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中生有
2009-12-24黄瀚
黄 瀚
胡乐山和石头有缘。他父亲上石场炸石头让石头压死,他母亲上工地抬石板挑石子才把他兄弟俩拉扯大。如今他出外工作,还是与石头脱不了干系。记得他老家房子大门前有一块供人过门槛垫脚的踏脚石,石头面有磨盘大小,石肌平滑,底色暗绿,中间有一块蛋白色纹理图案。胡乐山自小踩着那块石头进出,发现那图案的形态也会与时俱变。记得他小时候看到的好似是一条狗,可是参军退伍回来一看,变了,左看右看,看不出那狗的形态。
母亲说:“现在变成一头牛了。”
胡乐山用水把石头泼湿,也看不出牛的影子。
母亲说:“你的眼色太差,看那牛头和牛角,牛气冲天,该你走好运了。”
母亲看有他看无,他还是看不出来。
母亲说:“心想是一头牛,它就像一头牛。”
胡乐山说:“那不是凭空想象,无中生有吗?”
母亲说:“对对,有,当然是从无中来的。”
胡乐山生肖属牛,像母亲说的,果然走好运。退伍回乡之后,他被选拔成了龙境县的省聘干部。随后长期在乡镇基层工作,爬摸滚打了十几年,最后在一个偏僻的古溪乡当书记。可惜官运到此起了曲折,第二年年底,上级来考核计划生育,抽查的两个村都有一个超生,以此类推,全乡九个村就有九个超生。计生国策,一票否决,谁撞上了谁倒霉,胡乐山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先停职检查再说。一般来说,像这种错误的处理,只是为了杀鸡儆猴,检查检查之后,可以调个位置或是换个地方再当他的书记。胡乐山停职的四个多月里,除了半个月回一趟城里的家,其余时间还是乖乖呆在古溪乡。接任的书记已经到位,胡乐山被吊在半空中,无官一身轻,不用再盯住人头,守在田头,可以经常上溪边闲逛看石头。老胡名唤乐山,其实也乐水,特别喜欢水中的石头。双眼顺着溪流随意看去,看水流中的石头,这一看,倒看出不少名堂来了。溪床中的石头,来自各个山谷溪涧,千百年来让流水冲洗磨炼,形成各种造型各种纹理石肤。用神细看,可以看出各种寓意的形态或图案,而且绝对没有两块石头会雷同的。胡乐山想起母亲的话,专注研
究起溪中的石头,也找来各种鉴赏奇石的书提高自己,看能不能理论联系实际,有所发现有所收获,倒忘了被免职的烦恼事了。他骑着摩托下乡下村找石头,找到好石头就载进城里,小的搬进套房,大的太重只好放在宿舍楼底下。这栋宿舍楼是房改楼,住的都是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大家进进出出看到胡乐山的石头,有人眼红,有人讥讽,难免要说说怪话。有人就说胡乐山因祸得福,成了闲人一个,享受离休待遇。老婆丘月在县医院上班,也不时听到风言风语,就骂老公太嚣张了,受了处分还如此逍遥。胡乐山说:“石头不咬人也不占指标,多了怕什么,让我捡石头,或许是组织上的安排哩。”丘月说:“你老是说凡事靠争取,自己的事怎么不去争取?”胡乐山想想,老婆说的也对,大概江部长把我这个人头给忘了。
胡乐山连忙跑去找县委组织部的江部长,出口就是一副半真半假亦庄亦谐的乡镇腔。胡乐山说我和老婆结婚快六年了,分居两地,同床不上三个月,怎么也生不出一个儿子,总不能让我孤头绝种吧。江部长笑了,说是你的床上功夫太差,不能怨分居两地。胡乐山说,领导说得没错,但是功夫好也要有用武之地呀。江部长说,那就照顾你,把你老婆调去古溪乡,让你们俩天天晚上加班加点,看能不能生个接班人。胡乐山慌忙说不行,老婆是县医院妇产科的骨干助产士,调去乡下,医院损失太大,自己生不出儿子,总不能也不让别人生儿子吧。江部长就问老胡,说说你有什么专长。胡乐山想了半天,把手一摊,说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工作。江部长说会工作怎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自己不生孩子倒让别人乱生。胡乐山说部长批评得对,该宽该严处理不当。江部长说,我也不是全盘否认你,听说你会拉二胡,是不是?胡乐山也笑了,说部长的眼光厉害,把我身上几条筋络都看透了;我拉二胡,不像拉二胡,倒像锯尿筒一样,咿呀咿,你听了准会得心脏病。胡乐山心中警觉,慌忙为自己辩解了一番。
江部长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组织上会考虑的。”
春节刚过,胡乐山就来到县文联当主席。
这样一来,龙境县文联的三个编制就都满了。主席,副主席和秘书,三人各司其职,和谐共事,其乐也融融。
胡乐山一上任,就跟两位同事说,既然有缘共事,大家在一起就要快活每一天,要快活就要融洽,今后在私人场合,都以老胡老韩小刘相称,不要什么主席乱叫,别人听了以为是国家主席来了。
两位部下听了就笑,都说主席英明。
副主席姓韩单名平,韩平,老家在邻县的海边小镇。老韩是宣教口的老干部,能说会写,业务全面,当过县广播站的播音员,县委报道组的副组长,文化馆的馆长,两年前调来文联任副主席主持工作。老韩虽然是海边人,年纪又比胡乐山大半轮,人却长得清秀白皙,文质彬彬。论相貌,老韩要比老胡更年轻。老胡看他,就像年代久远却又挺拔玉立温润可人的硅化石,称赞他是石头中的宝贝机关里的人才哪。老胡羡慕老韩会保养,不像自己那样脸庞饱经沧桑,额头沟壑纵横,就像一块不经切磨布满皱理的顽石。老韩知道硅化石和顽石的差别,不由心中窃喜,却说自己就吃亏在这副相貌,像个白脸书生,怪不得领导的眼光一闪而过。老胡打趣说:“领导要是女的,死盯住你不放也麻烦。”老韩苦笑道:“我没有你的福气,你有贵人相扶,能够遇凶化吉,我只能听天由命,等着天女下凡吧。”老胡莞尔一笑,知道这位秀才心气难平,满腹委屈无处说,怪不得忙着搞调动回老家。老胡说:“你想回老家,不能听天由命,得靠自己去争取。”
秘书小刘是个女性,像一般机关的女子,有几分姿色,几分来头,也有几分才干。小刘名叫丽珍,她老公老修名叫志通,在一家锦绣房地产公司当营销总监,常年在外地跑,有个男孩子刚上小学一年级。刘丽珍人长得丰腴,笑脸,耐看。老胡以石喻人,说她就像一颗玲珑剔透的水胆玛瑙。小刘不知道那是什么石头,老胡说:“当然是好石头,外表圆润细腻,内里还有水珠晃荡。”小刘就骂他中了石头的邪,人怎么能和石头相比,人成了石头就变成呆头呆脑。老胡就说玛瑙、翡翠、水晶都是石中宝贝,拿你做比喻,算是太抬举你了,还不知好歹。小小龙境县,人与人的关系就像面线缠缠绕绕,胡乐山和修志通是同一批入伍又同连队的老兵。老修是城里去的兵,退伍回来就进了城里的企业,两家平时就有来往。有了这层关系,小刘对老胡也就无话不说。小刘算是机关里“铁打的兵”,人头熟悉,官场上的人事变动,人际上的亲疏缘由,她都能说出其中的秘密和潜规则。比如老胡来到文联,小刘就说:“你从党政机关调到群团组织,算是搭上了末班车,还想有多大作为?”比如对老韩的心结,小刘就会说:“你来当了主席,老韩有心上进也没戏唱了,当然急着想调走了。”老胡知道小刘说的也对,但公开说就显得有点“破嘴”,不利于班子安定团结。老胡反问小刘,你是老机关了,不知道“互相补台,共同进步;互相拆台,一起完蛋”的道理吗?简直是乱弹琴!小刘不服,说:“你让大家不要叫主席,却还是披着主席的外衣训人,不敢听真话啊。”堵得老胡无话可说。小刘不单在私下场合,在公开场合也敢这样对顶头上司说话,旁边人听了,就会觉得不可理喻。比如韩平就想不到,老胡和小刘会那么熟悉那么亲密。一个叫老胡,一个叫小刘。一个说:“老胡你现在回城了,怎么还不见丘月小妹的肚子鼓起来,你是不是性无能啊。”一个说:“小刘你才要担心,老修整年在外面跑,你得盯紧一点,不能让他养了老二老三,到时候和你分财产。”听话语,倒像两个情人在密谋对付各自的老婆丈夫。韩平冷眼相看,长年累月下去,这一男一女,说不定就有好戏看了。
