理措辞。因此,在 1931年的“9·18”事变后,他鼓动溥仪出关、策划伪满洲国成立、恭请溥仪出山任皇帝。相应地,郑孝胥所获得的权力威严便是担任伪满国务总理。并在其就任总理的当年,为了找寻伪满建国的合理性、国家建设的历史连续性,写下了《史略》。可以认为,《史略》是郑孝胥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思想延长线上的一种存在。
二、《史略》所见之伪满建国史观
既然《史略》的成书源于郑孝胥对满清的“赤诚”思想,那《史略》中的史观就难免表现出对大清帝国的眷恋与悲情。然而,为了阐述伪满建国的合理性,摆在郑孝胥面前的难题似乎有以下几点:(1)如何自圆其说地论证世界中之伪满国家; (2)如何正视伪满洲国与日本的关系;(3)如何厘清出现于东北地域的张作霖父子的政权与伪满洲国的关联;(4)如何摆正国民政府与伪满洲国的位置关系等。概括说来,从国际视野、东亚视野和本土视野考察伪满洲国存在的合理性,也是《史略》着重关注的关系层面。
从国际视野的角度观之,《史略》之第一部分的〈满洲国之建设〉开篇便带有将伪满洲国成立的事实昭告天下的意味,即“满洲新国家,业已成立。因之在椭圆之地球上,更增加一新国家,洵为世界的显著之一大事件也。”①凡涉及引用的《史略》原文,行文中的标点符号皆为笔者在引用过程中所加,与原文有出入,引用时请核对原文。[2]463这段文字表露出,伪满洲国的成立乃世界史上一大事件是无争的事实。实际上,从留给后人的学术想象与历史记忆来看,抑或从关乎伪满问题的纠结所带来的中日关系的紧张来看,也的确是一大事件。
这个新国家,之所以被郑孝胥吹嘘为足以引起世界重视的一大事件的缘由之一,概在于他所宣扬的所谓“自主精神”的“根基作用”。亦即《史略》所强调的“(满洲国)基因于满洲人民发露自主的精神,与世界大战以后欧洲簇生之新国家,略含同样性质。”[2]463换言之,他是把伪满洲国的成立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诞生的新国家放在了同一层面上加以认同的。也就是说,从全世界的视角看,他认为伪满洲国的成立乃世界风潮之大势所趋,是满洲地界之民族“大同团结”的具体化。这里暗含了郑孝胥追求来自外部的国家认同的愿望。《史略》向世人昭告的伪满洲国成立在世界史上具有与欧洲各国同等重要的缘由之二,乃在于“满洲三千万民众”积年累月诅咒军阀的“苛敛诛求”,因而翘首企盼摆脱桎梏。可以认为,这两个缘由之间是双向互动的,即军阀混战、苛政繁杂激发了民众的觉醒,民众觉醒与自主精神的完善则反过来成为新国创建的动力源泉。这是郑孝胥说教的思维缜密之所在。或许,在那个特异的历史时代,郑孝胥的行为不过是为大清帝国的断裂进行修缮与衔接的努力而已,抑或是其从大清被灭的悲情中所积蓄的能量的总爆发。
于东亚视野层面讨究伪满洲国与日本的关系上,郑孝胥的历史认识进一步走入了误区。其一,他将“9·18”事变称为“满洲事变”,并认为这一事变为伪满洲国的成立提供了“良机”。其二,在“9·18”事变问题上,他认为日本的军事行动是践行所谓的“自卫权”。亦即他所强调的,“昨秋满洲事变勃发”,“肆行其暴虐行为之张学良一派军阀,因日本军发动自卫权被完全击灭”;“满洲人民于是欢喜雀跃,乘此绝好机会,奋然崛起。纠合同志,竟而组织新国家。”[2]463实际上,在“9·18”事变之后,郑孝胥在日记中已经把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汉奸们与日本殖民者的勾结建设活动清楚地记录下来。例如,1931年 11月溥仪在日本人的帮助下从天津逃往东北,内心念念不忘复辟帝制。然而,日本人则凭借与郑孝胥父子的勾结早已把溥仪镶嵌在傀儡的宝座上了。可见,郑孝胥父子在与日本人斡旋建设伪满洲国的事情上,最为卖力,也最得溥仪与日本人的信任。因而,他在1931年 11月 6日的日记中将自己的所为自诩为“毋失日本之热心,速应国人之欢心”[3]2350等英雄之事。
