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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与陈继儒

2009-12-24张则桐

书屋 2009年11期
关键词:陈继儒张岱散文

张则桐

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松江华亭(今属上海)人。《明史·隐逸传》其传云:

幼颖异,能文章,同郡徐阶特重之。长为诸生,与董其昌齐名。太仓王锡爵招与子衡读书支硎山。王世贞亦雅重继儒,三吴名下士争欲得为师友。继儒通明高迈,年甫二十九,取儒衣冠焚弃之。隐居昆山之阳,枸庙祀二陆,草堂数椽,焚香晏坐,意豁如也。时锡山顾宪成讲学东林,招之,谢弗往。亲亡,葬神山麓,遂筑室东佘山,杜门著述,有终焉之志。工诗善文,短翰小词,皆极风致,兼能绘事。又博闻强识,经史诸子、术伎稗官与二氏家言,靡不较核。或刺取琐言僻事,诠次成书,远近竞相购写。征请诗文者无虚日。性喜奖掖士类,屦常满户外,片言酬应,莫不当意志。瑕则与黄冠老袖穷峰泖之胜,吟啸罕入城市。其昌为筑来仲楼招之至。

陈继儒是晚明山人群体的领袖,声名远播。他与江浙士林联系紧密,他的生活方式、文艺著述对晚明的士人都有导向意义。

张岱祖父张汝霖与陈继儒交情深笃,万历三十三年(1605)张汝霖赠给陈继儒大角鹿,眉公携至西湖,竹冠羽衣,往来于长堤深柳之下,见者称羡不已,眉公因此又号“麋公”。这样的馈赠显得十分风雅。陈继儒说:“肃之与余称三十季老友,而素心遥对,杖屦诗酒,呼吸相通”(《古今义烈传序》)。万历三十年张汝霖带六岁的张岱到杭州拜见陈继儒,这次经历给张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终生难忘,《自为墓志铭》特地指出:

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跨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张岱的对句与眉公的出句对偶工整,还带着几分揶揄嘲讽,眉公不以为忤,称赞张岱敏捷的才思,在这样的细节中显示了洒脱的胸襟和气度。童年的记忆是深刻而坚韧的,就像埋入地下的一粒种子,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芽、开花、结果。眉公是当时的大名士,交际酬酢繁忙,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留下这件事的痕迹。到崇祯元年,他对张岱已毫无印象,这一年张岱写成《古今义烈传》一书,托友人请陈继儒作序,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使他对眉公一直充满敬仰之情。虽然他与陈继儒直接接触很少,但在晚明的时代氛围中,陈眉公对于张岱来说并不遥远。在张岱的心目中,陈眉公是一位值得效法的前辈。张岱对陈继儒的风度和文章了然于心,他自己的诗文随处可见受到陈继儒影响的痕迹。陈眉公的形象已进入张岱意识的深层,参与了张岱思想的建构和人生的设计。

张岱的家族具有深厚的文化传统和辉煌的科举业绩,家资豪富,在绍兴和杭州拥有多处园林池沼,明亡前的张岱过着繁华精致的名士生活。陈继儒对张岱人生方向的影响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一是放弃科举,专心著述。陈继儒二十九岁焚弃儒衣冠,转而经营自己的山人事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张岱是张元忭的曾长孙,在前辈业绩的感召下,张岱从少年时代就热衷科举,但在屡次乡试不售之后,他对科举产生了怀疑。崇祯元年(1628)开始写作《石匮书》,以这一年为标志,张岱基本上淡出科场,这一年张岱三十二岁,较之当年陈继儒二十九岁放弃科举,晚了三年。张岱之所以放弃科举而专心著述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放弃科举并不等于不再追逐名利,而是采取另外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张岱一生都不能忘情对名声、功业的追求,他的最后一部著作《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旨在表彰明代越人在立德、立功、立言方面的杰出代表,自己的向往钦慕是显而易见的。晚明时期的江南地区商业发达,士人扬名的途径也由过去只限于科场得意而趋于多元,从事著述、经营文化产业也都可以名利双收,在这方面陈继儒无疑是最成功的典范。张岱的人生抉择正是在科举对士人的压力相对削弱的氛围中,效法陈继儒的结果。这一选择使张岱把精力投入明史的编撰和其他著作的写作,充分发挥了他的优长和才华,为后人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