胡乐山在乡镇呆久了,跑惯了。他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作为,看文件看不了三分钟,就要起身往外跑。韩平见了,笑道:“老胡屁股尖尖坐不住,我建议你先去基层作者那儿跑一跑,熟悉熟悉情况也好。”胡乐山一听,正中下怀,说:“老韩高见,我最适合跑基层的,让小刘带我去走走。”
胡乐山要去拜会的第一位文艺骨干,就是鲁少峰。
小刘带着老胡走,一边走,一边介绍鲁少峰的名望。鲁少峰年轻时拜过美院的鲁教授学画梅花。鲁教授的梅花画自成一格,不用勾勒,不用染色,而是以墨渍画梅,枝干稀疏弯曲,劲道十足;梅影清瘦生动,迎风傲立,由此被誉为鲁体墨梅。鲁教授也被称为“江南梅花王”。鲁教授桃李满天下,喜欢学画鲁体墨梅的人也就不少。但是鲁少峰和鲁教授的关系不一般,同姓鲁,三百年前同一家,因此在他自己和别人眼里,他都算是最正宗的鲁体墨梅的传人。老鲁后来住在这个山城小县,因为和鲁教授的这层关系,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小县城文艺界的领军人物,也算是小梅花王。县里许多达官贵人的办公室或家中,都有他的鲁体墨梅,多为“报春梅开”之类的吉祥画,挂在显赫的位置上。
胡乐山去拜访鲁少峰,让刘丽珍提着花篮,陪同前往。鲁少峰原先是小学美术教师,去年刚办退休,住在一座自盖的三层楼里。客厅里果然挂满鲁体墨梅的国画。老胡没有和鲁少峰打过交道,只是闻其名。一见面,看见老鲁满脸胡须拉碴,头发稀疏,穿一件枣红色夹克,言谈举止,很有一副文人气息。外表就像台湾那个叫李敖的作家。胡乐山发挥甘当小学生的精神,虚心请教。鲁少峰侃侃而谈,海阔天空,果然风度不凡。老胡尊老鲁是县里文艺界的领军人物,要他对文联工作多多指点批评。鲁少峰矜持地说:“指点不敢当,老朽无用,年纪轻才是大本钱,领导才有话语权,现在都是这种风气啊。”胡乐山尊称他是鲁体墨梅的真正传人。鲁少峰说:“现时是风水轮流转,没几个人喜欢鲁体墨梅了,都学什么变形、抽象之类的画,胡乱涂几笔,也被吹到天上去。”胡乐山说自己对艺术一窍不通,要多向文艺骨干学习。鲁少峰嘴角带一丝讥笑,说:“听说你对音乐很内行,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音乐不见形影,但却使人相知相通,那才算是高雅的艺术啊。”说得胡乐山红了脸,连忙说:“其实那都是虚的,无有的事;不像你的梅花画,我就喜欢,正想请你什么时候送一幅墨宝。”鲁少峰说主席既然喜欢,好说,只是别塞进灶洞里引火就行。胡乐山说:“我才不会那么傻,把好端端的一大笔钱塞进灶洞里。”鲁少峰气愤地说:“确实就有这样的人,讨画时说得好听,画一拿走,就说难看死了,几根枯树枝,顺手扔进垃圾桶,要是扔远一点也好,偏偏就扔在我家门前的垃圾桶。”两个人叙谈一番,虽然话不投机,却也相敬如宾。小刘带来自家的数码相机,在一旁忙着照了几张相。临走,胡主席想请老鲁吃个便饭,老鲁说已经答应别人了,和畜牧水产局的老刘局长一起吃毛蟹。可见鲁少峰的人脉很广,虽然是退休人员,依然有人相请。胡乐山只好告辞走了,当下约定另找时间聚一聚。
回家路上,老胡问小刘:“你看出来吗,老鲁怎么样?”小刘说:“不错,不愧是文艺界老前辈,太有才了。”老胡问:“你看出他有什么个性吗?”小刘想了好一会才说:“老鲁确实有个性,自信心十足,只是喜欢居高临下,在背后对别人指指点点,不好。”老胡说:“老鲁有一股孤傲之气,就像古香古色的梅花石,优雅高贵,却又让人敬畏,是不是有才的文化人都是这副德性呢?在他看来,好像有很多假想敌,危机四伏,神经紧张,弄得自己很累。”小刘称赞老胡在乡镇没白呆,学了一套看人下菜的本领,什么人都能对付。老胡说:“不敢当,我这套本领在乡下瞎对付,进了机关单位,只能是小学水平,不如你这个铁打的兵,也不如你的老公老修。”小刘说:“别和他比,他是商人,以钱为中心,处处讲究经济效益。”老胡认为讲究经济效益好啊,说要拜老修为师。小刘说:“你怎么拜也学不来,你是搞计生犯错误的书记,智商不够。”
老胡很久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是“智商不够”?
胡乐山要去拜会的第二位人物,是个体户乔雨。乔雨就住在胡乐山住的宿舍楼前面的老街上。论起来也算是邻居,只是从来没打过交道。老胡和小刘走进乔雨的店里,不见一个人影,只见角落里一堆石头,黑糊糊的,蒙满了泥土和尘垢,像被人丢弃的铁矿石。老胡被石头迷住,蹲下来察看一番,沾了满手灰尘。小刘放下花篮,高叫了几声,只见从后面的厨房里闪出一位中年妇女,身材虚胖,一副病容。小刘问:“阿嫂,乔老师呢?”那妇人翘着嘴说:“准是又去灌马尿了。”胡乐山笑了,知道马尿就是酒。小刘介绍了胡主席。阿嫂说:“真对不起,我去把他找回来,小刘你帮我看顾后面的汤药好吗?”小刘说:“不用了,我知道乔老师去的地方,我们去找。”两个人走出店门,沿着街道的骑楼底廊走去。走过一二十间店面,来到一间食品店门前。
小刘悄悄指着店里的一个人影,说:“那就是乔雨。”
胡乐山看见一位头发灰白蓬乱的小个子男人,斜对着街道,单脚独立,倚着柜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只粗碗的边沿,慢慢地饮酒。盛酒的粗瓷碗底浅口大,不一会就罩住他的下半张脸,鼻尖贴着碗底,连酒气也不浪费。他埋着头尽情开放各种感官享受一番,直到抿尽了最后一滴酒,中途不露一句话。胡乐山暗中惊叹,这样自得其乐的嗜酒形态,很有孔乙己的风度。
乔雨喝完一碗酒,浓烈的白酒在肚子里化成火,化作胭脂红,洇上了他的黄脸盘、黑眼圈和紫色的嘴唇,整个脸色都变得鲜亮起来,渐次有了不少活气,泛出光彩。
店家老板生意冷淡,这时就半逗趣半引诱地说:“乔画师,再来三两吧。”
“不,不,不,”乔雨急忙退离柜台,躲避酒香的蛊惑,满意地自嘲说:“知足之足,常足也,三两足矣,省而又雅。”
老板听不懂什么“足足”之类,却让他的形态逗乐了。
乔雨退出食品店,正好和胡乐山打个照面。胡乐山上前说:“你就是乔雨画家啊。”
乔雨脸膛舒展,眼光直直,白他一眼,说:“不是画家,是酒仙。”
刘丽珍忙上前介绍。乔雨认识小刘,听了就说:“唔,是主席大人啊,失敬失敬。”说完转身就走,沿着骑楼底廊往回走,旁若无人无车。乔雨走起路来,手掌心朝后一甩一甩,罗圈腿往外一扫一捺,划出匀称的齿状连续图案。
小刘扑哧一笑,说:“今天乔老师喝了酒,改日再去拜访吧。”
老胡说:“没事,他只是三分酒,正好说话。”
两个人跟在乔雨后面,往乔雨的店铺走去。街上,一部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吼叫着,冲过乔雨身边,从排气管冲出的污浊废气扫过他的脸,热烫烫的,捂得人透不过气来。乔雨猛然惊醒,酒后怡然自得的惬意消失了,留下一脸阴霾,连头也耷拉下来。
乔雨带着两位客人回到家里,老婆再不敢多说。胡乐山这一回进店不看石头,却转眼看墙上挂着的几幅国画,这些画虽然纸质有些变黄,有些污渍霉斑,边绫和尾轴也有些破损,但画上的鸟和花草,却依然栩栩如生,显出一种风雨沧桑的味道,这味道倒和地上那堆石头很般配,让人想象主人的非凡经历。老胡说这些画和石头都很有品味。刘丽珍说:“可惜一般人不识货,只能供人观赏,不能成为商品。”乔雨苦笑着说这些画不值钱,现在只能做一些橱窗布置、标语书写之类的事,成为一名实实在在的画匠,才能换来每天的三两酒。老胡说:“管它什么画师画匠,只要对社会有利,有人需要,能赚到钱就是好事。”乔雨说:“胡主席这话说得实在,我爱听。”
胡乐山说:“我是外行,不懂画画,但也看得出来,乔老师的画功底好,不是一般的好。”
小刘介绍说:“乔老师是正牌科班出来的,又拜过名师,当然功底好。”
胡乐山问:“不知道乔老师是从什么美院美专出来的?”
