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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记忆

2009-12-25

山花 2009年23期
关键词:小洁洪江文静

李 铁

宋洪江终于要结婚了,对我们来说这应该是件天大的事情,就像看着一块悬于半空的硕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许多。宋洪江能结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结婚都重要,我们找对象不是一件难事,唯独宋洪江找对象要多难有多难。老大难问题解决了,当然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们不是泛指,我这里所说的我们只有四个人。我们从一家电力学校毕业,一起被分到这个地处郊外的发电厂,又一起被分到一个分厂一个班组,这“四人帮”便自然形成了。我们除了宋洪江,还有陈文静、庞仁和我,四个人中只有陈文静是女性,而且是颇有姿色的女性,她人来疯,爱说爱笑爱哭爱闹,高兴起来没遮拦,生起气来也是没遮拦,爱谁谁,惹着我绝不饶你,上学时就没人敢轻易惹她,上班了仍然没有人敢轻易惹她。庞仁少年老成,属于胆大心细遇事不慌那种人,令人羡慕的是他内外兼备的性格,外向起来能把自己表现得淋漓尽致,内向起来则沉静如水深不可测。四个人中只有我最内向,心里滔滔洪水了,外表还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我还爱害羞,见了女性爱出汗脸红,见了漂亮女性就更爱出汗更脸红了。

至少在对待女性这个方面,宋洪江比我强多了,他见了女性眼睛放光,尤其见了漂亮女性,那双本来暗淡的眼睛便会蓦然一亮,发出绿幽幽的光泽来。平时他说话有些结巴,只有在女人面前他说话是流利的,惯用的顿号会不翼而飞。找对象困难首先源于他的长相,他身材瘦小,鼠头獐目,让人看着的确有些不顺眼。其次源于他的处事,一分钱他能掰两瓣花,陪女孩子逛街,赶上饭时了。不得已进了家小吃部,顶天为你要上一碗馄饨,他自己还不要不吃,坐在对面两手托腮亮着一双小眼睛盯着你吃。有一次,我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两个人逛了一次街就吹了,事后我让女方评价一下他,女方只冷冷说了两个字,猥琐。

作为四人帮的一员,我是很难接受这两个字的。宋洪江不就是外形差点,又吝啬点吗?猥琐一词有点过了。有一次我和陈文静、庞仁一起在一家小饭店吃饭,我把这事一讲,陈文静当时就炸了,也不管旁边有人张望,扯开嗓门嚷道,不干拉倒,凭什么侮辱人家,说人家猥琐,我看说这话的人才真正猥琐。庞仁不动声色地说,文静,你先别急,你也给宋洪江一个评价吧?陈文静想了想也说了两个字,老实。庞仁说,只是老实吗?陈文静又想了想说,可怜。庞仁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陈文静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说,你怎么这样说宋洪江?庞仁连忙解释说,你别误会,我说的恨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上天既然把我们四个人分到一起,我们就该拧成一股绳,非干出点名堂不可。我叹了口气说,咱仨都没问题,就怕宋洪江拖后腿。陈文静说,那我们就帮助他嘛,一帮一一对红,三帮一,那还不红透半边天。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干了杯,也就算把这话当成了一个约定。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都是适龄青年,搞对象当然也就是头等大事,我们之中最先找到对象的是陈文静。关于陈文静的长相,我们三个人曾有过一番争论,说是三个人,其实只是我和庞仁,宋洪江顶多是附和我们说上几句,算不得是一种意见。陈文静大眼高鼻小嘴,庞仁认为她是典型的古典美人,雍容大气,气度不凡,如果她能少一些嘻嘻哈哈,简直就是个完美女孩了。我也承认陈文静是个漂亮女孩,和庞仁争论的焦点是她的鼻子,我一向不太喜欢鼻梁太高的女性,而庞仁则坚持认为她最美的地方就是鼻子。我说,如果她的鼻子再圆润一些就更好了。庞仁反问道,长一个塌鼻子的女孩能算美女吗?宋洪江说,就是,还是高鼻梁好看。我说,我也没说长塌鼻子好看,我是说她的鼻梁别那么挺反而会更好看。庞仁说,那还是塌鼻子呀,我看一定是你的审美取向出了问题,搞对象你就找个塌鼻子的吧。宋洪江嘿嘿笑了两声,没接茬儿。

分歧只是涓涓细流,主流上我和他们并没有分歧,我也认为陈文静是个美女,并暗自把她锁定为追求的目标。庞仁显然更甚于我,他是明目张胆地把陈文静当成了目标,在若干个不同的场合对若干个不同的人宣称,他喜欢陈文静。庞仁的攻势夸张而凌厉,下班挤公共汽车,他总会奋不顾身地去占两个座位,他屁股压着一个座位,又用手护住一个座位,有人要坐他便朝车门的方向翘一翘下巴,说,人马上就上来了,瞧,就是她。有一次有个人对着他占的那个座位说,这有个孕妇,你这座位让她坐吧。庞仁说,这座位也是给一位孕妇留的。说罢自觉理亏,就自己站起来说,那这样吧,我把自己坐的座位让给这位孕妇吧,不过我占着的这个座位是谁也不能坐的,因为那个孕妇马上就要上来了。我站在他身边骂了一句,你缺德不呀,要是我把这话告诉陈文静,她准跟你翻脸。庞仁一只手护着那个座位,另一只手碰了碰我的肋骨,说,哥儿们,嘴下留情,要想告诉陈文静,你还不如掴我几个耳光。

那个年代,午饭大都从家里带,庞仁的家境不错,饭盒里的货色总会令人眼红,吃午饭的时候,他总是不顾众人的眼睛,把一大块煮熟的瘦猪肉拨到陈文静的饭盒里,陈文静来者不拒,一边吃一边大大咧咧地和其他人说说笑笑。

我的攻势是在没有第三者的场合展开的,这种场合需要精心地寻找和苦心的安排,一旦机会来了,我便会不失时机地有所表现。我涨得通红的脸上挂着一层晶莹的汗珠,擦去一层,立马便会涌出另一层来,于是也就索性不擦。陈文静盯着我的脸问,你怎么了?我说,没事,就是热。陈文静说,这可是深秋呀,我都冷得发抖了,你热什么呀?我说,没办法,就是热。陈文静说,你心里有事吧?我咬咬牙,像宋洪江一样结结巴巴地说,说、说有事,也没什么事,说、说没事,还真有点事。陈文静皱起眉头说,有事就说,有屁就放,我特烦吞吞吐吐的人。我终于流畅地说,就是和你在一起,我感到特幸福。陈文静哈哈大笑,说。幸福总比痛苦强,我这人可不愿给别人带去痛苦。我又想说什么,刚要开口就被陈文静给堵回去了,陈文静说,你什么都别说了,有些东西说出来反不如不说。我嘎巴嘎巴嘴,本来不善言谈的我就更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那个时候,每个月我们四人帮都会到外边去吃一顿饭,采取的是轮流坐庄制,宋洪江因家里困难,实质上只是三个人在轮。本来庞仁和我都不想让陈文静坐庄,但陈文静死活不同意,认为这样做是小瞧她,我们见状也就不坚持,也就让她也跟着轮。去的当然都是小吃部一类的饭店,一瓶白酒,几个小菜也就行了。有一次轮到陈文静坐庄,她居然要了超出平时一倍的酒菜。宋洪江瞪大眼睛说,莫非文静发财了?陈文静说,财倒没发,我只是想在今天说一件重要的事情。说到这她看了看三双疑惑的眼睛,然后把每个人的酒杯都倒满,端起来说,说这事之前我求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别生我的气好不好?庞仁率先表态,说,好,我们谁跟谁呀,生谁的气也不能生你的气。我也赶紧表态,说不会生气。不等宋洪江表态,陈文静就说,我们有过约定,永远是团结的四人帮,可是现在有个事情很可能影响我们的团结,所以我们必须把这事说清楚。说到这陈文静看了看庞仁,又看了看我,停顿片刻

才又说,你们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想跟我搞对象,是不是?

庞仁扭头盯住我,宋洪江也盯住了我,庞仁的攻势人所共知,而我的攻势却是秘密进行的,我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响,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汗水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而出,我成了一个刚刚洗过热水澡的人,满脸通红,一身潮湿。陈文静说,你也不必抹不开,谁跟谁呀,有话讲在当面最好,我要是有分身术,分出两个我来,我也就无话可说,可毕竟我没那个能耐,所以,为了不损害四人帮的感情,你们两个还是另找别人吧。

沉默了一阵,庞仁才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说,爱是一种权利,谁也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这个权利,我和李铁都是明白人,我们会各自努力,各干各的,绝不会因此伤了和气,所以文静,我们也不希望你回避这个问题,李铁,你说我讲的对不对?我红着脸连连称对。陈文静沉下脸来,极为不高兴地说,我话已经讲明白了,你们也都知道我的脾气,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不是什么就不是什么,如果你们能听我的,就把杯中酒干了。说罢,她一仰脖先干了自己的杯中酒。然后举着空酒杯让我们看,我和庞仁迟疑片刻,最后也和宋洪江一起干了杯中酒。

酒虽然干了,但我和庞仁却并没有真正听陈文静的话。这以后,我和庞仁定下了君子之约,我们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管是谁追成了,失败者绝不可生成功者的气。我们这样约的也是这样做的,但陈文静更是按着自己说的去做,不管我们如何努力,她始终稳如泰山,不肯给我或庞仁半点机会。

我们所在的班组是检修班,发电机组大修的时候是要加班的,加班到深夜,没有公交车了,就只能骑着自行车回家。厂子在郊外,郊外的公路连路灯都没有,总不能让一个姑娘单独回家吧。我们都想护送陈文静。陈文静看了看庞仁,又看了看我,然后把目光落在宋洪江的身上,说,还是让宋洪江送我回家吧。我和庞仁面面相觑,虽有些不甘心,但又无话可说,毕竟我们三个人当中只有宋洪江对陈文静的情感是不掺杂念的。陈文静选他护送,也算是公平之举吧。

后来,陈文静在炼油厂找了对象,不久就结婚了,直到此时我和庞仁才算是彻底死心,放开眼光开始另觅目标。再后来,庞仁也结婚了。再再后来,我也结婚了。只剩下宋洪江饱尝波折,比我们晚了五年才算找上对象。

