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宽容·民主
2009-12-24蔡家园
蔡家园
2004年春季印度大选之前,阿玛蒂亚·森访问一个偏远、贫穷的孟加拉村庄,一位目不识丁的农民对他说:“想让我们沉默不难,但那并不是因为我们不会说话。”这句话对森产生了强烈的震撼,他突然意识到:人们对于观点的记录与保存往往偏向于有权势者或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而实际上许多有价值的观点与下层社会成员有关。那么如何让这些弱势者自由表达出来呢?这就涉及一个重要的时代命题——如何保障大家都有说话的权利。森进一步展开了思考,在印度历史上,有让每个人自由表达的传统吗?假若存在自由表达,那又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实现的呢?这对于印度的今天,又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在人们的印象中,阿玛蒂亚·森是一位卓有建树的经济学家。他的研究领域除了发展经济学以外,在福利经济学、社会选择理论等方面亦是成就斐然。他出版了《贫困与饥荒:论权利与剥夺》、《理性与自由》、《以自由看待发展》、《身份认同与暴力》、《经济发展与自由》、《集体选择和社会福利》、《论经济上的不平等》、《伦理学和经济学》、《自由、合理性与社会抉择》、《关于争鸣的印度人:印度人的历史、文化与身份论集》等十几部专著。为了表彰他在福利经济学和社会选择理论方面的突出贡献,以及他对于社会最贫穷成员所面临问题的关心,瑞典皇家科学院将1998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了他。森穷其一生研究如何根据社会公众的生活状况来评估政府的经济政策是否得当,因而被称作“经济学界的良心”。其中,关于饥荒原因研究的著作影响深远。他的研究成果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为有效地防止或减轻食物短缺提供了可行的解决方法,从而获得世界性的声誉。但是,森的思考远不止于此,他总是越过经济学领域,激情洋溢地进入哲学、政治、伦理学、社会学等领域,对人类文明的走向,对人的存在进行深入地探索。
与饥荒问题一样,民主问题也始终是森思考的核心问题。
印度建国六十二年来,一共举行了十四次大选,出现了七次和平的政党统治轮替,除了1975至1977年因实行紧急状态使民主制度一度中断,印度民主的车轮一直正常运转。在2009年4月至5月,印度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世界上最大规模的民主选举,一千多个政党参与竞选,七亿多选民参加投票。尽管国际社会对于印度民主进程也有非议,但是,民主在印度还是得到了广泛认同。2007年,印度NDTV在全国展开过一项大规模的民意调查,超过四成的被调查者将“民主”看作印度最大的荣耀。在印度这样一个种族、宗教、文化、语言千差万别,人口众多且相对贫困落后的发展中国家,民主体制良性运转堪称一个奇迹。一般认为,印度民主体制是英国殖民统治的遗产,欧美国家更是极力将印度褒奖为“世界最大民主国家”,视之为民主橱窗,甚至企图将印度拉入民主同盟,以在全球推广西式议会民主制度。然而,印度人自己并不认为民主是西方的舶来品,而是发源于印度的古老文化传统,如“超自然中心”、多元文化、村社自治(“潘查亚特”)甚至是种姓政治等传统文化,阿玛蒂亚·森则是持这些观点的代表人物之一。
森认为,在印度文化中,民主表现的一种重要形式就是争鸣,争鸣过程中的自由表达是实现民主的途径之一。他彻底放弃了西方视野而回归到印度本土,希望从历史的梳理中发掘印度文明中的民主文化,以推动当前的民主改革。通过对于印度争鸣历史的细致考察,他认为这种宽容对话的传统对于今天印度民主制度的成功,对于捍卫其世俗政治,对于消除各种与阶级、种姓、性别及社群有关的不平等现象,乃至对于南亚次大陆的和平事业,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森认为,印度人喜好并且长于辩论的传统始于公元前八世纪的奥义书时代。那时的人们讨论祭祀仪式、物质、灵魂和人生奥秘等问题,意在寻求终极真理以及可以使人获得解脱的知识,实际上是对于当时婆罗门祭司擅权腐化、祭仪繁缛现状的反动。此后思考之风盛行,沙门思潮兴起。沙门是当时出现的自由思想家的统称,他们的观点多与占统治地位的婆罗门思想相对立。公元前七至前四世纪的印度,是一个列国纷争、动荡不安的时代,思想上和宗教上也是百家争鸣,宗派林立。丧失人心的正统婆罗门教陷于危机,佛教和耆那教等顺应时代的需要,以各种革新面貌出现于历史舞台,并逐渐占据统治地位。