乔雨说:“社会大学。”
小刘解释说:“乔老师爱说笑话,社会大学就是自学成才。”
乔雨说:“什么成才不成才,混口饭吃。”
小刘又介绍说:“乔老师和方副县长以前在山里是小学同学,一起学过画画。”
“哪个方副县长?方炎吗?”胡乐山连忙发问。
“是的。”刘丽珍说。
乔雨说:“同学不同命,不能比的,人各有命,方炎的命运好,官运亨通。”
乔雨趁着酒意,说起他的三两酒力,是怎么和画画的一番笔力同时学来的。他读小学的时候是文革年代,随着父母一起被“扫地出门”,发配到山里去。不料因祸得福,在那里遇上了一位省城来的下放干部孔画师。孔画师是造诣颇高的国画家,特别擅长大写意花鸟画,爱画田野里常见的野菊花、紫藤、麻雀、八哥,以及鸡、鸭、猫之类。孔画师作画的水平高,喝酒的水平也高。画师生活随便,不修边幅,常常关起门来,自斟自酌,遣兴抒怀,等到酒酣兴浓,随意落笔,笔下自有一种纵恣豪放的气势。
乔雨说:“有幸见到孔画师作画的人极少,在学生当中,只有我和方炎。”
乔雨说起方炎,说他从读书年代开始,就和好事有缘。孔画师被请到村里小学教画画,乔雨和方炎都是他的得意门生。有一回,学校里选送参加省级画展作品。乔雨和方炎不约而同,都画紫藤八哥。方炎的一幅被选中了,印在省级的画报上,那是轰动全校的一件好事。方炎在画中,除了紫藤八哥,又画了开山改河学大寨。而乔雨的紫藤树下却是一片空白。乔雨的画虽然落选了,却得到孔画师的赞赏。孔画师在课堂上评说:“乔雨的这一幅,好就好在一片空白,显得空灵蕴藉,引人想象。”孔画师又把方炎的得奖作品贬批一番,说是“画蛇添足,媚俗有余”。此后,孔画师对乔雨另眼相看,关起门作画时,就请乔雨也一起喝地瓜烧酒,师徒对酌,喝完酒就一起作画。由此,酒和画成了乔雨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内容……
胡乐山指着地上的那堆石头,询问乔雨从哪里捡来的。
乔雨神秘一笑,说是随便乱捡的,记不清了。
胡乐山说:“怎么堆了满地沾灰尘,我还以为是一堆铁矿石哩,你看那块黄腊石,黄里透红,就像一盆火,洗一洗,摆起来肯定很好看。”
乔雨说:“玩不起,你知道一个底座要多少钱吗,最少也得两三百元,反正不靠它赚钱,自己有空翻翻看看就够了。”
胡乐山知道乔雨说的也是实际,不由点头叹息。
小刘说:“乔老师你真傻,可以拿石头换酒喝啊,没酒喝,你能作画吗?”
乔雨说:“不能,心痒痒的空空的,无从下笔。”
小刘说:“对咧,方副县长不作画,也就不喝酒了,县里的领导最少有一半不喝酒。倒是做生意的,不会喝酒也喝,喝得死去活来。”
小刘联想到自己的老公老修,肚子里腾起一股怨气。
胡乐山却想起方炎,或许从那时开始,方炎从孔老师的批评中得到启发,不再学画,从而转学林业,注定了他的仕途之路。
从乔雨家里出来,胡乐山就决定晚上抽个时间去看看方副县长。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好长时间了。方副县长分管农林水,和文联没有关系,老胡调回城里以后,就没遇上他。胡乐山和方炎很熟悉,他还当过方副县长的顶头上司。那时他在古溪乡当副乡长,方炎是乡林业站站长,林业正好是他的分管范围。古溪乡是偏僻山区,只有一条不足百米的小街,平时冷冷清清,只有十天一墟的墟日才有些人气。乡干部白天下村搞计生催公粮入库,到了晚上就无所事事。喝酒、打牌、看电视,成了乡村干部和乡直机关人员的业余生活。胡乐山和方炎都把老婆留在城里,故此经常聚在一起,混得很熟。谁都知道谁的牌技,也知道谁的酒量。方炎打80分的牌技很差,打牌好像经常心不在焉,不算牌,也不会偷看牌,懵懵懂懂,随意一抽,甩手出牌,常常出错,连带拖累了他的“对脚牌友”。在圈子里,没人喜欢和他搭档。经常是胡乐山和他做“对脚”,输了牌,胡乐山也不管他年纪比自己大很多,跳起来朝他骂,骂他没头脑不长记性,骂他心猿意马想老婆,骂他烂土糊不上壁;方炎却是好肚量,输就输了,骂就骂了,双眼一眨,咧开嘴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当晚,街灯闪亮,胡乐山上方炎家探访。他一路走一路想,方炎大智若愚,或许就是从那时的无所事事开始,他已经在谋取官场的进步了。怪不得方炎不久就到县里,林业局副局长、局长,一路升迁上来。回想起来,方炎就像一块受地质影响形成的造型太湖石,虽然不尽符合“瘦、皱、漏、透”的标准,但也有形有款有花有色,总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可惜自己这块顽石只会打牌和拉二胡,活该在古溪呆了十多年。胡乐山喜欢热闹,忍不住偏僻乡村深水潭一般的生活。有一次,方炎建议乡里组织一支业余乐队,让干部们无事时有事干,活跃业余文娱生活。胡乐山听了,正中下怀,就让方炎负责牵头组织乐队。空闲时大家凑在一起,吹拉弹唱,切磋技艺,乡里有什么宣传活动,乐队就上台演奏。方炎既然当了头,就分配胡乐山学拉二胡;胡乐山为了带头,只好硬着头皮学。半路出家,手指生硬,但也拉得有板有眼。他拉的那种二胡,发声低沉沙哑,缠绵悠扬,“咿咿呀呀”的声调可以传出很远……
胡乐山敲开方副县长的家门,看见屋里灯光昏暗。胡乐山边进门边叫:“怎么那么节省哪,当了县太爷,眼珠会出火啊。”
方炎和妻子刚才正在看电视,室内灯光昏暗。妻子柳巧巧开了门顺手开了大灯,顺嘴说:“胡书记来了,二胡一响,整栋楼都会吓一跳。”胡乐山看见方副县长沉在沙发里,一副无精打采模样,脸容有些憔悴。胡乐山说:“柳大嫂你是怎么照顾的,是不是天天泡在一起,床上把戏做过分了,伤了方副的身体。”
柳巧巧一边泡茶,一边说老胡到文联没三天,就变得花腔花调了。
方炎说:“老胡没变,一点没变,改不了乡镇习气,说话大声大喉。”
柳巧巧说:“胡书记回到城里,有人管了还这样嚣张,看明天我找小丘告状,让她好好收拾你。”
胡乐山说:“你想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啊,到时候小丘生不出儿子来,你负责啊。”
“你呀,快活存在心底,现在也急着要儿子了。”
“是啊,文联那地方,无所事事,正是全力以赴争取生儿子的大好时机。”
方炎称赞江部长慧眼识人,像老胡这样的快活仙,放到文联正是人尽其才。
胡乐山说:“方副你还说哩,都是让你害的,拉什么二胡,咿咿呀呀,才会把我拉进了文联。”
柳巧巧说:“你能到文联,要先感谢我家老方才对。”
胡乐山说:“我早猜到了,准是老方把我拉二胡的事告诉了江部长。”
方炎说:“会拉二胡,也算是专长嘛,比如我当初学画学不下去,改学种树,种树也是专长,这才有今天。”
老胡说:“我可不敢跟你比,全县的人都知道,方副县长是造林县长。说起学画,我可要问你一句,当初你学画画,怎么打了退堂鼓?”
方炎认真一想,说:“学画画的成本太高,家里穷付不起。”
“还有什么原因?”
