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的老虎
2009-12-24杨邪
杨 邪
1
接到那个恐怖的电话时,我还正纠缠在睡梦中不能自拔。
“我们是刑警大队!你在哪里?”
惺忪中打开手机,听到的竟是这样摸不着头脑的话。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又是哪个朋友在搞恶作剧拿别人开心,所以我立即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嘻嘻地笑着,慢条斯理拖长了声调说:“我呀,我在床上啊!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你是一只什么鸟?你是哪一只鸟?”
“什么鸟鸟鸟的,还鸟什么鸟!我们是刑警大队!刑警大队!我们刚刚在河里打捞起一具尸体,他很有可能是你的熟人或者朋友,说不定还是你的亲人呢!你马上过来,记住地点——清水河,清水桥头!”
那个恐怖的上午,当我骑车在大街上急速掠过,薄雾般的蒙蒙细雨一下子完全淋湿了我的脸面,而我的心里渐渐变得湿漉与冰凉——多年前,也是一个春日的上午,我也是接到类似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然后也是在这样的蒙蒙细雨中,湿漉着冰凉着心,转了几趟车,赶到三十多公里外的一家医院,去看望从一座桥上摔到桥下乱石堆里摔得头颅严重骨折而昏迷不醒的父亲。但所不同的是,那一次在路上,当我想到别人描述的满嘴呓语和手脚疯狂挣扎的父亲,我感到的是心如刀割的疼痛;而这一次,我却因为巨大的疑问和即将面临的恐怖场面而双手发抖……
2
清水河是贯穿我们共城的唯一的河。清水河流经城区的河面上有数不清的桥,但被叫做清水桥的,却应该只有位于城东长途汽车站旁的那一座。从我家赶到清水桥,骑自行车其实用不了三四分钟。
当我赶到清水桥头,分开拥挤的人群,看到的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
我先是看到几辆警车和几个警察,然后在他们圈围成的桥面的一小块空地上,看到了躺着的一个人——他是完整的,包括脚上的两只皮鞋,甚至西装的几枚纽扣还都扣着。
但是接着我看到了他被领带勒紧了的上部:粗壮的脖子,咧开的大嘴,外吐的惨白的舌头,突兀的眼珠,还有那庞大浮肿的模糊的脸面……
我立即感到了一阵来自胃部的不适——当我忍不住偏了下头时,我看到桥栏杆边死者那只攥紧着一小块塑料泡沫板的左手,刹那间浑身颤了一颤。
“刚才接手机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你应该认识他——他是你什么人?”
我看到两个警察先后在冲我说话,并一齐向我靠拢。
“他……他是老虎……”
“什么?他是……”那个瘦得面无人色的高个子警察老远就透着一嘴的口臭。
“他叫——老虎。”
“我们问你的是他的真实姓名,不是绰号!”另一个露着一口黄牙的胖警察很不耐烦。
“他的真实姓名叫——孟虎。”
“什么呀?说清楚一点!”胖警察更不耐烦了,他狠狠地盯着我。
“他真的叫孟虎——是孔子孟子的孟,老虎的虎!”
胖警察和瘦高个子警察交换了一下狐疑的眼色。我赶紧补上了一句:“是孟姜女的孟,老虎的虎,他的名字叫——孟虎。”
他俩好像终于明白了,都点了下头。
“那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说他就是孟虎,你是怎么肯定的?”
“他是我朋友,身高一米八三,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这两个指头受过伤,是以前在工厂里上班时被压坏的。”
我再次仔细看了一眼老虎——可能是被河水过度浸泡的缘故,老虎的身材好像比以前大了一圈,这让我不由得联想起河道里漂浮的死狗死猫死老鼠之类,随即就有了呕吐的感觉。也因此,我没有接下说出,老虎的另一个特征是,他有一头恰到好处的天然的鬈发——现在,这头鬈发虽然是湿漉漉的凌乱不堪的,但看上去,它还是那么的浓密和富有光泽。
这时,瘦高个子警察打开了手里的文件夹,同时夸张地扬了扬那支钢笔。
“他的年龄?”
“记不太清楚,大约四十一二吧。”
“详细家庭住址?”
“在文化路的一条小弄堂里,是他租的房子,门牌没注意过,但我去年去过一次,我记得的,能找到。”
“你有没有他妻子父母的电话?”
“没有——对了,他多年前离了婚,他有个上中学的儿子,据说是跟他母亲一块儿住在凤凰山脚的‘干部村里。”
“具体门牌?”
“也不清楚,好像听说是靠近山崖的某一栋……”
瘦高个子警察有点失望,最后他咕哝了一句什么,把手里的文件夹递到了我眼前。
“知道我们怎么会找你吗?喏,这是从他衣兜里找到的——也许,你的朋友是想让我们先第一个找你吧!”
我看见,文件夹左边上方的小夹子上,夹着一张濡湿了的但却几乎完好无损的名片。那是我的名片,很多年前的那个最早的旧版本,上面只有一个传呼机号码,但眼前名片上的传呼机号码被圆珠笔涂掉了,旁边端端正正地注上了我的手机号码。
“他身上除了一串钥匙,就只有这张名片,此外,什么东西也没带!”瘦高个子警察补充说。
我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冷飕飕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这张旧名片,老虎他为什么还随身带着?而且,名片上的传呼机号码被圆珠笔涂掉了之后,我的手机号码还被用这种过分端正的仿宋体郑重其事地注在了边上。
“我们希望,你能积极协助我们的侦查工作!”这时,在一旁盯着我的胖警察插话了,斩钉截铁的冷冰冰的那种话。
“一定。”我发现,站了那么长时间,我差不多浑身都湿透了,“我现在就去找孟虎的母亲和儿子。”
“不,”胖警察说,“等等,我们和你一块儿去找!”
3
那天,我们先去的是老虎在文化路的那条小弄堂里租住的房子。找到了那儿,房间里居然住了一对外地口音的男女。他俩说是两个月前入租这间房子的。去找隔壁的房东,房东说老虎在这里差不多租住了三年,但在两个多月前就搬走了,据他自己说是要搬回去跟他母亲和儿子一起住。除此之外,房东对于老虎的情况一概不知。
凤凰山脚的“干部村”挺大的,它沿山而建,光是靠近山崖的房子就有好多栋。我们一起打听来打听去,好不容易找到老虎的母亲和他的儿子,已经是午后。几十年前的老公房,背靠山崖,底楼,房子里散发着陈旧与发霉的气息。意外的是,老虎的母亲看上去已是个老态龙钟的人了,好像还患有老年痴呆症;而老虎的儿子孟获,一看便知道他是个性格不大健全的问题少年。
老虎的母亲操的是外地口音,她一边号哭,一边不住唠叨,但是我们不知道她究竟在唠叨些什么。老虎的儿子孟获长得有点粗犷,撅着嘴,绷着黑脸,只知道习惯性地甩着手里的一条什么带子,眼前有什么东西就抽打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抽,眼窝里的两颗泪牢牢地钉着,就是不掉下来——他对警察的问话,一概爱理不理的。
无奈,警察让老虎的母亲和他的儿子孟获过去确认了尸体,就去安排尸检了。
在公安局的刑警大队,后来我接受了一个陌生警察的问话。
“我们觉得吧,他杀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死者跳河自杀的可能性也很大——”警察说,“你的看法怎样?”
“不,我倒觉得事情很蹊跷!”话音刚落,我察觉,站在旁边的孟获扫了我一眼,冷飕飕地。
“我认为很有可能……有可能是他杀!”我继续说。
“为什么?”警察机警地反问。
“因为……”我看了孟获一眼,一时语塞。
“因为什么?你说!”警察追问。
“也不因为什么,”我忽然有点顾忌,于是没有说出想说的话,而只搪塞了他一下,“我是凭我的直觉。”
“直觉?开玩笑!”警察的嘴角看上去很蛮横。
“直觉怎么是开玩笑呢?”我提高了声音,对于蛮横的人,我总是受不了,“这几年,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的,我觉得孟虎是个非常乐观的人!一个乐观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去跳河自杀?”