二是营造雅致闲逸的日常生活。相对于屠隆、王稚登等人,陈继儒并不纵情声色,他更注重生活的情调和品位。陈继儒一生爱茶,在茶艺上造诣精深。他曾为夏树芳《茶董》作序,并对该书进行补录,于万历四十年(1612)前后撰成《茶董补》两卷,上卷补录嗜尚、产植、制造、焙瀹等条文,下卷补录前人诗文三十七篇。他的《试茶》诗云:“绿阴攒盖,灵草试奇。竹庐幽讨,松火怒飞。水交以淡,茗战而肥。绿香满路,永日忘归。”饮茶环境的清雅、茶人的相得之乐历历如在目前,令人神往。另一首《试茶》诗云:“此意偏于廉士得,之情那许俗人专。”只有狷洁之士才能品出茶的韵味。他还注重构造园亭、怡情书画。陈继儒善于把日常生活的细节打磨出艺术品位,代表晚明文人艺术化生活的典范。张岱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与陈继儒一脉相承。张岱精通茗饮,在茶叶的焙制、泉水质地的分辨和冲瀹的工艺诸方面都是行家里手,他与晚明制茶名家闵汶水以茶订交的精彩过程因《闵老子茶》一文而脍炙人口。张岱也精通园林、书画等艺术,可以和这些领域第一流高手对话。面对五彩斑斓的世界,张岱既深入其中,又能以独具的慧眼去观察、体味,用他的锦心绣口去表达。《陶庵梦忆》就是他在晚明生活的实录。

三是著述的形式。陈继儒重视史书,主张子弟读书应先读史,他在《全史详要序》里说:“何以通天通地通人,曰史是也;何以立德立功立言,吾亦曰史是也。”他把史书看成是“天地间一大账簿”,并认为:“夫未出仕,是算账簿的人;既出仕,是管账簿的人;史官是写账簿的人。写得明白,算得明白,管得明白,而天下国家事,了如指掌矣”(《古今大账簿》,见《白石樵真稿》卷十)。上述观念对张岱潜心从事《石匮书》的编撰会起到激励的作用。陈继儒的著述带有某些商业性质,钱谦益记述说:“仲醇又能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部分族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撮成书,流传远迩。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这类著作数量颇多,如《妮古录》、《群碎录》、《读书镜》、《珍珠船》等。应该说,这类著作的大量出现代表了一种新的文化方向。张岱著书并不包含商业的动机,他对陈继儒的这种著书方式是十分欣赏并努力仿效的。他的第一部著作《古今义烈传》就是从大量的史书撷取忠臣义士诠次而成,其他如《史阙》、《四书遇》、《快园道古》、《夜航船》、《琯朗乞巧录》也都采取这样的编撰形式。在这些著作里,大部分材料取自史书,文字通过作者的重新组织,每个小条目文字简洁隽永,具有较强的可读性。

陈继儒的人生历程给张岱的人生设计提供了成功的范例,他的文艺思想和诗文创作对张岱的影响也非常深刻,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张岱散文的文化和艺术品位。陈继儒与董其昌是晚明画坛松江画派的领袖,张岱的文艺思想深受南北宗论和松江画派艺术风格的影响。张岱与松江画派之所以有如此深厚的渊源,陈继儒是一个关键性的中介。董其昌评陈继儒的画作说:“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虽草草泼墨,而一种苍老之气,岂落吴下之画师甜俗魔境耶?”(《董其昌画论辑要》)陈继儒的山水画既有萧散简淡的风韵,又有老苍生辣的气势,在创作上,他把元末文人画风与宋代院画融为一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面目。陈继儒认为书画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蕴藉中沉着痛快”(《妮古录》)。张岱则强调“天下坚实者空灵之祖”,书画艺术要“以坚实为空灵”,而不能“率意顽空”(《跋可上人大米画》)。二人表述有所不同,而对艺术精神的理解是一致的。陈继儒的艺术实践对张岱形成“以坚实为空灵”的文艺思想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在文学上,陈继儒认为:“作传与墓志、行状,正如写照,虽一瘢一痣,皆为摹写。不然,不类其人”(《太平清话》)。张岱在传记写作上力求达到“酷肖其人”的境界,与陈继儒的主张一脉相承。关于诗文,陈继儒有这样的议论:

