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信仰
2009-12-28黄梵
黄 梵
1
我和女儿苗苗刚吃完晚饭,妻子亚琳就打来了第一个电话。她已经得到了很多内幕消息,大概又弄得她坐立不安。“他们真的都送了礼。俞红的儿子得了三好生,还没公布老师就透露给俞红。你知道俞红下了多大功夫……”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但我们不那么做。”
越是临近期末,她越是不能安心。大概从我有些生硬的话音,她听出了我对那种事的憎恶,于是她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好啦,我又不指望你去送什么礼,我只是说说别人的事而已……”
“那就好。”
2
又过了四天,亚琳打来了第二个电话。我甚至忘了她已经出去了多少天。她干的那份工作经常得出公差。不过她保养得还不错,脸上看不出她经常要受到长途旅行的折磨。我起先没有吭声,苗苗帮了我大忙。一个上午,她边做作业边替我接着楼下的电话。通常她对着话筒嘟噜一句:“哦,我爸正在写作,不能打搅,你下午再打过来吧。”对方就会嘎一声把电话挂掉。
一连两个月,我借着梅花盛开后的暖和天气,刚写完书的前五章。当然有时,我无比烦恼,准确地说,前一天还让我振奋的灵感不见了踪影。就算写作状态不对头,我还是努力在电脑跟前坐上几小时。那时候,屋里显得格外宁静,我望着窗外不禁有些目瞪口呆。窗外那些水泥楼房的缝隙里,一些花草居然在缝里生了根。苗苗大概早忘了她的那盆兰花,它搁在窗外已经好几个月了,盆里的兰花大有被野草取代之势……
苗苗提高嗓音又喊了一次:“老爸,老妈要你接电话!”我只得撂下正在写的书稿!
3
亚琳对我的写作了若指掌。十年来她包揽了一切家务,帮我抵御了一切干扰。不过有时,她也忍无可忍。就算我不说,她也能看出苗头。“怎么啦?今天又没写出一个字?”“是的。”我一脸的沮丧骗不了她。“不错不错。我老公又要享几天清福了,我天天干家务,可是没有一天假的……”她的抱怨伤害不了我,我心里有谱儿。我和亚琳是十年前结的婚,彼此一向谈吐直率,从不用虚假闪光的话掩饰什么,都不在乎诚实里面含有的芒刺。记得我们第一次睡在一起后,曾试图弄清心里的真实想法。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想破了脑袋,还是说不清我喜欢她什么,她喜欢我什么。我们第一次发现这个问题挺复杂:我们睡在一起居然可以没有爱的成分。明确认识到这一点倒不是坏事。那时,她大概二十五岁,刚从几场混乱的情事中脱身出来,她说:“我并不爱你,硬要说爱你,我浑身会起鸡皮疙瘩。”我呢,大概是这样一个人,别人倘若不爱我,我也爱不起来别人。那天,我们光着身子,坐在床上说了很多诚实的话。那是我们进行的最了不起的一次谈话。接下来,我们并非异想天开,觉得再要找到这么一个诚实的人几乎不可能。就这样,我们毫不犹豫地结了婚……
4
“老爸——,你怎么那么磨蹭呀?”