对于宋洪江的婚姻问题,我们都操过不少的心,他终于要结婚了,我们当然是长舒一口气,觉得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在我宋洪江青春的记忆里,护送陈文静回家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午夜时分,郊外的公路上静得出奇,两辆并行的自行车发出的声响有点像微风吹过庄稼地,公路两边都是些茁壮成长的庄稼,侧目望过去,如望夜色中的海。公路上偶尔会驶过一辆汽车,它的喧哗声短暂得如同划着一根火柴,瞬间燃烧那么一下,就又沉寂了。我们一边蹬车一边说话,陈文静爱说爱笑,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间公路上会传得很远,她说话的时候我总是愉快地附和,说话总量并不比她少多少。当然,也有不少时候她是不说话的,她默默地蹬车,像是很投入地想一件什么事情,于是我也就不说话,屏息凝神地给她一个适合想事的环境。这个时候,我的心跳往往要比说话时快一些,手心出汗,周身热乎乎的。

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夜间的公路是冷清的,相反,我总是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觉得并行的两辆自行车和两个人始终被笼罩在一种温和的薄光中,夜的诡秘赋予了我一种相当舒服的安全感,这使整个白天一直处在紧张状态中的我不知不觉就安静下来。能够护送陈文静回家,我当然是窃喜的,我跟在陈文静的身后走出班组的休息室时,我看得出庞仁和李铁的目光中充满了羡慕或嫉妒,至少在这一时刻,我的自我感觉是良好的,觉得自己是在走一条他们无法企及的路。

当然,更多的时候庞仁和李铁看我的眼神不是羡慕和嫉妒,而是怜悯,除了能够护送陈文静回家,我原本就没有什么可令人羡慕或嫉妒的地方,如果追其根源,这护送本身其实就是可怜的,他们一致认定我对陈文静心无杂念,毫无攻击能力,或者说在陈文静面前,我的性别是可疑的,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一个没有攻击性的男人怎么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呢?看着庞仁和李铁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议论陈文静,定下所谓的君子协定,我嘿嘿地跟着傻笑,心里却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在他们看来,我是没有资格对陈文静有非分之想的,他们对我都不错,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藐视了我的性别,我的裆中之物总是不失时机地抵抗这种藐视,看着陈文静姣好的面容,看着一个美妙的身体靠近自己,一扇紧关的房门总会不由自主悄悄地敞开。

最藐视我性别的人应该就是陈文静,和我在一起时。她总是毫无顾忌。有一次干活时弄脏了衣服,她以命令的口吻严厉地叫在场的几个男工背过脸去,却唯独漏掉了我一个人,她就当着我的面脱下外衣,她里面穿的是秃领的那种小背心,她白皙细长的脖颈与胳膊一览无余,脱衣服时她的胳膊高高举起,腋窝正好对着我的眼睛,她的腋毛幽深、蓬勃、柔软、虎视眈眈,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儿,裆部即刻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变化。

类似这样的事情很多,在陈文静面前,或者在庞仁和李铁面前,或者在更多的人面前,我几乎成了穿着隐身衣的人,这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也同时带来了更深层次的自卑。一方面,我庆幸自己是四人帮的一员,在这个自然形成的小集体里,我得到了他们三个人热情的真诚的帮助,另一方面,我又为我是四人帮的一员而深感不安和别扭,我的能力明显和他们不在一个层面上,他们的优秀更加反衬出我的拙劣和无能,和他们在一起,我就像走在大象、犀牛和狮子之间的一头瘦驴。

温柔的夜色中,总是不知不觉就到了陈文静的家门口。她敲开门进去的一霎那,总会扭回头冲我笑一笑,这笑容相当粘稠,直到我躺到床上了,闭上眼睛了,它依然挥之不去。

帮助宋洪江是一个系统工程,在工作上帮他,在生活上帮他,在婚姻大事上帮他,在思想上也帮他。

首先是在工作上帮他。宋洪江人笨,别人能一周就掌握的手艺,他一个月也不见得能掌握。瞧他手拿锤子或扳子干活时的拙样子我们就想笑,觉得他笨得像个狗熊,可狗熊还有一身笨力气,他却生得又瘦又小,在力气上也输入一筹。那时候企业里已经开始实行多劳多得了,每次发奖金,宋洪江拿的都是最低一等,我们看着不舒服,可又没办法,谁叫他自己那么不争气呢!

班长老傅就不止一次对别人说,这个宋洪江,干活还不如一个老娘们!听者便哈哈大笑,附和着也嘲笑几句。我们虽然不愿听,但也无话可说。

有一次开班会,做一个月的工作总结,老傅表扬了几个人,又批评了几个人,这被批评的几个人中就有宋洪江。老傅批宋洪江批得最肆无忌惮,他说就你总是拖咱们班的后腿,手艺不行力气也差,瞧你修的那个阀门,返工了三次还没合格,真是白长了一个东西,还不如一个老娘们儿!宋洪江脸涨得紫紫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和庞仁虽然觉得老傅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但却不敢反驳,只有陈文静坐不住了,我见她嚯地站起来,

冲着老傅嚷道,傅师傅,你批评他没什么不对,可你说他还不如一个老娘们儿就不对了,这是搞人身攻击嘛!老傅在班组里是个有权威的人,很少有人敢当众顶撞他,他见陈文静这么说他,就火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我说他不如老娘们儿就是不如老娘们儿,就说这检修技术,你能说他比你强吗?陈文静说,我还没结婚呢!老傅改口说,那就说他不如大姑娘吧!陈文静说,别光说我,我就不信他的技术水平比不上所有的老娘们儿。老傅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散会后咱让他当众随便挑一个女工比试比试,如果他赢了,就算是我的错,我愿意当众作检讨,如果是他输了,陈文静你怎么办?陈文静说,那我就当众作检讨。话说到这份上,情形自然不可逆转了。

散会后,我们大家跟着老傅来到练功的场地。发电厂的检修工有两大基本功,一个是打手锤,一个是打大锤,手锤就是小锤,把一截铁棍卡在老虎钳上,左手握扁铲逼住铁棍,右手抡锤往扁铲上打。一般男工人锤左右就能打折十号钢筋,女工则大都需要十锤以上。老傅递给宋洪江一把手锤,又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女工,也递给她一把手锤,两个人一起上阵打手锤,女工打了十一下铁棍断了,宋洪江打了三下,第四下手锤便打在了左手的虎口上,他的手当即就肿了起来,众人嘘声一片,宋洪江忍住痛接着打,打到十一下,铁棍依然还没断。看着老傅一脸的得意。陈文静扭头拂袖就走。第二天开班前会的时候,陈文静主动作了检讨,她说,昨天是我错了,傅师傅说得对,宋洪江的手艺的确不如老娘们儿,我不该和傅师傅顶嘴,但我还是觉得傅师傅也有错,宋洪江即使不如一个老娘们儿,你也不该当众贬损他呀!我和庞仁躲在下边偷偷地笑,我们了解陈文静,这就是她的性格,什么时候她都是不服输的。

在生活上帮宋洪江,我们是都尽了心的。那时候我们的基本工资都才几十元钱,每月的奖金也不过十多元,但我们却每人每个月都拿出五元钱来,三个人就是十五元,送给宋洪江。宋洪江的奖金低,收入自然就比我们少,他没有父亲,母亲又没有工作,还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家里的经济情况要比我们差很多。宋洪江起初死活不收我们的钱,我们便亲自去他家,把钱交给他的母亲。他母亲不发病时和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接过钱便一迭声地谢我们。宋洪江更是感激涕零。三个帮一个,也算不上什么负担,没费多大劲,就一起温饱了。

在婚姻上帮宋洪江,我们是费了大劲的。陈文静结婚后,我和庞仁也相继结婚了。只有宋洪江屡战屡败。我们三个人都给他介绍过对象,他相过的对象足有一个排了,却几乎没有一个相中他的。最后和他结婚的姑娘叫小洁,是陈文静托在厂区里打扫卫生的王大嫂给介绍的,王大嫂是附近的乡下人,她介绍的小洁和她是一个村的,二十五岁,在乡下也算是大龄青年了。相亲的地点就是我们班组的休息室,下班后人都走了,只留下陈文静和宋洪江,不久,王大嫂带着小洁来了。我和庞仁并没有走,而是躲在屋外的一排铁柜子后面,我看见那姑娘跟在王大嫂的身后,穿戴虽然大红大绿的有些土气,但容貌却不错,端正的五官透着一股暧昧的秀气,只是表情暗淡,样子有些忧郁。我和庞仁相觑一笑,都用惊讶的口气低低地哇了一声。相亲用的时间很短,前后不过十分钟就结束了,看着王大嫂和小浩走远了,我和庞仁就从铁柜子后面闪身出来。陈文静嗔道,瞧你俩那副德行,鬼头鬼脑的。庞仁笑道,还不是关心宋洪江嘛,不然我们早回家吃饭去了。陈文静说。这姑娘不错,宋洪江你不会有意见吧?宋洪江堆起一脸灿烂的笑容,说,这是我相过的最顺眼的姑娘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呢!我忍不住接了一句,说,就怕人家有意见呢!陈文静说,没意见要成,有意见也要成,这件事我包了。

第二天,王大嫂就把小洁的意见反馈回来了,小洁嫌宋洪江长得太不起眼了,因此显得有些迟疑。陈文静把嘴一撇,说,宋洪江要是长得起眼儿,能找她一个乡下妹子吗?王大嫂说,姑娘本人在犹豫,但她家里对宋洪江的条件还是比较满意的。陈文静想了想说,那就让我去劝一劝这个姑娘吧!

陈文静随着王大嫂去了一趟小浩的家,她是怎么劝说小洁的我不得而知,但的确是在她的劝说下,小洁最终才同意与宋洪江相处。两个人都是大龄青年了,显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和耐心花间月下,只草草地处了将近三个月,两个人便宣告要结婚了。

置办彩礼的时候遇上点麻烦,除了小洁父母开了一张彩礼单外,小洁本人也提了一个要求,她要一台21英寸的彩电。八十年代中期彩电还属于稀罕物,价钱一般的家庭难以承受不说,就是有足够钱也是买不到的,商场里仅有的那点货色是需要凭票来买的。在我们的帮助下,钱总算凑齐了,可票到哪弄去?就拿我们所在的这家大型企业来说,每年也不过能分到屈指可数的几张票而已。我们为他想尽了办法,却还是没有办法,叫宋洪江去和小洁商量,是不是可以买一台黑白的,遭到了小洁严词拒绝。小洁说,没有这台彩电,我宁可一辈子不嫁。那段日子,宋洪江的嘴里起了一圈血泡,我愤愤说,把彩电看得比人重要,这婚姻就不重要了。陈文静说,宋洪江条件差,人家要一台彩电也是搞搞平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问宋洪江自己是什么看法,他吭吭哧哧地说,我、我也没什么看法,能娶上小洁,我这辈子知足了。我们都哭笑不得,还说没看法呢,这不就是最明确的看法嘛!