1932年 1月底,郑孝胥与日本基本达成建立伪满洲国的协议。1月 28日的日记有如下记载:“十时,与板垣 (征四郎)、中岛、罗振玉同在大和一号房中会谈。板垣述日本与东三省事变之缘起,今大局略定,众意欲联合三省为满蒙自由国,推举宣统帝为大总统,军民分治,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满、蒙、汉、日本、朝鲜人民无分畛域,合为一体。罗振玉问何以不称皇帝,板垣谓不便推举皇帝,故先称大总统,七年一任,治安之后再上尊号,于事势为宜。郑孝胥问,总统为共和国名称,是否实行共和?设议会否?板垣谓,立法缩小,不立议会。郑问,总统何权可负责任?板垣言,三权分立,而隶于总统。于是郑孝胥言:‘皇帝、总统之名,须加讨论。若权归皇帝而聘用日本人为最高顾问,必可成中日合作之效。’罗振玉言:‘皇帝亦可推举。不必总统,反成假共和之局。’至此议止。”[3]2362可见,在 1932年 1月 28日的谈判中,就国体、政体乃至于统治方式等已达成共识。郑孝胥在充分体得日本人意图的前提下,提出名义上的权力在总统或皇帝手中,而实权则在日本最高顾问手中的建议,以求达成中日合作之效。这也是伪满洲国的真实存在模式。进入1932年 2月,建设伪满洲国的步伐大大加快①1932年 2月 5日,哈尔滨陷落后,关东军司令部指使汉奸拉开了召开筹建伪满建国会议的序幕。2月 16日召开了所谓的“四巨头会议(指张景惠、熙洽、臧式毅和马占山)”,会议时断时续持续至 2月 25日,新国家的筹建方案出笼。[4]。
1932年 2月 16日条记载,“太田与笠木良明同来②太田与笠木良明:太田耐造 (1903—1956),曾任伪满洲国司法部刑事司长;笠木良明(1892-1955),大正昭和时代的国家主义者。1919年进入满铁,1929年来大连总社工作,曾经组建大雄峰会,为伪满建国奔走呼号。,邀至星浦午饭,谈东三省事;笠木夜归奉天。宝瑞臣来。”[5]23662月 19日条记载,“王君九③王君九(1873—1952):原名王季烈,字晋余,号君九,江苏省长洲县 (今苏州市)人。清末民初,精通物理学,以翻译外国的物理学著作出名。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他转向研究昆曲,有曲学大师之称。伪满洲国成立后,任伪满“宫内府顾问”。来言:命开名单五十人,交日军司令部,皆许来觐者。《满洲夕刊》言:奉天、吉林、黑龙江、呼伦贝尔、热河合推宣统帝为元首。”[5]2366这样,掌控一切实权的日本人牢牢地牵着汉奸们的鼻子走了。2月 24日条记载,“板垣所示立国制度名曰民本制,国曰满洲国,君主曰临时执政,年号曰建国。……虽曰集权制度,观其事势,未能聚集,犹待外得日本,内得人民乃可为也。”[5]2367-2368因为有如此强烈的倚重心理,故《史略》的伪满建国史观美化日本的殖民侵略也就见怪不怪了。我理解,在东亚,(1)日本殖民者利用郑孝胥进行沟通与协调;(2)郑孝胥需要日本帮助建设国家;(3)溥仪在人格上则完全依赖郑孝胥等,构成伪满洲国与日本特殊关系的东亚模式。
在转向本土视野考察伪满洲国与国民政府及张学良的关系时,《史略》以否认“满洲乃中国领土”的措辞,讥笑张学良与国民政府不解时代之趋势、缺乏对满洲的认识。实际郑孝胥在《史略》中讴歌日本驻军的同时,早已将张学良视为“多年盘踞东北的肆虐军阀”。同时,发表伪满建国宣言的当日,伪满政府便断然宣布脱离与国民政府的关系。相反地,虽然伪满新政权对外声明新国家业已建立了,但来自国民政府的阻力之大可想而知。归纳起来,国民政府对伪满政权的态度有三:(1)将伪满洲国的成立视为对中国的叛逆行为,并声称予以讨伐;(2)直接将满洲国指斥为伪国家;(3)隶属于南京国民政府的张学良一派以东北为根据地,确立满洲归还计划。与此相对,《史略》的批判与反驳的要点如下:第一,批判国民政府与张学良的时代偏离感,认为其满洲历史认识有误;第二,阐释伪满建国的理想在于:“剪除军阀恶政”、“救济疲敝的人民”、“创建乐土”;第三,宣扬伪满建国的最大目的是“以满洲国人民统治满洲”,即达到“满洲者,以现在居住满洲之各民族完全支配”[2]464;第四,从历史发生学的角度,持有对满洲地域传统认识的否定论,只承认有被他族(汉族、通古斯族等)统治过的历史。即强调“按诸史乘,满洲者,古来不能发现隶属中国为其领土之事实也。”[2]464这样,《史略》就从历史渊源上否定了满洲乃中国领土的传统认识。