“怕了,文艺这东西太虚无,不如种树实在。”
“这无底的深潭,如今却让我跳下去啊,还说什么人尽其才。”
“你怕什么,你是无知无畏啊……”
说了一阵闲话,胡乐山最后又说到方副县长的身体:“有什么毛病,赶快去检查检查。”
方炎说:“检查什么,不要无事生非。”
胡乐山说:“还是要相信科学。最好让柳巧巧陪你到上级医院检查,别老泡在县医院。县级医院是救人不死,医病不好,查不出什么屁来。”
柳巧巧说:“你呀,敲自己老婆的饭碗啊。”
胡乐山说:“明人不说假话,还是要到上级医院去检查,你要没空,我让小丘陪县长去,看你放心不放心。”
柳巧巧说:“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你舍得呀。”
胡乐山正色道:“玩笑归玩笑,早点去检查啊。”说完话他就告辞出来。
胡乐山回到家中,家里黑咕隆咚,没有人影。胡乐山记起来了,今天晚上是老婆值夜班,要等到半夜十二点以后才下班。胡乐山倒头便睡,等他一觉醒来,发现妻子丘月正和衣睡在他的身边。胡乐山看着妻子娇柔单薄的身子,心中不是滋味,自己长期在乡下,让妻子在城里单身独过,现在调回城里,还是不能好好款待妻子。胡乐山觉得自己有失做丈夫的责任。他想为妻子脱外衣,妻子却忽然醒来。
丘月喃呢道:“我太累了,接连接了两个新生儿,都是漂亮的男孩子。”
胡乐山说:“别人生儿子,你高兴什么。”
“两个都是胖小子,一个五斤半,一个六斤二。”
“什么时候你也生一个八斤二的。”
“我可不怀那么大的,又累又危险。”
“那就怀小的,生一只小老鼠。”
丘月当助产士,当了整整八年,接了无数个婴儿,也见多了女人家生孩子的痛苦。经她的手出生的新生儿,各式各样,有缺肛门的,有兔唇的,都是肚子里做事,谁也没办法预测和回避。婴儿小了,先天不足;婴儿大了,又要剖腹产。产妇十月怀胎不说,单是分娩这一关,就要出生入死。难产,大出血,胎盘不下,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丘月见多了,变得有些畏惧生孩子了。眼看到了三十多岁,丘月知道这是生孩子的最后关口,再不争取,这辈子就不能生了。胡乐山知道妻子的心结,不敢勉强,只能顺着妻子的意思避孕,怪不得结婚六年没儿女。母亲和小儿子住在乡下,农家事务多,好相帮。母亲心急,就放话说媳妇是不是被阉过了,三十几还放不出一个屁来。胡乐山回话说丘月怕和猪母一样,一胎生出十几头小猪崽。母亲说女人家生孩子有什么可怕,像鸡母生蛋牛母抱犊一样简单,亏她还是有知有识的接生娘,比乡下女人更胆小。其实,丘月并非不爱孩子,有时抱着别人家的孩子,望着孩子清纯的眼睛和天真的笑容,看得痴迷,总是抱着爱不释手。丘月心中充满矛盾,自己想生而不敢生。有一回,老胡捡来一块九龙璧石,翠绿色的石头中有一个淡橙色图案,很像一个蜷着身子酣睡的胎儿。妻子很喜欢,说那图案就是“十月怀胎”,特地摆放在床头柜上,不时看一看摸一摸,摸得石头细腻滑润起了包浆。可见她也想怀个孩子。老胡想要孩子只是嘴巴说说而已,不敢给妻子加压,不焦急也不生气,一切顺其自然。他只能用自己的快活感染妻子,不让妻子活得那么累。
妻子累了,比胡乐山先睡着,胡乐山心中有事,迟迟睡不安稳。天快亮时,他又忽然醒来,摸着妻子柔软的胴体,心中溢满柔情蜜意,想要有所作为。妻子也醒来了,体力也恢复了,不由自主地响应。夫妻俩摸来吻去,心中欲火燃烧,不由云雨一番。
第二天是周六,胡乐山陪妻子多睡了一会,醒来已经是九点多。胡乐山先起来,磨豆浆,煮豆浆,又出门买了两个馒头。把昨晚换下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洗。丘月起来满意地说:“难得你今天那么乖,准定有什么事求我。”
胡乐山说:“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求你生个儿子啊。”
“你呀,回到城里,无所事事,专想生儿子。”
“那当然,当初对江部长就是这样说的,才能调回城里,连组织上都关心的事,你怎么像个局外人,一点也不焦急?”
妻子忽然记起拂晓前的事,心中计算一番,担心地说:“这一回,说不定让你称心如意了。”
胡乐山说:“那就谢天谢地太好了。”
丘月忽然翻脸责问:“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喝过了酒?是不是又偷抽烟了?”
胡乐山说:“你尽可放心,本人健康状况良好。”
丘月懊恼地说:“糟糕,我昨天刚吃过感冒药。”
胡乐山说:“吃了药好啊,孩子多了免疫力,无病无灾。”
吃过早饭,老胡不去捡石头了,大献殷勤陪妻子出门逛街买衣服。
胡乐山正觉得无所作为的时候,接到宣传部的通知,参加部里的庆祝五一活动筹备会。其实不去也知道,准是压任务下来了。果然,潘部长在会上布置,让文联负责其中一个项目,举办一场迎五一书画展。潘部长对大家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正是考验各位工作成果的时候,看你们是不是会办事,是不是有做事。”快散会时,胡乐山问部长有没有下拨经费?潘部长说:“我是部长,不是行长,你自己去想办法。”胡乐山觉得很为难,什么人才、作品、经费,都要文联的人去组织、筹划,偷鸡没有米,空手套白狼啊。潘部长说:“要不然调你来吃干饭哪?”胡乐山无话可说,一级压一级,他该去压谁呢?文联底下也有一个美术家协会和书法家协会,不过都是空机构。会后,胡乐山找老韩商量,像这种没有米的饭,该怎么煮?老韩说先把部里的精神传达下去再说。老胡让老韩发通知,挂了几个电话,通知这两个协会的主要骨干来开个会。通知发出去了,到时来的人三三两两,都是不起作用的一般爱好者。连身兼美术家协会主席的鲁少峰也称病在家没有到会。老胡很恼火,怎么连一个会也开不起来。老韩说:“文联是群团组织,不比县委或者政府机关,没有公权力,也没有约束力,来不来由他们高兴。”老胡问,过去都是这么办的吗?老韩说:“过去都是登门拜访,这些人知道我们有求于他,架子大起来了。”老胡不满地说:“是吗?真要一个个去拜访?”老韩说:“没有其他办法。”
胡乐山不相信没有别的办法。他灵机一动,找到刘丽珍的老公修志通,开门见山就说:“老战友,现在该你出血的时候了。”修志通说:“跟你做战友倒霉,冲锋在前,出血在先,你说是什么事吧。”老胡说:“这几年,你们房地产企业可是吸了不少老百姓的血,所以平时的口碑很差,你就像红白间杂的彩霞石,全靠人工切割打磨抛光,才能现出好看的图案形态。”老修说:“有屁快放,别尽拿你的石头说事,你想怎么切割打磨?”老胡说:“庆五一市里搞书画展,想让你公司的老总当个顾问,取名叫“锦绣杯”书画展,为你们企业宣传宣传。”老修说:“我明白,一句话,要我们拿钱就是。”老胡说:“对对,我把这个好机会留给你,因为你是我们文联的家属,内部照顾。”老修说:“照顾是虚,管卡要是真,你就不怕我告到县里的效能中心?”胡乐山“嘿嘿”傻笑,知道老修不领情也不会出卖战友。修志通手中的权力有限,当即挂电话和公司的老总说了,老总爽快地答应给2万,但指示说展览中要有一幅“锦绣家园”的风景画,要挂在展区最中央。胡乐山满口答应,一定要请一位名家画这幅主题画。
有了锦绣公司赞助2万元,解决了展览的奖金和费用。老胡说:“看看重赏之下,有没有勇夫。”他让小刘发一个书面通知,举办庆五一“锦绣杯”书画作品大奖赛。这一着,果然是有效果,送上门来的、邮寄来的作品一收就是一大叠。胡乐山看了,心中暗喜,觉得自己的经济激励机制收到了效益。让韩平挑选一番,要送去裱褙。老韩却冷漠地说:“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不少。”
胡乐山连忙问:“老韩你说清楚,什么叫该来和不该来?”
韩平说:“你看几个比较有名的画家书法家送来作品了吗?”
