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青春期
2009-12-28白丁
白 丁
那天是我十九岁生日,我永远忘不了在闷罐火车厢里听着车轮和钢轨哐当哐当的响声度过的那个特殊的生日。我们那个县一共招了百余人,还有邻近县城里的年青人,有好几百人,像牲口一样被装进这种闷罐车厢里。整整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那滋味后来在我出差坐软卧时还会想到,从而庆幸自己逃离了那种非人的生活。千里之行,一路上没有在任何车站停靠,火车像一个发怒的野兽一样,发疯似的狂奔。这是一趟神秘的专列,又像战争年代里常见的那种军列。第二天,当日光从那仅有的一扇高高的窗口和一指宽的门缝钻进来的时候,我们才从绝望里苏醒过来。大伙都挤到门缝前,向外张望着。门口的人告诉我们后面的人,他们看到了什么什么。其实,不过是广袤的原野和偶尔闪过的房屋、河流和树木,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天放亮时,火车终于累趴下了,喘着粗气停在了一个小站,也就是终点站。站牌上写着“湖西”两个字,已经破损得难以辨认。十来辆解放牌汽车已经趴在那里了,矿上的人坐在驾驶室里,我们站在后面的车厢上,车一开,风吹在脸上真舒服,我差点儿流下泪来。我原来担心会死在闷罐车厢里,没有想到,我没有“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而且正向着我们天堂般的生活进发。
大卡车拉着我们这些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热血青年一路往北开去,穿过村庄、集镇和房舍、河流,渐渐地,眼前的景象荒凉起来,越往北行,人烟越稀少。一个半小时后,我们被拉到了湖西煤矿,当车子开进煤矿的大门时,我们看见在插着彩旗的广场上聚集了一些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清一色的汉子,他们立刻燃放了鞭炮,那响声在空旷的场地上比老鼠磨牙的声音响不了多少,只看见一些蓝色的烟雾,眨眼就不见了。那些人敲响了手里的锣鼓,这让我很激动,我看见身边我的老乡郭发达的脸上放光了,比我们任何人都要热血沸腾。让我们身上正在持续的激动突然消失的是不远处晃晃悠悠飘过来的黑乎乎的身影,“远看是个讨饭的,近看是个挖炭的”,说的就是矿工。那些人走近了,我们的心凉了半截。他们是刚升井的矿工,和原先看过的照片差不多,衣服是黑的,脸是黑的,只有牙齿和眼睛是白的。
我被分到了采煤二队。最初的骚动没有持续多久就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当我们熟悉了井下的工作和煤矿的日常生活后,心就像一潭死水那样平静了。井下的活没什么说的,苦不说,还有巨大的危险。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一起并不大的瓦斯爆炸事故在我们到达湖西煤矿一个半月后的一天发生了,死三名矿工。随后,采煤一队有两个新工人率先做了逃兵,他们不辞而别,回原籍去了。郭发达没有走,郭发达对我说,在井下,只要你小心翼翼地干活,不违章,倒霉的事情就不会找到你。我同意这一点。再说,回去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我处处小心,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格外重要——我可不想在没有结婚前就成了冤魂。我一边虚心向师傅请教,换取大家的好感,一边想着如何摆脱井下的生活,毕竟我有远大的理想,当个矿工并非我的全部理想。我知道,在煤矿,就算不出事故,好胳膊好腿地熬到退休也不会有什么前途的。让我留下来的原因是郭发达的走运对我形成的诱惑。郭发达的名字仿佛给他带来了好运,他刚到矿上不久就发达了,先在掘进队当团支部书记,又过了两个月,不知什么原因,他竟去了湖西矿团委当上了副书记,他升得太快了吧?像坐火箭一样。这让我想了许多,甚至想到今后回老家我这个挖煤的如何在乡亲们面前抬头?总之,郭发达的事大大地刺激了我的神经,也鼓舞了我的斗志,我决心在矿上好好干,干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业来。
不久,我就发现了把自己从地狱里解救出来的门道。在采煤二队的职工中有一半以上是文盲,能识字的也是凤毛麟角,许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于是,那天晚上我只不过比平时晚睡了两个小时,就炮制了一篇散文,第二天就寄到矿工报编辑部了。大概过了三天,也可能是四天,最多不超过五天,我的文章就在矿工报“矿灯”副刊登出来了。编辑绝对是个好人,直到现在我还感激他,因为他在我的文章后面注了一行黑体字:(作者单位:湖西煤矿,该篇是处女作)。就因为这几个字,矿上宣传科科长才顺藤摸瓜地找到我们采煤二队的队领导,立马要借我去宣传科帮忙。队里这才知道我是个人才,哪里肯放我走?为了阻止宣传科把我挖走,也为了显示他们重视人才,队里第二天就让我干办事员了。我觉得这是我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办事员不下井,却拿着下井工资,工作嘛,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写写总结、做做台帐什么的,没有黑暗,只有光明,没有危险,只有安逸。