“但是你那张名片怎么解释?”顿了顿,警察话锋突转。
“什么意思?”我猛地愣怔了一下,有点激动。
“按照我们的估计,死者在衣兜里带上你的名片,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一具无名男尸,而且能够及时让亲戚朋友来认领——正因为这个细节,我们觉得死者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警察缓了一口气,分析说。
“那么……那么这张名片,它会不会……是一个假象?目的是为了转移你们的视线?——我的意思是,有人顺手从死者那里找出一张名片,然后把它装入了死者的口袋?”我说。
警察似乎若有所思。可是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大约是看多了港片的缘故,也许有点神经过敏了。
当时我没有与那个警察把话题进行下去,是因为我没能想到提出一个有力的佐证,这就是——其实老虎是个有洁癖的人,哪怕他真的要自杀,他也决不可能跳到清水河里去!
老虎真的是一个有着严重洁癖的人。
据我所知,夏天的时候,老虎每天至少要洗十几把脸、冲四次冷水澡;就是到了冬天,他也坚持每天洗四把脸、冲一次冷水澡——假如不是这么频繁地洗脸,他的脸就会发腻发痒;而假如不是这么频繁地冲冷水澡,他就会觉得浑身紧张和不自在,当然就别说睡得着觉了。另外,老虎一年四季都穿着锃亮的皮鞋,这是因为,他天天都要给皮鞋打蜡上油,同时一天要给皮鞋抹几次脸。
而清水河可不是二十年以前的清水河。二十年以前的清水河是什么样子的,那个时候我在共城的乡下生活,从没进过城,我当然不清楚,但作为共城“土著”的老虎——他总是喜欢自诩为“土著”,以此来说明他在共城的土生土长和对共城的熟悉程度——他对从前的清水河几乎是满怀感情的,有一次他曾经动容地对我说,他就是在清水河里长大的,清水河里有他欢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在老虎的描述里,那个时候,清水河的河水异常清澈,河里有荷花、茭白、菱角、水草、薸、水浮莲和洋葫芦等等,更多的是鲫鱼、河虾和河螺。每年一到夏天,共城的男孩子们甚至还有女孩子就有许多大半天泡在清水河里,游泳、打水仗、摸鱼捉虾抓螺。老虎说,那个时候,共城的规模最多只有现在的二十分之一,大部分居民都临河而居,所以,共城里几乎见不到水井,大家日常的饮用水,大多是从清水河里提的或挑的——而一到夏天,他就不喝家里的开水了,他总是直接在河里喝。清水河里的生水是很好喝的,既清凉又解渴,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沁人心脾的味道,老虎这样说。
但是现在的清水河,简直应该改叫墨水河了!一年四季,任何时候,清水河里盛着的,都只是一种东西,那就是像墨汁一样浓黑的液体。在很多时候,大家看到的这种液体是凝滞的,感觉不到它的流动,在这凝滞的液体之上,除了漂浮的垃圾,大约是再也看不到一根水草或者别的什么一星半点的绿意的了。而清水河更让人难受的是它的气味。无论哪一天,清水河总是向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腥膻的、臭烘烘的、让人作呕的难闻气味——尤其是夏秋两季,清水河散发的气味更是让人怨声载道,也闹得临河的老城区变得日渐人烟稀少。
“假如有一天清水河里掉下去一条白狗,那么,当它爬上来的时候,它就是一条黑狗了。”这话就是老虎说的。他曾向我说起过一个细节——半年前,清水桥头捞起过一具女尸,由于清水河那肮脏的河水的浸泡,那女人原本应该白皙的胸脯,也差不多变成黑色的了。我分明还记得老虎向我说起那具女尸时的激动的神情——他说:“那肯定是一起强奸杀人案或者抢劫杀人案,你想想,女人都是怕脏的,哎哟,清水河有多脏啊!那女人怎么会跳到清水河里自杀呢?要自杀还不简单?她可以吃安眠药啦,在房间里开煤气啦,要不,用刀片割一割手腕啦,假使要想壮烈一点,那好,干脆跳楼得了——眼睛一眯,向前一扑,啪嗒一下,楼下开了一朵漂亮的大红花!”
4
第一次见到老虎,我记得是在那条小吃街的“得月楼”。好像是我刚住到共城才不到半年吧,那个时候,共城里尚有几个热衷于舞文弄墨的人——我们这些酸溜溜的所谓文朋诗友,聚在一起下馆子喝酒高谈阔论是常有的事。那天我们一伙人到“得月楼”喝酒,是我请的客。我们刚到“得月楼”的门口,只听见有人低声呼说:“快,快进去,老虎来了!”
“什么?谁?”当时我愣了愣,一头雾水地回首向街上望了望。可能正是由于我这个讶异的举动——我可是一米八一的个儿啊,我这样回首向街上张望,街上就有很多仰视的目光朝我聚集过来——正在好几丈开外走着的老虎就抬眼瞧见了我身边的一伙人。
“喂——是召开武林大会呀,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于是老虎就喜滋滋地奔过来,与大家打起了招呼,“是不是还正空着个座位?”
老虎的个儿显然比我还高出一点,可他蹦跳起来,身体却非常敏捷。
乍见老虎,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有点油嘴滑舌,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人缘好交游广的。但我发现,事情并非如此——对于他的出现,几个朋友有的微微皱起了眉头,有的则笑得不尴不尬的,甚至还有几近于对着他一脸奸笑的了。
因为老虎的加入,那次聚会,起先的气氛有点尴尬和紧张,可老虎似乎是个天生的笑料,他终于还是让那些对他心存芥蒂的朋友,都一次次开怀爆笑了起来。
事隔多年,老虎那次究竟给大家讲了多少个段子,我已记不起来了——大致完整的,我只记得一个,是关于避孕套的段子。
避孕套的段子,说的是有一个小镇的计划生育宣传员,她到偏僻的某山村搞计划生育知识普及宣传活动。宣传员召集了该山村的一次全体村民大会,然后,她拿起了一只避孕套——可她是个大姑娘啊,有些不好意思的话,她真的难以说出口。所以大姑娘急中生智,在大费周折地向村民们解释清楚这不是气球而是一种“避免生孩子的套”之后,她说这种“避免生孩子的套”是给男人戴的,每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而不想再多要孩子的男人,他只要每次跟老婆一起“睡觉”的时候,都戴上这个“避免生孩子的套”,他老婆就绝对不会再生孩子了——接着,大姑娘给村民们做了示范,她高举起一只手,把避孕套戴在自己的中指上,最后她又补充说明,要求大家一定要像她那样戴:不能把套子一戴到底,一定要让顶端的小囊囊空着瘪着……可是,一年下来,这个镇里得到的统计数字表明,该山村的计划生育严重超标情况还是没有得到丝毫的解决。这一天,镇长正在为这事纳闷着呢,但只见,外面涌进来一大群嚷嚷着要告状的村民——这些村民都来自那个山村,他们群情激昂,说是要状告镇里的计划生育宣传员,告她欺骗了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百姓,他们纷纷举起手来——镇长发现,这些村民的中指上,都戴了一个避孕套——他们说,大姑娘宣传员让他们戴这个,而他们每天晚上都戴上了这个,一天也没有拉下,可他们的老婆就是照旧大起了肚子,甚至有好多已经啪嗒啪嗒生下孩子了!
5
我是在第九天下午接到通知而再去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到了那里,看见老虎的母亲和他的儿子孟获呆坐着,那个一嘴口臭的瘦高个子警察刚对他们说完什么,然后扭头看见了我。
“好了,尸检报告出来了,死者的身上没有任何遭受伤害的迹象,体内也没有发现任何有毒物质,我们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同时,我们勘察了死者跟他母亲和儿子合住的房子,也没有发现什么疑点。”瘦高个子警察对着我们三人面无表情地说,“这样吧,等会儿殡仪馆的车一到,你们就可以送他去火化了。”
瘦高个子警察起身去隔壁,出来时,身边多了一个满脸长了青春痘的警察。
“我们还需要你的一份笔录——”瘦高个子警察指了指身边的那个警察,对我说,“这是例行公事,请合作!”
我突然想说什么的,但是又觉得一时间找不着妥帖的话,于是只好跟着那个警察到了楼下的一个房间。
笔录开始。警察查了我的身份证,记录了我的姓名年龄住址和它的编号。
接下是职业,他说:“你的职业?”
“没有,”我说,“我没有职业。”
“无业人员?”他的脸上夸张地做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不会吧?一个大男人的,坐家里闲着?”
“是。”
“什么都不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你也该有个职业吧?”
