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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姐

2009-12-31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关员女友

太 皮

第一次见到环姐,便被她脸上的“着重号”吸引住了。我说的“着重号”,是指她左颊下的一粒痣,那粒痣就像文章中的“着重号”一样,让人去注意她那悲苦的神情。在她的痣上,还长了几条黑毛,看着又像是编辑用的“删除符号”,将她的“着重号”给删除了。我形容起环姐来有点文绉绉,而她自己却是目不识丁。她说过,那粒痣是“发财痣”,痣上的毛是“发财毛”,必须好好保养,不能剪、不能脱。然而,到我看着她死亡的一刻前,她始终是社会上最贫穷、最底层的人,终生没看到过发财的希望。

其实,在未被环姐的“着重号”吸引前,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跑步姿势。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上午,天气不但闷热,还下着毛毛细雨,我好不容易钻进巴士,在车厢中间站定了,一面忍受着那潮湿闷热,一面拿出书本打算温习一阵考试的内容。巴士正要开出,这时却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像只大母鸡一样从前方跑来,张着尖嘴在挡风玻璃前央求司机让她上车。当我看到她跑步时身子左摇右摆,两臂像鸡爪子一般,我禁不住笑出声来。司机停车开门,那个像鸡一样的女人上了车,并一直挤到我的旁边,在我的胳肢窝下站定了。我不期然露出了鄙薄的表情,斜眼仔细地观察她,便看到了她脸上的着重号以及着重号上的删除符号。那一刻总觉得她那嘴巴会突然“唼唼”地发出咀嚼水果的声音,又或者会忽然吐出几颗核来似的,我自然而然地用书本掩住了鼻;我又留意到她灰白的短发及那对可怜兮兮的小眼睛,还有小眼睛上那稀薄的眉毛。这一切在我脑海中营造了巨大的滑稽感,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喝多了咖啡的缘故,我控制不住自己地笑了起来,一直笑啊笑,笑着下车,笑着进入考场,笑着完成考试,到我回到家吃过午饭,还在笑。

不过,也就只有那一次,我之后在巴士上再没看到过那个女人,只是她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一直没法忘掉她。暑假之后,为帮补家计,我开始在中区的快餐店做兼职,想不到再次遇上了她。上班的第一天,我被安排在薯条位,在将一篮薯条放进油池里时不小心割损了手背,我没敢向人求助,正不知如何之时,突然有一只瘦弱的手将我拉到一边。我一看,那人竟是之前在巴士上见到的女人!她二话不说,先用纸巾把我伤口的血揩干,又拿过一张胶布细心地贴在上面,用很重的四邑口音的话说:“小心点啦,做工,不用这么拼命!”然后她便抓起放在一边的扫把,上楼到大堂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环姐,是我们公司的“VIP”。正如字面的意思,她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Very Important Person),但这个“VIP”不是指她在公司多么地举足轻重,主要说的是她的工作性质。她不用弄汉堡包,不用炸薯条,不用做服务员,她只要负责一些扫地、清洁、通烟囱、疏浚坑渠和捞沙井等苦差,若然没有她的话,这些工作便会分派到其它员工身上;因为她的存在大家才不致受苦,所以大家叫她做“VIP”。据说当年她见工时,负责面试的经理在其申请表上的评语是:“这个人很可怜,但如果请了她,我们就更加可怜!”虽然如此说,但这位经理最后还是聘用了她。有些同事因为贪过瘾,顺口叫她“大口环”,每次有人这样叫她,她不但不发脾气,还会掩着露出牙齿的嘴巴笑一阵子。我试过这样叫她,她会一边笑一边像小女孩一样推开我。有一次我被她推开时,忽然真像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模样——黑白画面中那个天真无邪地在田野间追赶草蜢的小女孩。

我更多时候叫她做环姐。不知是否因为看似污糟邋遢的关系,我经常被差遣去做些粗重活儿,有时俨然成了她的最佳拍挡。假如不是老广东,要听明白她说的话真有一定难度,我也只能凑合着听一点。尚幸她很少说话,工作且相当勤快和用心。我有几次和她搭档去捞沙井,清理污物,也许她也觉得这些工作委屈了我这个品学兼优的高中生,每次都叫我待在一边,自己用那双像鸡爪子一样的手抓住器具拼命地捞。有时在工作太辛苦时她也会唠叨几句,叽哩咕噜,完全是家乡土话,比起普通话更让我听不懂。

寒假到了,我几乎成为全职员工,每天下午三时上班,一直工作到餐厅打烊,凌晨时分完成清洁工作才离去,与环姐越来越熟络了。有一次打烊后,经理叫我和她清洁楼上的玻璃幕墙,由于看似很危险,我便拍心口跟环姐说我自己一个人可以搞掂。虽然幕墙下有个蓬顶,但我还是蹑手蹑脚地沿着云石台爬出去,刮了一阵,只见环姐已站在我旁边,夺过我的清洁工具,三下五除二将玻璃刮干净了。她捶了一下肩膀说很累,又说这里没有人会过来,叫我跟她坐一会儿。于是我和她便在寒天的深夜,坐在幕墙与蓬顶间的云石台上促膝谈心。