老胡一看,果然是,比如他拜访过的鲁少峰和乔雨就没有送作品来。
老韩说:“这几个名家的架子大,单靠悬奖起不了作用,还得上门拜访。”
老胡不以为然,说:“鲁少峰我不知道,乔雨难道也不为三千元奖金心动?三千元,可以买多少斤酒呀。”
老韩说:“多少斤酒也打动不了他,这些人清高哩。”
老胡说:“要不你也屈尊一下,你去拜访他们俩一回,培养培养感情。”
老韩不置可否。老胡心中有数,这回轮到韩副主席摆架子了。
胡乐山断然说:“这样吧,老韩你找鲁少峰,我找乔雨,各负其责。”
胡乐山让刘丽珍找一处饮食店,做东请乔雨。小刘找了一间“哥俩好”饮食店。胡乐山觉得店太寒酸,有些不敬。小刘说反正乔老师不吃菜,只要有好酒。傍晚,老胡就从自己家里带了一瓶52度的茅台酒,准时到饮食店去。乔雨应邀来了,不过来之前,他照例已经喝了三两酒,脸颊酡红。老胡看了不爽,嗔怪乔画家怕没酒给他喝先垫了底。乔雨解释说,自己每天下午三点酒瘾上来了就得喝三两酒,主席既然请客,还怕没酒喝?老胡说:“你还能再喝吗?”乔雨说:“难得胡主席那么看得起我,今天就是喝醉了也值得。”胡乐山与鲁少峰和乔雨都接触过,觉得他们俩的处世态度大不一样,一个愤世嫉俗,一个随意知足。既然是文联的业余作者,只能一视同仁与人为善;但是说实话,胡乐山更喜欢和乔雨打交道。他是第一次和乔雨喝酒,不知道乔雨的酒力深浅,不敢多劝酒,只是让小刘多夹菜。可是没用,乔雨根本不动筷子,只是一味喝酒,两个人喝了一瓶酒,胡乐山不敢再喝下去。
乔雨说:“你放心,人生难得几回醉呀。”
胡乐山说:“我是怕你喝得脑痴呆,画不出画来,那可是我们县的大损失。”
乔雨说:“亏你是酒精考验的乡镇干部出来的,还怕喝酒?告诉你,我是天天喝酒,天天作画,你若要画,我随便一抽就是好几张。”
胡乐山说:“果然是酒仙,酒一喝,画笔一挥,天马行空,这就是你的老师教给你的醉写花鸟画法呀。”
胡乐山只好招手,让店家再开一小瓶四特酒。
乔雨趁着酒意,又说起自己的恩师孔画师,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一次际遇。乔雨说,遇上孔画师,学了画画的一些普通技能,算是有了一点谋生手段,可惜孔画师不久就调回省城了。后来,乔雨被落实政策,回到老家的小县城,为了生计,不再读书。此后又经过了二十多年的磨炼进取,当一个画家的梦离他愈来愈远愈虚幻了。乔雨当不成画家,只好当画匠,开一间装潢店糊口,成为地地道道的草根画匠。
胡乐山问起乔雨的生意如何?
乔雨说:“有时有,有时无,就像酒壸有时满,有时空。”
胡乐山说:“是啊,不容易,今后有什么生意要多照顾你。”
乔雨并不领情:“够吃够喝酒就行,要那么多生意干什么?”
刘丽珍说:“就是苦了嫂子,身体不好,又要看顾三个子女。”
小刘的话,刺伤了乔雨心中的痛,他哽咽着说:“都是命啊,嫁鸡飞,嫁狗走,嫁乞丐,背饭篓。谁让她嫁给我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啊……”乔雨说着,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哭到伤心处,一把泪,一把鼻涕。
胡乐山知道乔雨醉了,和小刘一起又扶又撑,好不容易把乔雨弄回家去。
嫂子见了,没有一声道谢,反而是黑着脸,大骂:“你们把他灌得这样,想把他灌死呀。”
胡乐山和刘丽珍一声不吭,赶紧抽身就走。
路上,小刘说:“这餐酒白请了,这顿骂也白挨了,忘了向乔老师约稿。”
老胡说:“没问题,明天你再跑一趟,他肯定会答应的。”
老胡要送小刘回家,小刘说不用,你自己认得回家的路就不错了。
“不送你回家,出了事,老修会骂死我的。”
“送我到家,让老修看见了会用扫把赶你出来的。”
“不会吧,我又没有欺负你。”
“你想想,一下子掏了老修2万元,还要他老婆陪酒,像老战友吗?”
“这叫熟鬼找熟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正是战友本色。”
韩平找老鲁要画,不顺利。鲁少峰以近来身体欠安为借口,不愿意为画展画画。反而当面发泄了一通,说以前搞画展连裱画的钱也没兑现,偷鸡也要有一把米哪;说有一幅画送到省里参展没有送还,好比肉包子打狗不回头。老韩回来一说,老胡不高兴了,说知识分子就是会摆架子,这时候还扯什么历史欠账,顶多是没有张屠夫也不吃混毛猪。
老韩说:“不用你吃混毛猪,只要你请一个人来,保证老鲁会主动参与。”
“谁呢?”
“市里的画家汪小洋,只要小刘出马,肯定马到成功。”
老胡不相信,小刘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老韩说汪小洋是小刘的舅舅,老家也在龙境县,原先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美工,就像乔雨一样,专门为客户设计广告、书写标语、布置会场橱窗之类。后来,汪小洋的人物画接二连三在几次全国美展中获得大奖,名气大振,被调到市里的书画院,成了专职画师。
老韩说:“只要把汪画师请下来指导,请他开一个讲座,为书画展剪彩,肯定老鲁会跟着主动作画。”老胡不明白,汪画师跟老鲁有什么关系?老韩说:“汪小洋是中国美协的会员,鲁少峰正想申请加入中国美协,想要汪小洋当介绍人。”老胡恍然大悟,觉得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老韩说要想压得住地方草佛,就得请一尊大神来。
韩平说:“汪小洋是本县出去的名人乡友,很有影响力的。”
胡乐山心想,汪小洋或许是一块被埋在土层中的石头,刚露出一点头脸,只要花工挖掘,说不定会现出峥嵘本色哪。
老胡让小刘到市里去,想办法把汪大画家请下来。
汪小洋既是刘丽珍的亲舅舅,外甥女出马,总比别人有利。小刘知道,舅舅汪小洋当了画师,不像当初在广告公司当画匠那样自由了。春节期间,小刘在母亲老家见过汪小洋,小刘说:“舅舅在市里当专职画师,肯定如鱼得水,创作丰收。”汪小洋说:“上有上的难处,眼高手低,惜墨如金,轻易画不出自己满意的东西,你看看,我每天搔搔头皮,就抓下一把毛发,发愁哪。”小刘说:“舅舅你的定位太高,对自己的要求太高,才会自寻苦恼。”汪小洋说:“说实话,整日无所事事,不如原先当画匠的日子那么充实。”小刘似懂非懂,以为是舅舅说漂亮话。刘丽珍把汪小洋说过的话告诉胡乐山,老胡说:“或许不是漂亮话,像你舅舅说的,这我倒相信,有名有有名的累,在上头呆久了,心头空,气浮躁,这种时候,你这个外甥女去请他,汪小洋能不满口应承下来走走吗?”小刘畏难地说:“舅舅好说,只是舅母小赵和舅舅是二婚亲,很会留有余地,把他当作生钱的工具使唤,肯定会有些不痛快。”老胡说:“反正这是公事,只要汪小洋决定了,他老婆肯定也会藏在心里不敢公开反对。”
小刘到市里走一趟,果然说动了汪大画家。
听说小刘把汪小洋请来龙境县,最高兴的是韩平。韩平说:“还是小刘的面子大。”老韩特地建议,要把汪小洋安排到高级一点的宾馆去住。胡乐山也不反对。汪小洋在龙境县工作过,自然有不少熟人亲友前来拜访,不安排好一点的宾馆,就会给县里抹黑。“锦绣杯”迎五一书画展开展的前一天,汪小洋携带妻子小赵下来龙境县。当天晚上,潘部长亲自做东,摆了一桌请汪小洋夫妇。吃了一半,潘部长另有任务,抽身走了,留下胡乐山和韩平继续陪同用餐。
吃过晚饭,汪小洋和夫人回宾馆。胡乐山找个借口就先走了,韩平陪着汪小洋夫妇回宾馆。在套间的小客厅里,韩平忽然说:“汪老师你不认识我了?”
汪小洋说:“今晚不就认识了嘛。”
韩平说:“我早就认识你了,你在我家住过。”
汪小洋笑笑,认真打量了一番韩平,还是摇摇头。
韩平说:“汪老师贵人多忘,你不记得,我就是当年的房东老韩的儿子。邻县海边的老韩,记得吗?汪老师你可是变了大样,发福了。”
汪小洋尴尬地笑笑,连说:“喔,老韩,对对,老韩。”
韩平说:“我老爸经常提起你,说你做事有定性,将来肯定大有出息。果然如此,汪老师如今名气大了,是我们市里的大名人,好不容易能把你请下来。”
汪小洋说:“不敢当不敢当,人生的老师,其实就是自己,各自经历了一些事,也就学会了一些东西。”
韩平称赞汪老师说得很深刻。
小赵撅嘴一笑,说:“韩副主席,你把我们家老汪妖魔化了。”
韩平说:“汪夫人会说话,看来你是一副旺夫相呀……”
韩平说些什么,汪小洋不在意。他竭力在脑海里搜索当年的往事。
想当年——距离今天也有二十多年了吧,汪小洋刚从美校毕业,心高志远,专业心特强。但谁也没想到,他却进了滨海县城的一家广告公司。汪小洋看中了这里的环境,大海是汪小洋心中的艺术殿堂。他把公余时间都泡在海边,整天背着画夹在渔村小巷里游荡,看渔船在海浪上搏击风浪,看渔民们在沙滩上拉网收获,看渔家男女的风俗生活。汪小洋晚上回到租赁的小屋里就埋头作画,用画笔勾勒这里的风俗民情。汪小洋后来在全国美展中获奖的人物画,画的就是海边风情人物。
汪小洋记起来了,那时候他就住在老韩祖传的老屋子里。面对大海,石板条砌的墙和楼板,门窗有些破旧,但很牢固。起台风的季节,窗扇就整夜不停地嘎嘎叫唤,好像很兴奋。汪小洋单身一人,租了一间十平方的小房间住下来。老韩是本地人,大名叫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个典型的海边人,皮色黝黑,不像这个小韩那么白皙。老韩有几分文墨,也干过几年公职,那时已经下海在县城经营画廊。好像有个儿子正在上中学。汪小洋去过他的店,看见柜台里摆一些旅游纪念品,墙上挂一些画,有画框也有立轴……
汪小洋说:“你那房子确实不错,白天推窗就可以看海景,晚上可以听海涛。”
韩平说:“好是好,可惜藏在海角不值钱。”
小赵说:“怪不得老汪总爱在海边定居,在市里的房子也可以看到大海。”
老汪却趁机发牢骚:“那算什么,听不到大海的呼吸,看出去不是高楼就是街道,听的是汽车无休止的噪声,和老韩家比,差天对地。”
韩平看小赵撅着嘴不高兴,就开玩笑说:“我们这龙境县那就更差了,城不城,乡不乡,汪老师要是市里住腻了,就到海边和我换房子住。”
小赵说:“那你就吃大亏了,我那是一小套。”
韩平说:“不能比数量的,要比质量,像我的画摞得比屋子高,也比不上汪老师一幅画值钱。你说是不是?”
