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人称代词+NP”复指结构的话语功能*——基于电视剧《亮剑》台词的分析

张旺熹

（北京语言大学汉语水平考试中心，北京100083）

提 要 本文在对电视剧《亮剑》台词作定量考察的基础上，对汉语中“我李云龙”一类的“人称代词+NP”复指结构进行分析。本文从结构的内部构成、NP的语义特征和句子谓语及情态特征等多侧面进行描写。本文认为：汉语“人称代词+NP”复指结构是一种隐性述谓结构，其“NP”的功能在于凸显“人称代词”所指代对象在当下话语情境中说话人所认定的某种属性特征，从而造成该种结构表达的强主观性。这种强主观性的凸显，在相当程度上制约着句子[-事件]的特征。因此我们认为，汉语“人称代词+NP”结构是一种话语功能独特的短语结构，其主要的话语功能在于凸显代词所指对象在特定话语情境中所拥有的某种特定属性要素，从而规定着言者对这一对象的主观评价或是预测代词所指对象在话语情境中所要采取的特定行为。

一、引 言

1. 研究对象的界定

现代汉语中存在着一种“人称代词+NP”结构，且其中的人称代词和NP在具体的话语情境中具有复指的性质，如“我李云龙”，“我”就是“李云龙”，而“李云龙”也就是“我”。本文将着重讨论这种结构在具体语境中的话语功能。这种结构中的“人称代词”和“NP”，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紧密连在一起。但也偶见插入其他成分的用例，限于篇幅，这里不详细讨论。

2. 本文的基本问题

从名词和代词指称的角度看，“人称代词+NP”结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结构形式，它引起我们思考的主要问题有如下三个：第一，从语言经济性的角度说，这种结构成分之间为什么要复指？复指的言语价值何在？第二，在这种复指结构中，“人称代词”和“NP”各自的功能是什么？彼此构成怎样的句法语义关系？第三，作为一种稳定的短语结构，“人称代词+NP”结构的话语功能是什么？这种话语功能与句子的谓语及其情态之间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本文将力求在充分观察、描写的基础上，着重对以上三个问题进行初步的解答。

3. 相关研究综述

就我们所见，专题研究“人称代词+NP”结构的文献并不多，而涉及到此问题的研究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在探讨人称代词的功能时，旁及到人称代词与名词组合的问题，如李锦望（1993）、杨敬宇（1998）、崔希亮（2000）、汪卫权（2000）、王治敏（2004）、王珏（2004）、邹渊（2006）、戴志军（2006）、张爱玲（2006）、郭圣林（2007）、罗云飞（2008）、朱玲丽（2009）等；另一类是在讨论人称代词“人家”时涉及到“人家+名词（短语）”这类结构，如李锦望（1995）、王冬梅（1997）、吴卸耀（2002）、杜道流（2002）、翟颖华（2004）、赵明（2009）、刘雪芹（2010）等。

这些文献所讨论的具体内容限于篇幅这里不展开介绍，但从这些研究中我们能看到以下几点：第一，对汉语“人称代词+NP”结构的研究并不多，许多问题还有待深入讨论；第二，已有的研究并未系统地对口语语料加以分析，且基本上是在分析结构的句法、语义和语用问题，而讨论话语功能的成果相对有限，而这对“人称代词+NP”结构来说是个缺憾；第三，一般认为，人称代词和名词组合可以形成偏正、主谓和同位关系；第四，已有研究指出，人称代词和名词所组合成的特殊短语，具有特殊的社会交际和语用表达功能。不过这一点在已有研究中往往也是一带而过，深入的阐述尚不多见。

有鉴于此，结合本文的研究目标，我们将着重从真实的口语语料出发，结合语境和人际关系等因素，系统考察具有复指关系的“人称代词+NP”结构的话语功能。

4. 语料说明

我们认为，“人称代词+NP”复指结构是一种主要用于口语的短语形式。在目前尚没有比较理想的、较为纯粹的口语语料可以直接利用的情况下，以电视剧台词语料为基础进行面向口语的研究，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办法。