最后还是陈文静把这个最困难的问题给解决了,当时陈文静的弟弟也正准备结婚,她把弟弟费尽心机搞来的一台彩电弄了出来,卖给了宋洪江。宋洪江抚摸着这台彩电像抚摸着洞房里的新娘,浑身都颤抖了。

宋洪江的婚礼不算隆重,但却相当热烈,有我们三个人张罗,婚姻上应该有的节日一样也不缺。来捧场的人也不少,厂里的青年人有很多是冲着我们三个来的,宋洪江本人并没有几个朋友。当小洁从一辆披红戴花的轿车里钻出来时,许多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宋洪江的新娘会有如此姿色。那时虽然还没有时兴穿婚纱,但一袭红色的礼服足可以把她映衬得令人惊讶了,原有的土气在刻意的装饰中不翼而飞,原来并不粗糙的皮肤在化妆品的帮助下光滑细腻,加上耳环、口红、鲜花的点缀,该亮起来的都亮起来了。在这种亮光的照耀下,我不无恶毒地想,如果小洁做我的新娘,我也许会像陈文静做了我的新娘一样,我会幸福得发昏的。

婚礼上的小洁好像一直红着脸,笑了有数的几次,相当吝啬了。对此大家有了各种不同的猜测,我的看法是,小洁天生就不是一个爱笑的人,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与高兴不高兴无关。我们刻意安排了一个节目,就是把一只苹果吊在空中,叫新郎新娘一齐去咬,苹果摇摇晃晃,咬不正两个人的嘴唇便会碰到一起。宋洪江顺利地站到苹果的一侧,另一侧却很不顺利,小洁对这个节目坚决抵制,任凭别人怎么推拉撕扯,她始终顽固地用一只手捂着嘴,就是不肯过去。没办法,这个节目只好在人们的唏嘘声中流产了。

关键时刻,陈文静总会为我挺身而出,为我争奖金,为我维护作为男人的尊严,我没有理由不感激她,更没有理由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像个男人一样地活着。

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彩电决不能给她。

我陪着陈文静去了一趟小洁所在的那个村子,宋洪江结婚时还没在厂里排到房子,也就就近在村子里租了房子。我们是下午进村的,从厂子到村子不过半个小时的路途,村子不大,也就几十户人家,那时候村子里还都是一些低矮的平房,每一户人家的房前都用砖石砌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村子里很静,几乎看不见人影。午后的阳光懒洋洋覆盖下来,使村子的色彩显得十分浅淡和土旧,我们走在一刮风就会扬起漫天尘土的土路上,尽量放轻脚步,不让尘土扬起来。每家院门口都有一棵或两棵杨树,树木有大有小,树叶却一律蓬勃葱茏。我们去过宋洪江家,轻车熟路地走到院门口,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没一点生息,倒是邻院有只狗狂吠了几声,把我们吓了一跳。

房门上着锁,显然小洁没有在家。陈文静冲着墙头探过来的一个脑袋问,大姨,小洁的娘家在哪住呀?那位中年妇女说,你朝我这个方向走,算我家第五家就是了。往外走时,陈文静对我说,怪不得小洁说回娘家就回娘家,也的确太近了。数到第五家,敲开门,果然见到了小洁。小洁冲家里人说,宋洪江班里的人。然后又冲着我们说,到我家去谈吧。陈文静说,不用了,到外面走一走,边走边谈吧。

小洁随着我们走出院子,她娘家的人都从窗子里探出脑袋,朝我们这边警惕地望。走到那条土路上,陈文静才开口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能敞开心扉,谁跟谁都能相互理解,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小洁听了这话脸刷地就变了,我也觉得陈文静问得太直截了当了,拿这种话问谁谁也受不了,我想说不定她俩会吵起来的。

没有人。小洁并没发怒,只是用低低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陈文静又问,真的没有人?小洁说,真的没有。陈文静冷笑了一声,说,我可听说,你在村里有一个相好的。小洁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我想这回她一定急的,但小洁的眼睛只是亮了亮,转瞬又暗淡了,说,跟宋洪江之前,我是有一个对象,他叫江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只因为江子家里太穷,父母又都有病,我爸我妈才死活不同意,见我要死要活地坚持,我爸我妈才松了口,开出了一个条件,只要江子能买一台彩电,他们就同意这门亲事,可这条件其实就是有力的拒绝,江子怎么能买得起彩电呢?这之后,我才跟了宋洪江。陈文静说,闹离婚,也是因为这个江子吧?小洁摇摇头说,天地良心,结了婚后我和江子就断了,和宋洪江离婚,实在是我们过不到一起。陈文静说,怎么过不到一起,是性生活不和谐?别说小洁脸红了,连我听了陈文静这话脸也红了,身上一下子冒出了一层腻腻的汗,但这个话题又令我感到十分刺激,我在脸红心跳中瞪大了眼睛。

小清说,有些事还是别提为好。陈文静说,可有些事还是说说为好,说开了,大家都释然了,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你是不是不让宋洪江那个?小洁说,不要提了。陈文静说,你晚上总是借故回娘家住,是不是就为了躲避宋洪江?小洁还是说,不要说了。陈文静依然继续说,如果你这样做,那就是你的不对,不管怎么说,你们是夫妻,你有责任配合宋洪江做这件事。小洁停住步子,红着脸嚷道,这是我们的私事,请你不要干涉。陈文静说,我是你们的介绍人之一,如果这桩婚姻是个圈套,我就有理由干涉。小洁说,婚姻自由,谁也没权利干涉我们。陈文静说,我是没权力干涉你们的婚姻,但我有权力阻止宋洪江不把那台彩电给你。小洁转身往回就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你同样没这个权利,彩电现在是我和宋洪江的财产,也只有宋洪江才有权利不把它给我。

往回走的时候,想一想刚才的话题我的身体就冒汗,陈文静取笑道,又没说你的私生活,你紧张什么?我用胳膊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如果是我,绝不会有这种结果。陈文静说,看来还是宋洪江的攻击力不够,反正是夫妻了,就是来硬的,也不能还是处男吧!说到这陈文静叹了口气,又说,事情都过去了,埋怨也没有用,当务之急是坚决不能让小洁的阴谋得逞,不给她彩电看她能怎么地!我说,我看咱们也支持宋洪江离婚吧,让小洁既得不到彩电,还把自己赔了个二婚头。陈文静说,对,就这么办!

在这件事上帮助宋洪江,陈文静是细致周到的,她向懂法律的人做了专门的咨询,做到心里有数后,又专门找宋洪江谈了一次。她是个急性子,但和宋洪江谈心的时候,她的耐心却令我们十分惊讶,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讲了法律上有关离婚的条款,讲过之后又一遍又一遍地问宋洪江,你明白了吗?宋洪江连说明白,她才如释重负,认为胜券在握了。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陈文静的努力居然还是成了枉然,在离婚分财产的时候,宋洪江还是同意把那台彩电分给了小洁。我们都极度失望,都有了一种愤愤的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他们都想错了,关于性生活不和谐的事,不是他们所想象的样子。世界上任何传闻与事实本身都是有相当距离的,这没有办法,事情在人们的嘴里总是被添枝加叶,被想当然的想象牵着走向歧途。我承认我离婚的时候仍然还是处男,但我却无法承认人们对小洁的险恶猜测,凭我的经验和直觉,我们这桩婚姻是不存在任何圈套的,对于小洁提出的离婚要求,我一直是持理解态度的,如果再过些日子,如果事情依然按着原来的轨迹发展,就是小洁不提出离婚,我也会提出离婚的。我知道离婚后我再也找不到像小洁这样眉清目秀的姑娘了,可没有办法,我不忍心守着一口幽幽深井慢慢干涸,也不甘心永远守着一口枯井让自己慢慢渴死。

在新房烧得滚热的火炕上,起初小洁一直是很配合我的,当两个身体由远而近,就要合为一体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一个饿了许久的人闻到了好吃的东西,整个被窝都是这种类似肉香的浓浓的味道,这种味道直抵舌头,又浓浓地胀满了我的大脑,我不由自主地轻呼了一声,一下就将小洁紧紧地压在了下面。小洁被我压得喊了一声,幸福地嗔道,轻点。她的手却迎合地搂住了我的腰,她丰满得令我难以想象,她的胸脯厚厚的,两只摊开的乳房顶在我的胸骨上,像是我干瘪的胸脯突然间长出了好多肉来。我的下身早膨胀得近乎爆炸,但我努力忍住,想一想性教育读本上所说的男人要有耐心,我就极力地耐心起来,我用双臂支起身体,用嘴啜住了在幻想中早已熟悉的乳头,我的头随即轰地一响,仿佛脑袋也和下身一样充满了血,我等不及了,拼命地找门进入,可却怎么也找不到门,我有些急,冒汗了,小洁在微光中盯住我说,别急,头一次都这样。可我还是不能不急,都等了三十年了,不急还是男人吗?我浑身湿漉漉的,像在水里,我终于找到门,可该死的东西却软了,怎么也进不去。努力一番,我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从她的身上滑下来,仰面躺在她的一边。

我说,我真是无能,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小瞧我呢!小洁说。你才失败一次,别人又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小瞧你呢?小洁的这句话令我啼笑皆非,休息了一会儿,我说,我再试一试。就又爬起来,上了小洁的身,可该死的东西还是不行,小洁伸出了一只手,说,让我

帮帮你。她一把握住了那该死的东西,小洁的手很重,到底是乡下姑娘,干惯了粗活,有把力气,把该死的东西弄得生疼,可该死的东西就是该死的东西,任凭小洁怎么用力,它依然一塌糊涂。这次连小洁都失去了信心,把该死的东西往外一甩,疲惫而又无奈地缩回了手。

