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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祖国三千里(节选/下)

2009-12-31蓝博洲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重庆

蓝博洲

初抵北京

四月十一日,早晨。

吴思汉搭乘第一班火车,从山海关车站出发。过了正午,终于抵达北京站。他在车站出口处四处张望,始终没有看到有人举着自己的名牌接他。他于是走出车站。

“吴继中不可能没给戴振乾兄长拍发电报,”吴思汉边走边想,“戴振乾兄长知道火车驶抵北京的时间后也不可能不来接我;问题也许就出在山海关滞留一夜的缘故吧!”

吴思汉来到车站前的广场。他看到这里跟奉天车站一样,到处都是难民。他并没有在广场逗留,叫了一部人力车,就直奔北京师大。在校门口,因为语言不通,他比手画脚了老半天,还是无法向门口警卫说明来意。后来,通过一位懂日语的学生翻译,他终于见到了戴振乾。

“我一大早就到车站接你,”戴振乾充满热情说,“可所有旅客都走了,还是没看到你;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路上出了问题呢?”

“路上是出了点问题。”吴思汉向戴振乾简单解说了在山海关车站的遭遇。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很佩服你。”戴振乾安慰吴思汉,“今晚,你就先在我的宿舍过夜吧!”看看附近没人,他又小声说:“前往重庆的事,我再尽力想办法。”然后,他就带领吴思汉走进校园,前往学生宿舍。

“我听说,北京师大的历史颇为久远,可我一路所见,校舍的建筑并不现代,设备也极为简陋,不过如同台湾私立中学的规模而已!”吴思汉略显失望,然后又自我安慰,说:“我想,为了抗战,大部分的重要设备一定都移到后方去了吧!”

戴振乾笑了笑,没说什么。

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二日,戴振乾一早就出门,打听前往重庆的门路。吴思汉闲着没事,于是自己一个人到街上闲逛。北京的衣食习俗与语言都和台湾不同,他走在街上,就像在异国旅游一般新奇。在京都,因为全部食品都实行了配给制,日本一般国民的生活相当艰苦,经常处于饥饿的状态;街上也不容易看到青壮年的男子。他原本以为,作为日本占领区的北京,应该也是一片萧条的景象,可他看到的北京街道却是井然有序的,汽车虽然很少,但到处都是骑着脚踏车和来来往往的人们,而且还看得到许多青壮年的男子;商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日用商品和食物,虽然价格昂贵,但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之后他又到久闻其名的北海、中南海和中央公园参观;这三座占地宽广、规模庞大的公园,更让他感到祖国的地大物博。他想,在幅员狭窄的日本本土,恐怕找不到一座像这样的公园吧!

晚上,吴思汉和戴振乾先后回到宿舍。两人就以窝窝头配热开水,一边吃着晚餐,一边讨论吴思汉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打听了一整天,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戴振乾说,“看来,短时间内,你是去不了重庆的。问题是,日本宪兵经常会到学生宿舍临检,你如果住久了,恐怕会有危险;而且你我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

讨论到最后,吴思汉同意,暂时先到秦皇岛的戴家住一阵子,等到戴振本从京都归来再做打算。

转移秦皇岛戴家

四月十三日傍晚,吴思汉和戴振乾搭上开往秦皇岛的火车,并于第二天早晨抵达。下了车,戴振乾随即带领吴思汉直奔老家。快到家时,戴振乾特地交代他说:“因为八路军经常在秦皇岛附近活动,所以伪政府与日本特务也经常在本地展开侦查行动。为了安全起见,你就别让我父亲知道你是台湾人;省得他误会你是日本人。”

“没问题!”吴思汉说,“你就说,我叫吴广中,福建漳州人。”

到了四月底,戴振本托人向吴思汉转达说,他已经从京都回到北京了。

五月初,吴思汉和戴振本终于在秦皇岛戴家重逢了。

“你离开下关后,京都的刑警也得到了情报;”戴振本向吴思汉简报了他离开京都以后的情况,“他们把蔡水源抓去拷打,逼问你的去向。蔡水源告诉我,你要走以前给你父亲写了一封信,叫他替你寄;他就是为了要去车站寄信,在路上被一名刑警碰到的;他说,那名刑警大概看他的样子奇奇怪怪,就把他带到警察局侦讯;进去里面,他先把水源揍了一顿,然后问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水源骗刑警说:买车票啊!那名刑警就说:你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给我看一下。水源于是先掏出口袋里刚好带着的四五个人的餐券,那上头都个别写了不同人的名字。那名刑警看了以后就怀疑地问说:你一个人怎么带了那么多人的餐券?水源回答说:我们几个人都在一起生活,有时候,他们要上课不能自己去吃,我就帮他们去领饭包,让他们吃。是这样吗?那名刑警半信半疑。水源看他好像有点相信他的话就趁机说:我肚子好痛,你可不可以让我先去一下厕所?那名刑警也许看他老实、单纯就说:好啦!赶陕去啦!水源得意地跟我说,他一进厕所,就赶快把你那封信丢到茅坑里头;他还后悔来不及把它拆开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日后也好口头转达给你父亲听。”

“还好!没给他搜到那封信。”吴思汉替蔡水源感到庆幸,“否则,水源仔就要吃更多的苦头啊!”