有了经费,“锦绣杯”迎五一书画展取得完满成功。
那一天,潘部长亲自来剪彩,还有方副县长也来了,是老修把他拉来的。修志通作为活动的赞助商,肯定要参加,半道上遇见方副县长,说了画展的事也一起来了。胡乐山看见方炎一副清瘦样子,见面就问他,上医院检查了没有?方炎说:“查过了,没事,只是肝区有一小块水泡。”胡乐山说:“就在县医院查?你怎么不到省里去复查?”方炎说:“就要去的,过几天就走,今天是你上任的第一件大事,我能不来捧场吗?”
胡乐山拍着方炎的肩膀,感激得眼眶盈满了泪花。
汪小洋作为市里文艺界的代表,也参加剪彩。原先不想参加的鲁少峰怎么也来了?胡乐山知道这是韩平做的工作。老韩屈尊再访鲁少峰,说起汪小洋答应亲自来县里指导画展,再说起请他画一张书画展的主题画。鲁少峰听说汪小洋能来很高兴,但却推诿道:“这张命题画我可画不来。”老韩说你是美术家协会主席,这张画代表我们县里的水平,非你莫属。老鲁只好应承下来,画了一张横幅“锦绣花园”送来参展。老鲁特地下功夫画了一幅色彩梅花,梅花丛中露出了园林屋檐和高楼。这一回画梅花采用的还是没骨画的技法,只是不用墨渍,单纯用色彩搽抹,让人看了眼前一亮。
老鲁自己也满意,心想我除了鲁体墨梅,也能画出别种风格的画。
别人看了,自然有人赞赏有人批评。
汪小洋对这幅画的评价是,不错,有创新。
方炎看了,却在心中暗想,怎么和我以前的老套路相似呢?正像孔画师说的“画蛇添足,媚俗有余”,花和高楼房屋凑在一起总有些生硬不协调。
汪小洋参加了书画展的剪彩活动之后,和龙境县的业余作者座谈。汪小洋在会上趁机说了一通自己的苦恼。说回想这几年来,大展、评奖、突破、精品,压得他不得清闲;前卫、行为、波普、装置,形形色色的艺术,弄得他晕头转向。看起来很丰富,创作条件好了,什么都有了,但精神却空虚了,灵感也消失了。“这是什么原因呢?今天的画展给我不少启发,让我有了收获。”汪小洋最后说,“龙境,就是藏龙卧虎之地,只要大家努力,肯定能多出好作品。”胡乐山很赞赏汪小洋的掏心话,说汪老师是我们县的骄傲,要有好心境,才能无中生有,发挥想像力,画出好作品,为我们县的文艺百花园增添光彩。韩平也吹了一通,说汪老师的画就是贴近生活贴近时代的典范,当初汪老师在县里时,刻苦耐劳,苦练基本功,才有了今天的成就。鲁少峰也在会上振振有词,号召大家以汪老师为榜样,勤奋创作,多出精品,不辜负汪老师的期望。
连篇累牍的赞美词说下来,让汪小洋脸红得像西红柿。老胡看在眼里,心想汪画师这块露头石,挖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块五彩寿山石。
办完了书画展,胡乐山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样搞活动,很累,好不容易搞起来,剪了彩,过后去看展览的人却寥寥无几。节日添了光彩,地方添了热闹,但具体能发挥多大的效果也很难说。老胡暗想自己缺少文艺细胞,不是搞文艺的料,还是喜欢随心所欲玩石头,石头好玩,自己也能玩。老胡累了,闲了,就去找一些石友,一起去找石头,看石头,品石头。还是石头能解烦闷找快活,若是寻到一块好石头,也能高兴好几天。
乔雨只是送了一张旧作去参展,没有去参加座谈会。下午三时,乔雨照例去饮食店喝老酒。等他回到家里,刚一露脸,妻子便兜头淋下醒酒汤:“你上哪逛去呀,又去灌马尿了,害得杨主任等你半天了。”
木沙发上,坐着一位秃头的中年人,扬起笑脸说:“不要紧,文人总是浪漫的,画师,酒仙,不可分也,是不是?”
妻子告诉乔雨,杨主任让我们开发票去领钱。
杨主任说:“那些宣传标语,总共多少钱,你开个发票,明天我送钱来。”
会画画的,一般也会写字,特别是民间的画匠,各种实用工艺美术都得会一点。当然,画为先,字其次,也有一些画匠的字很难看,只好写美术字——那字也是画出来的,乔雨就是这样的人。
乔雨慌忙说:“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了。”
“顺便嘛,”杨主任说,“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呢,我的侄儿结婚,想求你画两张条屏,喜庆一些,挂客厅用的,不要多,两张,只要你大笔一挥。”
乔雨笑不出来,心中有些不快。
妻子连忙说:“小事一桩,只要经理看得上,反正老乔自己会嘛。”
乔雨苦笑着,送杨主任出门,回身黑着脸沉在沙发里,只觉得太阳穴扑扑作痛。妻子看透丈夫的心思,不由一阵唠叨:“你呀,生这人,死这鬼,改不了形态,你心痛你的画呀,黑糊糊一团,谁愿意花钱买你的画,有人要你的画,算是看得起你了,你该躲到尿桶底下去笑了。”
乔雨忍不住跳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我不用他们看得起,宁可塞到灶洞里烧火,也不愿意给贪官的作粉抹。”
“哟哟,好有骨气,人家也不要你的回扣,不要你什么介绍费,算什么贪官?讨两张画算什么,一元钱可以买几张美女照片,你想摆什么臭架子呀。”
乔雨气愤难平,就蹲在地上摸石头,手上有些冰凉的感觉,气也逐渐消了。
乔雨最怕的,就是有人来讨画。这些年,求画的人多起来,是欣赏水平提高吗?似乎未必,搬进了新房子,就得用什么来填补空白,字画就显得风雅,要显得风雅又不用花钱,就求到乔雨头上。好的画,乔雨舍不得送给人家;不好的画,又不愿意现丑。他有时喝了酒兴致起来也作画,却是自己娱乐自己,自己收藏自己。他不愿意把画无偿奉送给别人,比如那个杨主任,给一百八十元是我的劳动报酬和工本费,不是他的恩赐,凭什么要送画给他?这样一来,得罪了不少人,也断了一些财路。
妻子抹着眼泪说:“你呀,不要这个家,你就走哇。”
乔雨抱着那块黄腊石,颓丧地沉在木沙发里。他瞟一眼妻子未老先衰的脸容,自己半生潦倒,拖累了妻儿,他不能没有这个家,也不能不给那个杨主任两幅画。
展览结束,文联按惯例开一次书画作者的座谈会,总结总结,表彰表彰。胡乐山参加县里的一个会议,没法亲自到会,委托韩平主持会议,因为书画类的事归他管。鲁少峰自然也在被邀之列,他画的那幅《锦绣家园》,是画展的主题画,得了一等奖。会上,韩副主席说了一通书画展的成果,感谢各位业余作者的支持。接下去说到参展作品的反响时,韩平说:“老鲁呀,你那幅梅花跟以往同又不同,有人说好,画出了时代气息,体现了书画展的主题;也有人另有评价。老鲁你自己看呢?”
鲁少峰说:“韩主席,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别让我噎住了。”
韩平说:“艺术就贵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有人说,你这一次画的画,风格变了,很有创新精神;也有人说,你画中的花和枝干不协调,花是新色彩,枝却是老墨梅的枝干,凑在一起,好像有些生硬。”
鲁少峰双眼一瞪,说:“我知道是谁说的,是胡主席说的,是不是?”