我知道新婚之夜我是无法进入了,既然该死的东西不能进入,那就让不该死的东西代替该死的东西进入吧,我用手指轻轻地,几乎毫不费力地进入了,我以为她会流血,手指虽然比不上那东西,但物理作用却是一样的,如果她是处女,她应该出血的,可事实上她的确一丝血也没出,看来她已经不是处女了。我并不太计较这件事,也没脸面和工夫计较这件事,该计较的应该是那该死的东西。

第一夜就这样毫无作为地过去了。

第二夜,我又开始努力,小洁也帮我努力,可依然毫无作为。如是者多夜,该死的东西始终消极怠工,不做它应该做的工作。我有些奇怪,不上她身时那东西是坚挺的,可一上她的身,那东西就不可救药地疲软了,好像有意与我作对一样。每天早晨我都感觉下边隐隐作痛,看一看,果然红肿得不轻,而且还有破裂的地方,显然是小洁粗暴帮助的结果。就像人的耐性是有限的一样,帮助也是有限度的,一个月后,小洁不帮我了,连我自己也几乎没了一试的勇气。每天晚上,我俩都坐在炕上看电视,一直看到午夜时分,没节目了,才有些不情愿地睡觉,又不情愿地再试一次。不知从哪一次开始,这试一试已经变得相当草率,一试不成也就算了,都背过脸去,各自睡觉罢了。

也不知从哪一晚开始,看完电视后小洁提出要回娘家去睡,我本不想同意,但看她的态度十分坚定我就犹豫了,没有拦着。从这以后,她几乎每晚都要回娘家去睡,我隐隐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当这种预感成了现实,我反而不感到可怕了。

为了维护我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把离婚的真正原因和盘托出的,我知道他们的所有劝告都是为我好,可是有关彩电的问题我还是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为了表示对小洁的理解,为了表示我隐秘的内疚,我咬咬牙,还是同意把彩电分给了小洁。

我知道我让他们失望了,特别是让对我最好的陈文静失望了。我天生心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宋洪江刚刚办完离婚手续的时候,我们都发誓不再帮助他了,扶不起的阿斗还扶他做什么?但没过多久,我们就把这个誓言抛到了九霄云外,以陈文静为首,我们又开始四处为他张罗对象了。

宋洪江再婚的对象又是陈文静给找的,是她老家的一个寡妇,男人病死了,身边带着一个八岁的男孩。这寡妇叫刘清芳,与当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渴望》里的女主角刘慧芳只差一个字,人长得高高大大,一张脸也和刘慧芳一样清秀圆润。见过面,又令我们嫉妒了一回。宋洪江虽然是处男,但毕竟也是二婚了,找个寡妇也不算太委屈,只是同时有了一个儿子,他的心里才稍感不平衡。我逗他道,别得便宜卖乖了,没撒种就有收成,偷着乐吧!宋洪江白了我一眼,回击的相当有锋芒,他说,你不撒种让你老婆也给你生一个儿子,看你是不是偷着乐?

因为是再婚,婚礼就办得有些简单,也就是亲戚朋友聚在一起吃了顿饭而已。吃完饭,宋洪江就老婆儿子全有了。老大难问题真正解决,我们的心就又重重地落地一回,并为他祈祷,但愿他的婚姻别再节外生枝。

转眼半年多过去了,宋洪江的婚姻没出什么问题,工作却出了问题。一次班长老傅让他负责修一台水泵,很简单的活儿,他却给修砸了,修完刚运行时倒是正常,可还没转满一天,这台水泵就爆了。水泵本身的价值并不高,但因这台水泵牵连了整个发电机组停机,这损失就大了,就成了事故。机组停机那天,宋洪江的脸都吓黄了,刚刚挨了分厂厂长一顿狠批的老傅冲着宋洪江恶狠狠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个班摊上你都倒了血霉,这次开除你不说,说不定我还得跟你受牵连,至少挨个处分。陈文静为了帮宋洪江解围,凑到老傅跟前说,傅师傅,他一个老娘们儿都不如的人,你跟他较什么劲呀?这件事你还得替他多担待,千万别让厂里把他开除了。老傅斜了陈文静一眼,说,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事谁也帮不了他。

宋洪江急得几乎要哭了,他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厂房,陈文静怕他想不开再出什么意外,就拉上我跟了出去。宋洪江并没有走远,他就停在厂房外的一片草坪上,踩着自己的影子望着前面发呆。他的前面是高压禁地。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电网,电网下边的水泥地面上有几只蹦蹦跳跳的麻雀。我和陈文静走到他身后,我看见有一只麻雀落在一根电线上正歪着头看我,它的眼睛又圆又亮。

我真笨!宋洪江用脚尖把一块石头踢进电网禁地,惊飞了几只地上的麻雀。他拖着哭腔说,就那么一台简单的水泵,竟让我修成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我该骂自己什么。我本想埋怨他几句,见他已自责得不行,就把埋怨的话咽了回去,说,骂自己什么都没用,还是想一想解决的办法,怎么样才能让你的责任小一些。宋洪江说,机组停了,这是大事故,对事故责任者厂里从来都不手软,去年事故停机的责任者老刘不就是被开除厂籍了吗?如果我也被开除了,我老婆孩子怎么办,我妈怎么办?陈文静说,别竟说丧气话,还是想一想办法吧。我说,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宋洪江自己去找厂长求情,让他手下留情。陈文静摇摇头说,这不是办法,企业家不是慈善家,央求他们,等于与虎谋皮。我说,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有人在我的身后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我们回过头去,看见庞仁也跟了出来,四人帮凑齐了。我们都转过身,把自己脚下的影子甩在身后,齐刷刷踩在庞仁的影子上。陈文静说,你有好办法就赶快说,别吞吞吐吐的。庞仁问,那天修水泵是不是老傅带着我们四个人一起修的?我们齐说,是呀。庞仁接着问,是不是一共修了五台水泵,也就是加上老傅,我们每个人修了一台?我们说,是呀,这有什么问题吗?庞仁说,当然有问题了,别忘了,因为是急活儿,这五台水泵我们谁修了哪台是没有文字记录的,也就是说,我们都知道宋洪江修的泵出了问题,但如果其他四个人都说这台出问题的泵是李铁修的,那李铁就百口难辨,事故责任者也就成了李铁。我一听就急了,冲庞仁瞪起眼睛说,你不会是让我给宋洪江顶罪吧?庞仁笑道,我们是四人帮,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吃了亏我们都不会好受,只有让别人吃亏,我们才不会太难受。还是陈文静反应快,她脱口说,你是想把责任推在老傅身上吧?庞仁狡黠地一笑,没有吭声。

陈文静说,这不好,这不是诬陷吗?宋洪江也在一旁说,万万使不得,老傅是班长,他非整出我们稀屎来。庞仁说,正因为他是班长,他的承受力才比我们强,他当事故责任者才是最合适的,宋洪江是责任者说不定就得被开除,而老傅是老师傅,又当了这么些年班长,没功劳还有苦劳呢,我看也就给他个撤销班长的处分,再说了,他以后当不成班长了,还怎么能把我们整出稀屎来?

我回头看了看,看见电线上的那只麻雀依然事不关己地看着我们,我伸手挠了挠头皮。我已经明白了庞

仁这个办法的另一层用意,当时的情形是,庞仁在班组里已经相当有地位了,他用自己不懈的努力拥有了一身出众的检修技术,更重要的是年纪轻轻的他已经连续两年获得了厂级劳模的称号,更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分厂厂长非常赏识他,认为他是年轻工人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当时全国各条战线都在提倡年轻化。如果老傅当不成班长,那取而代之的很可能就是庞仁。我看了看陈文静,陈文静也似乎明白了个中意思,她皱着眉头说,这件事我们得好好考虑,诬陷人的事我还真没干过。庞仁说,我也没干过,这不是为了帮助宋洪江嘛!如果不是宋洪江太老实太窝囊了,家里负担又那么重,我也不会出这个主意。我看了看宋洪江,问,你的看法呢?宋洪江耷拉着头,磕磕巴巴说,我听你们的。陈文静说,这事太重大了,我得回去再想一想。庞仁说,厂里的事故调查组明天就要下班组调查了,没有多少时间容我们多想了。陈文静说,那就明天早晨上班后咱几个碰一碰头吧。我们走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那只麻雀。

第二天上班,我们不约而同地比往常早到了半个小时,班组休息室的大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四个人。庞仁点了支烟,我们四个人中只有庞仁学会了抽烟。他的嘴里慢慢地吐出烟圈来,并没有急于说话。最先沉不住气的是陈文静,她顶着一脑门子官司,率先对庞仁说,我想通了,为了帮助宋洪江,只有委屈老傅了。庞仁不紧不慢地又吐了一个烟圈,问我,你呢,怎么想?我见陈文静答应了,就觉得自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了,四人帮要同进退嘛!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庞仁笑了,笑得有些阴险。我又特意看了看宋洪江,我看见宋洪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如释重负的样子。

这天上午,厂里的事故调查组就进了班组,与知情的五个人谈了话,居然有四个人说那台出了事故的水泵是老傅修的,只有老傅自己一个人说是宋洪江修的。当调查组的人把这个结果告诉老傅时,老傅的眼睛差点没瞪出眶外去,他半张着嘴,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他说怎么可能呢,他们四个人都这么说?调查组的人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傅坐不住了。他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三圈,然后冲着房门嚷道,让那四个混蛋都给我进来,我要亲耳听他们怎么说!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每个人都不敢看他,显然有些心虚。老傅对我们怒目而视,问,你们都说是我修的那台泵,而不是宋洪江修的?我们齐声说是,尽管声音不高,但却足以说明问题了。老傅破口大骂,我看你们是不想在这个班组干了,想诬陷我,你们太天真了,谁会相信我这个检修高手连一台最普通的水泵都修不好呢!我们谁也不跟他争辩,都尽量避开他的眼神。

尽管老傅态度强硬,一口咬定是我们四个人说了谎,但四个人的证词铁证如山,调查组还是毫不犹豫地认定了我们的说法。这样,事故最终的处理结果也就和我们预想的一样了。老傅被撤了班长职务,还被调离了检修班。过不多久,班长的人选就浮出水面,庞仁被提拔为检修班新的班长,成为了全厂最年轻的班组长。宋洪江也死中得活,免去了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再婚使我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对于任何女人。我几乎都不抱希望,在小洁身上的失败令我仅有的一点自尊心消失殆尽,能有人愿意跟我结婚,不管她是谁我都知足了,我也不管她是不是二婚,或者是不是有孩子,我都不会拒绝。我得感谢他们,特别得感谢陈文静,没有陈文静,也就没有我这两次婚姻。