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所以没有停止写稿,矿工报上除了经常能见到我的散文,还有我写的新闻作品。散文是写自己,新闻是写别人,我知道它们的区别。我写我们的队长、书记、副队长和我们劳模的风采,写我们采煤二队无私奉献和特别能战斗的传统,写矿工兄弟“我是煤,我要燃烧”的精神风貌。我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不能老呆在采煤二队,我要去机关,虽然不能像郭发达那样威风,至少也要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过着“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上等人生活。宣传科的那几个笔杆子登在报上的东西我看过了,不怎么样,比我差远了。我想起了项羽“彼可取而代之”的话,我甚至想,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湖西矿,调到矿务局机关里去。就像下棋一样,这只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我甚至不把郭发达当一盘菜了。
正当我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生活却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像一个旅人,在赶往目的地的时候,被路边的景致迷住了双眼而忘了自己的任务,甚至迷失了方向。我这样说并非危言耸听,当时我就是这个状况。
谁都知道,在煤矿,有句最流行的话,叫“安全为天”,安全是天大的事儿,其他都不算什么。这话多少有些不够全面。煤矿的安全固然重要,出了事故就得死人,人命关天,当然是大事。但我为什么说“安全为天”这话不够全面呢?因为煤矿的大事不止这一件,还有一件大事,比如“性”,现在我们可以公开地谈论这个字眼儿,而在我们那时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我到了湖西煤矿后,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突出的问题。平时好好的人到了井下就莫名其妙地想女人,心里想女人还不过瘾,嘴上还要说女人,说得很露骨,很流氓。我是新工人,在心里骂那些人的同时,也常常有一些很下流的想法随着他们的循循善诱像虫子似的在身上到处乱爬,怪痒痒的。这对于青春期的我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也是十分危险的。升了井,我们爱去矿门口的李香梅开的小饭馆坐坐,喝上几杯。李香梅脸盘好,身段好,手艺也好,她一个人就把我们矿食堂的所有女人比没了,所以她的生意比矿食堂红火多了。我喜欢看她的奶子和屁股,我注意到,别的工友的目光也多是在这两个地方来回扫射。于是,李香梅成了矿工的一道百吃不厌的下酒菜。在煤矿,能见到女人的地方还有灯房和洗衣房,这里的女人多是半老的矿嫂,没有几个可以入眼的。除了李香梅的小饭馆,还有一个地方让我们着迷,就是矿北边那幢探亲楼。那里时常有一些女人出没,阳台上经常晾着红红绿绿的女人胸罩和裤衩,那是一个诱人的所在,让我们想入非非,睡不着觉。
我虽然干着体面的工作,受人尊敬,可是,这些表面的成绩能解决正在青春期的我身体方面出现的问题吗?下班了,家在当地的工友们都回家了,他们的女人在家里等着他们,她们长得也许对不起观众,可她们到底是女人,有女人该有的一切,她们可以把丰满的身体献给我的工友们,我的工友们是快乐的,因为他们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女人,而我的女人在哪里?每逢星期天,我就特别孤独。喜欢自己躲在房间里,从窗帘的一角向外窥视。外面是一条窄窄的小路,有路就有人行走,我专门盯着女人看,我固执地认为,女人最好看的地方就是屁股。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脸盘长得好看的,但她们的屁股好看就行,能让我兴奋。这时,我容易想到李香梅,可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可以把她的美献给所有前来就餐的任何一位客人。我还会想到灯房的刘嫂,她是那些女人中最年轻也算最耐看的一位,但我似乎还不甘心“娶”她为妻。我又想到宣传科那位播音员,她姓什么我不知道,有时听她念我的稿子,她的声音很好听,可是有一回我见到她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原先由声音带给我的对她的良好印象与她本人粗糙的长相联系起来。突然,我想起了她,她是谁,从哪里来,叫什么,她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见过她一次,就迷上了她。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女人。
