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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沟探险记

2009-12-21何大忠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10期
关键词:杨波山沟老汉

何大忠

今年夏天,我这个七旬老汉参与了一回超越自我的旅游,景区是肇庆市鼎湖山后,一个叫黄金沟的地方,这里山高水险路难走,沟里乾坤鬼神愁。它以其险、秘、怪,吸引了成千上万猎奇探险的人,老夫也跟着险了一回。与我结伴而行的,是广东省书协会员、青年篆刻家杨波涌。我们下午3时于山腰坪停车后步行人山,沿一条宽约一米的卵石水泥路往里走。下坡平缓,山风微吹。绿树将阳光遮掩得严严实实,饱含负离子的空气沁人肺腑,开始走得很惬意。不久转入盘山道,高山在游客面前展露峥嵘。小路左边是万丈深渊。沟底飘着一层山岚,望一眼都脚底发麻;右侧是千仞石壁,壁顶飘着白云,虽有茂密的树林当“护栏”。踩空一脚也不是好玩的。正当游人有些惶惶然时,林海的鸟儿善解人意地唱起歌来,它们没准会在游人身旁突然“呱——”一声叫响,远处“啾——”一声回应。接着就此起彼伏地重唱、合唱起来。杨波涌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如果它们不吼几嗓子,怎么显示自己的存在?”走了近一小时,小路换成了之字形台阶,台阶很陡,我每次回头看杨波涌时。都是我的颈脖子与他的脚脖子齐平。我走着走着脚就发软打颤,每次杨波涌问我“何老你行吗”,我都底气不足地回答“还行”。又下了一公里台阶。听到了轰鸣的水声,小杨说接近山沟了,路边有一座亭子,我们歇一会。刚坐下,就听风声大作,树林轰响,感觉整座山都在摇晃。风从山口袭来,可能把沉在山脚的雾气掀了起来,铺天盖地往沟里灌,顷刻间满沟是雾,天像塌了下来,“压”得我们似乎喘不过气来,眼前能见度不到10米。这一骤然变化,令我们措手不及,就像被关进了一间四壁皆白、无门无窗的屋子里。“屋子”的“墙壁”不是静静地竖着,而是不停地涌动。变出些毫无规则的形状,时而像无声的涌浪,时而像奔腾的羊群,时而像凶恶的野兽。时而像狰狞的魔鬼。我们想往“屋”外冲去。此时,小杨也有点担心,他说我们的处境有点不妙,本来身在四面高山、道路崎岖的山沟里,又突遇大雾。如果浓雾变成暴雨,我们可跑不赢那爆发的山洪啊。他这一说,我心里直打鼓,黄金沟有3公里长,走完这沟还要攀登“百丈天梯”才到达出口。我自知之明地盘点体力。往前走的决心开始动摇,我想与其累倒在山沟,不如趁早原路返回。我正想对小杨说出退意时,就听有人荒腔野调地哼唱粤剧:“敢问姑娘,你为何愁眉(哪)苦面哪……”。一听这是粤剧《柳毅传书》唱段,其内容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正好接上我“愁眉苦脸”的思绪。我觉得有点滑稽。戏腔刚落,从雾里钻出一人。来者是一位老汉,他中等身材,体形匀称,头戴草帽,身穿黑色文化衫、蓝色长裤,脚蹬运动鞋,背负大竹篓,手持长铁钳。他的身份很容易辨认:风景区保洁员。老汉愉悦的戏腔,欢快的神情感染了我们。把我心中的浓雾驱走了一半。沟里的浓雾也好像安静了许多。我用“二把刀”广东话向他打招呼:“老师傅你好啊,你这段粤曲滚花唱得好靓呃。来,歇一会吧。”老汉满脸堆笑地来到亭里坐下。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他礼貌地接过,指了指路边的禁烟牌,把烟夹在了耳朵上。他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告诉我们。他是附近竹坝村人,姓冯,退休小学教师,儿子是黄金沟的保洁员,因儿子有事他来替班的。我说:“好啊,你父子俩都是青山美容师咯”,他说:“揾(找)餐饭食啦”。