婚礼很简单,但费用依然是靠他们帮助才凑起来的,一次失败的婚姻已经使我伤筋动骨,我就是砸了骨头也拿不出几个钱的,好在刘清芳通情达理,她并没有在乎我是否有多少钱,她说你就是一穷二白也没关系,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能对我儿子好就行了。这个要求太简单了,至少对我来说是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说我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只是我的条件差,怕亏待了你们娘儿俩。刘清芳说,条件差点没什么,只要咱们三口人一条心过日子,这穷日子也会过成富日子的。

刘清芳的长相我是相当满意的,满意得有些意外,没见面之前,我没想到她会那么中看,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长相像小洁一样好的对象了,可刘清芳的长相几乎比小洁还要好,她白白净净的脸蛋丰满而不粗糙,五官透着一股令人百看不厌的秀气。最初我还以为她会相不中我呢,当陈文静告诉我她没有意见的时候,我着实狂喜了一阵,但这喜悦相当短暂,转瞬就被另一种黯然神伤的情绪所取代,这个时候,我对自己的性能力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弄来这么一个可人的女性躺在身边。对无法作为的我岂不是一种残忍的刺激?但我顾不得许多,成家的欲望战胜了一切,我尽量什么都不想,浑浑噩噩地走进了第二次婚姻。

这一次新房是厂里分给我的,是一室半的单元房,为了这套房子,他们没少为我奔波,找分厂厂长,找后勤科长,找工会主席,他们善意地把我说的一无是处,把我的处境和状态描绘得惨不忍睹,终于感动了厂领导,阿意分给我这套房子。这套房子解决了我的大问题,它是我能顺利进入第二次婚姻的最基本的保障。

新婚之夜,刘清芳的儿子从这一天起也就是我的儿子早早地睡下了,刘清芳回到我们的房间,她用新娘子那种特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脱衣上床,脱到只剩下背心裤衩时才把被一掀,像条鱼似地滑进去,躺下来,歪着头看我。我当然想脱个精光扑过去,但潜意识里的担心阻止了我,我知道我扑过去也没用,折腾一番只能给人家带来痛苦和失望,于是我就打定主意,干脆就不做这事了。

但衣服还是要脱的,我也脱到剩下背心裤衩,也像条鱼似的滑进另一个被窝。同一张床,两个被窝,恰到好处地掩护了我的怯懦。我伸手按灭电灯,闭上眼睛努力什么都不想,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一股凉风袭上脊背,随着这股凉风,贴上来的却是一个热乎乎的肉体。我有些抖,有了触电的感觉,我像个少女似的怯怯地咕哝了一句,别、别这样。一股嘴里呼出的热气从我的脖子后边席卷过来,笼罩了我整个人。她的头就抵在我的脖子上轻轻地蹭,蹭得我浑身发痒,我又少女似的说,别、别这样。她说,我知道你是头一次,她不让你上我让你上。我说,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是我不行。她不听我的,居然动手剥去了我的裤衩,果然是寡妇,又主动又大胆,但我知道自己不行,就极力地躲。她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胸上,轻轻地往下滑,滑到腹部又轻轻地返上来,只在我的胸部轻轻地抚弄,我本不想徒劳地做,但此时不做又实在说不过去,就心一横,索性试一试再说。我上了她的身,发现她已经是光溜溜一丝不挂了,就把那该死的东西递了过去,天哪,居然是坚挺的,居然一递就递进去了。这一进去就由不得我了,这里面真是个宝,再懦弱的东西一经进去就变成了无坚不摧的钢铁战士,该死的东西终于不是该死的东西了。事后,我抱住刘清芳几乎流出眼泪,我得感谢她,是她把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以后,在床上我居然再没有失误过。

刘清芳没有工作,家里只靠我一个人挣钱养家糊口,我虽然瘦骨嶙峋,却不折不扣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也就是说,我这份工作成了维持这个家正常运转必

备的东西,丢了它这个家就得崩溃,老婆儿子也会离我而去。出了事故后,我吓傻了,我几乎不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一切牵扯到发电机组停机的事故都是大事故,已经有过责任者被开除的先例,如果我因此被开除,我未来的生活将不可想象。

我得感激庞仁这个嫁祸于人的办法,我同样得感谢陈文静和李铁的配合,如果我们不众口一词,这个办法就不可能成功。尽管我知道这种做法有些不妥,有些卑鄙,可为了生活我别无选择。他们为了帮助我,也因此别无选择。事情成功后,我松了一口气,但随后我的心却像被压了另一块沉重的东西。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在家时我常常一个人发呆,上班时也常常一个人发呆,这样一来,本来笨拙的我就显得更加笨拙,干活时更爱出差错了。

这沉重的东西是什么呢?当然是良心。

改革开放给一些人带来了机遇,也给一些人带来了危机。就拿我们四人帮来说,给庞仁带来的就是机遇。给宋洪江带来的就是危机。

这不难想象。机遇总是青睐有能力有准备的人,危机也总是爱光顾没能力且消极等待的人。厂里实行厂长经理负责制那年,庞仁被聘为分厂厂长,上任第一天,他把我和陈文静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关上门,让我俩坐下来,然后神神秘秘地盯住我俩,他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灼灼发光。我暗自好笑,心想这庞仁当了厂长,怎么连小眼睛都变大眼睛了!陈文静沉不住气,催道。庞大厂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老憋着。庞仁撇了一下嘴,说,你本是淑女,这一张嘴就成了泼妇了,我看你还是少讲话为妙。陈文静说,要我少讲话,还不如杀了我。庞仁显然不想和她斗嘴,很快切入正题,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我想烧一烧这些班组长。当官不用自己的人那是傻子,宋洪江就不用提了,他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但你俩不是呀,我想把你们俩都提为班组长。我连忙摇头,抢话说,别考虑我,我不是那块料,我这人脸小。当了官也不好意思去指挥别人。庞仁斜了我一眼,咂了咂嘴,那意思是说我也是扶不起的刘阿斗。庞仁并没有多劝我,而是把眼睛死死盯在陈文静的脸上,说,李铁不当就算了,但文静你别推辞,你当了班长也算是支持我的工作,这班长当中我的人多,我这个分厂厂长才好开展工作。我注意到陈文静出汗了。鼻尖上额头上都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陈文静说,我能行吗?庞仁说,你是女中豪杰,也就是女强人,你要不行就没人行了,我看这检修班的班长是非你莫属。陈文静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推辞了,你也知道,我这人从没给任何人丢过脸。庞仁说,那就这么定了。说罢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陈文静的脸上。我也看了看陈文静,我发现此时陈文静的眼睛也和庞仁一样,灼灼地放着光。

庞仁又说,不知你们俩听到风声没有,有好多国有企业开始搞减人增效了,我想咱厂早晚也会搞的。我随口问道,怎么减人?庞仁说,现在企业都在讲优化组合,怎么减人,当然是优胜劣汰,竞争上岗。陈文静的眼睛稍稍暗淡了一下,说,我们三个都没问题,一个是分厂厂长,一个是班长,一个是技术骨干,怕问题就出在宋洪江身上,他技术差,人又窝囊,到时候庞仁你得保住他呀!庞仁点了一支烟,淡灰色的烟柱从他的头顶缓缓升起来,他叹了口气说,到时候,恐怕我们都保不住他。

正如庞仁所说,半年后我们厂开始实行减人增效了,给每个班组都定了减人指标,我们班二十七个人,减人指标是三个。各班组采取的都是末位淘汰制的办法,技术水平、工作态度、出勤率、事故率,这几项指标加在一起,排名就出来了。我不为自己担心,我担心的是宋洪江,我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怎么算宋洪江都是倒数第一。宋洪江也有自知之明,那段日子他就像丢了魂儿,总是发呆地看一个地方,老半天返不过神来。

陈文静也替宋洪江担心,别人大都看不起宋洪江,平心而论,陈文静也是看不起宋洪江的,但这看不起又明显与别人不同,别人的看不起是单纯的,是自然而然的,她的看不起则比较复杂,有怜悯、同情、关切、恨铁不成钢,还有那么一点点类似亲情的感情在里面。一想到宋洪江可能保不住班组里的位置,她就心情烦躁,爱发脾气。

我悄悄凑近陈文静,我从她的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陈文静从来不用香水,这香味显然是从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是洗发精的味道,这味道经由她的身体触动了我的嗅觉后,这味道也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我们虽然都是有家庭的人了,但我依然无法否认自己内心对她的隐秘向往,这其实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事没事我就是喜欢与她凑近一些,或者更近一些。

我说,我们怎么样才能保住宋洪江呢?陈文静说,这几项指标中,我们只能在工作态度上给他打高分,作为班长,我好像只有这点权力了,其他几项指标都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我们谁都爱莫能助。我叹了口气,一时无话可说。帮助宋洪江,是我能够接近陈文静的一个最佳理由,为了巩固这个理由,我便把帮助宋洪江作为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最重要的事情了。陈文静又说,我们都开动脑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说,更好的办法就是弄虚作假,硬把宋洪江的积分提上去,只要大家都不反对,也就弄假成真了。我看见陈文静的眼睛亮了一亮,她放下手里的一只扳子,说,这事得和庞仁商量商量。

这天下午,我找了个机会再次凑近陈文静,问她找庞仁没有。庞仁当上分厂厂长后我和他接触的机会自然就少了,陈文静因为要经常汇报工作,和庞仁接触的机会就比我多一些。陈文静说,找了,他不同意这么做,他说减人要做到公平公正,减了谁都是砸了谁的饭碗,在这种事上,我们做领导的绝对要一碗水端平。我说,那我们就不帮宋洪江了?陈文静说,也不是不帮,庞仁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要帮,我们得想其他办法。我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下岗名单公布,宋洪江理所当然位列其中。

这天下班往厂外走,陈文静追上我,我看了一眼身边熟悉的人流,又看了一眼更熟悉的陈文静,我发现她脸上的肌肉有些松弛了,女人三十多岁就开始衰老了吗?但不管怎么说,这张脸对我的吸引力是没有衰退的,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