“后来,那名刑警就让水源走了。”戴振本继续说,“有一天,两个日本特高警察又来找他,警告他不可以和我在一起。如果不乖一点,他们将把他当做共产党员来处理……”

“水源仔怎么应付呢?”吴思汉好奇地问道。

“他说,我不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共产党员;我只知道他是中国的留学生,而且是一个有热血的青年。如此而已!”

“说得好!”吴思汉赞赏地说。然后又提出下一步该怎么走的问题:“我这次能够逃离京都,可以说是偶然的幸运吧!问题是今后怎么办呢?”

“如果日本警察知道你人在华北占领区的话,”戴振本忧心地说,“我想,只要一通电报,你就会立刻被逮捕的。”

“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早点拟定南下的对策。”吴思汉说。

重返北京后到天津任职

在此之前,日军决定扫荡河南省,为南方的更大的跃进做准备。四月中旬,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发动了河南战役。十七日夜间,日本第十二军部队强渡黄河,向郑州突进;国军第一战区司令汤恩伯所统帅的河南守军望风而逃;二十天之内,郑州、洛阳等四十九个县市丧失了。到了五月九日,平汉铁路线南段已经完全沦入日军之手。

因为这样的形势变化,吴思汉和戴振本西行重庆的路也被封锁了。他们只好等待机会再继续前进了。

不久,戴振本在北京中华航空公司找到工作,先行返京。五月中旬,吴思汉也跟着回到北京。此时,戴振本住在位于西四牌楼的公司宿舍;他另外安排吴思汉寄宿一位李姓朋友家里。吴思汉于是抓紧时间,努力学习北京话,为日后的重庆行做准备。

“我感觉,这段时间,北京市内的日本人似乎比以前更多了,而且骄傲莫名。”吴思汉和李姓朋友聊起重返北京的感受。

“日本人这种优越感表现了岛国的无知。”李姓朋友说,“他们何止骄傲而已!他们

经常横行街头,欺负国内同胞;有时,甚至连伪政府的华人警察都会遭到殴打。他们的凶恶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看他们的蛮横态度恐怕比在台湾还要恶劣吧!”

“假设现在没有抗战主体,我想,华北也会变成第二个台湾,甚而全中国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吧!”吴思汉感慨地说,“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全身战栗!也因为这样,我更加坚定了要到重庆参加抗战的决心。”

吴思汉虽然在北京过着最简单、节俭的物质生活,但是,在没有经济收入的情况下,一个多月后,也面临了活不下去的困境。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李姓朋友说,“我有个叔叔在天津,我问过他,他说,他公司刚好需要一个秘书,条件是日本人;我看,你还是先以日本人的身份,到他公司工作吧!”

六月中旬,吴思汉只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前往天津。

天津的街道大都沿河弯曲而狭窄,交通便利。

吴思汉任职的公司位于日本租界,大建筑物很多,风景美丽。虽然如此,他却因为公司里没什么大事可做而感到无聊,再加上自己归返祖国参加抗战的初衷不但未能实现,反而沦落为商人,而且又无法预知到内地的路何时能通,于是经常不胜唏嘘地遥望西南,空叹气。

后来,因为业务的关系,吴思汉偶然从一些上海归来的商人的谈话中侧面得知:从杭州经安徽或是福建,往来重庆的商人很多。他不禁有点心动,想进一步向这些商人求援,可又考虑到不知别人的真心,终究不敢表态。

就在吴思汉处于心情困顿的时候,戴振本来信了。戴振本在信上说,他透过友人介绍,已经转到唐山开滦矿物局当技师,那里的薪资较高,经济上稍有余裕;而且他是以生病之由向公司办理留职停薪,尚未正式辞职,所以宿舍还保留着。他建议吴思汉,与其待在天津,虚掷光阴,倒不如先回北京,考个学校,一面读书,一面继续寻找前往重庆的门路……

