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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拉组笼

2009-12-24孙永明

福建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顾家火光木柴

孙永明

高原的夜,是氧气最少的时间。身处五千多米的拉组笼,氧气含量少到令我几乎处在半昏迷的状态,所有的记忆功能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所有的感觉器官都显得麻木不仁。原先还有的畏惧到了此时全没了,只有生的本能。

我拿起准备好的枪来保护自己的生命。

狼来了。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两道蓝色的光在车窗前出现,渐渐的,我才看到了狼的全部造型。同时我也感受到了车外的风有多么的大——那狼全身的毛都被吹得直竖起来,面目更加狰狞。

“一、二、三、四……”我在心里数着,总共有十二只狼。有两只就趴在我的车窗前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麻木的大脑神经被死亡的威胁唤醒,我立刻意识到,狼要把车掀翻。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枪口对准靠着车窗的那只为首的狼。我对着它喊:“你他妈的,给我滚开,滚开!”车被 晃得很厉害。我的身子有些控制不住,就在我被 到方向盘的方向时,我无意中听到车后木柴的滚动声。

我在 晃中翻身到后排,又在 晃中翻身到车斗。我拿了几根木柴,扔到前排,很快地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想先把烧过的那几块木头点着。因为车门紧闭,缺少氧气,却怎么也引燃不了。

天上落下雪花。下雪了。狼没有离去,它们好不容易找到我这可口的“美味佳肴”,怎舍得丢呢。它们用锋利的爪子在车窗的玻璃上使劲地划着,有时还敲击着,那尖刺的划玻璃声让我的大脑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心脏剧烈跳动,呼吸急促。我拿打火机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我把司机座位上的白色靠背布扒下来,轻轻地 下车窗的玻璃,让车里进入点带氧气的空气。这一着对了,打火机终于起火苗了,那块布“呼”的一声亮起火光,木柴在短暂的火光里燃起来。我又从自己的座位上扯下靠背布,放到木柴上燃烧,借着火光,我看到车窗外的狼在慢慢往后退却,并发出尖利的叫声。

一根木柴着了,我又点燃了第二根木柴,第三根木柴。我背起枪,打开车门,高举着点燃的木柴走下车,站在车前,望着渐渐远去的狼群……直到狼站在远处,站成一排,站在雪地里。

看着狼群,我开始思考刚才发生的事。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狼是四条腿的动物中最聪明的一种,也是最危险的一种。它善于“思考”,它具有群体性和攻击性。它懂得用“集体”的力量把车掀翻,“逼”我从车里出来,然后“群起而攻之”,将我消灭。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在西藏,许多遇到过狼的人都有相同的体会。

但狼也有可爱的时候。在篝火前,他们等待和观望时的神情,就像我们家里养的狗,不会那么令人恐惧。与狗不同的是,狼怕火,不敢靠近火,只能远远地看着我,等待火熄灭。在这黑夜里等待,狼群就成了我在拉组笼第一个夜晚的伴侣。

当阳光把我的眼睛刺痛时,我睁开了眼。我怎么在狼群前睡着了?上苍真的有眼,没让我喂了那几只狼。我用地上的雪搓了把脸打起精神,开始观察拉组笼的白昼。

阳光下的戈壁滩,成群的野牦牛和野驴在奔走。还有藏羚羊,混合成一条遥远而又悠长的纽带,把天和地连接在一起。在拉组笼,还有一个东西连接着天地,那就是顾家俊他们当年留在这里,标志着这里走过一支测量队的三脚架坐标。坐标立在这里,又标志着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此时,我最想的是家。这种体验,只有在这里在面对拉组笼的苍凉时,才会如此感受强烈。