“我坐在家里写东西。”我只好说。
“嗬,拿笔杆的——作家?”他的表情突然开始有点古怪,“看你这样子,怎么不像是个作家——哦,说说看,你写什么东西来着?”
我忽然有点窝火,我想冲口而出的话是:“那你认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才配像是个作家?”但是到了嘴边的话,被我给咽回去了。
“哦,我写诗。”我说。
“写诗的呀?”他的眼睛亮了,“哈,我知道了!诗人,诗人就是整天在那里‘啊——哦——、‘哦——啊——地犯醋酸的人!”
“这是典型的无知的看法!”我忍无可忍了。
“无知?你说我无知?”他一脸的嘲笑,“我知道的东西肯定比你多得多!”
遇到了这样的一个警察做笔录,真是见鬼!
“这样吧,”警察的嘲笑很灿烂,“我就给你的职业填‘诗人!”
我没吭声。
“你说我无知,可我就知道,‘作家与‘诗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是,他笑嘻嘻地又添了这么一句。
我很想对他说,一个诗人当然算是一个作家,而一个作家则不一定就会是诗人;我还想对他说,除了写诗,我写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也写小说,也写散文,还有电影剧本——可是一看他那副恶心的白痴模样,我就泄了气。
“好,你爱怎么填就怎么填吧。”我铁着脸说。
警察抬起头,看了看我的脸色,收起了他的嘲笑。
“那好,我们快点,一会儿殡仪馆的车就到了。”他改变了一下坐姿,挺了挺胸,加快了说话的频率,“现在我问你,你是孟虎的朋友,那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因为孟虎也曾经是个写过诗的人,所以自然就能碰在一起。”我回答。想了想,我又补充说:“第一次认识,大概是在七年前吧!”
“哦?他也是写诗的?”警察笑了,“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我狐疑。
“跳河自杀呀!”警察又是一脸的嘲笑,“诗人差不多都是神经病——我就知道以前有躺在铁轨上自杀的诗人、有用斧头砍死妻子完了自己上吊的诗人,而跳河跳湖跳江跳海的诗人,那就更多啦!”
我想说的是,神经病的不是诗人,而是眼前这个欠揍的警察!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窝火!
“没有在他身上找到外伤内伤,没有发现中毒,就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性?愚蠢!”可能正是由于这种窝火的感觉,我霍地站了起来。
“你激动什么?”也许是愚蠢一词惹恼了警察,他也猛地站起,“他的胃里和血液里有较大量的酒精,却没有别的食物——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空着肚子喝了一些白酒!一个人为什么喝酒而不吃下酒菜?那是因为他心里烦,他在喝闷酒!而一个喝了闷酒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懂什么?”
“但你们知不知道,他可是从小在这条河里泡大的,他有一身好水性!”我想起了那天在接受那个警察的问话时没有想到的这个很重要的证据,我说,“你想想,一个有一身好水性的人,他会跳河自杀?而且能够被淹死?”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喝多了酒的人,就是水性再好,能顶个屁用!”警察翻了个白眼。
“据我所知,他的酒量是不太好,但是一个酒量不好的人怎么会想到去喝闷酒而且是喝白酒?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是不是有这样的可能——他被人强迫灌了白酒,然后凶手把他扔到河里,企图制造出一个酒后失足落水或者酒后跳河自杀的假象?”我针锋相对,“还有哇,他上有老娘下有儿子,他要自杀,也该留封遗书什么的吧?可是遗书在哪里呢?”
警察要拍桌子,而手落下来,却没有发出声音。
“好吧,”他有点气馁,“你倒是说说,你口口声声说孟虎是被人谋害的,那有什么证据?”
“因为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并且一些债主追逼了他多年,没能追回一分钱,所以他们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你知道他的债是怎么欠下的?”
“听说是他跟朋友合伙做服装批发生意,他借了很多钱做本,可是后来他的朋友卷走了所有钱跑路了。”
“知道具体数目吗?”
“大约二十万多一点吧,这些年他省吃俭用,据说也就还了个尾数——那剩下的二十万,他是盼望能分到市政府的安居房,然后私下里把它转手卖掉,赚上个十万八万的解救一下,可该死的,最后他的名额叫城建局的什么人给抢走了,安居房没分到手。”
“安居房?就是‘安乐新村的房子吧?”
“是啊。”
“那边的房子涨了价啦!岂止十万八万,现在谁分到那里的房子,都可以赚二十来万!”
“涨这么快?这我倒不清楚。”
“对了!你不清楚,孟虎肯定清楚。”
“可能是吧。”
“不是可能是,是一定清楚。对了,我们不妨替他想想……”
“想什么?”
“他肯定是在想,他有多冤哪——要不是没了名额,赚它个二十来万,他就可以把债还清啦,所以一口气喘不过来,他跳了臭水河!”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分房子是去年的事!”
“但涨价是今年的事!”
“可是,可是……”
“什么?”
“可是……你不懂!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他的兴致很高,他正在做这么一件大事,他怎么会跳河自杀?”
“哦?一部长篇小说?”
“是啊!”
“写了就能出版?就能成为畅销书,洛阳纸贵,然后他发财致富?”
“畅销那倒不可能。”
“就是嘛!”警察一副恶心的刁钻样,他拍拍桌子,终于拍出了声响。
“我不懂?”警察接着说,“我是太懂啦!人家女人怀了孩子,都他妈的快做妈妈了,她们也要自杀!他不就是在写一本破书嘛,写得出来写不出来都还是个问题,他怎么就不能自杀?”
6
说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那天我们的对话居然就是这个样子的——现实生活中许多真实的细节,却常常跟胡编乱造似的。
那个警察——我真的很怀疑,他也许是个曾经热爱文学后来又被文学伤害因此对文学怀恨在心的文学青年——他最后写到纸上的字也就那么寥寥几行,好像刚开了个头。这时幸亏殡仪馆的车到了。那辆阴森的额头挽着黑布条的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大门口,可是我们都立刻察觉了。
我站了起来。那个警察说算了,先到此为止,你去吧。
我上了楼,只见瘦高个子警察正在走廊上对着老虎的母亲和儿子说话。看到我上楼,他把手里的那张“死亡证明书”交给我,说刚才忘了一件事,我们不能坐殡仪馆的运尸车一起走,我们还得赶快去共城的“办证中心”给死者办理户口注销手续,之后再另外坐车去殡仪馆,要不然,没有齐全的相关证明,殡仪馆是不能对尸体进行火化的。此外他还特别告诉我说,按照规定,凡是不属于刑事案件的尸检,死者家属得交纳尸体冷藏费和尸检费——像老虎这样的死者,既然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那么这件事情就不属于刑事案件了,也就是说,家属在领取死者尸体前,得交纳这一笔费用;但是,考虑到实际情况,鉴于死者家属的经济条件,他已报请领导特批,免去了这笔费用。
相比于刚才给我做笔录的楼下那个满脸长青春痘的警察,眼前的一嘴口臭的瘦高个子警察显得非常和蔼可亲了,因此我突然感到有一点激动,上前向瘦高个子警察握手道了谢。
我带着老虎的母亲和儿子下楼时,楼梯上跑下来一个警察,后来我看到,这个警察跑出门口,上了殡仪馆的面包车,面包车就开走了。
看来,老虎的尸体不在刑警大队里——法医是在外面的什么地方解剖的?或者是,在这里解剖之后再把尸体拉出去冷藏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我没有细想,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别人不大可能想到的或者是我不应该怀疑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法医到底是否仔细解剖了尸体?甚至,法医是否解剖了尸体?
7
殡仪馆离市区约十公里。我带着老虎的母亲和儿子,跑到“办证中心”去办理了老虎的户口注销手续,然后又带着他们坐公交车去殡仪馆,而一路上忽然不能自控地伤感起来。
七年前,就在“得月楼”的那次聚会上,我递给了老虎一张我的名片,散席出来时,老虎一个人走了,而我马上听到了大家善意的提醒。大家说,老虎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人,因为欠债,脸皮也厚得不得了,你今天给了他名片,明天他就有可能找上门来向你借钱的了——他几乎向所有朋友和熟人借过钱,当然,这钱他是还不了的,就当是一笔赞助款了!