既然经济条件许可,吴思汉于是决定再回北京,借住戴振本原来的宿舍,准备北京大学的入学考试。

进入北大工学院

虽然人学北京大学只是权宜之计,吴思汉还是想要利用这样的机会报考人文科系,进一步学习国语和中国文化;然而,一段时日之后,他终究因为对国文、史地等文科没有把握,不得已只好报考北京大学工学院。经过短期的准备,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入学考试。他考虑到到南方的路不知何时能通,戴振本原来的宿舍也不一定能够长久住下去,为了减轻经济负担,于是打算搬到学生宿舍去住。可他后来听说,日军对北大学生宿舍监视严密,经常有学生被捕;为了安全考虑,他于是打消住校的念头,决定继续暂住戴振本原来的宿舍,并且委托当地朋友假造了居住证明书,办妥身份证与学生证,以备日军检查之需。

吴思汉进入北大后才知道,在日军占领下的北大,思想气氛一片喑哑,已经没有早年的活泼自由。他不仅看不到从学生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自信的光彩,更丝毫感受不到他们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他看到学生们过着与殖民地台湾相同的双重生活。因为这样,再加上经济困难,无法购买教科书与笔记本等文具,他干脆就不去学校上学了。

这时期,为了学国语,手边只要偶尔有点钱,吴思汉就去看电影;渐渐地,他的国语也比刚到北京时更进步了。然而,他依然终日苦闷地想着:何时才能到达中央地区,接触到祖国的核心呢?在寂寞中,他的乡愁不禁油然而生,同时也就越来越强烈地希望能够在北京见到从台湾来的同乡。后来,他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嘉义朴子出身、就读高等工艺学校的蔡君。他常常同蔡君谈论民族与台湾问题,思乡而来的寂寥因而得以稍解几分。

“只要有机会,我就要投入抗战的队伍。”有一天,蔡君向吴思汉表达了对祖国的抗战抱持莫大期望,同时也对华北青年没有强烈的民族意识深感不满的心情。

吴思汉听到蔡君的表白,非常感动。他很想向蔡君表明自己并不是福建漳州人,也是台湾同胞。但是想到两人认识不久,为了安全,还是以大陆人的身份勉励他。

后来,吴思汉又通过一些京都帝大归来的留学生听到京都方面的消息:在日本国内,宪警对中国留学生、台湾与朝鲜人的监视越来越严厉了。但是,他打听不到任何有关蔡水源和李瑞东等友人的消息。

一段时间后,戴振本从唐山来到西四牌楼的宿舍,探访吴思汉。

“我回国的目的就是要前往重庆,”戴振本向吴思汉表白说,“可现在不但心愿不能达成,反而待在日军占领区,从事对原来的计划一点帮助也没有的工作,内心因此感到痛苦烦闷。我想,既然我们不能前往重庆,我不如辞掉开滦矿物局的工作,再去日本,从事学术研究的工作。”

“我脱离日本的事件才发生不久,”吴思汉极力劝说戴振本打消这个念头。“你如果再去日本,恐怕会被日本警察逮捕;如果你坚持一定要去的话,我也要跟你一起回去。”戴振本考虑到吴思汉的安全,最后终于断了再度赴日的念头,决心继续留在华北,全力打听前往重庆的途径。

几天后,戴振本认识的一个赵姐告诉他说,她有个从中央地区归来的朋友,不久后就要回去……他于是立刻拜托赵姐,联络这个朋友,带他们一起走。同时,他又写信给师大毕业后在山东潍县游击区担任高中老师的哥哥戴振乾,请他静忙探查参加抗战组织的路径。不久,赵姐告诉戴振本,她的朋友还没决定何时南下;戴振乾也回信说找不到路。

除了继续等待以外,戴振本和吴思汉别无他法。

“我在日系报纸看到台湾开始实施征兵制,适龄当兵者要在十一月底前办理登记的消息。”十一月上旬,戴振本又从唐山来到北京时,吴思汉把最新的状况和自己的想法坦白相告。“这么一来,京都的各级学校一定会办理登记,警察一定也会彻底追查我的行踪的;他们如果在大连找不到我,一定会到华北来查的。我如果一直待在华北的话,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据我所知,”戴振本说,“河北省几乎全在八路军的势力范围内,其中离重要都市及铁路沿线几公里处便是八路军的游击区;尤其是唐山到山海关以东地区,八路军拥有强大的势力。”

“万一前往重庆的路一直被封锁的话,我只好进入离铁路沿线不远的八路军游击区。”吴思汉左思右想后决定,“我想,既然同是抗战组织,与其待在北京被日军逮捕,倒不如投身共产党的红军。”