总之,《史略》所反映出的荒谬史观,在一定意义上折射出溥仪以及郑孝胥等人的人格特点。如果用变态心理学的术语概括,他们既有“人格障碍”又有“依赖人格”的明显特征。尤其是溥仪,他对郑孝胥的依赖之深,以至于他在远东国际法庭的证词中以最为痛恨日本人与郑孝胥的言辞表述出来了。可谓依赖越深恨意越浓。此外,《史略》宣扬的错误史观所蕴藏的阴谋,被截至1937年只有日本、萨尔多瓦、苏联、德国、多米尼加、罗马教廷以及意大利等少数国家与地区的承认事实[6]所戳穿。那就是在失道寡助的前提下,《史略》宣扬错误史观想达到的目的只能被认定为要使民族迷失其应有的方向。
三、《史略》所见之“满洲三千年史”
如果说《史略》的第一部分观点性地阐述了伪满建国的合理性,那么从第二部分起则进入了用“史实说话”的论证过程。但相对于严肃的史学论证而言,《史略》所承载的“特殊使命”决定了其论证过程的荒诞性与狭隘性。《史略》从春秋战国时代开始考究,在梳理“肃慎国”、“高句丽之建国”、“渤海国之建设”、“辽 (契丹)之建国”、“金之建国”、“元之统治满洲”、“明代之满洲”、“清之统一满洲”等历史发展脉络的基础上,得出了“满洲自古以来为独立国”的结论。
然而,郑孝胥在《史略》中阐述的“满洲三千年史”给人们留下的理解困难,主要体现在如何判断中原地区的汉民族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关系问题。如果按照《史略》的表述,很容易让人产生阐述有理、叙述得体的假象。可我想要说明的是,自古以来中原的汉民族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关系应该属于兄弟民族的关系。从史学理论的角度讲,自古以来汉民族与兄弟民族之间的关系应该属于内部问题,而并非郑孝胥所暗指的有“内外”区分的问题。例如,他在强调“满洲地界”独立成体的时候,借用《魏志》挹娄条的记载,将肃慎国的地理、风俗、人文等概况都描绘出来,借以说明肃慎国地域的居民是“与汉人种全然风俗习惯相异之东北蛮夷”,其人种乃属于“通古斯族,即系满人之祖先。”[2]465-466但在此他忽略的问题是,历史上养成的汉民族对少数民族 (即被称为蛮夷的周边民族)的关系,从来就是一对矛盾的统一体。即民族关系紧张期战事连连,民族关系和缓期则有朝贡往来。即便如此,其关系也只不过是同一地域共同体下的真实存在而已。然而,到了秦朝统一中国的时候,为了抵御兄弟民族的北部入侵,始皇帝修筑了万里长城。这一事实,似乎为《史略》提供了所谓的否认东北地界为中国领土的口实,即所强调的“著名之万里长城,与北狄为境界。由一而观之,现今之满蒙于两千年之前,似已明示非中国之领土矣。”[2]466郑孝胥的措辞,殊不知汉族与周边民族的关系恰好展示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简单道理。汉代以后,尤其是在公元前 37年至公元 668年的 700年间,满洲地界为高句丽国所取代。这个历史上存在于中国境内的高句丽国,是同属中国多民族范畴内的新国家。从历史连续性看,高句丽国乃至于朝鲜半岛同为中国属地的认识应该得到认同。然而,《史略》却将高句丽国放在了“乃于满洲建设的最初且最古之国家”的高度。如果说把满洲地界自古以来就看成是高句丽国的起源地并无任何理解障碍的话,那么《史略》的阐述很容易造成的误解是中国东北自汉代起就是现今朝鲜的领土。
在高句丽国灭亡后第 45年 (713),大祚荣在挹娄之地建立新国家,并接受唐玄宗册封为渤海郡王。其存在 215年后,于 926年为契丹之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所灭。1115年辽国又为女真族的阿骨打势力所灭,是谓金国之建立,从而中国史进入了“宋金对峙时期”。在这个问题上,《史略》则把女真族赞赏为“占据中原之先驱者”。从元朝征服满洲全境起,历经明朝、清朝,满洲地界实际正式突破了族群的单一性,走向了与汉民族杂居而生的状态,并由女真族成为包括中原地区在内的中国主人。尤其是,顺治年间随着清廷问鼎中原,族人也一同迁徙至关内,这客观上带来了与汉民族杂居的效果。同时,顺治十年 (1653)也曾有鼓励关内人出关至东北垦荒的奖励政策。只是到后来的康熙、乾隆朝时才逐渐转为实施“满洲封禁政策”,并对东北土地的丧失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们本意在于:“本朝龙兴之地,若听流民杂处,殊与满洲风俗攸关。”[7]实际看来,是为了本民族的一己之私而颁布的政令。因之,《史略》便将满洲地界在清代是具有“特异性”的存在,以盛京、吉林、黑龙江将军完全由满人充任、不用汉人的事实加以佐证。