也因为我那张冒失的名片,大家在提醒我之后,顺便七嘴八舌地向我说起了老虎的一些底细。
老虎的父亲是本地人,而母亲是山东人,他们都出身部队,参加过解放战争,解放后他们转业到了地方,都在共城工作。八十年代,国营的绣衣厂是我们共城最红火的工厂,老虎的父亲就是绣衣厂的厂长,而老虎的母亲就是绣衣厂的车间主任,同时,老虎和他的哥哥也招工进了绣衣厂。可是后来,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吧,忽然一夜间,老虎的父亲临近光荣退休之年却晚节不保,由于生活作风问题而丢了厂长的宝座,并且坐了牢,接着,很快就在监狱里病死了。
老虎的父亲出了事,一棵大树轰然倒地,不久,老虎和他的哥哥先后就离了绣衣厂,而他母亲也办了退休。他哥哥到了南方闯荡,做起了服装生意,赚了很多钱,但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一次出了车祸,惨死当场。而老虎离了职,起先只是在家里写诗,后来招集了几个写诗的人,成立了一个叫做“野水诗社”的民间诗社,谁料折腾了几下,由于诗社的油印小册子上刊登的一首诗里面出现了几个让人敏感的字眼,“野水诗社”被公安机关取缔,老虎也因此遭到拘留。出来后,就因为这个刺激,老虎再也不写诗了,他也捣腾起了卖服装的生意——先是摆地摊儿,再由摆地摊发展到开了个正儿八经的店面,可是再后来他嫌钱挣得不够多,与一个朋友合伙做服装批发,结果那朋友卷走了所有的资本跑了,而由于他一下子成了穷光蛋,他那有几分俏模样的老婆也受不了了,没多久就跟他离了婚,改嫁给了别人。
然而,后来的事实与朋友们所预言的有点出入。自从我与老虎的那次见面之后,虽然没过几天,老虎很快就找上了我的家,但他并未开口向我借钱,而仅仅是借走了几本书。此后,大约有两年多的时间吧,老虎经常上我家借书还书,可就是没提过借钱的事,倒是通过我和他之间的频繁接触,我对他却不由得一再产生了好感——我觉得,他是个外表活泼而本质内向、为人诚实并且坦荡的人。
老虎开始向我借钱,那是在我们交往了两年多以后的事。此后这几年,我已经记不清老虎到底向我借过多少次钱了,反正每次都有名有目的,儿子上学交学费啦,买衣服啦,买学习用品啦,生病啦,在学校打架打伤了同学陪医药费啦,丢了自行车得买辆新的啦;或者是他自己生病啦,丢钱包啦,丢自行车啦,被同事敲了一把不得不请一次客啦,给一个相好的女人买东西啦,等等。自从与朋友合伙做服装批发结果被卷走了那么一大笔钱之后,为了养家糊口,这些年老虎一直在干着好多临时的工作,先后给各个私人工厂做打杂的和给一些小区的物业做打工的,不过这些临时的工作,他所能挣到的工资都非常有限,所以一旦生活中出点意外的小开支,他就得借钱了。但是在我的印象中,除了最后的两次,老虎每次向我借钱,大多是一百两百的,从来都没有超过三百,而且每次都是如数归还的。
关于借钱,老虎有一个脾气很有意思,他每次向我借了钱,在未归还之前,这一段时间里他是绝对不上我家的,哪怕要还书或是借书,他也都忍着——有一次,老虎借了我三百块后,至少有三个月以上没上我家,后来他归还那三百块钱时告诉我,这之间有几次他真的很想过来借书的,可是觉得还欠着我的钱,就不好意思上门了。我记得就是在那一次,我旁敲侧击,含蓄地向老虎暗示,提醒他不要一蹶不振,应该重整旗鼓,而老虎含泪告诉我,其实他也经常这样想,但是他又真的没办法,因为重整旗鼓得有资本,像他这样负债累累的人,这是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的。他说由于父亲是孤儿而母亲又是来自外省的缘故,在共城,自己根本没有什么亲戚,而有限的几个朋友,他们都是他的债主,他们怎么会再肉包子打狗借钱给他?他们不向他逼债,不因此砍了他的手脚已是万幸了!而自己既然再没有翻身的可能,做临时工又只能糊口活命,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自己从今往后也就不打算去还那些永生永世还不清的冤枉债了!
老虎最后两次向我借钱,分别就在最近这两个月,而且他开口就是一千块和两千块,也没有向我明确提及拿这些钱去做什么,同时,借了一千块再借两千块的时候,他只是支吾了一下,也没提起那一千块的事。这是很反常的两次,但我没有向他表示疑问,而我没料想,那三千块钱,老虎竟然是永远也无法归还了!
当然,坐在开往殡仪馆方向的公交车上,我更没料想到的是,除了那无法归还的三千块,这死了的老虎,接下来,他居然还能向我再借一笔刚好相等数目的钱——在这个下午,在那建造得有几分奢华的殡仪馆!
8
殡仪馆建在靠近山脚的一片荒野上。
自从五六年前共城实施了殡葬改革,强制取消土葬而建起了殡仪馆推行火葬以来,我曾许多次坐公交车从距离殡仪馆约莫五六百米远的那条公路上经过,远远地看去,殡仪馆冷清而阴森,那几幢建筑显得非常怵目。而这天下午,当我第一次踏进这殡仪馆时,我竟然看到它是那么的热闹,甚至还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感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家装潢奢华而生意兴隆的酒店了!
殡仪馆大厅里人来人往,进出的人,有些神情悲伤肃穆,但也有一些脸露喜色乃至发出笑声的人,他们大声打着招呼,握手、递烟、抽烟,聊着与死亡无关的愉快的话题。而服务人员中不乏年轻的小姐,她们笑容可掬,活像酒店里胸前斜佩着彩带的迎宾小姐。
接待我们的是两位年轻同时不妨说有点靓丽的小姐,她俩向我们耐心地介绍殡仪馆的各项服务——火化有“普通火化”和“特殊火化”两种规格可以选择,由于没有提前预约,同时还必须增加选择“加急火化”一项;整容分“普通整容”和“特殊整容”,按照死者的实际情况,应该选择后一项;遗体应该有个告别仪式,得选择一个单独的厅;花圈可以租用,也可以买,买的花圈可以代为焚烧;还有得吹奏哀乐,鸣放花炮……等等等等。
我得承认,看着两位年轻靓丽的小姐那两张伶俐的涂得殷红的嘴巴,我走神了。我感觉自己就像站在酒店的厨房外点菜一样,拿着菜单簿的小姐逐一向我介绍玻璃冷柜里的各式菜肴——哪一个实惠,哪一个刚刚上市,哪一个绝对不是养殖而是野生的,哪一个是本店大厨的特色手艺,哪一个最适合在这个季节食用,而哪一个则不好,因为它只是个摆设,其实已不大新鲜了……而当点好了菜,不,是选择了殡仪馆的服务项目之后,她俩把我们引到骨灰盒专柜前,我却呆了,被那些琳琅满目的骨灰盒的标价吓呆了!
我原本以为,一个骨灰盒,最多几十块钱也就差不多了,可眼前,我看到的标价最低的骨灰盒是268元的,而它旁边的那个标价528元。
老虎的母亲泪眼婆娑,她的脸凑在玻璃台面上,但从她的表情可以想见,她那昏花的双眼也许是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东西了。而孟获,他犹犹豫豫指着骨灰盒的手指在发抖。
我带着向老虎的母亲和孟获征询的口气,指着268元的那个,一个小姐马上说,这种款式的已经没有现货了。我说要不就用这个样品吧?另一个小姐接口说,这个是样品,它是破的,有裂纹了。我只好把手指移向旁边的那个,而两个小姐几乎异口同声说,这种款式的也不好,容易开裂!她俩移步向隔壁的玻璃柜指了指,一个介绍说,殡仪馆的骨灰盒一共有32种款式,分高中低档,刚才的两种是低档的,现在这里是中档的,有18种款式。
玻璃柜里的中档的骨灰盒,标价竟然高达一两千甚至三四五千元不等,最后,我在其中看见了两个摆得不大显眼的标签,发现它们在一千以下。征得了孟获的同意,我选了那个标价788元的名为“荷花轩”的墨绿色的骨灰盒。在选中了“荷花轩”之后,我顺势过去看了下另一个玻璃柜,那里的骨灰盒名字更考究,但标价大多上万元甚至几万元,几乎是天价了。
一切完备,当服务小姐索要了所有的证明和证件,在柜台里的电脑前噼里啪啦敲打键盘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对了,”我问孟获,“你们带了多少钱?”