“我认为,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前往重庆比较好。”戴振本不同意吴思汉的想法。

经过长谈以后,戴振本终于说服了吴思汉。他们决定:不计任何手段也要到重庆去。

戴振本于是再去找赵姐,探听她的朋友何时南下。赵姐告诉他,她的朋友还没决定。因此,此路不通。

戴振本和吴思汉讨论以后决定走第二条路:戴振本到河南前线探路;吴思汉去山东潍县游击区,透过戴振乾找路。为了应付途中可能碰到的临检,戴振本特地拜托他在

华北最亲密的朋友陈士应,给吴思汉写封介绍信,说明他因为经济困难而辍学,赴山东当教员……

无论好歹,事情总算就这么大致定了下来。因为决定了去留,吴思汉顿觉轻松无比。出发前,他的心情也处于一种好久没有过的平静当中。

前往山东游击区

十一月十七日早上,戴振本先行出发,前去河南。

十一月十九日,吴思汉也从北京车站出发,前往山东。

当时,山东省的政治形势极为复杂,除了占领铁路沿线的日军外,国共两党的游击队也在此互相对峙,三路人马经常互动干戈,形成三军鼎立的局面。

火车东行天津后,南下进入山东省,再由济南向东。吴思汉在潍县车站下车,随即按照戴振乾事先告知的方式,进入县城,找到作为中央军游击队联络站的某家商店;然后在他们的安排下,等待马车,前往距离县城三十五公里远的小村落王家庄。戴振乾就在当地一所中央军游击队设立的高中任教。

马车缓缓地走向尘土漫天飞扬、一望无际的平原。吴思汉躺在行李上,一边悠哉地仰望天空,一边与马车夫闲聊。因为脱离了日军占领区,再加上受到乡间特有的明朗风光的感染,一路上,他都感到一种拨云见日般的轻松愉快。

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地顺利抵达王家庄。

时值初冬,寒风刺骨。

戴振乾任教的高中借用民宅当作教室,虽然非常简陋,但抗日气氛浓烈。每天早上,学校都会举行升旗典礼。这时,看着国旗冉冉地升上天空,随风飘扬;听着学生们意气激昂地宣读抗战建国的纲领,然后高唱打倒日本的歌声;吴思汉的心绪也开始融入抗日的情境当中了。

后来,吴思汉听说,邻村有位从内地归来的军人最近要去安全的后方城市西安。他想,他可以从西安前去重庆,于是就请戴振乾作陪,登门拜访。

“我很钦佩你的爱国心!”那位军人听了吴思汉陈述寻找祖国的经过与目的后,爽快地答应让他同行。“但是,我因为要和一些商人组队同行,所以出发的日期尚未决定,最快也要过了农历新年才能成行。”

吴思汉只好继续在王家庄耐心等待。在等待中,戴振本从河南来信了。他告诉吴思汉,河南那边充满希望,要他立刻启程。吴思汉决定第二天一早出发。戴振乾于是资助他一千元旅费。

十二月四日早上,吴思汉雇请了当地的马车,顶着冰冷刺骨的寒风,前往潍县车站,然后搭火车再返北京。

从北京前往河南

十二月的北京,格外寒冷。当吴思汉从北京车站来到友人陈士应的住处时,他觉得头已经快要冻僵了。陈士应恰好不在家。他于是躲进被窝,等待他归来。不久,邻室某大学的学生从外头回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这位参加某个爱国组织的学生看到吴思汉,立刻警告他说:“不久前,日本警察才来这里追查你的去处;我听门房说,他们接着要去北大以及你的入学保证人李先生那里调查……”吴思汉知道日警对他的搜查越来越紧,范围也越来越大了,随即离开陈士应的住处,转移到赵姐的住处,暂时隐避。

“我听一个朋友说,”赵姐告诉吴思汉,“三四天前,他在北京车站附近,看到一个长得好像是戴振本的人。”

“要不是事情有了变化,戴振本不应该回来北京才对;”吴思汉心里琢磨着,“如果他真的回到北京的话,那他应该会去找陈士应吧。”为了确认事情的究竟,他于是戴顶帽子,系上围巾,冒险出去打听。由于天冷的关系,他又刻意把外套的衣领翻高,尽量遮住脸部。他想,“这样,日警就不容易辨认出我的面貌了。”他到了陈士应的住处。还好,事情并不是传说的那么一回事,戴振本并没有回来北京。这时,他那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可以暂时放下来了。

“北京虽大,”吴思汉不免感慨万千地想道,“竟然无处可容我这区区六尺之躯啊!”与此同时,为了预防日久生变,他决定立刻离开北京,南下河南。

十二月八日早上,吴思汉搭上平汉线的火车,向南出发。一进入车厢,他的心情立刻又因为继续朝向目标前行而重新愉快起来。随着列车的南下,窗外飘来的硝烟味也越来越呛鼻。想到自己越来越靠近前线了,他的心情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十二月九日,火车驶达位于豫东的历史文化名城开封。下车以后,吴思汉随即按照戴振本的信上指示,前去他邱姓朋友的家,打听他的行踪。