陈眉公尝与山中友人谈曰:“吾辈诗文无别法,但最忌思路太熟耳。昔王元美论艺,止拈《易》所云‘日新之谓盛德。余进而笑曰:‘孙兴公不云乎,今日之迹复陈矣。故川上之叹不曰来者,而曰逝者,人能觉逝者为窠臼,为糟粕,而肯恋恋于已赫之腐鼠、不灵之刍狗为哉!天马抛栈,神鹰掣鞴,英雄轻故乡,圣人无死地,彼于向来熟处,步步求离,刻刻不住,此谓真解脱,此谓真喜舍,此谓日知其所无。右军万字各异,杜少陵千首诗无一雷同,是两公者,非特他人路不由,即自己思路亦一往不再往。”(《玉剑尊闻》卷之三)

这段论述可与张岱提出的“练熟还生”的命题相互证发。对于传统的儒家经典,陈继儒喜以文学的眼光来欣赏、接受,他能在古奥的《尚书》中读出似“洞光珠”、“清水珠”、“琅玕珠”等绝妙文章。他对《史记》的文学成就更是推崇备至:“余尝论《史记》之文,类大禹治水,山海之鬼怪毕出,黄帝张乐洞庭之野,鱼龙怒飞,此当直以文章论。而儒者以理学捃束之,史家以体裁义例掎摭之。太史公不受也”(《史记定本序》,见《白石樵真稿》卷一)。陈继儒的观点代表在正统儒家和严肃的学者之外解读古代经典的立场,富有生活情趣,表现了晚明江南社会新兴文人群体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张岱深受此风影响,《四书遇》中也随处可见对“四书”的文学解读。

张岱散文的精神血脉与陈继儒的散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陈继儒擅长在琐细扰攘的日常生活中品出哲理和风雅,并以清言的形式抒写其会心之悟,他的一些清言往往成为张岱文章中的点睛之笔。如《自为墓志铭》说自己的七不可解,其中“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源于陈继儒的清言:“名妓翻经,老僧酿酒,将军翔文章之府,书生践戎马之场,虽乏本色,故自有致”(《太平清话》)。由此不难看出,张岱标举的“七不可解”是在表达一种生活情趣。陈继儒还说:“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岩栖幽事》)。这只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而张岱笔下的民间医生鲁云谷的个性、医术和爱好接近于斯,故张岱评论他说:“云谷居心高旷,凡炎凉势利,举不足以入其胸次。故生平不晓文墨,而有诗意;不解丹青,而有画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鲁云谷传》)。对于人的评价,陈继儒通过徐庶、周处的经历指出:“夫千里之驹,性必衔蹶;千人之英,性不跅弛”(《徐庶周处论赞》)。陈继儒欣赏那些个性鲜明、才能卓特的异人,曾撰《十异人传》,盲人唐士雅即是其中之一。张岱《五异人传》是陈继儒《十异人传》精神的延续,张岱提出:“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把这句话放在陈继儒的清言小品中并不突兀,它是对陈继儒人物品评的发挥和深化。清言小品描绘理想的人生境界、抒发人生感悟,并不具实践性品格,而张岱则努力把陈继儒清言中艺术化的感悟加以实践,或者在现实生活中以具体的人物来印证诠释陈继儒的清言小品,这是张岱散文创作的内存动因,张岱散文的文化意义也因而突显出来。

张岱在散文的艺术形式上也深受陈继儒的影响。陈继儒思想通脱,他的散文如序跋、传记、园亭记等突破唐宋古文的规范,自由抒写,充满生活情趣,如《闽游草序》、《茶董小序》、《绿野池记》、《范牧之外传》等。张岱的散文显然是沿着陈继儒的创作方向进一步发展,有些文章可以看到陈继儒的印痕,如《茶史序》,作为一篇序文,全文详细记叙了张岱与闵汶水考校茶艺而订交的过程,其创作构思显然受到《闽游草序》的启发。陈继儒的清言小品把语录、骈偶及文采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辞藻华美、音节和谐又明白如话的语言。从语体来看,张岱散文的语言是在语录体的基础上融汇创造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陈继儒清言小品的语言成就给予张岱重大的影响,张岱散文语言所呈现出的清新流畅、明白透彻等特色都与陈继儒的清言小品有着密切的关系。晚明是中国古代散文语言发生重大变革时期,古文、骈文、八股文、语录及口语在小品这个文体里整合、创造,到了张岱的手里,他的语言离白话散文只有一步之遥。众多的晚明作家参与了散文语言的创新,张岱是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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