孟获的嘴唇有点发紫,他颤抖着沙哑的嗓音,小声说:“五百……多一点……”
我一愣,心想,这连买骨灰盒的钱都不够,而等一下柜台里结下账来,说不定得要一千五,那还差了一千块!
我想事情可真糟糕。我看着孟获,而孟获也怯怯地看着我,然后,他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和孟获离开柜台几步。
孟获哆嗦着嘴唇说:“叔叔,我奶奶只有这么多钱了,想不到这里的东西这么贵……”
我叹了口气。
孟获说:“叔叔,我爸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以前我经常听他说起你,说你是个大好人……”
孟获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我看到,他的眼圈忽然红了,他低下了头,而有几滴眼泪竟落到了大理石地面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孟获落泪。我拍拍他瘦削的肩膀,安慰说:“好了,我和你爸是朋友,这个钱的事——刚好我身边带了一千多,剩下的就让我来付吧。”
孟获感激地抬起头来,已经满脸是泪了。
“谢谢叔叔!”他说,“你放心,以后等我挣了钱,我会全部还给你的!”
“傻孩子!”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头,说,“快别这样说,这点钱算得了什么!”
正说着,服务小姐在柜台里站了起来,交给老虎的母亲几张单据。我过去拿来一看,一下子傻了眼——那张电脑打印的清单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差不多三十几个项目的收费:特殊整容、理发、刮脸、卫生处理费、尸体消毒费、出售骨灰盒费、出售鲜花费、租厅费、租棺罩费、租枕头枕巾费、租花圈费、租花卉盆景费、租祭奠用具费、联幛费、特殊服务费、吹奏费、汽车接尸费、接尸袋费、汽车消毒费、抬尸费、抬尸特殊卫生处理费……等等,然后才是普通火化费和加急火化费,而这些项目的收费总计是3089元!
服务小姐示意我拿单据去柜台另一头付钱,可我觉得抬不动脚。
我说:“你们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收费呀!”
服务小姐说:“我们殡仪馆是民政部门下属的事业单位,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我们所有的收费都是经过物价局审批的!”
我说:“是吗?为老百姓服务?我怎么觉得这是在发死人财呢!”
服务小姐生气了,她说:“这位先生,你说话请放文明点好吗?”
我冷笑说:“我不文明?噢,你们文明,你们文明发财!”
这下子,柜台边立即拥过来几个服务小姐。
有一个服务小姐看了下我手上的清单说:“哦,就三千块嘛,这可是我们这里最低的费用了!”
又有服务小姐讥笑说:“怎么?花钱心疼啊?这里的钱,该花的就要花!”她的话,立刻引起了她们几个人的齐声哄笑。
刺耳的哄笑声中,孟获呆呆地看着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而我觉得恼怒了,情急之中,我呵呵冷笑了几声,然后反唇相讥:“是吗?你们是不是还漏了一项收费?”
原先那个打印清单的服务小姐说:“哪一项?”
我狠狠地说:“‘火葬场建设费呀!”
她说:“我们又不是机场,要是你去坐飞机的话,那你倒还真的要付‘机场建设费!”
另有一个服务小姐帮腔说:“咦,你好聪明,你倒说对了,看来我们得向领导提提这个建议,说不定啊,从下个月开始我们还真的要收‘殡仪馆建设费了!”
占不了上风,我又发现了清单里的一个破绽,我指着“骨灰存放费”一项,说:“别的不说,你们解释解释,这‘骨灰存放费是什么意思?”
“你的骨灰盒,我们要保管三年哪!”有一个小姐故意含混地说。
我装做没理解她的恶毒用意,我说:“骨灰盒我们带回去的,谁跟你们说要让你们保管的?”
那个打印清单的服务小姐说:“你们买公墓了吗?”
我说:“这倒没有。”
小姐们又得意地哄笑起来。
“是啊,凡是没有购买公墓的,就得在我们这里放三年!”一个小姐说。
“我们偏不放,我们要把它带回家!”我看了眼孟获,孟获点了点头。
“对不起!还真不能让你们带回家,这是我们殡仪馆的规定!”
“你们这是霸王条款!”
“什么霸王不霸王的,这是上面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那你们怎么不干脆规定把每一个骨灰盒都保管一百年?每年收‘骨灰存放费72块,那么一百年,每个盒子就一次性收它个7200块,这多爽快!”
“哈,天天死这么多人,我们倒保管不了那么多,我们就只保管三年,三年后你们再带回家,可要记得到时来领取哦,凡是保管期满而不来领取的骨灰盒,我们可要按规定给统一处理掉啦!”
9
在这个晦气的下午,我根本不可能在殡仪馆讨得了半点便宜!我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老虎,后来我还是乖乖地跑回家取钱,而且还先在殡仪馆柜台押了一千块钱,低声下气地让殡仪馆方面先一步给老虎整容化妆。
这一天特别热,好好的春天,几乎突然是入夏的感觉了。由于浑身臭汗,我在家里泡了个热水澡,又歇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这才带了钱赶回殡仪馆。
可能是为了赶时间,也可能是选择的服务规格太低的缘故吧,当我回到殡仪馆,老虎早就被化好了妆,躺在了一个包厅里的中央。
要是不去看老虎的大花脸,舒舒服服躺着的他就有点像旧时代的地主老爷了。不,他的两侧手边各掩着一束白色的花,胸口也别着一朵大白花——如果这些花不是蔫了的而是鲜艳的,如果这些花不是白色的而是红色的,那么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浪漫的地主少爷了,或许他正准备向哪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求婚,或许他是正在自己的结婚大喜之日吧——如果旧时代也兴鲜花的话。
我这样想着,忽然就觉得老虎的大花脸上有了一些喜气,很真切的喜气,好像老虎在说,你看,我今天是不是挺有派头的?
真是罪过!我赶紧刹住了自己内心的这些荒唐念头。
10
在殡仪馆方面派来的一个老头子的指引下,完成了所有的祭奠仪式,接下去就是火化了。
我在大厅里结账,孟获手里捏着他奶奶的布荷包,一定要把全部的钱都翻出来,而我制止了他。我拿出两千块,加上押金,付了三千。我说你就付个零头吧,剩下一点钱,你们祖孙还要过日子。
孟获终于同意了,他在柜台上又落下了几滴泪,我察觉到了。
把老虎推进焚尸炉之前,出现了一个问题——殡仪馆用来装尸体的纸盒,竟然只有统一的一种规格,抬尸的工作人员怎么也不能把老虎的尸体完整地放入纸盒,放下这头就放不下那头,放下那头就放不下这头,反正看起来纸盒起码短了十几公分。工作人员说他们还从来没碰到过这样放不下的死人。他们试图把老虎的腿分开一点或弯曲起来,但都没能如愿,后来我想了个干脆的办法,一把撕掉了脚那头的纸板,让老虎的双脚舒坦地晾在了纸盒外。
当我眼看着老虎被焚尸炉完全吞没之后,才发现他的一直在号啕着的老母亲瘫倒在了地上,孟获蹲在地上,扳着她的头和肩膀,神情无助到了极点。
在我的帮助下,孟获把他奶奶努力搀扶到了火化室后面的椅子上,后来又搀扶到服务大厅。在等候领取骨灰的那段时间里,除了老虎的母亲断断续续的干哭声,坐在她两旁的我和孟获,再没有说一句话。
也许是快到下班时间了,一些人像是换下了工作服的服务小姐和其他工作人员,他们纷纷穿过大厅,走出了殡仪馆。殡仪馆服务大厅里渐渐冷清和阴森起来,而在大厅外的某个地方,忽然响起了一阵乐队吹奏的号鼓声,熟悉的哀乐简直被吹奏成了喜气洋洋的高亢的进行曲……
11
从殡仪馆返回到城里,已是黄昏,我只是把老虎的母亲和孟获送到他们家附近的路口。
我是在第二天上午再去老虎家的。
贴着白对联的门口,孟获坐在一张小矮凳上,一手托腮,一手失神地握着脖子上戴着的那圈粗麻。由于昨天说好要上他家的,所以我想,他也许是在等待我的到来吧。
房间里很暗,亮了灯,昏黄的光线让人几乎有了时间已经进入夜晚的错觉。
孟获说他奶奶住在后面,从昨晚上哭到下半夜,现在还没起床,可能睡着了。我站在中间的卫生间逼仄的门口,看了看后面。后面的房间是厨房,门窗紧闭,昏暗的角落里支着一张窄窄的床,床上蜷曲着一个棉被包裹的人。
回到前面。前面的房间里,靠着卫生间的隔墙摆了一张老式的大床,床前沿墙摆着一只老式的三门橱,挨着是一只小矮橱,橱上放着一台旧黑白电视机。小矮橱过去是一只老式的五斗橱,橱上叠了三只样式各异的旧木箱。转角就是窗户了,严严实实的桔黄色旧绒布窗帘下,是一张老式的写字桌。除了两张四方凳搁在房间中央之外,前面的房间还有两件家具,一件是电视机对面靠墙的旧长沙发,另一件是挨着沙发竖立的老式挂衣架。
我看到床上两头都有一个枕头,我说:“你和父亲睡这张床?”
