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卢卡奇早年的本体论思想——《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文本解读
2010-03-20黄秋生
黄秋生
(南华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湖南衡阳421001)
从“理论上的修正主义者”到“现代马克思主义的典范”,从“企图取消唯物主义来阉割辩证唯物主义”到“20世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高成就”,匈牙利著名的哲学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格奥尔格·卢卡奇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界最受争议的对象,他的著作自然也成为后来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们所关注的焦点。然而,对卢卡奇的本体论思想研究,人们的视域往往局限于《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之中。实际上,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早年的本体论思想,在某种意义上比其晚年更符合马克思的本真,他当时抨击理论研究教条化的态度和重建马克思哲学本体论的勇气至今仍是值得称道的。
一、历史概念:自然本体论的抵制
作为《历史与阶级意识》的中心概念,“历史”是卢卡奇用来改造旧唯物主义的自然本体论与克服黑格尔唯心论的关键词汇。所谓“历史”,“一方面主要是人类自身活动的产物(当然迄今为止还是不自觉的),另一方面又是一连串的过程,人的活动形式,人对自我(对自然和对其他人)的关系就在这一串过程中发生着彻底的变化”[1]279。实际上,卢卡奇对历史概念的理解包含两层含义。一方面,卢卡奇认为“历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我们的行为实际上就是“历史”;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全部现实看作历史,那么实际上历史可以被理解为我们的行为。这就使得“历史”失去了以前在其他哲学家那里的多少有点虚构的性质。显然,卢卡奇的历史概念超越了黑格尔,摆脱了唯心论的纠缠,让“历史”从“思辨的想象”中回到现实,让哲学从“天上回到人间”。另一方面,卢卡奇还认为,“历史”是生成的,是历时动态的。“只有历史的生成才真正消除事物和事物概念的——真实的——独立性及因此而造成的僵硬性。……历史的生成消除了这种因素的独立性。恰恰是由于历史的生成迫使想与这些因素相符合的认识把概念结构建立在内容之上,建立在现象的独一无二的和新的性质上”[1]226。一句话,历史恰恰就是人的具体生存形式不断变化的历史,任何僵化的理解都会沦为幻想。
正是基于对历史概念的上述理解,卢卡奇顺理成章地把自然观纳入到社会历史的发展过程,使自然从属于社会历史,并由此得出“自然是一个社会范畴”。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在社会发展的一定阶段上什么被看作是自然,这种自然同人的关系是怎样的,而且人对自然的阐明又是以何种形式进行的,因此自然按照形式和内容、范围和对象性应意味着什么,这一切始终都是受社会制约的”[1]325。这充分体现了卢卡奇对自然观的历史性解释原则:在任何历史时代,人们对自然的认识,从其形式、范围、内容到客观性,都要受到相应的社会条件的制约,受到人与自然关系的制约,进入人的视野中的自然界,都是与人的生存活动和生产方式相关的自然界。显然,依托历史概念,卢卡奇彻底超越了“盲目崇拜自然物质”的机械旧唯物主义,阻止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一次惊人的理论倒退”。在卢卡奇眼中,“历史”是主体和客体(实体)的同一:作为主体,它是人类自己的能动创造;作为实体(客体),它是人类社会实践的客观历史过程。
虽然,在反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肤浅化”、“平庸化”和“机械化”的过程中,卢卡奇有点“矫枉过正”,但是,他的思想非常吻合马克思所强调的:“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对人来说才是人与人的联系的纽带,才是他为别人的存在和别人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人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自己的人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因此,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2]