邱姓朋友的家人告诉吴思汉:自从日军席卷整个河南地区以后,便将此新占领区设为特别区,禁止与其他旧占领区来往;除了军事公务外,黄河禁航。同时在此特别区内各县设军政部,各派一名日本人与华人担任指导者,以日本人为主。为了养家糊口,戴振本的邱姓朋友只好无奈地替伪政府工作,在许昌西方的郏县担任指导者。

“戴振本已经到郏县,找他帮忙前往内地的事情,最近就会回到开封。”邱姓朋友的家人把情况说明之后善意地建议吴思汉,“我看,你还是在我们家等待戴振本的到来吧。”

吴思汉于是就在开封邱家等待戴振本。等了十多天之后,戴振本还没有回到开封邱家。他判断,戴振本一时之间不太可能回来,于是决定前去郏县找他。

吴思汉在开封的日军联络部蒙混了一张旅行证,然后于十二月二十一日搭车离开开封。经过两个多小时后,抵达黄河北岸的渡船码头。黄河岸边,北方特有的强风刮起漫天的黄尘,土黄色的河水汩汩流着,岸边的民众穿着破旧污秽的衣服。过了一会儿,汽艇来了。他于是上了渡船。渡船顺着黄河河道西行,傍晚时分,抵达郑州。

郑州是位于河南中部的历史文化名城。战前曾经有十二万居民。但是,历经一年前的饥荒,以及日军的轰炸、炮击和占领的破坏之后,居民已经不到四万人,到处弥漫着荒冢般的气息。下了船,吴思汉看到附近的建筑物残留着遭到空袭的痕迹,瓦砾堆在沟渠上,没有屋顶,几乎毁之殆尽。他于是到车站的临时事务所,询问南下许昌的火车时刻。

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吴思汉凭着邱姓朋友的家人帮他准备的军眷证明,摸黑搭上开往许昌的火车。他听说,白天,美国飞机经常在日军占领区空袭,一切交通工具只能在夜间或清晨行驶。火车车厢内挤满了日本兵,还有几个伪政府的军人和官吏。人生地不熟的他怀着茫然忐忑的心情,整夜不敢入睡。

十二月二十二日,凌晨,火车驶抵许昌。在黑暗中,日军部队徐徐下车。吴思汉随后也跟着下车。他在候车室一直等到天色变亮后才敢走到街上。

这天早上,他在许昌街上遇到生平第一次的美机空袭。

许昌位于黄河北岸,是豫中重要城市,也是历史上有名的曹魏故城。然而,吴思汉忙于张罗继续西行的交通工具,无暇沉浸于历史的感伤当中。下午六点左右,他终于搭上一辆卡车,离开许昌。

十二月二十四日早上,吴思汉终于抵达郏县,见到了戴振本的邱姓朋友。他把戴振本的信交给对方,然后询问戴振本的行踪。

“你来得真不巧,不久前,振本兄才去许

昌南方的西平找朋友。”邱姓朋友略感遗憾地说,然后又关切地问吴思汉:“我刚请好假,要回开封探亲;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不要先跟我回开封?”

“我好不容易才来到郏县,”吴思汉以为郏县比开封更接近目的地重庆,生怕局势万一生变又延阻了自己前行的时程,“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等振本兄归来吧。”

“既然这样,”邱姓朋友说,“我就请郏县维持会的王会长关照你吧。”他随即带领吴思汉前去拜访王会长。“王会长是郏县的有力人士,”在路上,他边走边介绍说,“五月六日日军占领郏县之后,他被推出来担任维持会会长;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却是个比较有良心的人。”

果然,王会长了解了吴思汉的背景之后,二话不说就收留了他。

第二天,邱姓朋友放心地回去开封。吴思汉于是留在郏县维持会,等待戴振本。他为了避免与当地日本人发生无谓的纠葛,徒惹是非,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尽管如此,麻烦还是躲不掉。

有一天,军政部新上任的日籍指导官叫吴思汉到军政部,横眉竖目地威胁说:“你知不知道,凡是要进入本县者,必须经过我的许可……你一定是共产党的工作人员。我马上就把你送去宪兵队调查。”

为了完成前往重庆的心愿,吴思汉也只能极力压抑自己内心的不满,委屈地低头赔罪。最后,终于免去被送往宪兵队调查的危险。不过,军政部的日籍指导官仍然命令他立刻回去北京。