鉴于电视剧《亮剑》在这一结构使用上的集中性和典型性，本文以电视剧《亮剑》台词作为研究的语料基础。我们对全部36集剧情中出现的“人称代词+NP”复指结构进行人工听录，并在标注对话语境和人物关系的基础上进行本文转写，最后整理得到788条用例。本文所有的数据统计和例句分析工作，就以此为基础展开。

二、“人称代词+NP”结构的基本描写

1. “人称代词+NP”结构的基本类型

首先，让我们来看一下“人称代词+NP”结构的基本类型。根据“人称代词”和“NP”之间的搭配关系，本文统计得到“人称代词+NP”结构的基本类型，如表1所列P表示人称代词：

表1

表2

2. “人称代词+NP”结构中人称类型分布统计

其次，让我们看一下“人称代词+NP”结构的人称类型分布情况。我们从人称的角度，对所有结构类例进行分类统计并得到表2。

由此可以看到，由第三人称构成的“人称代词+NP”结构（12%），要远远低于由第一人称、第二人称构成的“人称代词+NP”结构，它们分别是48%和40%。

三、“人称代词+NP”结构中NP的语义描写

1. NP的类型及数量分布

我们认为，对“人称代词+NP”结构关系的把握，最基本的是要对其中“NP”的语义类型进行深入而系统的刻画。根据语义，我们将此类结构中的“NP”分为五个小类逐一加以描写，在此基础上，力求寻找“NP”的语义特征。

1.1 专有名词类的NP

进入“人称代词+NP”结构的“NP”，最多的是专有名词，高达513词（语）次，占全部用例的65%。这其中可以再细分为人名（李云龙）、关系及称呼词语（夫妻、老李）、职务词语（团长）、军政编制词语（三五八）等四个小类。

1.2 “这”字短语类的NP

另一个较多进入“人称代词+NP”结构的“NP”是“这”字短语，共有93例，占全部用例的12%。我们所说的“这”字短语是指由指示代词“这”类词语为限定成分加名词短语构成的NP形式。具体语例如：这帮混蛋、这个臭虫、这后勤部长、这么个有个性的丈夫、这些解放军将领、这样的女人、这做爸爸的，等等。

1.3 “的”字短语类的NP

在我们所收集到的语料中，有8例是由“的”字短语构成的NP形式，虽然数量不多，但在语义上具有代表性。具体用例是：大当家的、当兵的、狗娘养的、狗日的、模样差的、做晚辈的。其中，“狗日的”出现3次，其他各出现1次。

1.4 限定性短语类的NP

“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NP”，有一类是由限定性的名词或名词短语构成的。它基本上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一般限定性短语成分，如“从晋西北带出来的老兵”、“工农干部”、“国民党军队”等，共有59例；另一部分是由NP“小子”构成，由于其在实际语料中高频率地与“你”固定结合使用，高达89例，占全部用例的11%，我们因此把“你小子”看作词汇化成分另行处理。

1.5 数量名短语类的NP

除了上述四类以外，还有一类较为特殊的NP是由数量名短语（或数量限定性成分）构成，共26例。如：八十万人、两个女的、一个大英雄、一个丫头片子、全团。

2. 对NP语义特征的分析与概括

在第1节对语义进行分类的基础上，我们来探讨进入“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NP所具有的语义特征。根据观察，我们可以把上述5类NP进一步概括为[+特指]、[+指别]和[+量性]三个语义类别。

第一，我们把专有名词类的NP和“这”字短语类的NP概括为[+特指]的语义特征。就是说，进入“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专有名词类NP，其语义在具体语境中指向NP所代表的那个特定对象，进一步说，它激活的是特定对象所具有的特定属性。让我们来看具体的例子：

（1）[田墨轩对李云龙]我田墨轩一生只屈服于真理，还没有惧怕过什么手枪。（第29集）

（2）[楚云飞对李云龙]老兄不会是拿我老弟在打哈哈吧？（第13集）

（3）[秀芹对一妇女]人家李团长能看上咱这乡下丫头？（第10集）

（4）[楚云飞对部下]你们七十四军跟我八十九师学着点！（第25集）

例（1）中“田墨轩”用来强调“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所具有的耿直的秉性；例（2）中“老弟”用来强调言者与听者之间的“兄弟”关系；例（3）中“李团长”用来强调在言者（一个乡下姑娘）眼中高不可攀的性质；例（4）中“八十九师”是言者用来强调作为一支军队的特殊性。所有这些，都是以专有名词在话语中对特定言谈对象所具有的某种[+属性]特征的激活为基础的。