二、总体观:本体思维范式的转换
由于历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历时动态”的“一连串过程”,那么,只有实现从独断的思维范式转向总体的思维范式,才能对“事实”进行正确的把握。因此,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1967年的新版序言中,提出了一个重要原则问题:“毫无疑问,《历史与阶级意识》的伟大成就之一,在于使那曾被社会民主党机会主义的‘科学性’打入冷宫的总体范畴,重新恢复了它在马克思全部著作中一向占有的方法论的核心地位。”[1]15卢卡奇认为,无产阶级彻底的革命性不仅在于其革命内容同资产阶级社会相对立,更重要的在于其方法本身的革命本质;而总体范畴的统治地位,正是科学中的革命原则的支柱。“只有在这种把社会生活中的孤立事实作为历史发展的环节并把它们归结为一个总体的情况下,对事实的认识才能成为对现实的认识”[1]56。基于此,卢卡奇甚至得出:“对马克思主义来说,归根结底就没有什么独立的法学、政治经济学、历史科学等等,而只有一门唯一的统一的——历史的和辩证的——关于社会(作为总体)发展的科学。”[1]78
作为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独创性地改造成为一门科学的基础的方法的本质,总体范畴对各个环节和部分的全面的、真实的认识起着决定性作用,即总体对各个环节和部分显示出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卢卡奇认为放到总体中去,不仅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单个现象的评价,而且对结构的评价也根本地改变了。卢卡奇以西斯蒙第的危机理论为例指出,即使正确无误地考察了所有细节,如果缺乏总体性思维,也会阻碍对个别现象的真正认识。对于卢卡奇的总体观,我们至少可以作如下两个方面的理解:一方面,环节和部分构成总体,但总体并不是环节和部分的机械相加。总体的范畴决不是把它的各种环节归结为无差别的一致性、同一性。作为总体的环节和不同要素,它们之间的不同是统一体内部的差别,而这种差别又是它们之间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的基础。如果人们需要理解某一特定的历史事件或过程,就必须把它看作一个具体的整体的一个方面。比如,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都是人的关系的具体体现,它们都可以归结到人的关系的总体中。因此,生产者同生产总过程的分离、工人个体劳动被肢解为不考虑工人总体特性的一部分、社会被分裂为盲目生产的个人,等等,这一切必定会深刻地影响资本主义的思想、科学和哲学。另一方面,总体观不仅规定认识的对象,而且也规定认识的主体。“资产阶级科学——自觉或不自觉地、天真地或理想化地——总是从个人的观点来考察社会现象。而个人的观点里是不会产生出总体,最多能产生某一局部领域的一些方面,而且大多只能产生一些零碎不全的东西:一些无联系的‘事实’或抽象的局部规律。只有当进行设定的主体本身是一个总体时,对象的总体才能加以设定;所以为了进行自我思考,只有不得不把对象作为总体来思考时,才能设定对象的总体”[1]77-78。
在卢卡奇看来,如果放弃把现实把握为整体,即放弃总体性思维范式,最终会走向“独断主义”。卢卡奇认为,以前的理性主义是一种形式体系,始终只是一种部分性的体系,“它和现象的这样一个方面有关,这个方面是知性可以把握的,是知性可以创造的,并因而是知性可以控制的、可以预见和可以计算的”。因此,当这样一种理性部分性体系越是接近存在的这些“最终”问题时,“它的只是部分性的、只是辅助性的、不能把握‘本质’的特点也就暴露得更加明显”[1]184。当人们不是让事实消失在由知性创造的理性形式的宏伟建筑后面,而是牢牢抓住其非理性特征,力求建立体系时,这就使方法论沿着不断相对化的方向前进。这样一来,独断的形而上学被一种同样独断的相对主义所取代。“这种独断主义是这样产生的,即必然要有一种同样没有被辩证理解的客观现实来适应没有被辩证理解的人。相对主义因此是在一个本质上静止的世界中打转。由于这种相对主义不可能意识到世界的这种不运动性和自身立场的僵化,它就不可避免地要退回到那样一些思想家的独断主义立场上去,……它就不可避免地要变成独断主义”[1]281。卢卡奇不仅对黑格尔的总体概念进行了彻底的唯物主义改造,而且将总体观念视为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的世界观,视为能够在思维中再现和把握现实的唯一方法,从而实现了对传统本体论独断性思维的批判和转换。也正是有了这样的思维转换,马克思的革命辩证法才得以揭示,其哲学本体论的重建才得以可能。
