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心语
2009-12-29刘厚生
刘厚生
我坐在书桌前,书桌上一边放着2009年《上海戏剧》的最近几期,另一边放着从1959年《上海戏剧》创刊到1960年末的合订本。这些我都已翻检多次,虽不能夸张地说“感慨万千”,却也触发了我不少温馨的回忆和联想。尽管心中不断涌起的是自己说不尽的感激之情,但也连带着时时出现一些愧赧之意。
在现代中国,上海从来都是戏剧演出的中心,办戏剧报刊的传统也是源远流长。如20世纪之初就有了《新剧杂志》、《戏剧月刊》、《南国月刊》、《戏曲》、《新演剧》、《剧场艺术》等以及多数报纸都有的戏剧副刊(这里不必细说)。而新中国建立初期,在军管会文艺处和文化局体制下,还创办过《剧影日报》、《戏曲报》、《大众戏曲》三种报刊。我就有幸参加过这三种报刊的编辑工作,虽说那时幼稚、大胆,但在解放之初,也多少发挥了一些舆论作用。特别是《戏曲报》后来转到华东大区文化部,影响要大得多。
1959年夏初,上海文化局徐平羽局长和李太成副局长找我谈话,通知我上级已决定调我到中国剧协上海分会,主要任务是筹办一个定名为《上海戏剧》的月刊。那时剧协同文化局关系密切,许多活动都是协作搞的。我办刊经验不多,但很有兴趣,于是很快就带着跃跃欲试的心情到永嘉路剧协分会那座雅致的花园小楼——我称之为“剧协精舍”报到上班。那时剧协负责人是姚时晓同志。他是30年代上海剧人前辈,1946年中原突围回到上海,经郑君里同志介绍我们就相识了。当时剧协人手少,老姚和我再向文化局求援,感谢太成同志又调了龚义江和王镇两同志来支援。经过紧张忙碌的讨论、设计、约稿和印发等程序,终于在建国10周年大庆时出版了创刊号。
《上海戏剧》的主编是于伶同志。那时他正因潘(汉年)杨(帆)冤案株连,内部靠边受审,不可能主持编务,于是我便作为副主编(那时刊物上都不刊登编辑名单)每月向他汇报一次。他也不多表态,实际上就是我负全责。我虽似有些雄心壮志,可一旦真做起来,又是这样一个每期10万多字的大型全面半官方的大块头,确实感到正如陶行知先生所说“背着爱人游泳”。幸亏整个剧协、尤其是编辑部的同志们都是热情高涨,积极奋发,各尽所能,才能基本完成任务。这是我首先应当感谢的。
回想当年创办《上海戏剧》,一个明显的原因是建国10周年大庆,又正值“大跃进”,需要有各方面成就的反映;而另一面,这也是多年来上海戏剧界和戏剧干部们的要求。由于我们经验不足,就以中国剧协的《戏剧报》作为学习的榜样。我现在想不起我们那时是否有全面的学习计划或几年规划之类文件,但有两点是明确的:一是要对上海戏剧的成就有充分的反映,一是要有不同于其他戏剧刊物的特色。前者,我们在头两期中就以“光辉灿烂,伟大十年”之题刊发了30多幅上海十年中有代表性的优秀剧目剧照和一批专栏文章,确实显示了上海戏剧珠玉满目的景象;后者,我们一方面着力重视了对职工业余戏剧活动的反映,又一方面突出对舞台美术的重视,每期都发一个戏的舞美设计彩图版。这两者确实显出了特色,获得良好反响。创刊号出版不久,徐平羽同志告诉我说,石西民同志(当时的宣传部长)和他都相当满意。这使得我们编辑部都放了心,更提起了干劲。其后北京《文艺报》也有过赞扬的反应。不过我心里明白,虽然刊物的编辑意图很重要,但能否组成一支优秀写作者队伍,能否约请到高水平文稿更是关键。上海在这方面得天独厚,人才多,见解新,热情高,条件十分有利。比如在回顾十年历程的“光辉灿烂,伟大十年”专栏中,我们就约到周信芳、袁雪芬、丁是娥、俞振飞、筱文艳等剧种领军人物的文稿,话剧名家杨村彬、顾仲彝、胡导、吕复、魏照风以及评论家陶雄、陈恭敏、蒋星熠、刘宗诒等都是我们的支持者。加上编辑部、剧协和文化局的基本队伍,都确实保证了我们的稿源,出现了一批即使今天看也应是优秀的评论文章、学术论文和艺术经验。可这里提到的和更多没有提到的老艺术家老评论家们现在都多已辞世,而许多当年的青年评论家和青年艺人现在也都七老八十了。每想起这些老前辈、老同志、老伙伴、老作者们,我总是心怀感激,念念难忘。没有这些老中青的写家、园丁,就守不住这个园地。
当然,我和我们编辑部最应当真诚感激的,是我们上海的以及到上海演出的外地剧团的所有戏剧工作者(包括业余爱好者)。如果没有从开国到1959十年间大量演出实践的成就、经验和问题,《上海戏剧》根本无从编辑出刊。那真是光辉灿烂的伟大十年。整理加工的传统折子戏和外国名剧不算,单就新编和大改编剧目说,比如京剧《黑旋风李逵》、《文天祥》、《义责王魁》、《封神榜》、《红色风暴》、《智取威虎山》(初版),沪剧《罗汉钱》、《星星之火》、《芦荡火种》、《碧落黄泉》,越剧《祥林嫂》、《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红楼梦》、《屈原》,淮剧《王贵与李香香》、《三女抢板》、《女审》,昆剧《墙头马上》、《钗头凤》、滑稽戏《三毛学生意》,话剧《枯木逢春》、《考验》、《无名英雄》,儿童剧《马兰花》,评弹《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林冲》……我只是顺手信笔就写出这些作品,其实远远不止。再加上在上海举行的几次大规模会演和许多外地剧团的演出,以及相当活跃的业余演出,一起构成了上海戏剧舞台神采焕发的图景,也构成了我们《上海戏剧》办刊的深厚基础。