陈文静说,现在我们可以帮他了。我说,怎么帮,又是我们三个一起凑份子?陈文静摇摇头说,光在钱上帮是没有用的,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我有一个好办法,咱们帮他支起一个修车摊来,这样他就有新的职业了。我说。这不是小事情,恐怕难办。陈文静说,支个修车摊算什么大事情,工具从班里给他拿,车胎、螺丝之类的必备品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说,修车得靠手艺,就宋洪江那三脚猫的功夫,能独当一面吗?陈文静说,修自行车,又不是修汽车,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可以帮他呀,摊子刚支起来时你先去带带他,等他能胜任了你就退出,这难办吗?我虽不情愿,但又不想惹陈文静不高兴,就没有反对。

我知道这绝不单单是我的命不好,我不争气能怪命吗?我下岗了,没工作了,这对我和我的全家来说都是致命的。回到家没几天,我就重重地感冒了一回,躺

在床上好几天没起来。

刘清芳把饭菜做好,一盘一盘地放在餐桌上,然后便拎着廉价的手包上班去了。我下岗了,她显然不能再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了,一个乡下嫁过来的三十几岁的女人是找不到像样工作的,她去的是一家新开张的商场,不是做营业员,而是去打扫卫生,去拖地擦厕所。看着刘清芳的背影在门口一闪,随着不轻不重的关门声消失,我的心就一紧,许多悲惨的恶毒的词汇一股脑涌上心头。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不会是刘清芳,她刚刚出去是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我有些不耐烦地问了声谁,门外响起的声音却令我精神一振,我赶紧从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地开了门。

进来的是陈文静,她手里拎着两个大大的方便袋,里面有肉有鱼,我不知所云地说,买这些东西干什么。我都下岗了。陈文静说,下岗也得吃东西呀,你媳妇呢?我说,上班了,去做临时工。陈文静说,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我伸了个懒腰,感到腰酸腿疼,说,我感冒了,已经整整躺了三天。陈文静说,躺三天够本了,这第四天病也该好了,人也该换个新样子,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呀!我向窗外看了看,这一天天气果然不错,秋高气爽,天空好像比往日高出许多,也蓝了许多,从窗口的角度望出去几乎看不见一片云彩。我又伸了个懒腰,这一回已经不那么腰酸腿疼了。

陈文静把肉呀鱼呀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在该放的地方,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几乎就像这个家的女主人。这一刻,我居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很短暂,这种感觉就不见了,失业的焦虑已使我暂时丧失了对女性的兴趣,别说对可望不可及的陈文静,就是对唾手可得的刘清芳,我都多日未动了。上次做爱好像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有时连我自己都很奇怪,我难道正在丧失这种欲望吗?

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开始吃早餐,我本想等陈文静走了再吃,但陈文静一再催我吃,我才不得已坐下来吃。我吃饭的时候,陈文静把一条足有两斤重的鲤鱼放在盆里,她像个主妇一样极为自然地杀鱼剖腹,把鱼肚子掏干净,洗净,然后再洒上盐面放在盘子里晾晒。我吃完早饭了,她还抢着帮我洗了碗。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陈文静一直在和我聊天,她问我儿子呢?我说上学了。她问我女儿呢?我说上幼儿园了。女儿是我和刘清芳生的,女儿降生,我才真正做了父亲,只是肩上的分量又重了一些。陈文静又问起了我以后的打算,我被触到痛处,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我低下头说,给人打工的活儿不好干,也不好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算。陈文静说,不想给别人打工,那就给自己打工,自己既当老板又当工人,岂不更好!我苦笑道,我凭什么当老板呀?陈文静说,我今天来一是给你送点东西,二就是来告诉你,我们要帮你支起一个修车摊来,据说修自行车的生意不错,挣的钱要比上班多许多呢!我脱口说,修自行车,不行不行,整天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干活,我可受不了那些白眼儿。陈文静沉下脸,她很不高兴地把手里的水杯往桌上一撂,说,吃不上饭就不遭白眼了,那么多修自行车的人怎么就不怕遭人白眼儿呢?我见陈文静生气了,心里发虚,就不吭声了。陈文静以不容更改的口气说,就这么定了,从下周一开始,你就上街修车。

我知道陈文静的脾气,我不敢争辩,也无法争辩。

在一条不怎么起眼的胡同与一条特别显眼的大街的交汇处,宋洪江的修车摊支起来了。我一边往地上摆放工具,一边催促有些发呆的宋洪江道,你还发什么愣,赶快干活呀!宋洪江嗯了一声,这才蹲下身子帮我摆工具,瞧他这架势,好像不是我在帮他,而是他在帮我。

我花了不少时问,总算把这个修车摊摆弄得像个修车摊了,一旁的宋洪江犹如一个蹩脚的学徒,虽然也在摆弄着该摆弄的东西,但却总是出错,不是把该和打气筒撂在一起的东西撂在该放螺丝的地方,就是把我本已摆好的工具又弄乱了。我训斥他,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两手失措地在肚子前来回地搓。大街上过往的汽车甩下的浓重汽油味儿令我有些恶心,我这个人晕车,闻了汽油味儿就反胃。宋洪江倒是频频地吸着鼻子,他说,汽油味儿挺好闻的,是一种浓郁的香,闻了令人有一种莫名的陶醉感,如果咱们是修汽车而不是修自行车,那就更好了。我被他气乐了,说,蹬鼻子上脸,帮你支个修自行车的摊就不错了,想修汽车,你做梦吧!

第一个顾客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姑娘,她的车胎被扎了,得粘胎。为了锻炼宋洪江,我有意把活儿让给他干。他拔带,找漏,再粘带,手脚显得十分笨拙,一边看着的姑娘都皱起眉头,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呀?宋洪江抬眼看了一下姑娘,用手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的额头即刻出现了几道狼狈的脏手指印。我在一边替他解围,说,你别急,手艺好坏要看结果,等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姑娘不多说什么了,和我并肩站着等结果,可结果出来时却令我的脸都红了,粘好的车胎一打上气就眼见着又漏光了。姑娘嚷道,我说他不会粘吧,你说这怎么办?我狠狠瞪了宋洪江一眼,然后冲姑娘陪着笑脸说,他这人手艺太差,对不起,我来给你重粘吧。我真想不到,这么简单的活儿竟让宋洪江干得一塌糊涂。

姑娘走后,我对宋洪江说,以后干活你要上点心。宋洪江点点头。我又说,这干活是有窍门的,你不会,别人干的时候你就得多留心,自己干的时候要多动脑筋,明白不?宋洪江连连点头,说,明白。我说,明白还干不好?宋洪江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没吭声。

我在修车摊帮了宋洪江一个月,这一个月陈文静对我大开绿灯,我上班晚来早走,就是为了帮助宋洪江。一个月下来,宋洪江的手艺明显提高,总算能应付一般的活儿了,我见好就收,告诉宋洪江我以后就不来了。他点点头,眼神有些依依不舍。我知道他当然是不愿让我走的,没了我给他撑腰,他的底气就会大打折扣,修起车来也准会提心吊胆,但帮得一时帮不了一世,我终究要离开的。

这天一上班,我就对陈文静说,从今往后,宋洪江一个人顶门户了。陈文静有些不安地看着我,问,他能行吗?我说,他早晚要行的,如果总是离不开我,就永远不行。陈文静说,也对,总得让他自己拿起个儿来,早比晚强。陈文静说到这有用不放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别忘了,时常去看看他。

我嘴上应承,实际上并没有按照陈文静的叮嘱去做,也就是说,这以后我并没有常去看宋洪江。

有一天分厂开职工大会,陈文静坐在我身后,会开到一半时,她把嘴巴凑在我的耳朵边说,下班后我们一起去看看宋洪江吧。我点点头,感觉她呼出的热气一浪高过一浪。她接着说,他独自修车已经有半年了吧,你说他的手艺是不是进步了?我歪着头,尽量把嘴巴靠近她的嘴巴,我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汹涌地冲进了我的嘴里,令我身上痒簌簌的,我轻飘飘地说,是该进步了,不然他就太对不起你了。陈文静说,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我们。我听了她这句话后抬头向前面看了看,属于我们的庞仁正坐在主席台上讲话,他讲话抑扬顿挫,越来越像领导了,他的脸白皙而潮红,白衬衣的领子一尘不染,头发铮亮纹丝不乱。其实,在帮助宋洪江的“我

们”这个集体里,庞仁已经渐渐淡出了。

我对庞仁的淡出是持理解态度的,他是领导,他工作忙,哪还有时间和我们一样经常想着宋洪江呢?随着庞仁当领导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们之间其实已经拉开了无法再拉近的距离。事实上,这个时候我们的确已经不属于一个阶层的人了,据知情人讲,庞仁一年的收入已经是我们普通工人的几倍,甚至几十倍了。

这天下班后,我如约陪着陈文静去看望了宋洪江。在那个十分显眼的路口,我们远远看见宋洪江正蹲在地上埋头修一辆款式新颖的自行车,那是一辆山地车,无级变速的,因为对它了解甚少,我都没有把握把它修好,但看起来宋洪江却修得相当熟练,他把后车轮上的轮盘拆下来,调好了轮盘与轮盘之间的位置,又原样装上,拧好每一个螺丝。我和陈文静走到跟前了,却谁也没有吭声,都只默默地盯着他干活儿。他很快修好了这辆车,交给车主,猛一回头,才发现我和陈文静。他扎着两只油手,露出一张笑脸说,你们来了。

陈文静用惊讶的口气说,宋洪江,你的确进步了,这车修得很漂亮。我也附和着说,没想到你小子还真行,能独立干活了。宋洪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还、还不是靠你们的帮助嘛!