他问我是否头一回来黄金沟旅游,我点点头,他说:“好啊,终于有老年人来游黄金沟了,欢迎您啊”。我说这山沟看来不好对付,路不好走又起了大雾,我们准备往回走。冯老师愕然,一脸遗憾。我礼貌地问他“高寿”,他说他是“日本仔打卢沟桥那天生的”。啊,老师竟年长于我,我立时肃然起敬,说:“我们是老同(同年)啊,您年逾古稀还爬山越岭来做工”?老师爽朗一笑说:“我生在山沟,长在山沟,从小就爬惯了山,后来教了40年书。也没有离开山村半步。年老退休了,挑战自己爬爬高山走走山路,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叫‘回归自然吧。我天天免费旅游,天天回归自然咯,哈哈。”说着他起身用铁钳去夹飘在树上的纸片,捡散落地上的饮料瓶。听老汉这一“哈哈”。我心中的雾全散了。我望着他忙碌的身影。想想与他同龄的自己,却没有这种心态?我也生长在山沟。如果不离开农村,这时也许还在耕田作土,也许还要上山砍柴哩。外出几十年。变了城里人,身板娇贵了,腿脚不灵了,好不容易往山里走一趟叫“旅游”,我的同龄人却把这“旅游”当谋生,相比之下,我自愧不如。坐一旁的杨波涌静静地听了我与老师的对话,也看出了我的心理变化。为了劝我不要勉强去做体力承受不了的事,他对我说:“何老,从您下山的体力看,这条沟您很难走出去,气候又发生了变化,咱们见好就收吧。”此话如果是遇见“美容师”之前说。我会顺势说“太艰难了,往回走吧”。然而,我现在改变了主意:“冯老师年岁比我大,他能走,我也能走。”我迈开双腿,头也不回地往沟里走去。这是一条遍地石头不断上坡的山沟。据资料介绍,沟里的石头,有些是具有一定含金量的“黄金石”,溪水下的砂砾也掺杂着黄金砂,时有游人捡获,旅游部门常在沟里举办淘金活动。山沟里没有真正意义的路,我们只是沿着旅游开发者的思路。在雾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有时在巨石上徜徉,有时在石缝间穿行,有时在陡坡上攀缘,有时眼看无路可走了,转个弯又出现一条羊肠小道。沟里的路一部分以“桥”代替,这种“桥”像杂技演员走的那种钢丝。走了不知多久,又刮了几阵大风,终于把浓雾驱散,午后的阳光洒满山沟,只见两面高山直插云霄,阳光下,山上的鸟儿唱得更欢了。前面出现一条钢丝,我以为那是杂技表演场地,见有年轻人嘻嘻哈哈往上走,才知道那是旅游部门为省钱也为刺激游客造的“桥”。钢丝长约30几米,离水面3、4米高。固定于两端巨石上,齐腰处左右各有一条扶手钢丝,钢丝下是深不见底的水潭。阵风吹来,钢丝轻轻晃悠,潭水阵阵涟漪。杨波涌在一旁观察、寻找安全通道,他见无其他路可走,脸上一筹莫展,于是轻轻对我说:“何老,这钢丝您绝对走不得,趁早,咱还是回去吧。”小杨这一说,我双脚就条件反射地有点发软。我没说话,心想歇口气再说,我往一块大石上一坐。少顷,背竹篓的冯老师像影子般从后面跟了上来。他见我们踌躇不前。明白了我们的尴尬,他向我点点头说:“老先生,走吧。”说完他径自往钢丝走去。我有点好奇,想看看老汉是怎么过的,然后再作打算。

只见他先是站直了身子,定了定神。然后双手紧抓扶手。一步步往前挪动。与杂技演员不同的是他将脚板打横,这样可加大安全系数。他与钢丝在风中摆动,老汉顺其自然,一副“你摆你的我走我的”的神态。他走到一半时停了下来,我以为他胆怯了,正为他担心时,就见他一手紧抓钢丝一手举起钳子往头顶伸去。我们顺着往上看,见垂下的树枝上挂着一只橙色塑料袋,像一面丑陋的旗帜在空中飘扬。冯老师想把它夹下来,但他试了几次都因差几厘米够不着。我们以为他会罢休时。一个惊险有趣的画面出现了。只见他双腿一曲一伸,身体一起一伏,钢丝一升一降。当钢丝升到一定高度时。他不失时机地张钳夹去,终于取下了塑料袋,如战场上勇敢的士兵冒着生命危险夺取敌方旗帜。冯老师像做了一件极其平常的事。转头朝我们莞尔一笑又往前走了。此情此景,使我内心震撼,我视而不见的东西。