第二，我们来看由“这”字短语构成的NP在“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情况。我们认为，“这”字短语由于指示代词“这”的存在，使得整个短语从指称的角度说就相当于一个专有名词。因而，其[+特指]的语义特征也是十分明确的。

（5）[李云龙对赵刚]这小子一根筋，伺候不了你们这些文化人，跟我这个大老粗还差不多。（第5集）

例（5）中的“这个大老粗”是言者（我）从一个特定的侧面对所谈及对象（我）的自我刻画，强调的是特定的“这一个”或“这一类”，因此，从指称上讲，它与专有名词具有同样的[+特指]价值。

第三，我们再来看由限定性短语构成的NP的情况。由于“你小子”已经高度词汇化，这里我们仅讨论由一般限定性短语所构成的NP的[+特指]问题。先看两个例句：

（6）[田雨对李云龙]其实，对我们护理人员来说，伤病员就像是小孩，不光要护理好，还要哄好。（第27集）

（7）[秀芹对李云龙]俺山里妹子没文化，不懂那些弯弯绕，只会直来直去。（第12集）

例（6）中的“护理人员”、例（7）中的“山里妹子”均由限定性成分加名词构成。这类短语中的限定性成分，从一个侧面揭示了被限定名词所具有的特定性质，整个短语因而具有[+特指]的意义。

第四，让我们来讨论“的”字短语的[+指别]问题。我们知道，从指称的角度说，“的”字短语的构成是以[+指别]为基础的，即是指“这一个”而不是指“那一个”。我们来看例句：

（8）[孙得胜对李云龙]国家有难，我们当兵的不上谁上？（第3集）

（9）[李云龙对丁伟、孔捷]是啊！她模样差的，敢到咱们家提亲吗？（第10集）

例（8）中“当兵的（军人）”是相对于“不当兵的（老百姓）”而言的；例（9）中“模样差的（丑的）”是相对于“模样好的（漂亮的）”而言的。

第五，我们来讨论由数量名短语（或量性限定成分）构成的NP所具有的[+量性]特征。我们在前面讨论的由数量名短语（或量性限定成分）所构成的NP，是一种具有[+量性]特征的形式，它与上文所讨论的[+特指]和[+指别]有一些不同。例如：

（10）[李云龙对罗主任]他一个副军长管得着一个护士吗？（第28集）

（11）[李云龙对丁伟、孔捷]咱们三个团往这儿一摆，比一个整编师还厉害。（第19集）

例（10）中的“一个副军长”和例（11）中的“三个团”是由数量名短语构成的NP，这两个NP，在具体语境中均表示NP所具有的某种[+量性]特征。例（10）强调“一个副军长”的地位之高，并与“一个护士”的地位之低形成对照；例（11）强调“三个团”的整体力量之大。在这种结构中，[+量性]特征得到了充分的凸显。

以上分析表明，进入“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NP，所具有的语义特征不外乎三种：[+特指]、[+指别]、[+量性]。我们认为，无论是[+特指]、[+指别]还是[+量性]，都可以进一步抽象为[+属性]特征。因此，我们可以作如下概括：“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NP，具有[+属性]特征，是言者对人称代词所关涉对象的某种特定身份属性的主观认定。

四、“人称代词+NP”结构的主观性

下面，我们接着讨论“人称代词+NP”结构的主观性特征。这一结构所具有的强主观性特征，是与NP所具有的[+属性]特征以及“人称代词+NP”结构所在句子的谓语和情态特征密切相关的。下面我们先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来讨论此结构的主观性问题。

1. 宏观考察

1.1 《亮剑》的强主观性语篇特征

电视剧《亮剑》十分集中而典型地使用了“人称代词+NP”结构。在36集（每集平均35分钟）的剧情中，共统计到788个“人称代词+NP”结构，也就是平均每集出现21.8个，每分钟出现0.62个。这样高频率地使用“人称代词+NP”结构，是该结构所具有的强主观性与该剧多方面的特征相互作用的结果。