当然,我们更不能不感谢我们刊物的读者和上海广大的戏剧观众。《上海戏剧》经常有观众反应和读者意见的短文、报导,足可看出他们对刊物的积极作用。
戏剧刊物的责任应该是反映、评论和研究戏剧实践的成果和其中的艺术问题以及工作问题。同时在此基础上,还必须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按照马克思主义基本文艺思想和党的正确文艺方针,提出可供戏剧工作参照的意见,表达戏剧工作者和观众的愿望和民意。回想50年前,我们办刊时大体都是向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但实际上办刊思想仍然相当模糊。由于我们水平所限,也由于那时大的政治环境的约束,《上海戏剧》在最初几年的内容问题还是很多的,并不理想。这当然首先是我作为执行副主编之责。
如从创刊号起连续多期、占大量篇幅的文图信息,都是反映和歌颂所谓“大跃进”的东西。今天我们反思,“大跃进”实际的结果是大跃退,群众被鼓动得热情膨胀,但却充满了浮夸、浪费和谎言。比如,在我们刊物的最初几期,就经常出现许多令人兴奋的数字:
“以上海人艺为例,去年(指1958年)共创作了大中小型剧本161个,达到演出和出版水平的有88个……”
“上海人艺一周内写成了大小剧本26个”。
“人民沪剧团访问一个工厂,当晚写成2个小戏”,
“上海越剧院猛攻创作,大搞群众运动,一昼夜写出了一个多幕剧,几天内全院共写了大小剧目20余个”,
“上海京剧院一周内写出了4个小戏和一个大戏”,
“上海戏剧学院出现了大小剧本50多个”。
这些在今天足以把人吓出精神病的数字,我们当时却是深信不疑地给予报导和鼓吹。
当时戏剧界从上到下狂热浮夸的思想根源是文艺必须“为政治服务”。这是我们更为尊崇信仰的教条。从一些领导人的重要文章、我们的社论以及重要报导中,无例外地都要引经据典,大肆宣扬。
“当前,我们特别要在党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旗帜下,进一步反右倾,鼓干劲……”
“政治挂帅,群众运动,这是十年来、特别是大跃进中的主要经验……”
“戏剧工作为政治、为生产、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必须鲜明地显示在具体的工作安排之中……”
“第一,忠实地贯彻执行毛主席的文艺方针,时时刻刻听党的话,坚持文艺为政治服务,为生产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
“毛主席指示我们,一切艺术都是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我想不用注明以上所引录材料的期数和页数了,因为这只是举例,类似者还多得很)。
头脑为此发热,思想为此偏执,行动为此紧跟,今天反顾,我觉得不能因当时政治形势而原谅自己;问题在于,我们(首先是我)应该是戏剧内行,应该更明白实际情况和实际可能,即使不能正面抵制,也应有所收敛,稍稍冷静。我们没有做到如陈云同志所说的,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这个沉痛的教训,在今天、在以后都还是应该切切不忘,永记在心的。
不过,《上海戏剧》当年的积极作用自然还是应当肯定的。我们赞扬了不少优秀剧目和演出(也有夸错了的),开拓了一些百家争鸣风气,如关于历史剧讨论、关于《日出》的研究等,记录了几位大艺术家的艺术经验,如周信芳、盖叫天等,也保持了自己的某种特色。但是今天纪念创刊50周年,我以为多想想历史上的那些尴尬、无奈和失误,应该更有意义。
改革开放以后新的《上海戏剧》,从版面上显然已大有不同,视野开阔了,色彩丰富了,常有好文章出现。可遗憾的是,确实因为我人已老迈,齿脱眼花,未能阅读每一期的所有重要文章和剧作,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难以提出具体的评论意见。今天纪念《上海戏剧》半个世纪的寿诞,我作为一个退伍老兵,只能说些远古的老话,希望后来居上者能够吸收我们当年的教训而已。我觉得,在戏剧不景气的今天办戏剧刊物,深入开展百家争鸣是使戏剧事业和戏剧文艺实践科学发展必不可少的途径和方法。而戏剧刊物作为内外上下之间的桥梁,树立以人(具体说就是戏剧工作者和观众)为本的思想更是极端重要的。
我从心底里真诚祝愿上海戏剧繁荣发展,祝愿《上海戏剧》越办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