以历史考察为主导的论证过程,最终得出了“满洲自古以来为独立国”的结论。郑孝胥以“满洲地界乃特异性存在”认识为思想基础,进一步从族群所属的角度展开了分析。例如,他把历史上居于满洲地域的族群分为三类,即“肃慎—挹娄—勿吉—靺鞨—渤海—女真—清朝系统”;“濊貊—扶余—高句丽—室韦系统”;“东胡—鲜卑—契丹—蒙古系统”[2]473等。除了其中的第三类属于蒙古系统外,其他两类被郑孝胥判定为与日本民族同属于“通古斯种”。这样,他便巧妙地找到了与日本帝国主义者亲近的血缘因由。而且,郑孝胥还以未曾有汉人征服过满洲、而只有满洲人 (清代满人)“征服中国本部”的历史为根据,阐述了将新建的伪满洲国定名为“满洲国”的合理性。意在暗指,从缘亲关系的角度讲,伪满建国仰仗日本殖民者合情合理;从满洲人的发源地及其与清朝的承接关系来看,伪满洲国的成立既有变革意义,又有历史意义。既然如此,《史略》为了排除“满洲三千年史”给人们留下的理解困难,使出浑身解数,将“满洲地界中国领土”论批判为“中国人及外国人之理解错误”,只承认其为“爱新觉罗氏一族之一私有领土”[2]474。
四、余论
有了追溯古今的历史考证,又有了种族来源的学理依据,似乎溥仪出山乃水到渠成之事。《史略》言及,“溥仪氏此次就任满洲国执政,非清室之复辟,亦非自动的行动,纯系满洲人民多数恳请之结果。”[2]476实际的历史背景是,在日本殖民者的导演下,上演了由郑孝胥等汉奸事先安排并到旅顺“请驾”的丑剧。至于建国之理想,《史略》强调以“满洲人之满洲主义”为建国根本方针,即“以所谓满洲门罗主义为国是者也。”[2]480郑孝胥将这里的“满洲人”泛化为满洲地界居住的一切人种,汉人、满族人、蒙古人乃至于其他国家的人民。在民族关系上,追求的是所谓的“异体同心、浑然融合与共存共荣”。不难看出,这个“共存共荣”应该是特指与日本的关系。按照层层递进式的郑氏逻辑推导,伪满建国的成立是“历史的必然归趋”。
由此看来,《史略》的民族认同与寻根任务,的确倾注了郑孝胥的大量心血。为傀儡政权张目,为民族和谐过度渲染,并以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追求民族认同等,乃是《史略》所表现出的结构性特征。我理解,《史略》中描绘的伪满共同体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想象的共同体”[8]。这种“想象的共同体”带有虚幻性,也是短命的。笔者认为也可以将其命名为“虚像的共同体”。另外,从族群的角度看,伪满建国及崩溃给今人留下的历史教训,时时告诫人们,近年来追求的所谓“东亚共同体”很难实质性地构建起来,充其量只能成为学者们探讨或大胆假设的一个话题。实际上,只要族群意识的存在,即便是同一国家内部多数的集团与地域之间成就起来的共同体,也应该是“想象的”[9]。既然如此,《史略》宣扬的与日本同属“通古斯种”的谬见决定了伪满国家的性质只能是从属的、傀儡的。
只因伪满洲国的性质是定论性的,那么有关郑孝胥及其《史略》的评价就无需赘言了。然而,它给我们带来的深思是,郑孝胥所付出的一切“辛劳”及其《史略》带来的长篇辩驳,恰好验证了“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的俗论。有欲望便容易产生“家贼”,力量不够达不到时,则需要借助“外鬼”的力量来完成。殊不知,“家贼勾结外鬼”的危险就在于:丢了国格,失了人品。如果将伪满建国的理念宣传等无限放大来看,之于今天的国际关系也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即无论从历史上朝鲜半岛即为中国的附属地来看,还是从同为亚洲一员的地缘关系来说,时下吵得沸沸扬扬的“美韩于中国近海”[10]联合军演的事件,似乎都证明了“家贼”韩国与“外鬼”美国的勾结。究其原因,也许是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与亚洲关联意识的相对弱化所带来的结果吧。总之,我们应该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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