电视剧《亮剑》以叙事的手法，讲述了以李云龙为代表的我军将士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再到建国后一段时期，在战争与和平的大背景下不断成长的经历。整个故事跌宕起伏、战斗情境比比皆是，充满了矛盾和斗争。这一大的故事背景就为人物在各种冲突中凸显各自的主观性提供了前提。

在这样的故事背景下，电视剧《亮剑》设计了各种人物之间大量的矛盾冲突：敌我之间（如八路军与日军）、我友之间（如八路军与晋绥军）、我军内部（如李云龙与孔捷、丁伟）等等。可以说，整个故事中的人物基本都处于各种激烈对抗的矛盾与冲突状态。例如：

（12）[李云龙对山本]我李云龙不会拿士兵的生命去换自己的老婆。（第17集）

（13）[李云龙对楚云飞]照此说来，你云飞兄该不是不想还我石岗小队的那些枪支吧？（第22集）

（14）[李云龙对孔捷]你孔捷有火，找旅长发去，你跟我瞪什么眼？（第3集）

例（12）是李云龙带领独立团攻打平安县城准备炮轰城楼日军时的誓言；例（13）是李云龙为八路军石岗小队被缴枪支跟楚云飞进行的交涉；例（14）是李云龙与孔捷为争取打主攻而发生的争执。像这样不同人物之间的冲突，充满了整个剧情。

在激烈斗争的情境和纷繁复杂的人物矛盾冲突之中，《亮剑》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也是造成强主观性表达的重要因素。李云龙、孔捷、丁伟、赵刚、楚云飞、山本一木、田雨、田墨轩、张白鹿等各方面的代表人物，都是个性极为鲜明、情绪易于激动、敢于表达自我主张的人。他们的人物语言充满了张扬而夸张的个性。让我们来看几个人物的台词：

（15）[孔捷对李云龙]今天我孔捷在这儿，你哪儿都别想去。（第23集）

（16）[楚云飞对下属]要是犹豫，也是他邱清泉犹豫，我楚云飞该出手时从不含糊。（第24集）

（17）[山本对日军士兵]在你们的手上，我们第一军历史将重写。（第6集）

（18）[田墨轩对李云龙]我田墨轩虽通时事，但也决不是趋炎附势之人。（第29集）

例（15）至（18）显示出各主要人物的性格特点。

综合以上三点我们认为，《亮剑》在剧情背景、故事情境和人物性格等方面，都体现出与强主观性表达相契合的特征。这种语篇特征为“人称代词+NP”结构的高频出现提供了重要的语篇基础。

1.2 从人物地位关系看“人称代词+NP”结构的主观性

我们认为，“人称代词+NP”结构所具有的主观性，也体现在对话人物之间的地位关系上。根据剧情，我们把“人称代词+NP”结构所出现的语境中的对话人物（言者-听者）之间的地位关系分成“平-平”、“上-下”和“下-上”三种，并观察它们与人称代词使用的情形，我们可以看到以下三点：

第一，对话者之间的地位不同，“人称代词+NP”结构的使用频率差距甚大：平-平（64%）＞上-下（24%）＞下-上（12%）。这个数据可以这样解读：地位本来相当的人物之间，谁都有权力并且也需要通过语言形式的手段来强烈表达自己的主观倾向，因此对“人称代词+NP”结构的使用是大量的，而且以第一人称的使用为多。而地位较高者在地位较低面前，一般情况不需要特别表达自己的主观意愿，而以对听者（第二人称）的强调为多；而地位较低者在地位较高者面前，一般很少表达自己的主观意愿，因此这种结构使用较少。而即使使用这种结构进行表达，也多是用来表达自己（第一人称）的决心。让我们来看几个具体的例句：

（19）[李云龙对孔捷]别！别！别！我李云龙无能，来独立团抢了你孔大爷的饭碗。你孔捷还和我见外？（第2集）

（20）[丁伟对段鹏]好哇，你小子胆儿不小，敢和我动手？（第33集）

（21）[张大彪对李云龙]我张大彪别的不敢保证，突击队这几十号人没有人会活着退出战斗。（第4集）

例（19）是平级战友之间的对话，连续使用3个“人称代词+NP”结构，是为了凸显对话双方各自的属性特征；例（20）是上级训斥下级的典型用例；例（21）是下级在上级面前表决心的典型用例。