她年轻,漂亮,身材也好,是我喜欢的丰腴,她的脸色呈现出健康的光芒和笑容,脸上洋溢着母性的慈善和温柔。我只是与她擦肩而过,但只那么一瞥,她就让我脸红心跳,不得不掩饰自己匆匆逃离,我弄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像一泓清澈的泉水,让我想起了故乡的亲人和儿时的温馨场景。她像一个谜团,引诱我去探究其中的奥秘。她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露着娇态,散发着无比的芬芳。而她的一切都不属于我,它只属于另外一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委琐的男人。那个男人我认识,是炮采队的放炮员。他的老婆来矿上看他来,那小子便不再住集体宿舍,而是正大光明地住到探亲楼里去了。瞧他那个得意样儿,让人嫉妒得要死。他能不得意吗?那样好的女人白天给他做吃的,晚上陪他睡觉,随他摆布。一想到那个美人儿被一具粗鲁的身子压在下面我就不寒而栗!那些夜晚我是在失眠中度过的,我还没有经历过性生活,无法想象他们熄灯后的具体内容,这让我焦虑,又让我更加疯狂地想象。有一天早晨我从梦中醒来,竟发现枕头是湿的,梦里,我哭得一塌糊涂,悲痛欲绝。
记得那是九月中旬的一天,还是个清静的周末的下午,我接近了那幢楼房,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踩点。楼房后面是变电所,里面有个年长的门卫,我和他聊了聊,说随便转转。我转到一扇小门前,看到变电所的围墙和楼房间有一米多宽的过道,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晚,天上飘洒着濛濛细雨,我来到楼房前,只有几扇窗户里亮着灯光,我从楼的西侧转到楼后面。放炮员和他漂亮的妻子住在一楼的东侧,我要经过堆满破烂的那条过道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必须格外小心,不能碰到任何东西,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响声。那过道也就是十来米的距离,可是对我来说,就像二万五千里长征,翻山越岭,走得异常艰难。凭借微弱的灯光,我极力辨认着脚下的路,躲开一切障碍物,往那扇神秘幸福的窗口逼近。灯光透过窗帘射了出来,在地上分割成具有装饰意味的图案,我希望灯光能强烈一些,照亮我前进的道路;又怕它们过于明亮而让我的身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有的时候,我几乎无法越过眼前的障碍,止步不前的我绝望地望着那扇窗口发出的灯光和灯光里细密的雨丝,真想退回去。不过,我的脑海里及时涌现的她的模样又平添了我身上的勇气,有一只无形的手把我往那扇窗口拉过去,又有一个甜美的声音在向我发出邀请,我最终还是成功地越过了那个障碍。当然会不可避免地碰上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个空易拉罐或者摞在一起的瓦片,它们在宁静的夜晚发出了夸张的响声,这种响声在我的耳朵里被成倍地放大了,有炸雷的效果,惊出了我一身冷汗。我迅速停下来,机敏地观察周围的动静,当确认没有危险、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后才继续前行。我的脚会因碰上尖锐的不明物,剧烈的痛感几乎令我叫出声来。我咬着牙,坚持着。我想到了儿时翻墙去工厂捉蟋蟀的情形,不管在瓦砾中还是在臭水沟边,为了捉住一只蟋蟀,往往要等候半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蟋蟀很容易听到你的脚步声,因为大地的轻微震动它都能感受到。听到脚步声,它就不再叫了,这时,你要和它比耐力,等它熬不住了再叫时,你才能辨清它所在的确切位置,这样,你的坚持就有了收效,你就可以顺利地下手了。如果不是这场雨,估计这里会散发出垃圾的恶臭味。蟋蟀们的叫声已经绝迹,如果它们此时正在此起彼伏在叫着那该多好,万一被人发现,我可以找到正当的理由,告诉他们,我正在捉蟋蟀……
我真不知如何描述那段艰难的历程。那个女人像一块神奇的磁铁,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拉向她的身边。我胜利了,我战胜了恶劣的天气,战胜了无处不在的恐惧,一句话,战胜了自我。终于摸到了那扇窗户前,那片桔黄色的灯光温暖了被雨水打湿的我的身子,温暖了我孤独的心。我知道我和她已经相距很近了,如果单从空间上讲,她睡在床上,我可能就站在床边。想到这些,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窗户上贴着白纸,几乎阻挡了我的欲望,终于,我在那上面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个小洞,这是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孔,但我想,它是仁慈的上帝专门为我准备的,它是我的目光抵达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我简直要流下眼泪来了。我克制住自己,屏住呼吸,把眼睛贴近窗户上的小孔。我看见的位置正是床上,确切地说,是床上的一张花床单。这张双人床靠着窗户,床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但孔小,观察的面积十分有限,如果里面的人不活动,只能看见人体的极小部分。由于太小,我无法辨别到底是人体的哪个部位。仔细辨认,我看出来了,那是她的大腿。正是秋天,她极有可能只穿了一条花裤衩。她身体上的这一小部分让我的视觉受到了一定冲击,心里立刻有了一种满足感。我听见里面的人在讲话,但讲的什么听不清。谢天谢地,只要他们不熄灯,我就可以有所收获。不过,我发现里面的人说话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似乎有些懒洋洋的。我来得比较晚,因为来得太早人们还没有休息,我看不到想看的精彩内容,也容易暴露自己。这时大概已经十点多钟,难道他们的节目已经表演完了?