我几乎是在他们的绑架下支起这个修车摊的,即使下了岗,我也不想去蹲地摊修自行车,我毕竟做了多年的国企职工,蹲地摊一时拉不下脸来。这倒不是我有多强的虚荣心,在工厂里我一直充当着被人瞧不起的角色,实在没有什么可虚荣的,可出了工厂面对社会闲散人员时,我还是情不自禁会有一种类似虚荣心的感觉在作祟。

他们帮我支起了这个修车摊,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阻止他们这样做。他们的帮助是热心肠的,同时也是霸道的,根本不容我提出不同的意见。我知道这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陈文静,李铁或庞仁不过是顺着陈文静的意思罢了,他俩帮助我不过是做给陈文静看的。这样一来,我嘴上说感谢他们,心里却只是感谢陈文静一个人,尽管我的感谢是充满矛盾的。

我一点也想不通陈文静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她几乎把帮助我当成了一项必须执行的决议,或者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来做。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感谢她,更不知道在感谢地接受她的帮助的同时,为什么会深切地感受到来自于她的轻视或轻蔑?仔细想一想,其实道理也并不复杂,怜悯永远是和轻视连在一起的,她帮助你有几分,轻视你也就有几分。

站在众目睽睽的街口,最初我是手足无措的,我的确不适合在众人的注视下干活儿,看我的眼睛越多,我就越容易出错。李铁的到来实际上助长了我的这种紧张心理,本来小菜一碟的补胎却被我干得惨不忍睹,李铁和车主也就更有了瞧不起我的充足理由了。

我知道李铁是陈文静派来的,她怕我撑不起这个摊子,可她哪里知道,有李铁在场,我就更撑不起这个摊子,李铁的指导和监督令我心慌意乱,干活儿的时候也就错误频出。直到李铁走后,我觉得身上的眼睛少了,才逐渐心平气和,逐渐等闲地面对这些日常的活儿了,手艺也就在等闲中日臻完善起来。

时兴搞同学会那年,我们也搞了个同学会,事是庞仁张罗的。一般同学会都是同学中最有出息的那个人在张罗,而最潦倒的那个人则会尽量避开。那一年庞仁荣升我们这家企业的总经理,他张罗同学会也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晚宴定在我们这座城市最豪华的“王府”酒店,如果不是庞仁请客,我这辈子也不敢跨进这种高消费的场所。我和陈文静结伴而来,走进那间大包房时,里面已经来了一些人,老同学见面自然场面十分热烈,寒暄之中,来人络绎不绝。等坐到那张偌大的能容下三十几人的大圆桌边的时候,才有人发现最重要的庞仁居然还没有来。大家自觉地把中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留出来,然后按着出息程度依次坐下。陈文静虽然不是坐在靠中间的位置,但她却像主人一般吩咐服务员上酒上菜,她说这是庞仁授权给她的,庞仁今晚临时有个重要的宴会要参加,这同学会就只能晚来一步了。大家的酒杯都斟满了,陈文静站起来说,庞仁叫咱们边吃边等,大家看这样好不好,就叫我们的老班长来起杯吧!众人齐声说好,把目光都集中在一张有些落魄的脸上,这张脸旋即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说,不行不行,这些年我混得太差,现在才是一个班组长,我哪有资格起杯呀!陈文静说,班长怎么了,不要妄自菲薄,我也是班长,你看不起自己也就是看不起我。那张脸连忙说,我可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是说,这起杯还是得让有地位的人来起,在座的就数王处长级别高,我看就请他来起杯吧!紧挨着那张空椅子坐的王姓同学手扶酒杯,就要起身的样子,在要起来还没起来的当儿,陈文静说,咱这是同学会,又不是比官大小的会,同学会同学会,就是要缅怀当年恰同学年少的情形,我看还是老班长起杯的好。那个王姓同学有些尴尬,也连忙附和着说,好,就老班长起杯吧!

这位当年的班长哆哆嗦嗦地起了杯,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显然底气不足。我们都知道,他的口才绝对是这一桌人当中最出色的,表现得笨拙,完全是身份卑微所致。没有办法,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民情。

庞仁是在我们酒至半酣之时才赶到的,他的脸上紫光洋溢,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但依然风度翩翩。他脱下西装上衣递给服务员替他挂上,然后心安理得地坐到给他留着的中间位置,拿起已经给他斟满的酒杯说,迟到了实在不好意思,本来在哪桌迟到也不该在这桌迟到,可今天那一桌又实在是很重要,身在其位,身不由己嘛,好在大家都是同学,都不会挑我,这杯酒我自罚了。说罢一仰脖,二两半一杯的白酒一饮而尽,众人鼓掌。庞仁又倒了第二杯酒,开始敬大家,大家也开始轮流敬他,这同学会仿佛成了同学们感激庞仁的宴会了。就在这时候,陈文静突然惊讶地喊了一声,把一桌人吓了一跳,都放下酒杯和筷子,瞪大眼睛看她。

陈文静说,我才发现,宋洪江没来呀!众人长嘘口气,那意思显然是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宋洪江一个下岗工,没脸来参加这同学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陈文静又说,同学会,他不该不来。说罢转脸对我说,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吧。我看看她,又看看庞仁,庞仁也说,给他打电话,叫他务必来,就说是我说的。我出了包房把电话打到他的家里,接电话的宋洪江吭吭哧哧地说,我不想去了,这种场面我不自在。我没好气地说,是陈文静和庞仁叫你来的,你必须来。说罢不容他再啰嗦,我马上撂了电话。

宴会接近尾声时宋洪江才到场,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冲着大家一脸的讪笑,一时不知坐哪儿好,因为座位早已经给坐满了。陈文静叫服务员在她身边加了一把椅子,宋洪江这才落座。有人问他修车生意怎么样,他说能怎么样,维持呗!我接他的话说,宋洪江的修车摊生意不错,提起那条街上修自行车的宋师傅,有好多人都知道呢!庞仁这时大着舌头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他冲着宋洪江说,你小子要有骨气,就别修自行车了,去修汽车嘛,要干就干大的,就要干出名堂来。陈文静说,修汽车可不是小事,要有足够的资金作保障,他有那个能力吗?除非你帮他。庞仁说,我?陈文静说,对,

只要你能帮他,他修汽车也就不成问题了。庞仁继续大着舌头说,没问题。不就是帮助宋洪江么,我们四人帮,我当然要帮他了。

酒席散时天已经很晚了,我本想送陈文静回家,但陈文静却点名叫宋洪江送她。我只好作罢,随着庞仁等一帮男同学去歌厅唱了一阵歌。

第二天上班,陈文静没有像往常那样来一通班前训话,而是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工作分配完了,见大家都往外走去干活,陈文静叫住我,说,你就别去干活了,陪我一起去找庞仁。我看了一眼她那张很认真的脸,问,找他干什么?陈文静说,昨天同学会他讲过一句话你没忘吧,他说要帮宋洪江修汽车呢!我说,他是说过这话,不过,开玩笑而已。陈文静说,他开玩笑可以,可我们不能把它当玩笑,他既是四人帮的一员,又是老总,他怎么能和一般人一样说话不算数呢?我说,可他的确是开玩笑,咱也没必要认真。陈文静说,为了帮助宋洪江,这一次我们必须认真。

我拗不过陈文静,只好跟着她走出班组,走出厂房,走向办公大楼。几分钟的路程,我们走得相当缓慢,好像走了十多分钟。我想跟陈文静说点什么,可一见她那张认真的脸,我又不想说什么了,我知道她一定在准备见庞仁时该说的话。办公大楼里肃穆而宁静,和厂房相比是另一个世界,这里出出人人的人虽然也大都穿着工作服,但都干干净净的,几乎都一尘不染,而我和陈文静的工作服却沾染了许多油渍和灰尘,显然也如同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我们敲开庞仁办公室的门时,见里面走出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年轻女性,庞仁见我的眼睛放光,就顺嘴说了一句。她是办公室的秘书。我哦了一声,再想一想庞仁看陈文静时那种已经相当平和的眼神,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找我有事吗?庞仁在宽大的老板台后面问。陈文静说,当然有事,你昨天不是说要宋洪江修汽车吗,我看咱们说帮就帮,要尽快帮他把这个汽车修理部给支起来。庞仁皱着眉头笑了笑,说,说着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以后再说吧!我看见陈文静的脸立马涨红了,她冲到老板台前,探出脑袋对庞仁说,你现在是老总了,吐吐沫都该是颗钉,帮助宋洪江,是咱们四人帮的大事,你不能打退堂鼓呀!庞仁摊开双手无奈地说,你说让我怎么帮呀?陈文静说,开汽车修理部,最重要的是得有个门市房,现在门市房越来越贵,他买不起也租不起,你能不能帮他张罗一处?庞仁咧着嘴说,我又没有门市房,我怎么帮他?陈文静微微一笑,说,你别急,我已经帮你想好了,咱厂在102国道边上有一处闲置的小库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借给宋洪江。庞仁说,原来你都替我想好了,可把企业的房子借给别人,恐怕我也没这个权力。陈文静说,你没这个权力你就不是总经理了,帮助宋洪江,你就别推辞了。好说歹说,最终庞仁还是同意了。

从办公楼出来,陈文静显得兴高采烈,走路几乎有些发飘,原来绷得紧紧的脸也松弛了,漾出开心的笑纹。我在她的身边说,房子有了,可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没有,我看还是别高兴得太早。陈文静问,什么东西?我说,技术,宋洪江也没有修汽车的技术呀,我也不会修汽车,当然也就帮不了他。陈文静笑道,别忘了我老公是干什么的,他可是炼油厂车队检修班的班长,我让宋洪江跟他学一段,毕竟都是检修工,触类旁通,他就是再笨,也还是慢慢会掌握修车技术的。我说,你想的真周到。

这个时候,我都有些嫉妒宋洪江了。

我本不想去参加同学会,同学会是成功者的天堂,像我这样的人,去了就是丢人现眼,大人有大脸,小人有小脸,我当然不想去丢脸。

但是,李铁把电话打到我家里的时候,我知道我不去是不行了,我不想得罪他们,也不能得罪他们,我只能勉为其难,咬咬牙,腆着一张并不厚的脸皮去迎接那些轻蔑的目光。

在那张大得令我无法想象的餐桌边上,我经受着同学们热烈的毫不掩饰的怜悯和轻蔑,我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为了掩饰自己的无助而开那么一两句生涩的玩笑。但不管怎么说,我参加这次同学会的收获不小,正是从这次同学会开始,我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说这次同学会是我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也一点都不过分。

这全因为庞仁有意无意地在酒后说了那么一句话,你应该修汽车。

对于这样酒后的一句话,谁都不会当真的,其实我也没当真,听了哈哈一笑,并没在费心思去想它。但谁会想到有人把它当真了,并且成功地把它变成了事实。陈文静,她的确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幸运神。

那天晚上酒席散后,最先表示要送陈文静回家的是李铁,我早就知道,李铁和庞仁早就对陈文静垂涎三尺,只不过庞仁成了老总,见识的女人多了,对青春已逝的陈文静已不感兴趣,但李铁不一样,他显然没有机会见识更多的女人,陈文静在他眼里永远都会是一个具有强烈吸引力的美女,瞧他看陈文静的眼神,干辣辣的都有点要冒火星儿了。陈文静是何许人,她依然选择我送她回家,就是对李铁的一种有力的回避或有效的警惕。