三、辩证法:重建本体论的尝试
尽管在斯大林主义的专制下,卢卡奇自愿或不自愿地对自己早期的思想做过很多次自我批评,比如承认自己从黑格尔那里得来的“伦理唯心主义”带有“浪漫的反资本主义因素”,指出当时的思想只是“以救世主自居的乌托邦主义”,而著作也具有“马克思主义学徒期”的特征;同时,他还对自己漠视自然、遗忘劳动、异化等同对象化等许多方面进行了自责和反省。但是,卢卡奇对辩证法的推崇和坚持却是一以贯之:“如果摈弃或者抹杀辩证法,历史就变得无法了解。”[1]60这样看来,使用“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作为《历史与阶级意识》副标题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此外,他在其著作的首篇《什么是正统马克思主义?》中开宗明义:“我们姑且假定新的研究完全驳倒了马克思的每一个个别的论点。即使这一点得到证明,每个严肃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仍然可以毫无保留的接受所有这种新结论,放弃马克思的所有全部论点,而无须片刻放弃他的马克思主义正统。”因为,“马克思主义问题中的正统仅仅是指方法。它是这样一种科学的信念,即辩证的马克思主义(指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引者注)是正确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只能按其创始人奠定的方向发展、扩大和深化。而且,任何想要克服它或者‘改善’它的企图已经而且必将只能导致肤浅化、平庸化和折中主义”[1]47-48。
卢卡奇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同黑格尔哲学的密切关系就在于辩证法,马克思就是采纳了黑格尔方法的进步方面,即作为认识现实的方法的辩证法,同时又克服和清除了其中的“‘永恒价值’的传奇性残余”,从而实现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革命性改造。通过沿着黑格尔对康德和费希特批判方向的继续和发展,马克思使自己同黑格尔的继承人分道扬镳,“因而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一方面,产生了马克思的辩证方法,它坚持不懈地继续了黑格尔竭力要做而未能具体做到的事情。另一方面,也留下了著作体系的尸骸,供追腐逐臭的语文学家和体系炮制者去分享”[1]67-68。因此,卢卡奇呼吁:“黑格尔必须不再被当作‘死狗’对待,但是即使这样,我们也必须砸碎那座以其历史形式存在的体系的‘死’建筑,以便救出他的思想的最有现实意义的倾向,使它们在现在能够再次成为充满活力和有效的力量。”[1]44显然,卢卡奇在这里指明了马克思辩证法的直接来源,并想通过更新与发展黑格尔辩证法和方法论来恢复马克思理论的革命本质,这样的观点和做法与马克思本人一致:“我(指马克思——引者注)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指黑格尔——引者注)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3]
然而,辩证法不应该看成是被带到历史中去的,或是像黑格尔所做的那样,辩证法要依靠历史来解释。辩证法来自历史本身,是在历史特定发展阶段的必然的表现形式。在卢卡奇那里,唯物主义辩证法是以总体概念作为支柱所建立起来的革命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是主体对客体进行改造的历史理论,它的决定性因素在于“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在作为范畴基础的现实中的历史变化是思想中的变化的根本原因等等”[1]51,并不是在于人们对自然界的认识之中。由此他反对恩格斯把辩证法推至自然界:恩格斯对辩证法的表述之所以造成误解,主要是因为恩格斯错误地追随黑格尔把这种方法扩大到对自然界的认识上。恩格斯对最根本的相互作用,即历史过程中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辩证法关系连提都没有提到,更不要说把它置于方法论的中心地位了,“然而没有这一因素,辩证方法就不再是革命的方法,不管如何想(终归是妄想)保持住‘流动的’概念”。没有主体的外部自然界是绝不可能自发产生革命功能的历史辩证法的,如果忽视了这一中心的功能,“那末构造‘流动的’概念的优点就会全成问题,成为纯‘科学’的事情”[1]50。许多人认为,卢卡奇在辩证法上与恩格斯的不一致,“开创了把马克思同恩格斯对立起来的恶劣先例”,但作为一个“不偏不倚”的公正的读者,人们容易理解《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译者杜章智在其译序中所言:“的确,恩格斯讲辩证法主要是讲它的几大规律,而这些规律并不构成卢卡奇的理论的核心。