但是,森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对于历史的考察并非在于强调论辩的成功,而在于阐释论辩过程中的宽容精神。他认为,正是争鸣体现了不同观点之间的理解、体谅和尊重。他研究了印度历史上四个伟大人物——阿育王、阿克巴、泰戈尔和甘地,通过他们的事例来说明,自由表达与充分宽容的精神在印度源远流长,并对近现代的印度政治文明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阿育王(前272年~前242年在位)是孔雀王朝的第三位国君,曾经建立起古代印度最大的帝国。他杀掉了自己的兄长,通过激烈的争权之战获得王位,后来又发动征服羯陵伽国的战争,造成了数十万人伤亡。目睹了战争带来的巨大灾难,他开始幡然悔悟,决定改行和平国策,宣扬“正法”。“正法”即是少行不义,多做善事,以慈悲、慷慨、真诚、纯洁为要旨,集中体现了当时积极的宗教道德。尽管他后来皈依了佛教,但他并不固守一己的信仰之私,而是以国事为重,竭尽全力消除当时已经发展得十分严重的教派冲突,并以诏书的形式强调,各教派要学会对话、学会互相尊重,通过教义上的争论和切磋,消除彼此的对立,并逐步摆脱狭隘的宗派观念。阿育王自己亦身体力行,诚恳与不同派别的宗教领袖展开对话,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他的“正法”政策为经历了数百年动荡的印度社会带来了较长时间的和平,阶级矛盾和宗教矛盾明显减少,百姓生活比较稳定。森很赞赏阿育王具有明确的宗教信仰,却又能以世俗君主自期的行为方式。阿育王鼓励不同教派的人公开表达自己观点,体现出宽容的开明意识,森认为,这正是印度政治家民主意识的滥觞。
印度历史上另一个具有宽容胸怀的著名君主是阿克巴(1557年—1605年在位),他是莫卧儿王朝的第三代君主。他执政期间推行开明政策,主动放弃了个人信仰的偏见,经常邀请各派宗教学者到宫廷中说法。与阿育王一样,他还常将不同教派的领袖人物召集在一起,研讨辩论宗教、社会问题,以消除误解,化解矛盾,促进社会和谐。无论是伊斯兰教、印度教,还是佛教、耆那教、祆教或基督教乃至无神论者,他都平等对待。他废除了非穆斯林的人头税和香客税,允许各宗教建立寺院,自由传教,对于被迫改信伊斯兰教的人亦听任恢复原来信仰,政府不加干涉。政府的职位向所有人开放,不问其宗教信仰。每遇重大的非伊斯兰教节日,皇宫也和民间一样举行隆重的庆典。1582年,他创立了一个具有泛神色彩的一神教——“圣教”,力图将印度当时的所有信仰熔于一炉。他的这一尝试最终失败,但是他奉行的宗教宽容政策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给当时的印度社会带来了和谐与繁荣。
森在对历史的考察中还发现,印度历代的统治者中不乏开明之士,像笈多王朝的三摩答剌·笈多、七世纪北印度的戒日王、十四至十五世纪的毗阈耶那伽罗王朝诸王等,都对不同宗教采取了宽容态度,容许各家争鸣,善待异教信徒。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宽容态度是不带附加条件的,也就是说,并不以效忠本朝本教为异教存在的前提。在这些古代君主统治的时代,宗教宽容其实也就意味着政治宽容,平等争鸣局面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社会和谐,推动了文明进步。
这种建立在宽容基础上的争鸣传统在印度流脉不断,到了近代则出现了两位杰出的代表,那就是文学巨匠泰戈尔和政治伟人甘地。森讨论的重点不在于他们的共性,而是他们的差异。因为出身、教育以及追求事业的不同,这两位伟大的人物在思想理念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比如,对于甘地在民族解放运动中提倡的手纺手织,泰戈尔对此不以为然,多有苛评。甘地相信它能够使印度自我实现,均衡贫富,达到民族团结的目的;而泰戈尔则认为纺车没有经济上的意义,也不可能促使人思考。甘地后来喜欢独身生活,泰戈尔则对两性关系比较率性。甘地相信偶像在启发民智上有其效用,泰戈尔则认为人民任何时候都不应被当做孺子来对待。在认识论上,泰戈尔相信科学,因而偏重理性;而甘地则有时会倾向于某种宗教性的臆断,较为感性。