韩平说:“你别急,不是胡主席说的。”
与会的小刘也证实说,没有听过胡主席说这样的话。
鲁少峰执意说:“我看就是他说的,胡主席算什么,当官就什么都比别人高明?让他也画一张给我看看,他有什么资格来胡乱说酒话呀?艺术之变,出乎绳墨之外,实则蹈乎规矩之中。他懂不懂这个道理?”
韩平慌忙再三说不是胡主席的意见。他知道鲁少峰的老师鲁教授有太多弟子,鲁教授的名气虽然大,但分摊开来,他的弟子名气就有限。因为画鲁体墨梅的人太多,物以稀为贵,多了就变贱了。一失去鲁体,鲁少峰的梅花画还能有多少价值?
鲁少峰偏偏算定了是胡主席说的。他故意要把领导扯在一起,让人看看,连领导都不在他的话下,别人还敢说我什么坏话呢?
这一招果然灵,韩副主席再无话可说,别人也无话可说。
韩平料想不到,鲁少峰竟有这一手。韩平所说的“有人说”,其实是无中生有,不过是自己的看法,不料弄巧成拙,引火烧身。老鲁这个人怎么会这样胡搅蛮缠,无中生有呢?要是传到胡主席耳朵里,肯定会说自己挑拨离间。
过后,韩平把鲁少峰的话对胡乐山说。胡乐山听了,却哈哈一笑,不恼怒也不辩解。老胡说:“骂几句算什么,同样一句话,可以正说,也可以反说;可以听得顺耳,也可以听出另外一层意思。”
老韩说:“我也是无意间说的话,想不到他会那么在意。”
老胡说:“有意和无意,任由人评说,你也别在意。”
胡乐山最近的心情很好,他的好心情,主要是源于那个拂晓时刻,丘月忽然放开心性接纳了爱抚,于是就中了奖。到医院检查,阳性。一直都没有,忽然间就有了,胡乐山当然高兴得喜出望外。确定老婆有喜,胡乐山就连忙挂电话回老家向母亲报喜。母亲早就盼着这一天,高兴得话声颤抖,说她早有预感,门前的踏脚石图案也变了,那头大牛牯旁边又出现了一头小牛影。
母亲说:“今年是牛年,我就知道有小牛要出生了。”
胡乐山说:“这回是真的有了。”
母亲再三交代说:“你要惜福哪,要牛犊就得伺候好牛母。”
胡乐山听从母亲的话,为了缓解妻子丘月的紧张情绪,特地让小刘安排一下,双休日到乡下去休闲休闲。小刘向丈夫老修传达了老胡的意思,让修志通开一部车去下乡。到哪去呢?上古溪乡。老修说:“四五十里路,那么远去干吗呢?”小刘说:“不知道。”老修笑道:“我知道,老胡想去发书包。”小刘问:“发什么书包?”老修说:“你是真懵懂还是假单纯?发书包给干儿子啊。”小刘说:“到时候,这种玩笑话你可不能对丘月说,害人家夫妻不和你要负责任。”老修觉得意外,原来丘月也要一起去?小刘说当然,这一趟就是为丘月走的。老修叹道:“老胡想儿子想得疯了,他也不想一想,那么远,让丘月也去颠簸,到时候若是早产你要负责哪。”
胡乐山想拉丘月去散散心,之所以选择古溪,也没有深意。一者古溪是他的老窝,路熟人也熟嘛,可以去看看老朋友;二者还可以去捡几块好石头。老胡挂念着古溪溪中的石头哪。到了双休日,老修开着一部丰田皮卡车,车走出去不到二十里,胡乐山才知道自己失策。丘月平时在医院呆惯了,难得下乡一回,虽说有柏油路,但山路七拐八弯。车子在山路一跑,丘月的头就晕了。往前去的山路更弯更陡。胡乐山不敢贸然前行,让老修把她和小刘卸在半路上的浮竹村,到一位同学家中休息。胡乐山说:“这个村叫浮竹村,盛产毛竹,风景很好,你们俩就在这里看风景吧。”他自己和老修开着车继续跑,到古溪去;不去不行,因为预先跟熟人打过招呼,不好失信。丘月和刘丽珍被中途放下车,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两个女人一起把各自的男人骂了一通。
胡乐山和修志通到了古溪镇的小溪边,老胡就下车到溪道上转悠,想捡几块好石头。他知道,这里的石头是有名的九龙石,石质好,纹理也好。老修也随着下了车,站在溪岸边说:“老胡你这个文联主席,跑来捡石头不怕人说你不务正业?”老胡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个文联主席的正业是什么?就是捡石头,搞石文化,正适合我的身份。”老修想想,说老胡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文化不文化不敢说,像这种热天气,下溪踩一踩也不错。老胡说:“我老说自己没有专长,如今总算有了。”老修说老胡连老婆都可以不要,只要与石为伴。老胡说老婆还是要的,以石为媒,可以跟石友们一起品石赏石,多了一项有益的活动。老修知道老战友喜欢热闹,欣赏石头,确实是一项高雅的活动。老胡却说:“捡了离奇古怪的好石头,不单赏玩,还可以卖好价钱。”老修笑道:“捡石头也成了生财之道?那我也不搞房地产了。”
两个人在溪床上转了一会,跑来了乡文书小吕。小吕说早知道老书记要来,怎么来了也不进乡政府?老修说:“你的胡书记让石头仙迷住了。”小吕就下溪来,帮老胡找石头,先后找了两块好石头,大家合力搬到公路上,往车后斗装。老修说够了,再搬石头会把我的车压坏。小吕就请老胡和老修上乡政府食堂吃饭。双休日,食堂里用餐的人不多,但也来了几个老胡的老部下,轮番而上,要把老书记灌倒。修志通开车不敢喝酒,胡乐山喝得脸红像关公。到了半下午,两人才倒转回到那个浮竹村。稍一停顿,拉上小刘和丘月回城。
丘月说:“你们两个是下来喝酒的,拉着我们作陪。”
老胡说:“喝酒也值得,今天大有收获,捡了两块宝贝。”
小刘问:“什么宝贝?”
老修说:“等一会你们就看到了,两块好石头。”
到了城里,丘月又清醒了,忙着要看石头。胡乐山和修志通费了好大力气,才从车后斗搬下两块石头。其中一块是九龙玉石,丘月看了喜欢,说那石头中的纹路,很像是树木的年轮。小刘说:“这就叫生命流年。”另一块是黄腊石,半截红橙色盖顶,像一盆火焰燃烧。小刘说:“这就叫烈火熊熊。”老修又帮老胡把两块石头搬到三层楼的老胡家里去,他说他不要这样的石头,只有文联主席,才有这份闲情逸致玩石头。
胡乐山玩石头,很快就认识了城里的许多石友。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找石头玩石头。众石友欢迎胡乐山的加入,大家商议,准备成立一个奇石协会,就挂靠在文联。
老胡说:“玩石头也是一种文艺创造,要有艺术眼力才能找到好石头,我看奇石协会挂靠在文联很合适。”
老韩提醒说:“真是没事找事干,玩石头也能算是文联的工作吗?我看要请示一下潘部长,免得挨批说我们没有组织纪律性。”
老胡说你放心,我会去汇报的。
胡乐山向潘部长汇报,介绍了许多地方都流行捡石头,兴起石文化,我们龙境县也有好石头,这个资源优势如果充分发挥,就成了我们县的文化产业。胡乐山特别推介道:“石头,看似都一样,实际上有形有色,考验人的想象、联想能力,部长的艺术眼光好,什么时候也去接触一下,肯定能看出精品来。”
潘部长问:“捡石头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胡乐山说:“小小一个龙境县城,竟然也有五六十个对石头感兴趣的人。这些人各行各业,大多是干部和教师,双休日没地方去,摩托车一骑,单车一踩,到山间的溪河去,踩进水中找石头,也算是游山玩水,又多少有收获。有的人还开着勾机拖拉机,勾起河床中的大石头往外拉。还有在河中采石的工人,一边捞沙石,一边也在找石头,热情很高哪。”
潘部长说:“这样很好嘛,有品位的休闲文化。”
胡乐山说:“谢谢部长的支持,原先捡石头的,都是打游击,各人捡各人的,各人卖各人的,相互之间缺少沟通交流。游兵散勇,显不出气势来;集结成队伍,就显出雄壮的阵容。大家都有组织奇石协会的愿望,如果挂靠在文联,是不是也丰富了文联的活动呢?”