这其中最值得进一步说明的是，“下-上”关系中“人称代词+NP”结构的使用情形。通过观察我们发现，这种话语情境下，权势地位较低的言者对权势地位较高的听者使用“人称代词+NP”结构，主要是为了表达自我的意志、决心，有时是故意调侃。请看例句：

（22）[丁伟对院长]院长，我丁伟打仗没服过输，做论文也一样，一定要拿出一篇响当当的论文。（第36集）

（23）[孙得胜对李云龙]我孙得胜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我孙得胜没什么大本事，这辈子也不想升官发财。（第3集）

（24）[孔捷对主任]要不这样，我那套衣服让丁伟同志一起捎回家。也算咱们做晚辈的尽一份孝心吧。（第36集）

例（22）是丁伟在军事科学院院长面前表决心。例（23）是骑兵连长孙得胜在团长李云龙面前表示不怕牺牲的决心。例（24）是孔捷因对军事科学院一主任的安排不满而表面上表达意愿，实际上是在发牢骚。需要说明的是，此时孔捷真正的地位并不在这个主任之下。

另外，三个人称的使用差异以及“人称代词+NP”结构的句法功能也能体现出强烈的主观倾向性。限于篇幅，这里不展开讨论。

2. 微观考察

2.1 从NP的功能看其主观性

在前文我们已把“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NP抽象概括为[+属性]的语义特征。我们认为，“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NP，是用来凸显言者对人称代词所指对象在当下话语情境中所具有的某种[+属性]特征的认识。而这种[+属性]特征的凸显，本质上也是主观性增强的一种句法手段。因此可以说，“人称代词+NP”结构相对于单独的人称代词或是名词（短语）来说，是一种具有更强主观性的结构。让我们来分析几个例句：

（25）[李云龙对田雨]我老李可是圣人面前背三字经啦！（第27集）

（26）[李云龙对赵刚、孔捷]你孔二愣子一眨眼成了政委了？人家老赵好歹是个知识分子。（第4集）

（27）[李云龙对张大彪]他楚云飞能把自己的一个团集结起来就不错了。（第19集）

例（25）中“我老李”凸显的是李云龙作为“大老粗”的属性；例（26）中“你孔二愣子”凸显的是孔捷作为“独立团副团长”的身份；例（27）中“他楚云飞”凸显的是楚云飞作为“晋绥军三五八团团长”的身份。显然，如果把这些“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NP都删去而只保留人称代词的话，句子的指称对象虽然明确，但指称对象“我”、“你”、“他”在当下话语情境中的[+属性]特征却不能得到彰显和强化，话语的主观性因而也会大为减弱。

2.2 “人称代词+NP”结构中的移情现象

众所周知，移情是语言主观性的重要表现之一。而在我们所考察的“人称代词+NP”结构中，存在着许多移情现象，这可以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人称代词+NP”结构的主观性。据统计，由人称代词“人家”、“咱（们）”所构成的“人称代词+NP”结构多达128个，它们是典型的移情成分；再加上3个由“我们”和“你”构成的具有移情功能的“人称代词+NP”结构，那么，“人称代词+NP”结构中具有移情现象的用例就达到131例，占例句总数的16.6%。让我们看几个例句：

（28）[赵刚对李云龙]人家姑娘对你是一片真心。（第14集）

（29）[李云龙对赵刚]咱老赵还没结婚呢。（第18集）

（30）[田雨护理李云龙]我们首长脸上有贯通伤，还不能说话呢。（第27集）

（31）[李云龙对楚云飞]你堂堂大丈夫，带一支母枪，这事传出去，让人家笑话。（第5集）

例（28）“人家姑娘”中的“人家”，表达言者对所谈论对象或同情或称羡的情感态度；例（29）“咱老赵”是言者李云龙站在听者（老赵）的立场所说的话。我们认为，汉语中“人家+NP”结构和“咱（们）+NP”结构都是典型的移情表达方式。例（30）“我们首长”是护士田雨在护理受重伤的李云龙时借伤者（李云龙）的口吻说的话，饱含着对李云龙的深情；而例（31）“你堂堂大丈夫”是李云龙借别人的口吻进行自我嘲讽。这两个短语也都显示出移情的倾向。我们认为，这些移情句子的存在，大大增强了“人称代词+NP”结构的主观性。

