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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曾经靠近过

2014-09-29潘正伟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10期
关键词:顾家小武生活

潘正伟

在遇上顾家谦之前,美枝有过一段烂泥一样的生活。有很多男人给她爱,但都给不了她希望。

18岁那年,美枝和一个叫小武的男孩恋爱,他们和所有在这个年纪早恋的孩子一样,怀揣着大把的明亮和纯净,单纯而盲目地喜欢着对方。后来,小武为了美枝和一个混混打了一架,那个混混在美枝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小武就把对方打残了,血流了一地。

那时还小,在美枝看来,都是无畏的仗义和英雄气概。小武伤了人,警察和黑道都开始找他。美枝就带着500元钱和小武一路南下,去了广州。他们住在潮湿的地下室里,除了一张床,别无其他。

小武不能出去工作,美枝就去街上发传单,20元一天,顶着烈日一发就是一天,很辛苦却赚不到几个钱,窘困的时候,他们把一个馒头分成两瓣来撑着。后来,美枝去了夜总会,被各种男人灌酒和占便宜,但生活依旧窘迫,有时,她会把客人剩下来的东西打包回来给小武。美枝常常坐在床沿,看小武蹲在一堆凌乱的被褥里,狼吞虎咽。他的脸上是很深的漠然,眼神苍白,贫困和逃亡已经让年少俊秀的他变得面目全非。他们都被这空洞贫穷的生活压得透不过气来,想要找一个出口,却又越走越黑。后来,他们常常撕打在一起,从床上到地下,美枝使劲揪扯小武的头发,小武就一下一下地揍她。他们一声不吭地挣扎着,直到累得瘫倒,然后又纠缠在一起,不停地亲吻和做爱……生活是一口巨大的黑洞,他们被迫沦亡其中。

美枝陪的第一个男人,是个清瘦的戴眼镜的男人。当他把美枝剥得一丝不挂时,嘴角浮出了残忍的微笑。那一刻,美枝突然绝望地想,她和小武有过的美好感情,都一滴不剩地被晾干了。除了彼此怨恨、厌倦、扭打,就是很深很深的贫穷和绝望。

顾家谦是第三个帮美枝做流产手术的医生。美枝坐在他面前时,纤瘦的手指一直夹着烟。她早已习惯了别人厌恶的表情,她用大红大紫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抹很浓很浓的妆。这样的扮相走在广州的街头,一眼就能被人看出“职业”来。有更多轻浮的男人会摸她的臀,伸向她的胸口,而小武再也没有为她去和别人拼杀了。

顾家谦没有像别人那样阻止她抽烟,只是轻轻地说,会有点疼。

美枝不置可否地侧过头去,不想看顾家谦的脸。他是个好看的男人,自信笃定的眼神,干净温和的脸。他的动作真的很轻,器械进入的时候,小心翼翼。这让美枝有想流泪的冲动,很久很久以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善待她的身体了。

美枝也想过离开小武,但除了她,小武一无所有。他要用她挣来的钱,抽烟,吃饭,生活。

美枝坐在医院门口的石阶上抽烟。眼泪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喷薄而出。妆花了一脸,人人侧目。她早已没脸没皮,无所顾忌,只是抽烟、流泪,依旧贫穷、苍白。

有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然后又返了回来——是顾家谦。他递纸巾给她,说,我请你吃饭吧。他为她点了一份鸡汤,说,你太瘦了。

从这个男人身上折射出来的美好,让美枝羞愧了起来。那一餐他们吃了很久,美枝要了很多东西,然后用筷子在菜里夹来夹去。顾家谦看出她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也看出了她好像不太愿意回家。他说,我有一间宿舍,空着……

美枝迅速地说,那我们走吧。

美枝就这样从小武的生活里不声不响地消失了。美枝住进了顾家谦的宿舍里,一个人,顾家谦不住这里。美枝开始正常的作息,穿棉布裙和帆布鞋,清汤素面,然后抱着书包去上夜校。美枝能看得出,顾家谦是喜欢她的,像很早以前小武喜欢她时一样,很柔软很疼惜的眼神。

在顾家谦看来,美枝是特立独行、美丽叵测的女子。她的身上带着沧桑和灰暗的东西,和他身边那些中规中矩、纯白简单的女孩不一样。顾家谦被美枝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

美枝还是被小武找到了。小武在美枝常去的地方蹲点,终于逮住了她。小武的手掌紧紧地攥住美枝,让她的心顿时就黯淡了下来。

美枝不知道这段时间小武是怎么过的,但她根本就不想知道。他更加黑了,瘦了,干瘪的像一只果核。只是见到她的时候,他的眼神就亮了一下。美枝回到了他们潮湿逼仄的家。她想念顾家谦,想念在他身边的那些日子。她趁他睡着了后,报了警。他们在逃亡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如果起初他就被警察抓到,他们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

小武被从天而降的警察摁在床上时,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美枝,看得美枝心里阵阵发毛。