对我来说,送陈文静回家是件轻车熟路的事情,掐指算一算,与常送她回家的那段日子虽然已相隔十多年,但感觉上却像昨天一般。我们并肩在人行道上走,路灯的光亮如同飘在空中的一片羽毛,在微风中有一种飘飘坠坠的感觉。陈文静一如往常不停地说话,她反复地说着修车的事,她说如果你真的修了汽车,慢慢你就会干大了,你就会比李铁,比我,比在岗的很多人都有出息。说到兴奋处她仰起脸来哈哈大笑,此时我只要眼神稍稍斜一斜,就能成功地看见她领口里的货色。事实上陈文静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在男人面前她似乎永远是举止得体,不给人留有可乘之机的,但唯独在我面前她是随意而又放肆的。她会像与同性相处那样毫不掩饰一些属于性别的东西。她甚至有时会与我勾肩搭背,把胸脯极敏感的部位不轻不重地挤在我的身上,这种得天独厚的待遇对我既是一种抚慰又是一种伤害。

很快就到了她家门口,她一边按电子对讲门的门铃,一边回过头来冲我善意地一笑,一股热乎乎的夹裹着甜香气息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子。她开玩笑般冲着对讲门说,老谢,开门呀,是宋洪江送我回来的,这回你不用担心是哪个男人送我回来了吧?我哭笑不得,转身就走了,看来她还是老样子,她压根儿就没有把我当成男人看待。

几天以后,陈文静就叫我到炼油厂车队去找她的丈夫老谢学修车手艺。炼油厂的车队有上百辆车,修车的活儿排的满满的,我只要跟着老谢一起干活,这手艺也就能学到手了。老谢和陈文静一样是个热心肠的人,乐于帮助弱者,对我的好完全是陈文静式的。我跟老谢学手艺的第三天,他们车队给每个职工发了一桶豆油,老谢不容我不同意,硬把发到他手上的那桶豆油塞给了我。

宋洪江的汽车修理部起了个有意思的名字,叫“文铁仁汽车修理部”,这“文铁仁”是从我们三个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而成,表明没有我们三个人,就没有这个修理部的意思。

应该说宋洪江的汽车修理部开的相当顺利,用的是厂里的房子,每月只象征性地交一点点租金,所用设备又是我们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帮他凑齐的,他只

需来了活干活就行了,当然也就没有不顺利的道理。刚开张时只有他一个人,能干的活儿他自己干,实在干不了的活儿就请车主另请高明。一年后,他收了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做徒弟,一般的活儿就交给徒弟干了,只有重要的活儿他才亲自上手。看着修理部开得红红火火我真有些吃惊,我没想到笨手笨脚的宋洪江居然能独挡一面,把修汽车的手艺全拿下了。是修汽车的技术原本就不高深,还是宋洪江这家伙变得聪明了呢?

修理部开到第五年头上,厂里收回了宋洪江所用的那间门市房,厂子与外商合资,合资后企业把所有被外人占用的房子都收了回来。陈文静为此去找过已是合资企业的总经理庞仁,庞仁苦笑着说,这回我真的帮不了宋洪江了,要帮只能我自己掏腰包去给他租房。陈文静是通情达理的人,她当然不能逼庞仁自己掏腰包。当天晚上,她要我陪她去见了宋洪江,声泪俱下地表达了帮不上忙的遗憾,没想到宋洪江并不着急,他反过来劝起了陈文静。他说,这没什么,这房厂里已经借我五年了,等于帮我创下了这份基业,这五年我也攒下了一笔钱,另租—个地方重新开业是没有问题的。劝得陈文静破涕为笑,用少有的夸奖的口气说,咱洪江出息了,能够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了。我在一边插话道,咱以后也别用老眼光看宋洪江了,人家自己当老板,比我们这些工人有实力。宋洪江近乎腼腆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几天以后,宋洪江打来电话,请我和陈文静去参加修理部新址的开业典礼。宋洪江在电话里跟陈文静说,能不能请庞仁来捧捧场?陈文静说,没什么不能的,他虽然是老总,但也是四人帮的一员,我替你请他好了。撂了宋洪江的电话,陈文静就拨通了庞仁的电话,她刚把意思一说,就被庞仁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说,现在公司的事情太多,每一件都离不开我,我哪有时间去给宋洪江捧场呀!陈文静忍不住说,可你毕竟是四人帮的一员。庞仁说,四人帮在我心里,我管得了自己的心,管不了自己的身,实在是没办法。气得陈文静狠狠地把电话撂了。

第二天上午,我和陈文静一起去参加了修理部的开业典礼。这修理部的新址在城里的环城路上,比原来的位置好了许多,面积也比以前大出了两倍,修理问能并肩开进两辆大卡车。门前摆着两排客人送的花篮,空地上则站满了来参加仪式的人,门梁上悬挂着崭新的牌匾,上书“文铁仁汽车维修行”几个大字。我歪着头对陈文静说,这场面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宋洪江的确是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陈文静说,什么不可同日而语,宋洪江就是宋洪江,他依然需要我们的帮助。我想反驳,见宋洪江走过来,就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宋洪江穿了一身西服,料子很挺,是做工精良的那种高档西装,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宋洪江穿西服,我原以为他太瘦,穿西服会挺不起来,此时看来这种担心显然是多余的,穿了西服的宋洪江肩膀显得一点都不窄,而且胸脯鼓鼓的,给人一种饱满的感觉。是高档西装成功地掩遮了他瘦弱的身躯,还是此时的宋洪江已经悄悄发福,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能够挺起西服的实力?我疑惑地盯住宋洪江,我发现他原本清瘦的面颊的确圆润了一些,并且有了健康的油光。

宋洪江对我和陈文静说,我的老客户大都来捧场了,他们对我的信誉和手艺还是相当认可的。陈文静说,你小子干得不错,的确进步显著。宋洪江说,你们这么帮我,我要是再不行,那就真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了。我看见宋洪江的脸上有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心里便隐隐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开业仪式完毕后,我和陈文静辞别了宋洪江,就急忙赶回厂子,因为这天十点钟厂里要开一个非常重要的职工大会。

我们没有时间回班组换工作服了,便直接去了俱乐部。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我们找到座位坐下来时,庞仁已经坐在主席台上开始讲话了。庞仁讲了一些合资企业的新举措,这些新举措都是残酷的竞争,几乎刀刀见红,听得人们心惊肉跳。其中有一条是个一刀切的办法,男工五十岁,女工四十五岁,必须办理内退手续。我掐指一算,这一年我和陈文静正好都是四十五岁。我扭头看了看挨着我坐的陈文静,我发现她的脸灰涂涂的,像落了一层灰尘。

我压低声音说,会后找一找庞仁,兴许对你另有照顾。陈文静毫无表情地摇摇头,说,没用的,人到了他这个层面,是不会和我们一般见识的,我们看的只是个体,局部,他看的是整体,全局,他怎么会因一个人而影响全公司呢!

半个月后,陈文静和许多女职工一起办理了内退手续。经陈文静提名,我接任了检修班的班长职务。我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陈文静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送别晚宴,酒店虽然不是豪华的,但酒席却是一流的。全班二十几个人都参加了,我还特意邀请了庞仁和宋洪江。他俩谁也没推辞,都按时来参加了晚宴。

这种晚宴的调子既是伤感的也是欢快的,无非是大家坐在一起集体缅怀、赞扬一番陈文静以往的“丰功伟绩”罢了。晚宴结束后,陈文静依然挑选了宋洪江送她回家,庞仁开玩笑道,你就不行改一改习惯,换我送你一回。陈文静笑了笑,坚定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上午,陈文静把电话打到了班组找我,未开口,却听见听筒里呼呼地喘着粗气,把我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陈文静喘了好一阵才说出话来,说,没什么,我是被气的,一提这事我的气就喘不匀,你说,我们帮助宋洪江是不是帮错人了?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讲?陈文静说,昨晚他送我回家,送到我家门口时他居然搂住我欲行不轨,要不是我奋力甩了他一耳光,他还不肯松手呢,你说他是不是个畜生?我听候发呆片刻,一股愤怒之情才顺利地涌上来,我恶狠狠说了一句,他是个畜生!

陈文静又问,我们是不是帮错人了?我嗓眼儿有些发凉,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谁会想到我宋洪江也有今天呢?“文铁仁”汽车修理行越来越红火,我已经收了五个徒弟,并且还雇来两个修车高手帮我干活。尽管活儿不断,但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活儿,我基本不会亲自动手的。

我也买了一辆轿车,我和刘清芳都考了驾照,谁要用车谁就把车开走。当我开着漂亮的黑色轿车招摇过市时,几乎没有人不把我当成成功人士。我知道我能有今天得感谢他们,我的修理行生意做得再大,“文铁仁”的牌子是永远不会改的。

是的,我得感谢他们,特别要感谢陈文静,尽管我在接受他们的帮助时也接受了屈辱和轻视,但这些东西是说不出口的,说出口的也许只有感谢。晚上失眠的时候我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我的眼睛总能穿透黑暗,穿透这二十几年的时光,清晰地看见往日的一个又一个场景,在这些其实充满委屈的场景中,我的脑海像窗外的天空,由亮而暗,由暗而黑,再由黑而暗,由暗而亮。受帮助的过程,既是消磨自信心的过程,也是自信心复苏的过程。

在欢送陈文静内退的晚宴上,除了礼节性的感谢的话,我并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我送她回家,与以往不同,我是开着车送她回家的,当然感觉也是与往不同的。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她说话很少,相反我倒是说了很多话。我不时抽出眼神看她一眼,四十几岁,她有些显老了,眼角出现了明显的鱼尾纹,秀气的脸颊上肉也松弛了一些。令我欣慰的是她的身上依然有一股神秘的诱人的味道,这味道轻柔地在周围飘动,有一些不知不觉已经渗入了我的身体。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我在她的心里永远也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最终她会不会很失望呢?

车开到她家楼口时,我下车继续送她,走到电子门边的时候我突然出手把她搂住了。起初她并没有反抗,她只是在我的怀里瞪起一双惊愕的眼睛看我,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埋下头去吻了她,我知道我对她的感谢大于喜欢,或者说我对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大欲望了,我这么做也许只是想证明什么。能够证明什么,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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