2.3 词汇化成分“你小子”的主观性

在“人称代词+NP”结构中，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形式是“你小子”。由于它的使用频率相当高，我们认为已经成为一种词汇化成分。据统计，在电视剧《亮剑》中，“你小子”共出现89次。毫无疑问，“你小子”是一个用来表达强主观性的形式，它只用于“上-下”和“平-平”的对话关系中，不用于“下-上”的对话关系中。例如：

（32）[孔捷对一战士]你个小兔崽子，你小子打鬼子是为了我孔捷打的呀？（第2集）

（33）[李云龙对孔捷]你小子说什么呢？我告诉你孔捷，你朝我瞪眼，你小子还不够格。（第4集）

例（32）是团长孔捷教育一战士时说的话，而例（33）是团长李云龙跟副团长孔捷争吵时说的话，且连用两个“你小子”。这些句子中“你小子”的使用，既体现了言者对听者居高临下的态度，也表现出言者与听者之间所具有的某种特殊关系。

2.4 “人称代词+NP”结构构成零谓句的主观性

我们发现，“人称代词+NP”结构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用法，就是该结构独立成句，并无一般意义上的其他谓语形式。我们把它叫作“零谓句”，共有28例。我们认为，由于这种形式没有谓语而独立成句，该结构本身就包含了言者非常强烈的主观认识和主观感情，因而也是强主观性的表现手段。例如：

（34）[李云龙对赵刚]痛快点行不行，不成就拉倒。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第31集）

（35）[田雨对李云龙]你说为什么不写信？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第30集）

例（34）是李云龙催促赵刚和冯楠恋爱时说的话，一个“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就把他作为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军人对知识分子的认识表达得淋漓尽致；例（35）是田雨对李云龙在军校不给自己写信而进行的责问，一个“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把她对李云龙那份思念和怨气全都表达出来。这种“零谓句”的存在，也是“人称代词+NP”结构主观性的体现。

3. “人称代词+NP”结构主观性的概括

通过前面宏观和微观的讨论，我们认识到，“人称代词+NP”结构是一个与强主观性的语篇特征和表达功能相契合的短语结构。该结构在对话的人物地位关系、人称代词的使用倾向以及充当句法功能等多方面，均表现出强烈的主观性倾向。同时，该结构中由于NP对[+属性]特征的激活以及移情成分、“你小子”的词汇化、零谓句的大量存在而使得这一结构对主观性的表达非常强烈和鲜明。我们认为，无论从宏观层面看还是从微观层面看，“人称代词+NP”结构都是一个表达强主观性的短语结构，这对它所在句子谓语及情态的影响也是十分显著的。

五、“人称代词+NP”结构所在句子的特征

下面，我们将着重从句子谓语和句子情态的角度来观察“人称代词+NP”结构所在句子的特征。我们认为，既然“人称代词+NP”结构是一个强主观性的结构，尤其当它充当句子主语时，对谓语类型及所在句子的情态必定会产生重要影响。基于这一认识，我们将观察句子的谓语和情态的类型及分布（限于篇幅，具体的例句展示部分从略），在此基础上对该类句子的特征加以概括。

1. 句子谓语类型和情态特征的分布

我们通过对“人称代词+NP”结构所在句子核心谓语动词和句子的情态特征进行分类考察，统计得到表3。

表3

2. 对句子类型的概括

通过对句子的谓语类型和情态特征的考察，我们实际上可以把“人称代词+NP”结构所在句子具有的特征作如下概括：

[+属性评价]：形谓句、“是”字句（“是…的”句）、主谓谓语句、“得”字补语句、可能补语句、情态动词句，都是比较典型的[+属性评价]句，它们重在对主语（话题）的属性特性进行评价或判断。这一点与前文讨论的NP具有[+属性]特征是契合的。