不过,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卢卡奇会拒绝恩格斯所说的任何一条辩证法规律,因为在卢卡奇的书中也多次提到过这些规律。至于卢卡奇着重说明的具体总体的范畴,恩格斯在《反杜林论》第一章中说辩证法是把事物作为‘广泛的总的联系’的一部分去把握时,虽然没有明确提到具体的总体,实际上是包含着这层意思的。”[1]5-6可以说,卢卡奇与恩格斯在辩证法的理解上的差别,主要是由于他们所处的历史时期不同,其目的和侧重点也就不同。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目的在于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中拯救出自觉的辩证法,而卢卡奇的历史辩证法在于抵制“粗陋的、非批判的唯物主义”,在于防止“一种没有革命的‘进化’理论、一种没有任何冲突就可以‘自然长入’社会主义的理论”[1]52。卢卡奇加强了辩证法中恩格斯涉及较少的总体范畴的阐述,应该说是卢卡奇的功绩。
通过历史过程中的主体和客体的辨证关系的强调,卢卡奇关注了“最终哲学基础”,实现了物质实体向关系实在的转换,我们完全可以把他对辩证法的研究理解为本体论的前导。“我(指卢卡奇——引者注)同样不想否认,在书中许多地方,我试图对辩证范畴的真正本质和运动做出描绘,这会导致一种真正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存在的本体论”[1]22。因此,卢卡奇晚年指出:“从来没有人像马克思那样全面地研究过社会存在本体论,只有经过本书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方法,对他们主要的社会存在范畴所采取的具体态度进行详尽的分析,才能说明上述看来是无可争议的论断是正确的。”[4]370通过历史辩证法的厘定,卢卡奇为人们全面而深入地理解马克思哲学本体论提供了广阔的思维空间。然而,限于自身与黑格尔思想的“纠缠”,限于对劳动的遗忘和实践的错误理解,早年卢卡奇对马克思哲学本体论重建的尝试未能如愿,正如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1967年的新版序言中所谈到的:“这本书最突出的特点在于,与作者的主观意图相反,它在客观上代表了马克思主义史内部的一种倾向,这种倾向的所有各种表现形式,不论它们的哲学根源和政治影响是如何极不相同,也不论它们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的根基的。我指的是将马克思主义仅仅看作是一种关于社会的理论、社会的哲学,因而忽视或者否认它同时也是一种关于自然的理论的倾向。”[1]10
总之,卢卡奇以其天才的历史概念、总体的思维范式和革命的辩证法,对马克思本体论的重建进行了尝试,坚决抵制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自然本体论”倾向。令人遗憾的是,随着向斯大林的妥协,卢卡奇晚年的本体论思想突然又倒退了。他在其著作《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提出:“我们的考察首先要确定社会存在的本质和特性。然而,要想能够哪怕只是近乎明智地论述这样一个问题,那就不应忽视一般的存在问题,更确切地说,就不应忽视无机自然、有机自然和社会这三大存在类型之间的关联和差别。(他还经常把前两种存在称为自然存在——引者注)若是把握不住这种关联及其活力,那就不能正确地表述任何真正的社会存在本体论问题,更不要说根据这种存在的性质相应地解决这类问题了。”[4]3在晚年的卢卡奇看来,社会本体论以一般本体论为前提,社会存在本体论只能建立在自然本体论的基础上。这时的卢卡奇不仅仅只是将自然本体论视为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前提和基础,而且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自然本体论化。换句话说,最终他又回归到早年批判的自然本体论中去了。
[1] 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2]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83.
[3]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22.
[4] 卢卡奇.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上[M].白锡堃,张西本,李秋零,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