也许是王会长的活动吧,当地日军部队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报部中尉副主任随即带了一个叫斋藤的士兵,亲自到维持会展开调查。吴思汉已有思想准备,他按照事先编好的个人履历,一一回答对方。出乎意料的,侦讯在对方似乎颇有好感的气氛中结束。

“听说,斋藤曾在东京宝冢写剧本,显然不是一般的军国主义者;”王会长告诉吴思汉,“他不但同情你,而且还在日军部队当中大肆宣传你的事情……”

日军情报部认为,吴思汉的案情需要继续调查。这样,吴思汉暂时免去立即被逐回北京的命运。

就在此时,吴思汉无意间打听到一条前往国统区的路。他决定,如果出发前还等不到戴振本,就自己一个人出发。然而,好事多磨,就在准备出发前,他却感冒了。考虑到前行路途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没有健康的身体是无法应付的,他只好冒险留在郏县,一边养病,一边等待戴振本。一个多星期后,他的感冒逐渐痊愈了;但戴振本依然杳无音讯。他下定决心要自己一个人前往国统区。出发前三四天,他卖了大衣,充当旅费。就在这时,戴振本终于也来到郏县,跟他碰头了。

“就在你离开开封后,我也回到了开封。因为讯息不清楚,我又回去北京,了解状况。”戴振本告诉吴思汉,“在北京,我偶然认识了三位刚从师大毕业的女学生;我答应要带她们一起前往重庆,并且跟她们约定农历正月初八在开封碰面……”

就在戴振本和三位女学生相约会面的日子到来之前,他却生了病,不便行动。吴思汉只好暂缓出发,代他前往开封,带那三位刚从师大毕业的女学生。

农历正月初八,也就是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日,吴思汉在开封见到了北京师大毕业的三位女学生,以及同行的两位男生。这时,跨越黄河的临时铁桥已经修复完成,开封、郑州间的火车也已恢复通车。他赶紧带他们五人到日军联络部办理旅行手续,然后于傍晚时分,搭上开往郑州的火车。

火车在驶离开封七八公里远的地方脱了轨。他们只好走到附近的小站,躲避严寒的风雪。第二天早晨,风雪暂时停了,火车却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通行。

“我看我们留在原地等待也不是办法!”吴思汉说。他于是就向附近的农家雇了一架牛车,继续前进。牛车在荒凉而严寒的河南平原摇摇晃晃地缓缓前行。到了许昌,他们听说日军与国军又重新开战;国军不战而退,日军已进驻许昌西南方向的方城。

“战事既起,前方交通势必中断,”北京师大的五名青年男女打了退堂鼓,“我们还是回北京吧。”

“我觉得,你们不妨暂时等待,”吴思汉委婉地劝他们,“等我确定情况后再做打算。”

“不!我们还是回北京。”五人当中的一名男生坚持说,“你放心,我熟悉河南的情况,安全上不会有问题。”

既然如此,吴思汉也就不再坚持己见,于是跟他们分手,自己一个人回去郏县。

吴思汉回到郏县的时候,戴振本的病已经痊愈了。

这时,国军与日军在郏县南方的叶县与方城之间,形成东西对峙之势;除了南叶县依然属于国统区之外,十之八九的县份都已经成为沦陷区。日军随时就会展开第二次河南战役。

拘留南叶县临时县政府

吴思汉和戴振本商量以后,决定第二天就离开郏县,前往国统区。戴振本建议:“河南向以烟草产地闻名,我看我们两人就假扮成烟草商吧!”他们于是出去购买烟草。

一路上,他们凭着机智,通过伪军步哨的盘查,经叶县,继续南下方城。当他们来到叶县到方城必经之道的南叶县临时县政府所在地刘宾花时,日军发动了第二次河南战役。

“战事既起,我们能不能到后方的国统区就将无法预料了,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达重庆!”戴振本对形势的恶化感到非常沮丧。

“路,既然走到这里了,”吴思汉一脸坚决地说,“即使命丧他乡,我也绝对不会后退的。”

天要黑的时候,吴思汉和戴振本来到南叶县政府保安团所设的岗哨。他们早就听说,这些知识水平不高的士兵,不但难以沟通,而且经常一不高兴就把对方说成是伪军间谍,当场枪杀,并抢夺随身财物。他们认为,为了避免碰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麻烦,最好能够求见高阶长官。

“我们是省府的工作人员,”面对哨兵的盘问,戴振本决定孤注一掷,“有机密之事,要见县府的主管官员……”

哨兵半信半疑,勉强带他们前往临时县政府,安全检查之后,终于让他们见到了县长。

第一次见到祖国官员,吴思汉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向县长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与不远千里寻找祖国的经过,同时请求县长协助他们前往重庆。怎知,经过一番询问之后,县长竟然怀疑他的举止动作很像日本人,下令当场检查他的脚趾。因为长期穿木屐的关系,吴思汉的脚拇趾与食趾间的空隙也和日本人一样,比一般中国人来得要大。县长因此断定他是日本人。吴思汉再三说明台湾是日本殖民地的事实。县长依然抱持怀疑的眼光,下令将他们拘押。