小武被判了刑,三年。

美枝终于从过往里,艰涩地走了出来。她和顾家谦住到了一起。他们终于毫无顾忌地在一起了,他是她通向光明生活的阶梯。当然,美枝是爱他的。

美枝为了他,戒烟,戒酒;为了他,学做广州菜;为了他,去找了份文员的工作,拼命地练习打字。那些烂泥一样的生活,被美枝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

只是,顾家谦从不带美枝去他家,不带她出现在他的朋友圈子里,也从来不说娶她。但美枝知道,顾家谦对她是实实在在地迷恋。

倒春寒的日子里,美枝生病了。持续不断地低烧,不停地咳嗽,免疫力异常薄弱,好像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似的。顾家谦带她去看病,是在医院门口的时候遇到了那个人。

那人与顾家谦打过招呼,然后古怪地看了美枝一眼。美枝的心突然紧张得不知所措,她认识他,他是她曾经的一个客人。可是他竟然和顾家谦认识,这让她尴尬不已。

那人有些轻薄地冲美枝笑,伸出手来拍她的肩膀,很暧昧。而顾家谦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他甩开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顾家谦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个人与美枝的关系,这让他羞耻。

也许在顾家谦看来,这样的情景以后还会发生。美枝的担心,一日比一日厚重,他能够忘记过去吗?他真的能够接受她吗?他越来越多的沉默,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里,只是身体的碰撞。

美枝常常落下泪来,这安好的生活让她惶恐不安,好像一个转身就被碰碎了。

突然有天,顾家谦带了一份病历回来。他揪起美枝摔到地上,拿脚狠狠地踢她的肚子。美枝流着泪,想起这段日子她持续不断地低烧。顾家谦带她去医院的时候,给她做了身体检查。检查的结果,她竟然是艾滋病携带者。美枝是知道的,艾滋病的潜伏期很长,要半年、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显现出来,定然是以前那些混乱的生活留下的惩罚吧。

想来实在可悲,美枝想要放逐自己的时候,遇上了拯救她的顾家谦;想要开始新的生活时,又被这个男人打入了地狱。

幸好顾家谦没事,但是美枝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他身边了。他这样安好,是自己配不上。

美枝离开了顾家谦,虽然他并没有说出让她走,但是在美枝看来,已经够了。

美枝依旧留在广州,她已经没脸回家乡了。

小武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了出来。他辗转找到了美枝。他们是两个没有希望的人,他不清白,她不干净。他们只是站在街角的缝隙处,长久地对望,然后小武跟着美枝回了家。依然是水泥单间,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换了小武出去找工作,挣钱来给美枝治病。

美枝常常绝望,有自杀的念头。她试过很多种方法,切腕、吃药、开煤气……但每一次都被小武救了回来。小武抱着她,眼泪大滴大滴砸在她的脸上。美枝的心上,立刻有连根拔起的疼痛。

美枝已经不爱小武了,她爱的人是顾家谦,他曾经把她从烂泥一样的生活里拉了出来。虽然很短,极短,但是她感激他,也爱上了他。美枝常常去顾家谦工作的医院,站在远远的地方偷看他,或者坐在他家门口,一坐就是一夜。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新人,是个纯白美丽的女孩。

美枝学会把滚烫的烟头,摁在胸口、手臂、腿上……在皮开肉绽里,想念着与那个人美好的过往。

顾家谦猝死的那天,天气晴朗。

一队迎亲的车辆浩浩荡荡开来,接着就看到精神焕发的顾家谦抱着一束玫瑰,从车上走下来……美枝站在街边,看见小武的刀直直地扎进了顾家谦的胸口。然后是呼啸而来的警车,带走了眼睛里喷射着怒火的小武。

美枝其实是可以阻止小武的,但她没有出声。在那把刀落下去时,她奔跑过去。顾家谦流了很多血,最后死在了她的怀里。顾家谦临死前虚弱地说,对不起。

美枝当然知道顾家谦要表达什么,那份病历是他造的假,为了让她离开。顾家谦是个理智而克制的男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美枝和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的过往他从来都很介意,即使她改变,她的血管里也有耻辱的因子。他用这样的耻辱来践踏了她,让她泯灭了所有的希望。

真相是一周前小武翻给她看的,他重新让她做了检查。小武不屑地说,看来,只有我不嫌弃你。但是美枝还是不肯和小武在一起,她迫切想要离开小武,不管是以死的方式,还是以逃的方式。小武虽然给了她爱,但给不了她美好生活的希望。

顾家谦被120拉走的时候,整个世界突然失了声,阳光被直直地撕开了一道口子。美枝闭上眼睛时,眼泪滑了下来。

是谁说过,有些感情是指甲,剪掉了还会重生,无关痛痒;有些感情是智齿,拔去以后,永远有个疼痛的伤口无法弥补;但,还有些爱情,是命运,被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就碎掉了。

选自《安徽文学》2014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张 琳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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