女儿不知道我的心思还在书稿里。我一到楼下就要入乡随俗,楼下可是她的地盘。她有一个读书的坏习惯,读完的书从不放回原处,就那么扔在脚下、楼梯上,搁在马桶盖上或打开摊在桌椅上。有时一天下来,地板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书,家人每走一步都得找地方下脚。亚琳总是不甘心她这样乱,经常板着脸训她。我呢,觉得只要孩子想看书就再好不过,她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当然,我和亚琳都被苗苗的聪明深深迷住了,都很满意生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儿。她的聪明免除了我和亚琳的许多劳役。住在南区的人一般都小心看护着孩子的前途。一入夜或放假,校外的各种强化班里都挤满了孩子。南区的人宁愿花时间、精力、金钱,也要实现他们心中的最大梦想:让孩子考上名牌大学。为了克服孩子的厌学或不聪明,有些家长简直白白耗着时间和精力。由于孩子糊涂或冥顽,他们大受其苦。不少家长经常得陪孩子做功课到深夜,碰上恶劣透顶的天气,还得来回接送孩子上夜校或假期的强化班。实际上,苗苗从来不要我们操心,也根本不需要上强化班,我和亚琳只好做她学习上的旁观者,不时和她一起品尝一下成功的滋味。她一直很成功,不是全优生就是免试生。她从各科竞赛中得来的奖状源源不断,她房间墙上快没有空地来安顿那些奖状了……
5
苗苗咧着嘴,把耳朵紧贴在话筒上,听她的妈妈在远方说话。可能远方太远了,她不停地催促妈妈:“再大点声……再大点声!”可是我一进入她的视野,她脸上焦急的表情就变成了坏笑。她毕恭毕敬地把话筒递给我,说:“妈妈有话要跟你说”,我便猜到准没好事。起先,亚琳在话筒里的声音很沮丧,“唉……书店管财务的伙计生病了,我大概周二才能赶回来。”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显得无动于衷,“周二回就周二回呗。”我听见她在话筒里屏了好一会儿气,才犹犹豫豫说出要害的话:“周一上午苗苗学校开家长会,只好你去了。”直到这时,我才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歉意。这下轮到我屏着气不说话了。说来奇怪,在屏气的短短几秒,我的思绪穿过了许多往事。我想起了与她最初的约定。在我眼里,这种口头约定就是家庭里的法律,不容破坏。我早已养成了每天上午写作的习惯,前面说过,哪怕写不出一个字,也要装模作样坐上几小时。坐,不见得能解除写作中的焦虑,但能把写作习惯保持住,有了好习惯,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我要维持写作习惯的念头,出现得比婚姻还早,几乎成了结婚的前提,她必须保证我的每个上午不受干扰。口头约定的那一刻,我与她都敛住笑,严肃地用小指拉了拉勾,以示决不反悔。一晃十年过去,她真的一直遵守着我们的约定。所以,面对她的第一次违约,我对着话筒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你,你最好周末能赶回来。”
“不可能。人家病了,我必须等着把帐单拿回来。”
这一次她的话音里没有了歉意,略显生硬的语气像一根细小的鱼刺,一不经意卡住了我的喉咙。当然,我显得十分不甘心,就又说:“你最好周末能赶回来,如果实在赶不回来,那……那只好我去。”
“就这么说定喽。”
“这种事以后不能再有了,你知道写作习惯对我有多重要。”
“我也没办法。”
既然没法在电话里解决这个问题,我就没好气地嘎一声把电话挂了。
6
我急切地需要调整心情。家里的先锋音响从来就没用过,一直作为客厅里的贵重摆设,摆在那里迎宾送客。早就听说过音乐的伟大,它能平伏内心的怒火。可惜十年来我的婚姻生活毫无波澜,始终没有恰当的心情试一试。现在,那颗一直妥善搁在创作上的心,第一次被怒气和沮丧淹没。我决定试一试巴赫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起,CD架已被亚琳请进了储藏室,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永远成了保姆打扫卫生的死角。女儿很惊讶我的举动。我汗流浃背,把沉重的CD架又搬回了客厅,与那套音响并肩放在一起。女儿紧跟在我身后,说话的语气像宣读法律条文:“老爸,老妈早就说过,CD架容易落灰,不能放在客厅!”我没有搭理她,只顾着把一张CD塞进音响里。
巴赫的音乐一漫起,我内心的那块阴云就开始移动了,我觉得它移向了过去,而让我的现在变得敞亮。一般来说,我工作时需要格外安静,可是现在,安静并不适合我。音乐怂恿我的手指在玻璃茶几上敲打起来,令守候在客厅的女儿,显得有些不耐烦。“老爸,你是怎么啦?我在做作业呢。家长会的事你还没跟我说呢。”“还需要说什么?”“你周一上午到底去不去呀?”她一提这件事我的情绪就格外的糟。
“去去去!别再提这件事,我快疯了,知不知道?”
