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舍
2009-12-31江道莲
江道莲
小小的码头上拥挤着一群人。他们显得嘈杂而不耐烦,只望快快完了这份送行的责任,这种不得不应付的礼节总令人觉得那么厌烦。
开船的时间快到了,送客纷纷开始向那个小伙子道别。这是个年轻学生,他将离开故乡去遥远的地方继续学业,并将在那儿与他父亲的家人见面。适时他那双敏锐的眼睛正扫视着码头上越来越多的人,有一只小船正在泊岸。他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同学和老师,看到了一些父亲请来的朋友。他的目光一落到这些冷漠无情、只为了应付而来的人身上,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从小时候起,每当他感觉到自己和同伴间所存在的那种不同时,心里总会涌起一种伤害他男性尊严的愤怒。这种感情正是他发奋学习、埋首书堆的动力。他梦想有一天能摆脱这种耻辱的处境。他放弃了一切儿童所应当享有的权利,把所有的时间放在为实现这一梦想的努力上。
这种不公平的命运深深地伤害着他的心灵。他怎么会生长在这样一种处境里?既然上天赋予了他一个如此聪慧优越的头脑,又为何给了他这么悲哀的命运?他常常问自己:是否有一天他能逃脱这难堪的处境,能摆脱这沉重地堆压在自己身上的阴影——作为一个私生子的耻辱的阴影?然而……自己对自己这种思想竟然不感到一点内疚,不感到任何叛逆的痛苦,不由得不寒而栗,浑身悚然。
他知道,父亲当年因为生活失意,痛苦绝望,才远离祖国从欧洲来到中国这个偏远的小角落里,想在这里默默地埋藏他所有的痛苦——也许是耻辱。他母亲是一个穷苦的中国女人,赤脚、无知、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一天,父亲把她带回了家中。从那时直到今天,她在家里从来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他不知道她算是一个女佣呢,还是一个没有婚姻权利的妻子。但是他知道这是他的母亲,是他在心里爱着的,又羞于在人前承认的母亲。他不愿人家看到他和这个母亲在一起,但他母亲显然毫不理解他。这个母亲曾孕育他、哺育他、抚养他;但是当他小时候做错了什么,或者不顺她意思的时候,她也会怒不可遏地大声斥骂他,或者打他,把她所有的烦恼、愤怒和委屈都发泄在他身上。她欠缺教育,她并不懂得这样做有任何不对。
他父亲从不与她交谈,因为她听不懂多少他的话。然而他却学会了他们双方的语言,两种语言他都能毫不费力地听懂。他的父母从不一块儿出去,从不在一起作伴,从不交换任何有关他们一起生活的感受。从他懂事起,他就注意到父亲总发号施令,母亲则只会像奴仆般地服从。在饭桌上,母亲用她的筷子和饭碗吃饭,他和父亲则用刀叉。至于圣诞节和其他类似的节日,在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任何意义。每当他生了病,父亲总带他去西医处就诊,母亲则会请江湖郎中来家里看他。于是争吵和气恼便随之而来。他不得不一方面设法平息父亲的怒气,一方面极力向母亲解释父亲坚持去看西医的道理。听着他们双方对彼此的埋怨,他内心总是充满了悲哀和绝望。
为什么他会生在这样的处境里?为什么?为什么?……
他带着干涩的眼睛,开始转向那些朋友——感谢他们对他的祝愿。但当他伸出手去和那几个对他毫无感情、只是来虚应故事的人握手时,他直觉得一阵恶心。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因为他知道很快他便将从这一切令他厌恶的东西中解脱出来了。
父亲向他张开了双臂,他本能地接受了,让父亲拥抱了自己,却不知如何回应。这刹那间,他实在有些恨自己,但心里却并不感到内疚。这是他的父亲,尽管粗鲁而欠缺教养,他还是知道如何表示自己的爱意。从他那支支吾吾的言语中,也总能感受到他如何想以自己的爱来补偿儿子这种可悲的命运。
他希望自己能以有这样的一个总是替他操心、为他解决种种困难的父亲而自豪,然而他不能,他对自己的父亲只有怜悯。说到底,他这可悲的生命是父亲给的,父亲要对他今天痛苦的处境负责任。
他的灵魂充满了一种渴望,一种热切的爱的渴望,一种能把父母同时拥抱在怀中的强烈渴望。然而他们不是他所愿意、所需要的父母,不是他的心所向往的父母。还在童年时,他已问过自己多少次,为什么他不能有像其他孩子一样的父母……现在他知道,他很快便能从这种处境中解脱出来了,很快,他便将脱离这一切;走进一群新伙伴、新朋友之中,从此再不用忍受那种被好奇的目光在额上搜索他出身印记的耻辱。
工作、学习、蒙上耳朵躲开一切残酷无情的字眼——现在,他将开始去争取一个自己未曾拥有过的名字,去争取那一直被剥夺了的尊严。他将享有和别人平等的地位,再不为自己低人一等而自卑。
他要求母亲不要来码头送行。他带着伤痛的心向她告了别,因为他知道他此去将再也不会回来看她了。但是母亲那拍手捶胸的动作,她在放开他那一刹那间的呼叫,种种她那样的人表示离别痛苦的特有方式,又在他感情上带来了极大的冲突。他望着她用衣袖抹着眼泪,再一次向她那别扭难堪的姿态注视了一眼,便怀着沉重的悲哀,而同时又带着一种解脱的轻松,转身逃离了她。
他木然地跟送行的人一一握手告别。身边的旅伴提醒他船快开了,得赶快上船。但是,突然间,他像被闪电击中般站住了,一个中国女人正从不远处嚎啕大哭地竭力穿过人群向他走来。她衣衫不整,满脸悲痛,大声地呼叫着走过来,整个人都表现出她那种出身的特征。她那张脸刻着的以往岁月中历尽沧桑的印记,毫无隐藏地显露出一个无可改变的女工的身份。
青年的脸骤然变得严肃,而且越来越显得苍白。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父亲的影子,却发现父亲已匆匆地逃避而去,似乎他也无法面对这样的场面。
这个女人已经接近了他。然而就在她刚要开口向他说话时,青年把手伸进了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抛落在她那双带着热切盼望、像祈祷般向他伸出来的手中,然后转过颤抖的身子,迈着像患热病的人那样摇晃的脚步,踏上了跳板,走进了船舱。
船外,那个女人带着疯狂的眼神,泪流满面,用痉挛的哭声不断重复着叫道:
“他给我的施舍!他给我的施舍!他用一个钱币的施舍来回报我给他的生命!”
选自澳门大学出版中心《澳门土生文学作品选》
责编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