正想着,突然我的头顶有响动,三楼的一扇窗户被打开了,我吓得赶紧蹲下身子,“哗”的一声,水从天上泼了下来,砸在我身边的地上,溅了我一身。窗户又“呯”地关死了。
我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又把脸贴过去,我看见那个女人了!她下了床,然后就不见了人影。接着,我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仔细一想才确认了,那是女人撒尿的声音,哗哗直响,有些急促。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我可能很小,所以我虽然是男孩却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女厕所,所以那个说笑话的女人没有在意我的在场。她嘲笑另一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的尿尿得很急促,声音是哗哗的,她就说那个女人,说她头天晚上让她男人“捅”过了,才尿得这么欢畅。此时,屋里的那种声音对于我来说像天籁一样动听。但我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屋里的女人被“捅”过了吗?果然,我的猜测应验了,不多时,屋里的灯光熄灭了,我的快乐随着灯光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又想起了儿时捉蟋蟀的情形,于是站在黑暗里等待,想听到下面有什么动静。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男人似乎打起了鼾声,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困倦,我知道,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更加艰难,因为又有几扇窗口的灯光早已熄灭,路变得更黑了。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水顺着我的脸像小河一样往下流淌上。我希望雨下得大一些,最好风雨大作或电闪雷鸣,那样我制造一些响声人们就听不到了,就算听到或许会误以为是风雨所致,可以忽略不计。绵绵秋雨,沙沙沙地下着。少得可怜的满足感不能对我疲惫的身心形成安慰,想回到房间的渴望此时显得格外迫切。由于来时有了经验,对地形也熟悉了,所以我顺利地回到了我的房间,把湿衣裳剥去,立刻钻到了被窝里。
第二天,如果我没有再次遇见那个女人的话,也许我从此不会再去了。可是,事有凑巧,我在去李香梅的饭店吃早饭的时候,见到那个女人在矿门口的菜市场买菜。她正弯腰往秤盘里拣菜,她不知羞耻地把滚圆的屁股撅得老高,我一下子像被击中了似的,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觉得身上的血直往脸上涌,伴随而来的是一阵眩晕和四肢乏力。好像有了感应,女人此时也看见了我,她瞥了我一眼,我努力克制着战栗,大胆地望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透着无限的温柔,立刻有一种熟稔的气息向你扑来,让你安宁,让你平静。我着魔似的看着她远去的背景,痛苦在心里轰鸣着。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随她远走高飞,离开湖西煤矿,离开这里所有的人,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行。
当天晚上,天气很好,月朗星稀,我摸到那扇窗口的过程比头天晚上要省力多了。那个小孔善解人意,似乎变得大了一点儿,我看见了她的花裤衩和白嫩的大腿。可能是没有下雨的缘故,他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不过那些话都无关紧要,不是我想听的。只是到了后来,他们准备表演节目了,才做了一些铺垫。那个平时看上去挺老实的男人,这个时候倒是够粗鲁的,他说了一句工作上的术语:来吧,我要放一炮!你瞧瞧,他这样幽默。在我听来,多少有些刺耳。可能这已经成了他们都能听懂的黑话了,所以女人显然是听懂了,就“咯咯”地笑起来。声音透过窗户,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我的身上立刻就有了反应。
你白天放炮,晚上还放,累不累呀。这是女人的声音。男人说,放心,我有的是炮弹。
又是一粗一细的笑声在屋里回响,然后一起挤到了外面来。