我背起枪,带上快熟面向前走。这里没有路,也到处是路,只要辨认方向,你就往前走。我向最远的方向走去。我想看清野牦牛和藏羚羊的长相,我知道在这里看得见的东西并不一定都能靠得近,凭着好奇心和多次进藏的“丰富经验”,我大胆地向“远大”的目标挺进。路在脚下。这句名言在拉组笼让你体会尤深。我认准方向,找低处走,我要保存体力,保存体内的氧气。阳光把我瘦小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并随着我在移动。这是一个多么自由的地方,没人管我怎么走路,没人说我走路的姿态如何。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低洼地里走着,那“远大”的目标,也不知在哪儿,我恐怕自己迷失了。蓝色的天空什么时候变了脸我也不知道。还没来得及走出低洼地,天边就成了“黑包公”。

风声就像公堂里传出的威吓声让人毛骨悚然。卷起的沙石铺天盖地把我压在低洼地里。我无法站稳在高原的地面上,风把我吹倒了。我只有生存的念头,我的两眼紧紧闭着,寒冷开始钻进我的身体,慢慢地向骨髓里渗入。风还在吹着,我别想从地面站起来,我让自己整个后背朝天,我听到的是“咚咚咚”的响声,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因为我的两眼无法睁开。腰部和左肩被重击后,我才用手去触摸,发现是两个拳头大的鹅卵石。此时,我真的回到了人类最早的爬行时代,撅着臀部,头朝着沙土地,而且还要闭着两眼,把手紧紧地抱着后脑勺。在我用最丑陋的姿势保护自己的时候,我头部上方响起巨大的滚动声。我立刻意识到那不是鹅卵石,而是巨石。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声音响在头顶上。快跑!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抬起身,闪电般地转过身子向低洼地的中间跑。我觉得我跑得比兔子还快,但实际上我只不过跑了十几米远,身后的响声越来越近,我连头也来不及回,只顾着跑,跑到巨响声停下为止。我从手缝中往后看,我看到的是一座小山似的石头堆积在那里。再往远处看,风像顶天立地的大柱子在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

拉组笼在我眼里不再是广袤的、襟怀坦荡的世界,而是充满野性的一个无人问津的绝境。人面对她的狰狞面目可以说只有躲避。风,没有停下它的喧嚣,我不得不提防头上随时可能落下的石块,左右躲闪——在躲闪中,我看到我身靠的那块石头上有几行字,红色油漆写的,字迹已经十分模糊。我左手抱着头,右手轻轻地抹去油漆上的沙土。红色的油漆,红色油漆,红油漆。人类留在拉组笼的标志。它表明这里曾经生活着我们人类。而生活在这里的人绝不是一般的人,那就是测量队,那就是顾家俊和他们的战友。

风走了,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活下来了。

当我站起来爬上高坡,看到自己刚才所走的那段很长很长的低洼地,我才明白,这低洼之处就是飓风把沙石“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致。挺拔在拉组笼的山峰也是这样形成的。西藏的地质地貌经历了第四季的冰川运动,它的年龄太轻,它还在接受外界的自然考验和磨炼。这就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

站在刚刚形成的低洼地带,我看到远处山峰上那个坐标三脚架。顾家俊他们在这里度过那么漫长的时光,他们经历的飓风袭击不知多少次。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为我们竖起的这一座座坐标架,仍然屹立。他们要付出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啊。

夜色又一次来临,这是我在拉组笼第二个夜晚。我点上篝火,学会与狼共处深夜的方式。这拉组笼的第二夜是个月圆之夜。狼和它所喜爱的月光一起来到我的身边。我像个老牧民坐在篝火前,听着狼在引吭高歌,成列队地站在我的远处。我把在拉组笼的两天生活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详详细细地记录后,就望着圆圆的月胡思乱想了。

月亮在我的眼前像个大圆饼。这是我在想顾家俊、丁金良和贾光礼当年的情景时,我的饥饿反应。我真想把天上的这块“饼”大大地咬一口,我实在是饿了。我已把车里唯一的一包快熟面吃了。但我在拉组笼的第二天已经快要过去了。拉组笼看不到人,没人和我说话,我又一次感受到高原人树立起经幡的意义,她是高原人抒发感情和对话的一种极为独特的方式。当人们长期没有得到语言表达的机会时,那经幡上的六言真经就会不断地启发人的语言能力,让人的情感得到释放。