关于民族主义、殖民主义、爱国主义、经济与社会发展等问题,他们的看法也各不相同。森最感兴趣的是,泰戈尔虽然对甘地的观点多有批评,无所忌讳,但是对于他的品格却极为钦佩。泰戈尔从未从个人角度批评过甘地,相反,对于他为祖国所做的一切努力,一直给予热情赞扬。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某些误解,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彼此直言,也从未伤害彼此的感情。观点的分歧和对立,从未影响他们对对方的敬慕和尊崇。这无疑是一种伟大的情怀,在森看来,他们的身上延续着印度论辩、存异、宽容的美好传统。
森在研究中发现,正是阿育王最早论述了宽容的必要性和非正统见解的丰富性,而且制定了指导辩论和争执的规则,也就是“在所有场合,在每一方面,均充分尊重”对手,这充分保证了弱势群体自由表达的权利。这一政治原则在印度后来的诸多讨论会中得以实践,逐渐成为印度政治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印度人争鸣的种子播种在论辩的土壤之中,这种土壤的特征是宽容和忍让。如此氛围下形成的必是多元社会,这种多元性保证了近现代世俗主义的政体得以实施。允许弱势群体自由表达,正是民主政治建立的基础。当代印度奉行的现代民主制度,就是这样逐步建立起来的。森煞费苦心地考察印度争鸣传统,既与他回到印度的立场有关,也是他意在从印度文明中发掘东方民主的因子,为解决世界性问题提供一种参照的思想体现。尽管当今印度的民主制度也存在种种不尽完善之处,但是森的努力让人感受到一种赤诚和良知,自己的问题只能靠自己解决,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汲取历史的经验和教训。
森关于争鸣的考察的视野只放在了印度,假如他在东方文明中更深入一步进行考察的话,他将会发现,在另一个文明古国中国,同样也存在着对话和争鸣的伟大传统。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221年,被称为中国“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在那时,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子提出“和而不同”的思想,重视对话。这种观点,也是在诸子百家争鸣氛围中营造出来的。“百家争鸣”的形成,直接促成了思想对话的繁荣,也是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得以生成的基础。争鸣与对话向着“和而不同”、融会百家的方向发展,为中国后来的思想与文化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礼记·中庸》中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这精辟地指出了中国古代自先秦开始的思想对话的价值观念与思想方法。争鸣是对话的表现形态,对话则深化了争鸣,光有争鸣而无对话,则可能走向对抗乃至于斗争与毁灭。因而,争鸣是需要道德约束的,那就是应该有一种宽容的胸怀。“百家争鸣”的时代,彰显了“和而不同”的中华文化的特点。在今天来看,这与印度的争鸣传统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令人遗憾的是,争鸣的种子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未能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绽放出花朵。
森说:“沉默是社会公正的强大敌人。”他在讨论争鸣问题时显然是有着强烈的当下意识的。发表意见是追求公正的一个关键成分,允许发表意见则是实现公正的基本条件。争鸣的传统如果能够积极运用,在抵制人类社会不平等现象和消除贫困及侵权方面当会起到良好的作用。就整个世界的发展而言,如亨廷顿所说,当今世界已经进入文明冲突的时代。种种文化的矛盾、宗教的矛盾、民族的矛盾都不可能依赖强权手段一劳永逸地解决,没有哪一个权威能够统治世界,人类和平相处的惟一途径就是展开对话,在争鸣中互相倾听,加深了解,在宽容的心态下相互理解,积极合作,这是一种理性的姿态,也是最终达成世界和谐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