潘部长说:“这是好事嘛,组织起来,以后要搞活动,也算多了一项内容。”
胡乐山说:“我们准备等国庆节到了,办一个迎国庆奇石展。”
潘部长说:“好啊,你们好好去筹划准备。”
潘部长的三句“好啊”,让胡乐山得到鼓舞,有了空闲就去捡石头。
当然,胡乐山起步晚,河滩上表面的好石头都让人捡走了,他只能到偏僻的溪段去,到别人没有去过的地方。傍晚回来,一身疲惫,有时还伤了皮肉筋骨。丘月看了心疼,让他别到处乱跑了,跟在别人后头,能捡到什么石头呢?胡乐山说:“很难说,你在乡下有没有捡过红菇呢?”丘月说:“当然捡过。”胡乐山说:“捡石头就像捡红菇,前面的人捡过了,后面的人照样能捡到红菇。”丘月说:“你这是偷换概念,红菇是不时长出来的,前面的人来的不是时候,红菇还没长出来,等到再长出来,后面来的人刚好能捡到。石头也能不时长出来吗?”胡乐山说:“石头不能长,那就靠发现,有和没有,捡得到捡不到,全凭各人的造化,运气好的,就能无中生有。”
丘月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江部长会把你放在文联,就是看中你的无中生有,我看你是无事生非。”
胡乐山说:“品赏奇石,能陶冶情操,培养人的文艺细胞,正好是我这个文联主席干的事。石头这东西,自然天成,奇形怪状,也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就像你天天抱着的那块‘十月怀胎,绝对找不到和它的形态、纹理、石质是一模一样的其他石头,你说是不是?好石头还可以卖钱,增加经济效益,都说是无价之宝,但总有个价,有人愿买,有人愿卖,有了经济效益,才有刺激,才能持久。”
丘月说:“你的奇石协会还没成立,你这个会长就发表就职演说了。”
胡乐山说:“我当会长不够格,会长另有人选,我只能算是后勤人员,为他们服务。”
胡乐山捡了几块满意的石头,劲头来了。有一回,还特地带了几位四川民工,雇了一部拖拉机,载回来几块大石头。因为太重,不敢搬到楼上去,只好摆在宿舍的院落里,倒是起了宣传广告作用。这一回,再没有人说风凉话,倒有不少人也跟着老胡去捡石头。老胡带别人去捡石头,再也不敢带老婆,担心真的会把她肚子里的宝贝颠出来。
韩平特地到市里去跑了一趟,找到汪小洋。这一回,他手提一只大红塑料袋,进了汪小洋的家,和小赵说得入港。
韩平看见时机已到,才从脚下的塑料袋里掏出几件礼品,不外是虾仁干,鱿鱼干,都是海边的土特产。汪小洋闻到了海洋的气味,仿佛荡过一阵咸涩的感觉,特别亲切。小赵过意不去地说:“韩主席,既然是老熟人,干吗那么客气。”韩平说:“我这是老家带来的土特产,也算让汪老师尝尝。”
韩平接着掏出一叠画稿,都是一尺宣纸般大小,最后又掏出一本册页,装裱得非常精致,翻开来,里面有八张小幅宣纸描画的人物国画。
韩平说:“汪老师认识这些画吗?”
汪小洋翻了翻,眼前一亮,看出这是自己早期在广告公司当画匠时的画作草稿。这些画怎么在韩平手上呢?他终于记起来了,那时自己租住在韩平老爸老韩家里,每月租金也算不贵。交了两个月租金之后,老韩不收钱了,他看中了汪小洋的画,每个月只要小汪给他两张,就可以抵房租。老韩有艺术品投资的眼光,知道出租破屋里住的这小子心性好有出息,看准了汪小洋的画有升值的空间。汪小洋乐得省了钱,就这样住了一年半,汪小洋一共给老韩30多张画,大都是些人物画素描习作小品,没有落款,也没有铃章。
汪小洋见到了自己的旧画,好像遇上了被自己抛弃的老情人。那些画,虽然笔墨幼稚,却是原汁原味,显得如此清纯,散发出自然的气息。
汪小洋翻了一阵画,高兴地说:“你老爸真是行家,这些画没伤没残,也没有一点污斑。”
韩平说:“那当然,你是千里马,我老爸就是伯乐。这些画要是伤了,残了,起霉了,那我老爸还做什么买卖。可惜你给他的30多张画,如今只剩下这一些,只剩这16张。我特地挑了八张小的,重新装裱成一本册页,你看都是海边人物,很般配。”
汪小洋问起别的画呢?
韩平说:“我爸说卖了,卖得早,一张不过是二三十元。”
韩平为了铺垫,没有讲实话。那些画,让父亲暗中添上别的名家的字,添上别的名家的章,经过一番包装,也卖出好价钱,不过多的也只是几百元。
汪小洋信以为真,歉疚地说:“让你老爸吃亏了。”
汪小洋再仔细看这些旧作,越看越喜欢。这种久违的新鲜感,让他陷进了深思。今天如果让自己再画这些题材,肯定又是一番新模样,还有什么好苦闷的呢?说不定这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突破口哩。
汪小洋说:“这些画,我收购回来吧,一张一百元,不论大小,怎么样?”
韩平诡秘地笑笑,说:“照说应该物归原主,可是我老爸不同意,都怪汪老师你的身价高了,这些画就值钱。是我老爸没有眼力,要是全部留到今天,就大发了。”
小赵故意说:“没有题款,值不了钱。”
韩平说:“夫人高见。这些画就差没有题款,如今汪老师的名气大咧,翻了几十倍。”
汪小洋疑惑地说:“没那么珍贵吧。”
小赵得意地说:“老汪呀,只懂得作画,什么市场他都不懂。”
韩平说:“我来,就是想请老师补上题款和印章,这些画就身价百倍了。”
汪小洋吃了一惊:“这怎么行,这些画,到底是当初的习作,不好题款的。”
韩平说:“你不题,我老爸也会题,只怕会坏了老师的名声。”
小赵挣红脸,气愤地说:“怎么能这样干呢?”
韩平说:“实不相瞒,做画商的,谁不这样做过?”
汪小洋说:“那你还来找我干么?”
韩平狡黠地说:“我若那样做,岂不坏了老师的名气?这样吧,这些散张的还你,这本册页请你给题个字,落个款,盖个印,也算让我留个纪念。”
看样子,韩平早就为自己准备了退路。
汪小洋这才尝到自己“身价”的苦果了。
汪小洋念在旧情上,也拗不过老房东老韩的代表韩平,最后只好在册页封面上补上题款和印章。汪小洋补题的是“邂逅老友”四个字,这是他真情实感的流露。
小赵白了丈夫一眼,嘟着嘴说:“韩主席,这一回让你赚大钱了。”
韩平说:“这些画是宝贝呀,再怎么穷也不会卖的,只能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韩平这一趟来,是应承了父亲的要求来的。父亲要这样做,说不定是一种失策。只要仿制一颗汪小洋的印章,这十多张画就都归了自己,那才叫大赚钱。
韩平走后,汪小洋又独自把那些旧作细细看了一遍,仿佛要把这些图像深深刻进脑海里。时光流逝,过去的回不来,只留下一丝惆怅。老汪长叹一声,卷起旧画,到卫生间去呆了老半天。等小赵闻到烧纸的味道,那些画已经化作了灰烬。
胡乐山心中的奇石协会会长的合适人选,就是“家珍家具厂”的老总张秋来。张总是一家林产家具企业的老总,原先到过古溪乡采购木材。那时候是张总求胡书记协助,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胡主席上门求张总协助了。张总虽然发了财,但不敢忘旧,难得胡书记也来求自己一回,连忙泡茶请坐,眯着双眼得意地望着老胡笑。
胡乐山扛上自己捡来的那块“烈火熊熊”的黄腊石,到张总的办公室。事前,他已经花了一百多元,请人配上底座。临行前,又征求妻子丘月的意见,丘月说:“不错,你那个烈火熊熊不好听,不如我重新为石头取个名,就叫‘兴旺发达怎么样。”胡乐山说老婆有文化,改得好。
胡乐山扛上石头,往老板桌前一摆,让张秋来好好欣赏欣赏。
张秋来说:“你这个胡书记胡主席,又玩什么把戏啊。”
胡乐山说:“你先别管什么把戏,仔细看看这块石头,看你能看出什么道道。”
张秋来说:“你是来考我的呀,我可不知道这是什么石头,不过这石头的颜色和形态倒不错,炽热如火,又有动感,给人一种兴旺向上的感觉。”
胡乐山说:“对了,你搞了几年家具厂,总算有点文艺眼光。这块石头是黄腊石,取名就叫兴旺发达,和你的企业很般配,你要喜欢,就算我送给你的。”
张秋来说:“主席厚爱,承受不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说说什么事吧。”
胡乐山说:“到底是商人,开口就切入主题。”胡乐山把准备成立奇石协会的重要意义说了一通,又说:“可是选来挑去,选不到会长的合适人选,那些捡石头的人,五行八作,乌合之众,一个比一个强,都说自己的石头多,石头好,谁也不服谁,看样子要找一个能压得住他们的人才行。”
张秋来说:“我明白了,这个人就是我。”
胡乐山说:“算你聪明,论石头你是一穷二白,但是论财富,谁也不敢和你相比,现在这社会就是有钱的人说了算。”
张秋来说:“你这是抬举我呢,还是给我泼污水?碰到你这个老领导,我还有什么办法,算我答应你,先说好了,挂个虚名,什么事也不干。”
胡乐山说:“只要拿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