老师不但看见了,还想方设法把它取了下来,他的职业道德令我感动。冯老师这种视危险为常事的心态进一步鼓舞了我。我感叹:“他过得。我也应该过得。走!”小杨见我执意前行,也不便阻拦,他一溜烟先过去了,举着相机准备为我拍照。我麻起胆子走上钢丝,望着幽深的潭水,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诗句,惶恐得如10个指头按着10只跳蚤,不敢稍有松懈。我见老汉在对面注视着我,自觉胆大了许多。走约一半时,我也学着老师双脚一曲一伸使钢丝弹起来,谁知弹的幅度太大。以致鞋底脱离钢丝险些落水,我再不敢“东施效颦”了,我想,就算那树枝上挂了一搭子钞票,我也只能“让别人去发财”。哎。胆不如人技不如人就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后面的路越来越难走,“桥”越来越多,一座比一座难过,但此时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决心一下,反倒精神振奋,体力倍增。我见冯老师一边捡垃圾一边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心里又生出一股“外力”。这种“外力”来自于对一位乡村老教师的敬重。这位年逾古稀,为生活奔走于险沟的老哥,在我过最危险的空中钢索、独龙桥和钢索云梯时。为我壮胆助威,提醒我该注意的安全事项,使我多次化险为夷。走完山沟,我们歇了一会,见时间不早,接着攀登568级天梯往山顶冲刺。我徒手拼力抬腿,冯老师背负重篓紧跟,杨波涌殿后,在我疲惫不堪,气都出不赢时,老师却步履轻盈面不改色气不急,一边攀登一边说笑,他讲的黄金沟的故事令我忍俊不禁。他说早在300多年前,他所住的竹坝村村民就开始到本山沟淘金。他小时候也随父亲来做过苦工。他说在亮灿灿的黄金面前,这里发生过许多天方夜谭式的故事,有险境夺命的,有尔虞我诈的,有庸俗不堪的,也有义薄云天的。神奇的故事经他风趣幽默的讲述。竞令我这累得半死的老头像喝了一杯浓咖啡。太阳下山前,我们上到了平台。我有气出没气进地牛喘,杨波涌协助老师卸下重篓,大家坐下歇息。老师没忘记从耳朵上取下那支我送给他的香烟,我见烟有点汗湿,要给他换一支,他摆摆手,慢悠悠地掏出火机把烟点燃,他喷出烟圈后说的一番话,令我如闻空谷足音。冯老师说我是他在黄金沟看到的年龄最长的游客,他正高兴有老年人来游沟时,又见我有放弃的念头,不禁有些遗憾,于是用激将法鼓动我。过第一道钢丝时,他见我犹豫不前,为了再次鼓动我,这回用的是教学上的示范法,他知道这种“过给你看”的“身教”作用,远比语言鼓动奏效。当我过了钢丝桥时,他又想既然忽悠我走了过来,就要为我的安全负责。他怕我遭遇不测,于是在最艰险的后半段协助小杨陪伴我,为我保护安全。在冲刺“百丈天梯”时,他又给我讲黄金沟的故事说笑提神,终使我走完了黄金沟。最后,冯老师用看惯了学生的眼神看着我说:“老先生,我看你也是闯荡过大江大河、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你人是老了点,然而你还有潜力,走这么条小山沟,对你来说也是‘湿湿碎啦。”好轻松的“湿湿碎”。我忘了年龄前来探险。在这位素不相识、毫无功利关系、年长于我的老教师激励、示范、保护下得以成功。我感谢老先生帮我激活了差点风干了的勇气,使我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人生谁都经历过艰难险阻,年岁大了,有些经历往往想起来都后怕,而当你忘了年龄。一咬牙重新遭遇时,你会发现终于超越了自己,也就身在险中不知险了。冯老师的形象在明晃晃的夕阳下霍地高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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