吴思汉和戴振本于是被押进一间草房拘禁。

“这一年来,我不顾一切,历尽千辛万苦,一心一意就是要寻找国民党的中央政府,”望着小窗外头幽暗的夜色,吴思汉感慨地向戴振本表露内心的情绪,“怎知,一朝接触到国民党中央的地方政府时,迎接我的不但不是热烈的欢迎,反而是怀疑的眼光……”说到这里,他那长久以来紧张而期待的心情立即就泄了气,一种无法言喻的空虚与失望的悲哀随即涌上心头,然后就百般委

屈地泪流满面……

一天又一天,吴思汉和戴振本持续被软禁着,看守的警察视他们为日军的走狗极尽所能地轻蔑。他们只能透过草房的小窗遥望南方未能到达的重庆而无奈地长叹着。偶尔,他们会被拘提出去,再次接受心怀恶意的侦讯。

因为想象与现实的完全相左,吴思汉寻找祖国的理想也幻灭了。

就在这时,事情却奇迹般地有了极其戏剧化的发展。

曾经服务于教育界的县长显然并不是那么无药可救的颟顸官僚。他一方面把有“日谍嫌疑”的吴思汉和戴振本软禁起来,一方面又派人秘密调查;当他查明他们所说的话完全属实之后,随即释放他们。

“现在,日军已攻陷南方的南阳。局势混乱,到处可见土匪掠夺,政府无力取缔,各地都成了无政府状态。”县长善意地劝告吴思汉和戴振本,“我虽然释放你们,可你们最好暂时不要离开,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做打算吧。”

“在这样混乱的时局下,”戴振本征询吴思汉的意见说,“如果我们冒然前行,恐怕还会遇到许多不可预测的危险。”

吴思汉只好暂时留下来,观望、等待。县长为了弥补先前的误会,也非常亲切地招待他们。

在等待中,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县长介绍他们跟一名河南省政府的邢姓参议见面。

“邢参议因为视察前线各县,来到我们刘宾花。”县长向吴思汉和戴振本说,“他已经答应我,愿意带你们一起前往省政府所在地朱阳关。邢参议公务在身,随时有一小队护卫随侍在侧;你们跟着他,既不必担心遭到土匪抢劫,也不需经过调查就可安全通过国军部队的层层岗哨。”

吴思汉和戴振本于是跟随邢参议一行人前往朱阳关。当时,中日两军正在南边的方城到南阳再西行西安之间的平地公路战斗;他们于是往北,沿着伏牛山脉的各县边境,越过一山又一山,走了三百五十公里的强行军后,终于平安抵达朱阳关。从朱阳关到重庆

在朱阳关,吴思汉看到到处是一片悠哉悠哉的后方景象,战争仿佛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与它无关。稍事休息,他和戴振本接着便在河南省政府的协助下,从这里搭上军用卡车,前往西安。

到了西安,他们又立刻转往成都。到了成都,戴振本便去拜访住在当地的叔叔。吴思汉于是自己搭乘巴士,前往重庆。又过十天,他终于到达了多年来日夜思慕的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

然而,就像美国记者自修德、贾安娜在《中国暴风雨》一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在战争将近结束时,重庆变成了一个毫无忌惮的悲观厌世的城,骨髓里都是贪污腐化。”

在重庆,吴思汉参加抗日工作的要求与热情,不但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反而再次受到怀疑与陷害。据说,国民党特务机关怀疑他是日本派来的间谍;说他的那条腿短了一些;说台湾人的眼睛应该滚圆,而这个人却有点像丹凤眼;说他讲的普通话没有闽南话的音素和惯腔,这是受过特别训练的。总之,他不像台湾人……于是想找一个堂皇的理由把他除掉。当时,太平洋海战方酣,美军反攻已到菲律宾,并于一月九日进入马尼拉,雷伊泰一战胜利,听说下一步准备在台湾登陆。国民党军方已与美军驻华机构接头停当,要用美军飞机把吴思汉投落台湾,叫他与阿里山的抗日游击队联系,以配合美军登陆作战。

在重庆的几位台湾革命同盟会的前辈——宋斐如、李万居、谢南光和李纯青等人听到了这个消息。他们明白,实际上,国民党也知道,阿里山是没有抗日游击队的。其结果,将是用日本人之刀,杀台湾的抗日分子。他们十分担忧吴思汉轻易受骗,降落台湾会被日本人杀掉,因此决定设法和他见面,告诉他真实情况。他们四个人于是在闷热稍敛的季节,某个晚雾迷江、天空撒下防空之网的晚上,约了吴思汉,在李子坝临江小楼,叫了几盘热菜、二两花生,煮酒纵谈天下事。