可是,我的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肯定是那个男人罪恶的手拉灭了灯。
都说人是害怕黑暗的,可是,那个夜晚的事情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只有在黑暗中,人才是最无所顾忌、最胆大妄为的。放炮员和他的妻子在黑暗的掩护下多么放肆啊,而他们眼下所做的一切都受到国家法律的保护,谁也不能干涉。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让我青春的身心备受折磨。女人在快活地呻吟,床在摇晃中不停地响着。我心跳如擂鼓,喉咙眼冒火,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我突然发现墙头上有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在黑暗中闪着一双贼亮的绿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它好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像一个告密者开始扯起嗓门儿叫了起来。我相信,它的声音在这个黑夜里谁听了都会毛骨悚然。我做动作想赶跑它,它却不为所动。无奈,我只好拾起一块石头朝这个可恶的闯入者狠狠地砸了过去,黑暗中,它躲避不及,被击中了,惨叫一声仓皇逃窜了。
我再次把脸贴近窗口,里面的动静似乎小了,渐渐地,任何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的心情一团糟。屋里黑灯瞎火,我反倒有了一种不安全感,便悄悄离开了那里。
我决心不能再去了,因为去的次数多了,危险系数就大,暴露的可能性也会加大,用矿上批违章作业时爱用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不能设想我被人发现的后果。在工友的眼里,我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受人尊重;在领导面前,我是一个积极要求上进的人。为了实现我的远大理想,我到单位不久就写了入党申请书。事后,我曾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和后怕。再说,我的心里还是有些内疚的,因为我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对那个我喜欢的女人也不够尊重。
不久,矿里出了几桩丢人现眼的事儿,也阻止了我走向那扇窗口的脚步。探亲楼里晾晒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女人的裤衩和胸罩常常不翼而飞,引起了人们的怀疑。矿保卫科的同志蹲守了几次,轻而易举地就抓到了嫌疑人。他们从那个家在外地的单身男人的箱子里搜出了一大堆女人的裤衩和胸罩。那个男人是机关某科室的工作人员,平时少言寡语的,谁能想到他会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结果领了一个记过处分。紧接着,看澡堂的老王又因为偷看女人洗澡被捉,那些蒙辱的女人将他痛打了一顿,竟打断了一根肋骨。也许是可怜他,矿上没有给他处分,而是贬到小工厂当门卫去了。这些都为我敲响了警钟,可是那个念头并没有因为我的不去而有任何减弱,相反更强烈了。有点儿像那些野草,越割它们,它们长得越旺。
如果不是遇上了那件事,我极有可能不会再去冒险了。那天,我参加矿团委组织的青年团员下井义务劳动,上井后,我们去洗澡,正好遇到了那个放炮员。我不想看他的身子,觉得它脏,因为它玷污了我喜欢的女人的身子。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他老婆明天就走了,今天晚上少不了放几炮。那个放炮员没有吱声,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发现那家伙的阳具慢慢地勃起了。发现我在看他,立刻把身子沉到水里去了。我的心里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想到上一次他们给我带来的刺激,我没有犹豫就下了决心。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矿上放露天电影,是《铁道游击队》,也许是分别在即,放炮员和他的老婆才没有去看这么精彩的电影,而是选择了在房间里销魂。这为我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天助我也!那条通道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给我造成阻碍,因为前不久的一天,矿团委组织一帮小青年把那里清理了一番,我轻而易举地来到了窗前。那对夫妻没有去看电影的原因正像洗澡堂里那位矿工说的那样,屋里正播放着精彩的“战争片”呢。我成了惟一的观众,他们俩是非凡的演员。那时的我多么年轻啊,感情那么敏锐,偷窥居然让我如此激动!如今,面对绝代佳人,我恐怕也不会有这份激情了。