[+静态关系]：心理/认知动词句、“有”字句、关系动词句，这几类句子重在表达一种认知、存在或是相互间的关系。此类句子可以看作是对某种静态关系的展现。

[-现实] 反问句和疑问句、假设句和条件句、祈使句、否定句、使令动词句，这几类句子显然表达的都是一种非现实性的情态。

综合以上三个特点，我们认为，“人称代词+NP”结构所在的句子，整体上呈现出[-事件]特征，主要是一种主观判断和评价。这一特征与“人称代词+NP”结构的强主观性特征是相吻合的。而[+事件]是基于对客观发生的现实事件的描述，其言者的主观性要弱很多。

六、对“人称代词+NP”结构的两点探讨

在以上1-4部分初步观察、描写的基础上，我们再来讨论两个理论问题。

1. “人称代词+NP”结构的句法语义关系

我们认为，指称不仅仅是对特定语境中的言谈对象的关联与关涉，而且更是言者对这一言谈对象某种属性特征的主观认定。同一言谈对象的不同指称方式，显示着言者对该对象的不同性质的主观认定。从这个角度看，“人称代词+NP”结构显然具有不同于单一的“人称代词”或单一的“NP”形式的指称价值。

1.1 “人称代词 +NP”结构中“NP”的功能

综合前文对NP的语义描写，我们认为，“NP”因其[+属性]特征而具有在当下语境中激活指称对象（人称代词）所具有的某种特定身份属性的价值。在这一结构中，人称代词和名词担当着不同的功能。我们认为，在这一结构中，人称代词表指称，NP表陈述。

（36）[秀芹对李云龙]俺山里妹子没文化，不懂那些弯弯绕，只会直来直去。（第12集）

这是典型的言者身份属性（山里妹子）的句子。后文中的“没文化，不懂那些弯弯绕，只会直来直去”都是对“山里妹子”属性特征的进一步阐释。

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同样的NP在不同的话语情景中所激活的属性特征的侧面也是不同的。例如：

（37）[李云龙对众战士]我今天李云龙不是吹这个牛了，你们不服的就站出来试试。（第5集）

（38）[李云龙对众战士]从今以后，我李云龙要让鬼子知道，碰到了我们独立团，就是碰到了一群野狼，一群嗷嗷叫的野狼。（第2集）

（39）[李云龙对田雨]就是野司的司令员来了，我李云龙也敢和他理论，这是共产党的军队。（第27集）

（40）[李云龙对着秀芹墓自语]我咋觉得，你躺在这儿，我李云龙的半多条命也埋在这儿了。（第17集）

这些例句中的“我李云龙”，因语境和人物关系的不同，所凸显的“李云龙”的身份侧面显然也不同：例（37）凸显他作为士兵的上级具有高强武艺的特征；例（38）凸显他作为鬼子死敌的身份特征；例（39）凸显他作为共产党的干部敢于坚持真理的特征；例（40）凸显他作为秀芹的丈夫有愧于她的特征。这些不同的身份属性特征背后，体现着该结构在特定语境下凸显NP所指对象具有不同属性的功能。

1.2 “人称代词+NP”结构的句法语义关系

我们基本同意前人研究中把这一短语结构纳入同位结构关系的框架来描写的想法，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它与一般的同位关系短语是有差异的。比如“首都北京”可以自由换位成为“北京首都”，而“我李云龙”、“他们独立团”却不能自由变换为“？李云龙我”、“？独立团他们”。我们主张对“人称代词+NP”结构，应在同位关系的框架下，对其句法语义关系作更为细致的刻画。

我们认为，“人称代词+NP”结构是一种隐性述谓结构（主谓结构），其语义表达式可写作：“人称代词”（作为）“NP”。例如：

（41）[田雨对张白鹿]我甚至觉得，像你这么优秀的女性能喜欢老李，我脸上都有光彩呢。（第35集）

→ 你（作为）这么优秀的女性能喜欢老李，我脸上都有光彩呢。

（42）[李云龙对王副军长]我们这些没老婆的人怎么办？（第28集）

→ 我们（作为）没老婆的人怎么办？

（43）[陈晓春告田雨的状]她一个丫头片子，就没有这样的。（第28集）

→ 她（作为）一个丫头片子，就没有这样的。

我们发现，“人称代词+NP”结构所具有的隐性述谓关系，可能也经历着一个逐渐语法化的过程。在《亮剑》中我们所看到的“新兵蛋子”在不同句子中的表现，也许能说明这一点：