“晚雾迷江,万家灯火。我见到了这位台湾青年。”多年以后,当时的《大公报》记者李纯青追忆初见吴思汉的印象而写道,“天哪,他衣衫好几处窟窿,露出黝黑的肌肤。我细细对他端详。他是如此斯文,眉目清朗,风度倜傥,说起话来有条不紊,明察事理。”

吴思汉向他们报告,他原是一位成绩优异的学生,不堪萦回祖国之情的熬煎,偷偷逃出台湾,绕道东京,假冒日本人,穿过朝鲜半岛,奔在鸭绿江边呼唤:“祖国啊,请你看我一眼,你的台湾儿子回来了!”然后,他匆匆把伪满抛在背后,入关凭吊北平故都黄昏,从北平南下西徂,好几回险遭杀害……

四个前辈认真听着吴思汉叙述的归国记。

李纯青认为,吴思汉寻找祖国三千里的过程,“一关比一关难闯难越,其曲折惊险,有如希腊神话英雄尤里西斯还乡记。”

“每个台湾人寻找祖国的经历,都是一部千万行的叙事诗。”因为受到吴思汉的爱国热诚感动,李纯青当下就在内心里头批判当局。“这样一个取火者,这样一个爱国青年,为什么要对他怀疑,并忍心蓄谋把他置于死地?”他决定要诚恳地把所知所想告诉吴思汉。

“你愿意跳伞回台湾吗?”李纯青试探地问道。

“我为抗日而来,为什么不可以为抗日而去呢?”吴思汉显然对李纯青的问题感到非常不解,“为了抗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就是我的信念。”

吴思汉断然地简单答复了李纯青的问题,然后高兴地进一步透露:“我就要去接受训练了,正在等待接受一支卡宾枪、一套日本军官制服。”

李纯青对这颗赤子之心,肃然起敬,无法再多说话。

“您贵姓?”临别时,李纯青充满感情地问道。

“我叫吴思汉。”吴思汉斯文地笑了一笑。

“吴思汉,吾思汉,好一个名字!”李纯青喃喃自语,然后热情地与吴思汉握手,祝福说:“壮士,祝你成功!”

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美军的登陆计划改为冲绳。因为这样,吴思汉才得以暂免牺牲,幸运地活了下来。

安息吧!

死难的同志,

别再为祖国担忧,

你留的血照亮的路,

我们继续向前走!

——安息歌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历时八年的中国抗日战争终于惨胜。历经日本帝国主义长达半个世纪的殖民统治的台湾人民也终于回归祖国怀抱。吴思汉也如同希腊神话英雄尤里西斯一般可以归返故乡了。

吴思汉从重庆返台后,随即直接通过李万居,进入《台湾新生报》,担任日文编译。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起,吴思汉写于重庆、自叙“寻找祖国三千里”经过的“归国记”,在《台湾新生报》日文版,以《思慕祖国不远千里——一台湾青年的归国记》为题,连载七天。文章发表以后立即在当时的台湾知识青年中引起一阵轰动。

尾声

关于殖民地台湾青年吴思汉的身份认同之旅的故事,我只能说到这里。此时此地,“身份认同”的问题,在时代与政客长期操弄下,已经变得极其复杂而敏感。我想,他那为了抗日而寻找祖国三千里的传奇恐怕也不会再让新一代的台湾青年有所感动了吧!而他最终死于白色威权枪口下的悲剧命运,也恐怕只能让那些不愿或不想当中国人的台湾人当作必须“去中国”的典型教材吧!

即便如此,对于吴思汉的故事,历经多年的寻访之后,写到这里,我脑中浮现的却是李纯青在追忆吴思汉的那篇文章中的一段话:

这位台湾青年从台湾跑到重庆来,要求参加抗日。在大陆人地生疏,没有一个亲友,他抛弃家庭,跋涉万里,像虔诚的宗教徒般。投奔重庆朝圣。谁能理解这种意志,这种心情呢!

谁能理解?

也许只有台湾人理解。

人类进化经过鱼的阶段。人在进化过程中还保留着鱼的本能。好多种鱼,例如海鳗,从大西洋藻海,与狂风恶浪搏斗,洄游数千海里,游到自己素不相识的父母的故乡。这位台湾青年,也许就是这种鱼的本能的表现吧。

选自台湾《印刻》2009年第5卷第10及第11期

责编宋瑜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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