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突然间,我的肩头被一只手掌拍了一下,这一下几乎把我拍得魂飞魄散,我差一点叫出声来。我扭脸一看,几乎吓晕过去,只见我面前站着一个男人!定睛一看,是郭发达!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昏暗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他什么也没说,显然是不想让屋里的人知道窗外发生了什么,而是对我偏了一下头,像黑社会大一样,示意我立刻跟他走。这个动作有着无比的威严,直到今天,一想起他这个动作,我还能感受到它当时给我造成的那种心理上的震慑又在我体内某个地方复活了,以至于令我心有余悸。那天晚上,我怀着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顺从地跟他走了,他像个警察走在前面,我成了罪犯,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我们一同走出了那条狭长的过道。
我让他看在“一个车皮拉来”的情分上放我一马,可是,作为矿团委副书记的他还是无情地拒绝了我的请求。不过,他还算手下留情,只是向组织上说了我的情况,并没有向更多的人披露我的丑陋,我被从轻发落,仅仅是重新回到了掌子面,不再当办事员,重新当我的采煤工。
那是我人生中无比灰暗的日子,我不知道希望在哪里。精心盖起的人生大厦顷刻之间就坍塌了。我沉默着,因为我没有资格再做正人君子,我宁愿别人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怕苦,不怕累,繁重的劳动倒缓解了的思想压力。我一天天混日子,为了惩罚自己,我尽量不和女人接触,我不去李香梅那儿喝酒,不跟灯房和洗衣房的矿嫂开半句玩笑。后来,我三十岁时才找到了我的初恋,并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有性冷淡现象,均和这段经历有关。
放炮员的老婆第二天就从湖西煤矿那幢探亲楼前消失了,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我今后还可以看到那个漂亮的女人,因为她的放炮员老公还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她憋不住或者那个委琐的男人憋不住,她还会来的。可是后来,放炮员也一声不吭地调回老家去了,这下我知道再也见不到那个带给我快乐和不幸的女人了。
在故事结束前,有必要交待一下郭发达的情况。我倒霉后不久,他当上了湖西煤矿团委书记,后来又到了矿务局机关,当了一个什么处的处长。而我,还是靠了写作,不仅离开了采煤二队,离开了湖西煤矿,最终也离开了矿务局。我回到了老家,在市报当了一名编辑。
在湖西煤矿的那些日子渐渐远去,那是我寂寞青春的时光,是我难以忘却的历程,所有的羞耻和荣耀都微不足道了。我知道,处于青春期的我,当时正患有严重的偷窥癖,让我不能自拔。后来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治疗的方法很多,比如认知治疗、行为治疗、药物治疗、心理升华治疗等等,据说行为治疗很有成效:让其手拿美女照片,当他的性趣高亢时,用电击打、橡皮筋弹击手腕,或注射催吐剂,造成厌恶的条件反射。这真不亚于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幸亏我及时调整了自己,没有将自己毁灭在那个偏远的煤矿。精神的力量是惊人的,人完全可以凭借它完善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当今天我写这篇小说回忆这段往事时,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郭发达身上的可疑之处。那天晚上,别人都去看电影了,他为什么偏偏出现在了那个地方?与我狭路相逢?为什么他组织矿团委的青年人刚刚把那条过道清理了?我当时肯定被这位团委书记吓蒙了,他抓住了我的把柄,他可以让我没脸见人。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就乖乖地跟他走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自责中生活,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疑点,今天突然想起来,我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责任编辑维平
作者简介:
白丁,男,江苏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文学评论近百篇。其小说曾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刊登,获得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芳草文学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蝉蜕》,《爱人》和小说集《无法开启的门》、散文集《我的太阳》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期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