7
周一清晨,我看见了美丽如画的红日。说来奇怪,十几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清晨的红日。我喜欢睡懒觉,觉得睡足了才有精神开始一天的写作。要不是家长会把我从梦里拽出来,我对这样的清晨当然无从感受。我和女儿一走到户外,身子一钻进清晨的风里,我的心情就格外舒畅。在清晨,灵魂被清新浸透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致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是啊,十几年了,我居然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早晨。原以为只要用睡梦战胜疲惫,就能在梦外得到一大笔精神遗产。没想到,清晨的空气、梧桐、巷路,甚至显得空荡的街道,样样都唤起我的期待,这样的期待不就是我在写作中苦苦寻觅的吗?
8
终于慢慢接近了女儿的学校。
远远望去,很多学生都趾高气扬迈着步子。他们和一般学校的学生就是有些两样。市里的学校都分等分级,早就听亚琳说过,这里的学生心里都很有数,他们上的是市里最好的小学。这个小学足以让南区的家长们雄心勃勃,不少家长早下了决心,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考上市里最好的中学。不瞒你说,我妻子亚琳也在此列。
女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特意选了过节才穿的衣服。棕底白花的吊带衫下面,是一件莲蓬状的超短裙,长统袜又是白色的,脚蹬一双磨砂棕色长统靴,加上头后的马尾辫甩来甩去,煞是显眼。我有些惊讶,自己掉进了女孩们的衣服构成的万花筒,不少高年级女孩脚蹬一双高跟鞋,让我意识到,成人时尚早已进入了小学生的心灵。
9
班主任要求所有人——家长和学生——都进教室,校方为家长们准备了一堂教学观摩课。教室不是很大,即便学生的桌椅几乎已挨着讲台,还是没法腾出半个教室让家长全部坐下来。有的家长为了体面,干脆到后面站着,不去坐拥挤的长条凳。整个一堂观摩课,苗苗一直没有举手发言。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说而已,那样的问题根本难不倒她。我注意到她的同学很在意能不能发言。那种愿望使他们坐立不安,无论班主任提的问题有多简单,他们都会激动地把手举得高高的。我第一次发现,苗苗与周围的环境是那么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她十分像我。我也不屑于说出人人都知道的常识,更不愿因说出常识而去接受什么奖赏。观摩课就像一场演出,班主任早对效果十拿九稳,我们——那些坐着或站着的家长——最后一齐噼里啪啦鼓了掌,直到班主任面带微笑地说,“请各位家长到教室外面等一刻钟,一刻钟后再返回教室。”
10
操场上有三棵百年法国梧桐很吸引人,几乎在操场的正中央。我想:它们会使一场严肃的足球赛变得滑稽、搞笑。看来校方很珍惜三棵梧桐,没有为了建设所谓的达标操场,把它们一砍了之。我就在梧桐树下吸着一支烟,有些不安地望着教室。班主任怎么能让家长们等这么长时间,半个小时已经过去,她好象还有很多话要跟学生说。我看不清苗苗的表情,只感觉她听得十分认真。后来,身着白色T恤的班主任,又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发给了六七个同学,冗长的班会才算结束。我看见拿到纸的同学都挺高兴,嘴里还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苗苗无精打采地出来了,她一脸的不高兴。走到我跟前,她先用纸巾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就泪如泉涌。
“苗苗,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问归问,她就是死活不答。而且,我越问越让她烦,当我意识到此刻并不适合交流,就让她独自蹲在梧桐树下等我。她把双手捂在脸上,这样就没人知道她在哭。而我去干什么呢?当然是继续参加那该死的家长会。亚琳以前从不敢错过哪怕一次家长会,据说不参会的家长会招来班主任的反感,接下来班主任还会把怨气撒在孩子身上。
我聚眉凝神,站在教室后墙跟前,没打一个呵欠,因为我想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班主任是怎么惹着苗苗啦?