（44）[李云龙对丁伟]和我比，他孔捷就是个新兵蛋子。（第19集）

（45）[田雨对陈小春]我新兵蛋子？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可是老兵了。（第27集）（46）[魏大勇对段鹏]你一新兵蛋子咋这么多怪话呢？（第13集）

（47）[魏大勇对一战士]营长是你叫的吗？你这个新兵蛋子！（第21集）

我们从例（44）-（47）可以清楚地感到“新兵蛋子”作为NP的述谓性从显到隐的变化，同时我们也看到该NP逐步向“人称代词”靠拢，语法化为一个短语的过程。这也可能是“隐性述谓关系”逐步形成的过程。

2. “人称代词+NP”结构的话语功能及其制约作用

从上文的讨论我们看到，“人称代词+NP”结构及其所在句子具有两个特征：“人称代词+NP”结构具有强主观性，其所在句子具有[-事件性]特征。这两个特征是彼此制约、相互协调的。

2.1 “人称代词+NP”结构的话语功能

我们认为，“人称代词+NP”结构的独特话语功能在于：对言者来说，要指称一个具有特定[+属性]内涵的言谈对象，进而启动言论的话题。

（48）[李云龙对秀芹]我这个人哪也有很多缺点，也需要改造。（第4集）

这个句子是一个典型的话题句，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此类结构的典型话语功能：通过对NP的选择来使代词所指对象所拥有的诸多身份属性在一定话语情境中的得到凸显，从而对这些对象加以评价或是预测代词所指对象在话语情境中所采取的某种行为。需要说明的是，人称代词后的人名往往代表了言者所认为的、对这个人主要特征的已有公认评价，这也是一种身份属性。例如“就是野司的司令员来了，我李云龙也敢和他理论”中，“李云龙”就含有“李云龙是一个讲原则、不媚上的人”的自我评价，并且言者认为这种评价是大家都认同的，只要一提“李云龙”大家都会联想到这种品性特征。

2.2 “人称代词+NP”结构对句子类型的制约

我们认为，此类句子谓语及情态因具有[+属性评价]、[+静态关系]、[-非现实]而总体具有[-事件]特征。这一特征是受“人称代词+NP”结构所具有的话语功能制约和影响的。换句话说，“人称代词+NP”结构的强主观性、强话题性，要求句子谓语及其情态具有[-事件]的静态评价性。这两者是相互支撑、彼此协调的。

过去，我们对句子类型和句子情态的研究，多以谓语（动词）为中心。这一研究视角我们认为是有局限的。通过对这一结构的研究，我们认识到，句子主语的类型及其话语功能，对句子谓语动词及句子的情态类型都具有一定的制约作用，不同的短语类型也具有不同的话语功能。我们应当加强对句子主语（特别是一些特殊的主语形式）的类型和功能的研究。

七、结 语

本文在对电视剧《亮剑》台词作定量考察的基础上，对汉语中“我李云龙”一类的“人称代词+NP”复指结构进行分析。本文从结构的内部构成、NP的语义特征和句子谓语及情态特征等多侧面进行描写。本文认为：汉语“人称代词+NP”复指结构是一种隐性述谓结构，其“NP”的功能在于凸显“人称代词”所指代对象在当下话语情境中说话人所认定的某种属性特征，从而造成该种结构表达的强主观性。这种强主观性的凸显，在相当程度上制约着句子[-事件]的特征。因此我们认为，汉语“人称代词+NP”结构是一种话语功能独特的短语结构，其主要的话语功能在于凸显代词所指对象在特定话语情境中所拥有的某种特定属性要素，从而规定着言者对这一对象的主观评价或是预测代词所指对象在话语情境中所要采取的特定行为。我们认为，这一结构应当具有类型学价值。对此结构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我们深化对汉语代词系统的地位和作用、名词的陈述性以及主谓关系等相关问题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