孟获点了下头。
我说:“他以前住在文化路那边,我去过他租的那个房子。”
孟获看着我。
我说:“他怎么搬回来了?”
孟获说:“我爸租在那里,是为了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不久前他跟那个女人不来往了,他就搬回来住了。”
我说:“那个女人是不是叫小珍?”
孟获说:“大概是吧。”
我说:“你知道你爸为什么不跟那个女人来往吗?”
孟获说:“不知道。”
我说:“你认识那个女人吧?”
孟获说:“不,我从来没看过她。”
我说:“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哪里人?”
孟获说:“她是个寡妇,就是我们这里的人。”
我说:“她家在哪里?”
孟获说:“不知道。”
房间里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东西,除了散放在床头、橱头、桌头和沙发上的一些旧书,我翻了翻它们,发现就只有写字桌中间的大抽屉,里面放着老虎的一些稿纸、旧笔记本、钢笔和墨水,还有几个信封和几张名片以及一些小杂物。
房间里充斥着陈旧与发霉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中,我翻读了老虎的一些诗稿和写在旧笔记本中的那部长篇小说的开头。
老虎的文学趣味显然是比较落后的,他新写的许多诗作几乎还是停留在十年二十年前那些公开刊物上的主流诗歌所体现出的那个水准,不过从诗歌写作的基本功上说,他还是非常扎实的。但是那部长篇小说的开头,从已经写出的那万把字来看,却比较糟糕,甚至可以说是令我不忍卒读的了。
那天上午,我并没有从老虎的遗物中发现任何与他的死亡有关的蛛丝马迹。孟获一直默默看着我,他的散漫而冷漠的目光里,似乎没有半点少年人的生气,这让我心里有一股怪怪的莫名的难受。
我说:“最近有没有人向你爸追债?或者他与别人发生过争吵什么的?”
孟获说:“我不知道。”
我说:“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孟获说:“没有。”
我说:“那你觉得你爸会是跳河自杀的吗?”
孟获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咬了咬嘴唇,说:“不会!”
我默然无语。当我把老虎抽屉里的那几张名片抄录下来时,有个想法突然闪现出来——老虎在遇害之前,当他走出家门的时候,他是否有可能正准备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我打电话?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要在兜里揣上我的那张名片。但是老虎为什么身无分文呢?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被人搜过身?
那天上午离开老虎家的时候,我给孟获留了我的电话和地址,我说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是我能够帮得上忙的,我会尽力。接过我写的纸条时,孟获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但他立即控制住了自己。他说他前几天去找过母亲,母亲一家已经卖了房子搬走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接着他又去外婆家,但是曾经与他爸吵闹过多次的早已断绝了往来的外婆一家,根本就把他拒之门外,更不用说有谁会告诉他母亲的新住址了。他又咬牙说,他会找到母亲的,即使永远找不到,他奶奶还有一点退休工资,他们能够活下来。说完了这些,他似乎还努力笑了一下,让我吓了一跳。
“叔叔你放心,我会尽量不麻烦你的!”带着隐约的诡谲一笑之后的古怪表情,孟获说。
12
老虎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者可以说,他还没有离开——他躲在殡仪馆骨灰存放厅的某一架的某一格,躲在那个名叫“荷花轩”的小盒子里,只是他以另一种非常态的存在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罢了。
这之后的几个月里,我经常想起公安局的刑警大队,想起那份未完成的据说是“例行公事”的“笔录”,想起那个满脸长了青春痘的警察。但是我再也没有接到过一个来自刑警大队方面的电话。我想,关于老虎这个案件的卷宗,一定是被他们束之高阁了。或者是,在他们眼里,老虎既然不是死于他杀,他的死既然构不成案件,那么它就是根本没必要载入卷宗了。
在这之后,我几次向别人提到了老虎的死,因为我遇到了从前的那些曾经交往过的文朋诗友。他们都已经先后离开了曾经热爱过的文学,他们都很忙,有的在为生活而奔波,有的在官场上芝麻开花节节高,也有的弄起了收藏或捣腾起了古字画。对于老虎的死讯,他们除了惊讶和感叹,也没时间用来进一步地表态。当然也有例外,这其中,有一个朋友用一种反问的语气给老虎的死亡下了结论,他说像老虎这样的人,在当今社会,除了跳河自杀,他能有什么出路?而另一个朋友向我指出了我性格中的弱点——他说你是个太固执太较真的人,老虎是被害还是自杀,这件事你就别钻这个牛角尖了,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你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反倒是自找麻烦自寻烦恼……
对了,这期间我也去看望了孟获和他奶奶几次,而根据从老虎抽屉里的那几张名片上抄录下来的电话号码,我曾小心翼翼地一一给对方打去了电话。他们分别是私人工厂的老板或管事的、物业管理公司的小头目、某某小区里的有头有脸的物主。他们有的差不多已记不起老虎这个人了,需要经过我的多方描述才能恍然记起;对于曾经雇用过的或下属的名叫孟虎的临时工,对于曾经打过交道的不知道姓名的物业管理人员,他们留有深刻或肤浅模糊的印象,对于他的死亡,他们都表示了意外以及客套的惋惜,但是我在他们的各种风格的言辞背后,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我也曾几次梦到了老虎,其中有一个梦让我毛骨悚然,并且在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梦中的情景,总是挥之不去——
我在清晨的公园里散步。天色突然晦暗下来,整个公园好像是被一种黄昏时才有的暮霭笼罩了。我惊异地举目四望,而头顶响起了轰隆隆滚来的沉闷的雷声。这时有一辆墨绿色的轿车停在了公园的离我最近的那个入口,喇叭不紧不慢地嘟嘟嘟地响个不停。我疑惑地走了过去。驾驶室的窗玻璃无声降落,同时我看到了打扮得像一个新郎的老虎——油亮的小分头,鼻梁上架着那种镜片很小的茶色眼镜,刮得乌青的腮帮子和下巴,下面是衣领和肩膀做得有棱有角的粉红的西装,而米色衬衣的领口,一条栗色的领带紧紧地锁着青筋跳动的脖子;还有,他的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他的脸部明显地经过了化妆,白白亮亮的,他胸口的口袋里还插着一小束鲜艳的花。
对于老虎的重新出现,我没有感到惊讶,甚至对于他的打扮和他驾驶的崭新的轿车,我也不惊讶,我惊讶的是驾驶室里的那床紫罗兰绣花被,它是那么的大那么的厚,裹住了老虎胸部以下的部位,并且遮盖了整个驾驶室。
我说:“你怎么来了?”
老虎说:“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说:“你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老虎说:“我×!”
我说:“怎么啦?”
老虎说:“那殡仪馆真黑!”
“殡仪馆是黑,他们这是在发死人财呀!”我说,“不过算了,人生也就这么一回!”
“不是,我是说——”老虎说,“你记不记得,那天那个女人对你怎么说来着?”
“哪个女人?”
“她说呀,‘你们过四五十分钟来拿!是不是这样说?”
“噢,你是说那个叫我们去取骨灰的女人哪?是啊,她是这么说的呀!”
“可是后来,她没等时间到,就叫你们过去拿了!”
“啊?这样的呀?怪不得!怪不得我怎么觉得那么快就过了四五十分钟了呢!”