班主任礼貌地说完开场白,就用眼睛搜寻着几个家长的脸,接着慢声慢气念开了三好生的名单。名单里没有苗苗。我一下意识到这就是苗苗哭的原因。
11
我一直不愿意干请客送礼的事,这就很容易让人觉得我趾高气扬。记得亚琳很是气恼,她一直相信三好生背后有不光彩的内幕。她的那帮南区好友早就见惯了诡计多端、善于欺诈。据说他们把小学的事早琢磨透了,觉得我们从不给班主任送礼很愚蠢。亚琳一开始并不同意我的做法,为了给苗苗的前途打下基础,她准备了礼物打算贿赂班主任。当她准备出门送礼的那一刻临近,轮到我发脾气了。我突然从楼上冲下来,拦在门前:“不许去!”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你知道我恶心这种事!”
“你就不愿意为女儿做点牺牲?”
“如果女儿知道三好生是她母亲贿赂来的,你觉得她会感到荣耀吗?”
“她不会知道的。”
“我会告诉她的!”
“你你你……”
她说不过我,很快搬来了救兵。救兵叫俞美,她进门时浑身有一股兴奋劲儿,看得出来她充当南区的家庭救兵已有一些时日。她很得体地让我和亚琳坐在餐桌对面,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准备记些要点。
“你一直盼望女儿得三好生,是不是?”她边问边把头发朝后拢一拢,仿佛是在整理刚进入她脑子里的这件事。我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生怕中了她什么计。“我们常这么干,你知道吗?”我摇着脑袋,把脸沉了下来:“这么说,你们都为能得到赝品沾沾自喜喽。”
“这有什么,本来真假就很难辨别嘛。”
“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明眼人到处都有。”
我的话大概让她有些失望,她狠劲捏了下笔杆,又说:“你知道我们把你的这种态度叫什么吗?叫做不食人间烟火。你难道看不出来,要是你事事这么求真,搞不好还会下地狱呢?”
“我宁可下地狱。”
“可不要因为你的想法,连累了孩子呀。”
“让她学会堂堂正正做人,比什么都好!”
“话是这么说,孩子的前途毕竟比什么都重要呀。”
“我不担心她的前途。”
那天,我很怕自己心肠一软就妥协了。最后她俩总算没有搞定我。一连几个晚上,亚琳睡觉时都把背朝着我。她的沉默在我听来,并不亚于窗外的雷鸣。到了我们和好的那一天,她不再反对我的想法,只是略带倦意地笑着说:“女儿的前途就交给你把关喽……”我除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能再说什么呢?
十二 我从教室出来,像拉着一辆装满货的板车,步履沉重。苗苗当然不知内里。明明可以半分钟走完的路,我磨磨蹭蹭走了五分钟。我有点不好意思见苗苗。苗苗的脸已经被泪水弄得脏乎乎的。一见我,她的泪水又倾泻而下。她心中的那个疑团,就像脸上的泪珠闪闪发亮:“老爸,你说说看是为什么?我的成绩是全班第二名,为什么前六名里面,只有我不是三好生?真是不公平!”
“是不公平!”这时,我感觉是天上开了一道口子,有倾盆的大雨在往下倒着。我对她的态度很少有过这么细腻温存。我搂着她稚嫩的肩膀,和她并排坐在梧桐树下。慢慢地,我的心里也裂开了一道口子,聚积了很久的伤感都一齐涌了出来。是的,我开始陪着女儿流眼泪,和她一起沉浸在那团寒气逼人的黑暗中……
责任编辑衣丽丽
作者简介:
黄梵,原名黄帆,1963年生,湖北黄冈人。出版长篇小说《第十一诫》、《等待青春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