狼群又从对面的山坡上离去,太阳依然慢慢地来到拉组笼。

我背起枪,向拉组笼做一次告别。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来了。但我永远忘不了。

一只浑身长着金黄色长毛的狐狸在远处望着我这位陌生人,它认真地审视着我,也许在思考着我为什么能从那群狼的嘴里逃脱出来。其实这狡猾的东西一直跟在那群狼的身后,等待着狼来“消灭”我,好从中分一杯羹。我从它的目光中仿佛看到绝望。我走远了,当我再回过头去看,这狐狸已经消失在山坡上。

我沿着当巴走的方向不停地向前走,饿了就把面包咬两口,渴了就抓一把雪往嘴里塞。一路走一路的寂寞。我的眼前除了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就没有别的能振奋我精神的事物。我想要看到经幡,高原上生命的象征物,看到经幡就等于看到生命的存在一样。这时,我开始明白藏族同胞为什么要插经幡的道理。因为他们在生存时,要让自己的生命在大地上树起自己的标志,好让人们知道这里有生命的神灵,神灵主宰着生命。经幡是对生者的告诫,对死者的祈祷。

第三个拉组笼的夜晚。拉组笼不会有什么变化。拉组笼依然看不到人,依然没人和我说话,我又一次感受到高原人树立起经幡的意义,她是高原人抒发感情和对话的一种极为独特的方式。当人们长期没有得到语言表达的机会时,那经幡上的六言真经就会不断地启发人的语言能力,让人的情感得到释放。

这里离人群居住地还有七八十里路,也就是说,我明天还要走一天的路。我疲倦极了,真想躺倒在戈壁滩上,两个念头在来来去去:躺下,把生命交给拉组笼;活下去,走出拉组笼。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后来我见到当巴师傅,他也这么对我说。他说:“咳!都是你,你要没说来,我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鬼地方。我也不会走路走出这该死的拉组笼。我都走得不想活了,你知道吗?我自己对自己失去了控制。”

我用歌声来为自己壮胆,我唱的歌正是当年顾家俊他们唱的那首毛主席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一路走一路唱,面对着死亡我在放声唱着历史遗留下来的歌曲。

月光很亮,我越走越觉得像白天一样亮,只不过色彩不同而已。白天是金色的,晚上是银灰色的。整个戈壁滩都在光明之中。我真想把手里的火把熄灭,我的手左右轮换了好几十回都觉得酸疼,但看着紧跟我的狼群,我又只好继续高举着火把,继续不停地加上干柴,让火光继续延续下去。

迎接白天的到来,大雪领先一步。拉组笼的雪和高原上其他地方的雪是一样的,打在脸上挺疼。狼并不因为下雪而离去,它们依然紧跟着我向前走。但狼的脚步声忽然就消失了,我纳闷它们怎么就放弃了我这好吃的“东西”呢?是远处的几簇火光改变了我和狼群的距离。我看到人啊!有火就有人,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

火光里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听到了,那是当巴的声音。

我在自己的心里大叫一声:“当巴啊!”眼里的热流涌出来。他妈的,都走出来了,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可流泪的,大男人有什么好伤心的。可我哭着脸,冲着当巴和涌上来的人,傻愣愣地笑了。和当巴一起来的人,是进入拉组笼进行防盗猎的公安和民兵。当巴正好遇上他们否则他早就喂了狼。

酥油茶好香啊!唱着歌的人好美啊!他们不停地给我敬酥油茶,把我当成一位英雄。我被他们的热情感染了,站起来加入他们舞蹈的队伍中去。在圈圈舞的圈子中,有两位汉族人,一位年纪五十岁左右,另一位三十来岁,他们分别来自与湖北和甘肃,前者是上世纪60年代援藏干部老张,后者是上世纪80年代的援藏干部小许。他们俩都是第二次进入拉组笼的。拉组笼对人类来说,是个宝库,需要保护。我能走出拉组笼,对他们来说是个奇迹,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能走出拉组笼的,也许就是他们和上帝吧。

责任编辑 贾秀莉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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