“是啊,我×!只烧了三十二分钟呢,她就偷工减料地说好了,让你们过去拿——其实呢,她根本还没烧好!她是想早点下班呢,她没烧好,就用铁铲乒乒乓乓地乱剁乱敲一通,最后她还故意少给了你们两块大疙瘩和三块大腿骨,因为骨灰盒肯定装不下它们!”
“有这样的事?”
“当然啦!我×她娘!”
老虎一边骂,一边掀起了绣花被的一角,我立即闻到了一股子恶臭,同时赫然看见,被子下面蠕动着爬出了两条肥大的红艳艳肉乎乎的蛆虫!
“我×!都是没烧好的缘故,我的骨灰这么快就生了虫了!”老虎用手指把蛆虫拨回被子下,放下被角,捂好,骂说。
我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与车窗保持了更大一点的距离。头顶滚动的雷声更响了,天边闪起了无声的闪电。
我说:“老虎你快走吧,你看,要下雷雨了!”
老虎忽然咧嘴笑了一下。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老虎说。
“哦,我正想问你呢,”我急切地说,“你是被谁给害的?”
老虎古怪地一笑,正色说:“我是想告诉你当我被推进那个炉子里的事!”
我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四周好像有黑幔围拢了上来,而老虎的声音变得尖细,完全不是他原本的口音了。
“你知道当我被推进那个炉子里的情况究竟怎样吗?是这样的——那个纸盒子立刻烧掉了,接着是我的头发眉毛没了,再接着是袜子、布鞋和衣裤,再接着是那屌毛没了,然后就是热,那温度根本不是人受的,我想炼钢炉也就这个样吧!因为那个温度,我全身的皮肤马上就焦糊了,我的手脚开始抽筋,但比较起来,我的肚子里还是冰凉的——我慢慢自动坐了起来,我一边坐起来,一边看见自己的肚子很快就大了起来,大了起来,膨胀得很厉害,最后嘭的一声,像一个大气球一样炸开了!好残酷哇,我的五脏六腑都飞了出来……”
头顶炸响了一个闷雷,然后雷声轰隆隆一路朝天边滚去,消失了。瞬间,像黑幕被拉落了一样,天色恢复了原先的明亮。暴雨落下来了。奇怪的是,落到我身上的,只是薄雾般的蒙蒙细雨,就像那个我赶去清水桥头的上午,它们淋着我的脸面,湿漉、冰凉,让我双手发抖。而就在我的眼前,墨绿色的轿车在暴雨的抽打下迅速掉头,接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叫声中,它箭般射出,射向了雨雾升腾的远方……
13
我是在一家小超市里碰上她的。
每年春天风和日丽的日子与秋天凉爽怡人的日子里,我经常徒步穿走于共城的街巷甚至是那些城乡结合部。作为一个作家,我把这看成是自己必修的功课——第一是为了健身;第二,我需要这样一种贴近具体的生活现场的方式。
那天走进那家小超市也纯属偶然——原本秋风习习的阴凉天,半上午里突然出了太阳,并且阳光反常地强烈,而正在我感到了有些渴意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家小超市,它让我想起自己需要买一瓶矿泉水。
我走进小超市门口时,站在收银台前的她抬了一下头,而我们照面的一刹那,我呆住了!
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而粗糙的高大肥胖的女人会是她?我真的不敢相信。但是我分明记得以前老虎向我描述过她的一个显著特征——她的下巴上和脖子上男人长喉结的位置,分别长着一颗大大的黑痣。
“她呀,要是哪一天你在街上碰到她,你就一定能认得的!天底下还会有第二个同样长着这样两颗黑痣的女人吗?”这是当年老虎对我说的话。但是,老虎的老相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在共城的市区,至少也有十几二十来万居民吧,在这十几二十来万人中,会不会有两个都类似长了这样两颗黑痣的女人?
我进去迅速拿了一瓶矿泉水,来到收银台,她已经结完账提着两袋东西迈出门口了。
我付了钱出来,不由得紧跟上了她。她出超市向左拐,过斑马线,走到对街,再左拐,沿街走了一段路,右拐走入那条老街,而不长的老街那头,就是清水河边了。
她有两次回头,疑惑地看了看尾随她的我,最后,当她走过老街那头河边的石凉亭旁,正准备走向那座石桥的时候,我终于“喂——”了一声,喊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扭转笨拙的身躯,睁大了眼睛,讶异地看着我。
“你是在叫我?”她说。
我微笑了一下,说:“是啊。”
“我怎么好像,不认识你……”她说。
我上前两步,试探着说:“你是不是叫小珍?”
“是……是啊,”她呆了,她说,“你认识我?”
我的胸口一阵怦怦乱跳,我激动地说:“你真的叫小珍?”
“你是……”她有点紧张。
“你不认识我,”我小声说,“我是孟虎的朋友,以前他对我说起过你……”
她浑身猛地一震,脸上一下子有了恐怖的神情。
“他——他……”她张口结舌起来。
“他死了,”我说,“快有半年了!”
她说:“我知道,我上个月去他家找过他……他家里锁着门,门口贴着白对联,我还以为他老娘过世了,后来问了邻居,才知道是……”
说着,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扭身走进了凉亭。
我跟了进去。她坐到凉亭最里边的石椅上,我站在她的跟前。
“他的尸体就是在这条河里发现的!”我指指凉亭外的清水河,说,“刑警大队后来取消了立案,他们根据尸检报告,认定他是跳河自杀……”
她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
“但我相信,他是被别人害死的!”我说,“可惜,凶手逍遥法外,他就这样白白死了!”
她低头,小声啜泣了两声,然后抹了抹脸,就止住了。
“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说。
“我们本来就认识,”她说,“以前我们都在绣衣厂。”
我点头。她又说:“几年前,我死了老公,后来我跟他碰上……”
“他死的时候,我们去文化路那边的房子,房东说他两个多月前就搬回家了。”我说。
“我知道。”她说。
“听说这是因为你们不来往了,他才搬回去的?”我说。
她抬头惊愕地看着我,嗫嚅起来。
“是这样的,”她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说,“我一直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还有儿子也大了,不方便……他家里也不方便,所以……他在那儿租了房子。”
“但是你们为什么不来往了?”
“我们吵了。”
“为了什么?”
她的脸上出现了愤愤的表情。
“他……”
“怎么了?”
“他……他下身不舒服,他……就怨我是跟别的男人得了病,又把病传给了他!”
“哦?是这样的事?”
“不是!我哪有别的男人,我还以为是他跟和别的女人得了病再传给了我呢!”
“你们就这样吵了?”
“吵了。”
“后来呢?”
“后来我……去医院的妇科看了,医生说不是性病,是妇科病,后来我的病就好了!”
“他呢?”
“他说医院有熟人,怕碰上,他去了防疫站,可防疫站的黑良心的医生说他得的是性病,要长期用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怎么会这样的?”
“他是个死脑筋!他认死理呀,他说是我骗了他,他相信防疫站,就相信自己是得了那种病了——他说防疫站怎么会骗人?天大的笑话!”
“那他是真的得了那种病了吧?”
“怎么会!他得了,那我还不给传染上了?”
“那倒是……”
“我告诉你,那防疫站就是个黑店,它现在专门治那种病,不知坑了多少人!我早听说了!”
“真的?”
“你看,你也不相信是吧?”
“它又不是私人开的诊所,它是政府的部门嘛!”
“嘿,你这么说!你猜他怎么说?死脑筋!他也这么说!”
我们的谈话是被从那座石桥上过来的两个老年妇女给打断的。我们站在凉亭里这么一会儿,旁边除了几个骑车的人匆匆经过,并没有碰上别的人,而她看见她们俩从对岸走上桥来时,脸色就变了。
她焦急地说:“你快走!我要走了!”
我说:“你家就在这附近?”
“嗯,就对岸,那里头——”她用手指指对岸。随着她举起手,桥上的那两个老年妇女也就嚷了开来。她们俩叫的就是“小珍”这个名字。
我慌忙点头离开了凉亭,沿着河边往东走下去,而身后传来了她跟那两个老年妇女亲热打招呼和攀谈的声音。
我想,假若不是亲眼所见,假若不是说了这么多话,也许我真的很难相信,这个可以说除了有一双大眼睛之外别的就一无是处的胖女人,她竟然就是老虎曾多次向我炫耀过的他的老相好!