环姐讲起往事。她说自己在台山一个小农村出生,母亲是在忙完农活,在回家的路上生下她的。她又说自己年轻时长得很娇小可爱,有很多人追求,曾经有些比她年轻的小伙子特地由邻村跑来一睹她的芳容。我难以想象她曾经美丽过,心里又感到好笑,但不好意思再取笑她,便问:你有子女吗?她说有,在乡间有一个长得很帅很高大的儿子。我们正谈得兴起,突然“轰”的一声,脚下的马路上出现了十多辆“绵羊仔”,一班青年正驾驶着它们亡命地左穿右插,制造巨大噪音。我骂了一声,却见环姐像见到鬼一样立即站起身。跑回餐厅内。我不知什么事,吓了一跳,也跟着跑了。

第二天,我被安排在柜台接单,由于是周日关系,整天都十分忙碌,晚上九点钟有个空档,顾客少了一点,环姐拿拖把在大堂拖地,这时一个妖艳的金发女子施施然地与男友一起进来,两人走到我柜台前,将两个电单车头盔搁在柜台上,在我面前来了个法式湿吻,然后才慢慢点餐。这时顾客又开始多了,我有点不耐烦起来。

“唉哟!”那女子突然叫了一声,原来环姐见人多便想赶忙将地下拖干净,却不小心撞到她。她一气之下,看也不看就用力将环姐一推,环姐整个人跌坐地上,我见状立即奔出去将她扶起,不顾自己的工作指着她大骂:“你太过份了!”那男人正想冲上前揍我,但那本来怒气冲冲的女子忽然阻止了他,而环姐又像见到鬼一样,立即逃进厨房里去。那女子取过头盔,把男人拉走,那男人不依不挠地向我竖起中指。这对男女的装束,与我昨晚见到的飞车党很相似。想到昨晚的情景,心想:环姐到底与她们有什么关系?难道一直以来都被他们欺负而成了惊弓之鸟?我心里一面暗骂环姐的懦弱,一面诅咒那男女最好晚上撞车死。

当天深夜在友谊大马路发生了一宗严重交通意外,一辆电单车飞撼灯柱,年轻女乘客右臂被扯断,当场死亡,男司机则只是腿部擦损,仅受轻伤。报纸上附上了死者生前的小照。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死者竟然就是昨日那个推跌环姐的女子!我吓了一跳,自己的诅咒竟然如此灵验!我戚戚然了一整天,正庆幸那男的没有大碍,第二天起床后却又不幸地看到他自杀的消息:他因为害死女友而十分愧疚,痛不欲生,在家中上吊自杀!报纸并没有渲染这宗新闻,但却带

给我巨大的震撼:那男人竟如此深爱自己的女友!更让我震撼的,是那女子竟是环姐的女儿!

那天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公司,便有同事告知我来龙去脉,叫我不要在环姐面前乱说话;同事告诉我,那女子以前曾在餐厅里与环姐发生争执,从而让大家知道她们的关系。环姐为何告诉我只有一个儿子在乡间呢?也许她与女儿之间的关系太差了吧!更换好制服,便见环姐坐在休息室里,微笑着吃汉堡包,由于脚短的关系,双脚碰不到地,轻轻摇晃着。我心里想,她为什么死了女儿还笑得出?为什么还来上班?她和女儿就算关系多么地差,也不应显得这么漠不关心吧?由于自己诅咒过死者,又因为环姐的关系,百感交陈,心情十分不安。次日,我见不到环姐上班,同事说她辞职了,在办理女儿的身后事后,便会回乡照顾儿子。我才想起从来没听过有关环姐丈夫的事,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夫妇在一九九○年左右从乡间来到澳门不久,她丈夫回大陆包了个二奶,由于两个月没给钱,被那二奶的男朋友杀了。

虽然为环姐的事情感到一阵子的失落,但我本来和她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她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后,我就没再关心她的下落了。而不久我也辞了职,专心准备高考,一年之后升读了广州的大学。有时回想那段兼职的日子,也会记起环姐,很想知道她的近况,但我想我们是没机会再见了。

大三那年寒假,我从广州回澳门,与朋友一起竞投了一个在议事亭前地的年宵摊位,位置极好。开张那天,特首还在我们那里选购了些东西,我们的货品上了报纸,生意更盛。除夕夜,我和朋友们正在戮力叫卖,我拿着大型的吹气锤子站在路上向人推销,这时背后一把沙哑的声音混和了喜悦的音频叫道:“阿皮!”我回头一看,那人竟是环姐,只见她穿着一件阿婆衫,头发花白,身体像缩了一圈一样,乳房已经消失不见。我心生怜悯,但突然又生出一种鄙薄的心理,我极力压抑那些不良情感,对她展露笑容。有个大概十二三岁面黄肌瘦像只剩下几日命的小动物一般的男孩跟着她。只见环姐向他说:“叫哥哥!”那男孩只呆呆地望着我,以及我手上的玩具。环姐一笑:“他是我儿子阿毛。”