我走出了好远,还听得见她和一个老年妇女的对话。
“小珍哪,刚才那男人是谁呀?”
“噢,他呀,是以前厂里的,刚在这儿碰上了!”
14
那天碰上小珍后,当夜里我又梦见了老虎。梦中的场景很清晰,就在那个石凉亭边。老虎从西边沿着清水河边走来,剃了短发,没有平常那西装领带的打扮,只是穿着那套他曾穿了多年的旧行头——红夹克、黄裤子、锃亮的方头黑皮鞋。他和我迎面相遇,向我打招呼时,我的心里直发毛,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他和我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也许是由于紧张吧,我抢先说了一件事,想借此讨好一下他。
我说:“前不久,我看到报纸上发表了你的一首诗了!”
老虎一愣:“什么诗?”
“就是我给你推荐的那三首哇!”我说,“现在发表了一首,另外两首,我估计过些天也会发表出来!”
“我×她娘!”老虎骂着,同时他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往凉亭里摔去,结果我听到啪的一声,好像是一只玻璃瓶被摔到凉亭里,碎了个四分五裂。
我哆嗦了一下。这时老虎往石桥上走去,隐约是走到了桥中央。
“还是你有本事!”老虎的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有些不太真切,“我重新开始写作的这几年来,不知道投了多少稿,都肉包子打了狗了,就你推荐的这一次才投中了!”
我没有接口,忽然觉得有点心酸。老虎的诗虽然写得不太好,但是从题材和风格上看,它们还是比较适合报纸副刊的——在老虎向外面的诗刊和文学杂志投了很多诗稿却统统不见回音之后,我曾多次怂恿老虎把诗稿寄给本地《共城日报》的副刊,我想它们上《共城日报》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样也好混点稿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虎屡次投稿《共城日报》,却就是没有一次被采用。后来,就在老虎遇害前两三个月吧,我实在气不过,从他没被《共城日报》采用的诗稿中选了三首,写了一封推荐信,亲手把它们又寄给了《共城日报》。讽刺的是,这一次,过了大半年时间,诗是终于发表出来了,而它的作者却早已一命呜呼了!
我一边心酸着,双手一边伸进两个裤兜里暗暗往裆部一阵抓挠。
“怎么,你也得了性病啦!”老虎突然高兴起来,扑哧笑了。
“哪里呀!”我尴尬地说,“我这是湿疹,老毛病了!”
“湿疹?湿疹不是性病吗?”他说。
“哪里呀,我这是上中学时得的,都二十几年前的事啦!那个时候寝室里潮湿,有一年夏天我们班全寝室有六七个人得了这种病,这儿两边整天发痒,还起水疱儿!”我一边低头比画一边说,“后来我们去校医室看了校医,每人买了一瓶‘香港脚气水回来搽,那药水很厉害,疼得我们哇哇叫,可是效果确实好,没搽几回,大家的病就都好了!”
“哎,什么药水呀这么厉害,刚才你说?”他说。
“‘香港脚气水!”我说,“也不知道这是哪儿生产的药,反正后来就买不到了,这湿疹哪,夏天的时候经常复发,每次复发,别的药不太管用,我就想起以前的那瓶药水,我在想,要是以前把那瓶药水多搽几回,也许我的湿疹当年就断了病根了!”
我又听见老虎朝清水河中摔了什么东西,大概也是一只玻璃瓶吧,摔得远远的。这回当然碎不了,它在河面上扑通了一声。
“我×!”随着远处传来那扑通的声响,老虎说,“你去防疫站看看吧!照你这么说,这湿疹虽然不是什么性病,那也难受!”
“防疫站?”我说。
“对呀,就这儿过去不多远,那儿说不定有你说的那种药水呢!”隐约中,我看到老虎在桥中央朝哪个方向一指,说,“那儿连性病都能治好,何况你这什么湿疹——太小儿科啦!”
15
我去了一趟“共城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我是不久前偶然在共城电视台一个节目的间隙里看到了一则医疗广告才知道的,现在什么都在花样翻新,所谓“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其实就是从前的“卫生防疫站”。
共城的“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就在清水河边,从那个石凉亭沿河往西走,距离石凉亭约莫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就是。当我站在它的大门前,恍惚中,我似乎已记不起原先的“卫生防疫站”的模样了——从前的老房子不见了踪迹,代之的是新建的气派的楼房。
那天我进去的时候,感觉这“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差不多就是一家小型的专科医院了。挂号室正对着输液厅,厅里挤挤挨挨坐着输液的病人。它的“皮肤性病科”的三个门诊室外都坐了不少等候就诊的病人。我所遇到的几个医务人员,白帽白口罩白大褂白手套,穿戴得严严实实,而且细声软语,态度和蔼可亲。
我选择的是“皮肤性病科”的最外面的一个门诊室,轮到我时,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医生把我带到屏风后面仔细查看了我的下身。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说:“你们这儿有没有一种名叫‘香港脚气水的药?”
“脚气水?脚气水有什么用?”老头子医生反问我,然后拨拨我的下身说,“多长时间了?”
“我也不清楚,几个星期吧,怪难受的……”我说。
“是啊,这样的病当然不好受了!”从老头子医生透过眼镜片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是在微笑,“可是,它年轻活泼呀,它快活起来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哪里还会想到什么后果呀!”
在我耳边小声说完这句话,他又特意地再拨了拨我的下身。
我故意讪着脸,唯唯诺诺起来。接着老头子医生出了屏风,当我穿好裤子出来时,他已经填好了两张化验单子。一张化验的是刚才用棉花签沾取的样本,一张是验血。
老头子医生把装了棉花签的小试管递给我,说:“这个先送去化验,一个小时后化验单出来再开药;验血的结果要等几天,你先去抽了血。”
从门诊室出来,我就把验血的单子揉了丢到门口的垃圾桶里,而拿着另一张单子去交了钱,把小试管送去化验的窗口。
我把整个“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转了个遍,再也没地方去了,就出来到了大门外。大门外的这一段河面特别窄,也许是这个缘故,这一段的清水河,看上去河水是特别的肮脏——墨黑的河水好像浓得化不开了,看不出丝毫流动的迹象;水面上漂浮着很多垃圾袋、废塑料泡沫板和一些烂菜叶、烂西瓜皮等等。最后我坐在河边的柳树下,看着眼前活像一条大阴沟的清水河,呼吸着它不断散发出的那股子恶臭——我想我也许会因为恶心而呕吐吧,可是渐渐地,我好像习惯它的臭味了……
一个小时后,我取到了化验结果报告单。如我所料,把单子交给那个老头子医生时,他告诉我,根据化验的结果,可以判断,我已经染上了那种病——性病——我的湿疹发生了历史性的大变异!
我感到我的双手在抽搐,如果不是理智的控制,我一定掀掉了老头子医生头上的白帽,一把揪住了他的苍苍白发,然后抽他几个响亮的大嘴巴子!
在我大打出手的想象中,老头子医生说,因为要再等那张验血单,暂时就先开几天的药吧!他在电脑里一边给我开药,一边还无耻地嘱咐我要好好治病,对现代医学要有信心。
我夺门而出。由于控制不住的想象,我觉得自己眼前差不多快要出现幻觉了!
我拿着磁卡跑去收费处,里面的电脑语音提示吓了我一跳:“您好,请付款——798.37元。”
我装做在衣兜里四处找钱的样子。
“哎呀,钱不够!你等我几分钟,我回家去拿!”我冲窗口里面说。
收费的小姐看了我一眼,随即又垂下了眼皮,柔声说:“好哇,这张‘就诊卡就先留在我这儿吧。”
带着病历和化验结果报告单,我快步走出了“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我没能辨认出病历里的字迹,也弄不清楚化验结果报告单上的数字和医学术语,但是我想,我得好好保存这些资料!
“我×!我×他娘!”我想起了老虎的口头禅!
沿着清水河边往东,我一路愤怒地走着,可是后来,在经过了那个石凉亭之后,慢慢地,我满腔的愤怒仿佛气球里充的气,它们一点儿一点儿地泄漏了——最后,当我疲惫地走到清水桥头,我把装着病历和化验结果报告单的塑料袋甩了出去,甩向了大阴沟一样的清水河的河中央,甩得远远的……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