我又笑了一下,与她寒暄了几句,她告诉我她现在做水客带货糊口。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阿毛:“你哥哥呢?”环姐曾告诉我她有一个高大英俊的儿子,可是她显然忘记了,向我说:“我只有这个儿子啊!”我“哦”了一声,又跟她交谈了几句。虽然我曾经很想再碰见她,但见到她后,又不想与她多说话,就好像她会将我的身份降格似的。末了我选了两件东西,连我手上的大锤子都送给他们。环姐欢天喜地地接过,不一会便与儿子消失于人潮之中,看着他们形销骨立的背影,忽然间,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伤感。

年初三“赤口”,家人不去拜年,我便与女朋友阿诗一起排队过关去珠海吃饭。过了澳门海关,在拱北口岸排队时,只见人潮汹涌,队列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怀疑要到明年才能排过关去呢!我想退缩,但女友坚持要过去,没法,我只得乖乖服从。阿诗是我高中同学,正在护校读书。我和她谈谈笑笑,队排到一大半,突然后面一阵骚动,有人插队,说时迟那时快,那插队的人已背着一大包东西到了我和阿诗之间,我一看就知是个水客,见她粗暴地撞了阿诗一下,我一气之下拉住了她,喝一声:“喂!你!……”想不到的是,那人就是环姐,我一阵惊讶与尴尬,后面的人还在埋怨,我便说:“对不起,她是我朋友,我们一起的!”

环姐见到我笑道:“咦?阿皮!上内地玩啊?”我尴尬地说:“是啊,你……新年不休息,还带货?”她抽了抽背上快掉下来的货物,说:“唉!手停口停啊!”她像想起什么,把货物放下,从腰包中取出四封红色物事,把两封递给我,“阿皮,利利是是啊!”把另外两封递给阿诗,“靓女,阿皮是好男仔,你真有眼光!”我收过红包,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又想:她老公死了,为何还给两封红包?她再嫁了吗?不好意思问她。这时轮到我们查证了,我让环姐先行,她背着货物过去了,接着我和女友一起过关。我控制不住自己地放慢脚步,像害怕见到环姐似的。到了检疫岗位,却听到争执的声音,一看,只见一个关员正在留难环姐,那关员骂道:“你以为你澳门人很威吗?你是澳门人吗!你这个死乞儿!”便要把环姐背上的货物扯下来。环姐哭丧着脸求关员放她过去,那年轻关员像天下唯我独尊一样,将货物用力一扯,连她也扯跌地上。我大怒,冲过去将那关员一推,大喝:“喂!你不要这么过份!”那关员一怔,骂了句不知什么,一手将环姐背上的东西抢过去。我大骂:“仆街!”搂着那关员便要暴打他。眼看出事,这时其它关员和武警立即扑来,将我制服,把我向一个房间推去。我回头只见女友已把环姐扶起。突然之间双眼模糊了,我哭了起来,一直止不住哭,哭啊哭,就像当年初见环姐时止不住笑一样。海关人员摘下了我的个人资料,又开导了我一番,过了很久才放我出来。我拿出手机一看,只见有条短信,女友说她与环姐正在地下商场一间咖啡室里等我。我到了那里,却只见女友一人,她说环姐突然有急事走了,好像儿子病发什么的。“病发?”我心里嘀咕。

我又很久没有听过环姐的消息了,环姐仿佛与她的着重号一起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也许只是我不愿想起她,不愿面对自己懦弱而鄙怯的情感。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什么人告诉我环姐的儿子死了,只剩她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又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什么人告诉我她为了偿还儿子的医疗费,正不分昼夜地拼命工作,整个人已活像僵尸一样。

想不到的是,最后我竞见证了环姐的死亡。那是我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二年中秋节,我和已到了谈婚论嫁阶段的阿诗到新口岸一家相熟的西餐厅吃饭,跟她的医生和护士朋友讨论我们结婚的事情。我们谈兴正浓,忽然厨房里有人大叫一声,一个厨杂模样的员工跑出来向经理说了些什么,那经理跑进去看过后,径到我们的桌前,问我道:“你的朋友是医生吗?”其中一位朋友说是,那经理道:“我们有个洗碗女工晕倒了,好像很严重,可否帮忙急救?”那个朋友立即丢下餐巾跑了进去,我们余下六七个人也跟着进入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帮忙,只见一个妇女倒卧地上,口吐白沫。阿诗将她扶起,惊见那人竟是环姐!她双眼翻白,毫无反应,医生朋友检查过她的心跳、脉搏、呼吸后,摇了摇头。

我知道环姐要死了,在他们仍在急救的时候,我悄悄地退了出来,走到街外。一阵海风扑面而来。但见街上人来人往,充满喜兴;月亮凝同在天空的一个角落,照亮着那些幸福的人。我闭上眼,又一阵海风吹来,好舒服。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生命中一个着重号已经彻底在人世间给删除了。

本篇小说承澳门笔会约稿

责编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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