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星空(外一篇)
2009-12-21万利书
万利书
走到阳台上就忘了来的原因:高矮参差、灯火喧闹的都市上空,竞有一方若远若近的星空。只恼眼镜片上的圈圈不够多,就匆匆回屋取来望远镜。眯眼仰脖望了个够。尽管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毕竟留下了一方,依然繁星闪烁。记得小时候的夜空比现在宽敞。躺在郊外的草地上,嗅着草香,听着虫鸣,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天上的月亮。远处的恒星全不在意,电没有天狗玉兔之类的想象,只觉得月儿真正神奇,怎么就是悬在不远不近的天上,既不掉下来,也不飞开去,只管静静地从这头浮起,又由那头悄悄地滑落,一切怡然自得。无声无息……此时此景没有月亮。一方夜空中惟有遥远的星辰,三三两两,或显或隐。有的靠得很近。似乎很亲密,却又从不互遮互叠,始终保持着命定的距离;有的离群很远,仿佛很孤独,却从不相妒相弃,与众星闪烁着同样的光芒,每晚一道现身于夜,又一同消隐于昼……再细看,星星其实很多。在几颗较亮的之间,还有数颗不太亮的。再看得更细一些,这不太亮的之间,还有无数若隐若现的亮点,使夜空极富韵律与节奏地组合成一个永恒的整体,而青白的云片的穿梭变幻,又使其有了永恒的动感。于是我顿时感到:星光闪烁的夜空很神秘,也很深刻。儿时凝眸飘飘的月亮,此时才感到与背景般的恒星相比,其实很肤浅,如一个自负得可笑的少年。星空其实是每夜都出现的,尽管有时被云雨遮住,仅在这不大的一方面前,我已是想了很多。每一颗星星都是很大的,而容纳了数十亿我这样自谓“人”的生物的地球。相比之下是小得可怜。星星们对白天的地球很懒看,只在清朗的夜晚,向地球上整日熙熙攘攘、忙忙碌碌、自以为掌握了生命真谛的芸芸众生,默默地讲述宽广、深远和单纯。于是,我以为自己在今晚,面对这天一方星空,懂得了一点点三十多年没有弄懂的什么……“喂,你在干什么?”太太的询问,使我一下想起:今晚之所以到阳台来,是收回晒干的衣服。忙抬头一看:衣服很多很多,才想起昨晚整整洗到睡觉,而之前和之后是上班、吃饭和睡觉。顿时,上下左右的灯光和往常一样照亮了各种声音:有一对夫妻在斗嘴,有一个女孩在练钢琴,有无数电视机在哭和笑,还有一处是劈哩叭啦的麻将声……脱衣上床时还在想:以后每晚都到阳台上看看这方星空。又自知可能做不到,就自嘲地笑笑,睡去了。瞬间一只麻雀站在瓦檐边,小眼惊恐地望着地上站着的一个少年。它的身躯向前倾着,但可以肯定不是因为屋顶倾斜的缘故。双翅处于欲张未张的状态。少年看到了它那长满了羽毛的腿与青褐色的脚之间有一个充满了力量的角度,可以想象腿上的肌肉是如拉开了的弹弓皮一样绷得很紧。于是他手里已经拉开皮筋迅速瞄好的弹弓,便本能地将未来的弹丸轨迹向麻雀头的方向前移了一些。这一距离是二十厘米左右,或许还不到一点儿——这是一个心定的数字。这个三十多年前的瞬间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那时我十二岁,每天和书包一道随时带着的,是一把铅铝合金的弹弓。不知有多少带翅的小生灵在它短暂的注视下丧身。我几乎每天都有收获,最辉煌的记录是一天之内拎回十七只各种鸟雀,晒成“干巴”给父亲下酒,给母亲和自己果腹解馋。“神枪手”的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一伙弹弓手朝一棵大树上乱弹齐发,居然就掉下来一只被击中的麻雀。结果,五个射手有四个认定是第五个人的功劳——第五个人是我。那个在历史上并未就此定格瞬间的浮现,是想昭示我什么呢?——在过去的岁月中你曾经十分的残忍。是吗?至今我惊讶并骄傲于那二十厘米的距离,这似乎超出了一个十二岁少年的思维能力。我不后悔。鸟是人类的朋友,而它作为人类朋友的功能之一,就是为人提供某种享受。在我十二岁的那个年代,我们的食物里几乎没有肉,甚至几乎没有油——父亲病休在家多年,每月的薪水只够维持一家三口基本的生活。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肉和油:肉和油是定量供应的,每个居民每月二两香油,半斤猪肉,而农贸市场是绝对不许卖肉的。在人都这样生存的日子里,鸟们的生命还能有保证吗,还不应为人类做点贡献吗?还有,在人的天性中就有“残忍”一种,只要它的宣泄对象不是人,就都可商榷,何况我的骄傲有一大前提:那是糟蹋人类粮食的麻雀,不是燕子等益鸟。我从来没有向燕子瞄准,哪怕只是在心里,这不是怕像民间传说那样害“瘌痢头”,绝对不是。——如果那只麻雀不往前飞。这是个好假设,但假设就是假设。逃离险境与往前飞,都是麻雀的本性,这两个本性共同决定了它的命运。二十厘米也不是它在极度惊恐时考虑向左或向右拐弯的距离,否则它就该是人,而不是麻雀。它自己命定地撞上了前方自下而上飞起的弹丸。后来和弹丸一起坠落到了地上。现在我审视着这个出现在一个晴朗的正午、一幢无人居住的破瓦房前的场景。这时的我十分客观,时空的倒叙使我与空气一样无色而同温的思维发生了颠倒:那只麻雀就是我,或者是你,总之是一个人。而那个少年没有了,只有一把绷紧了皮筋的弹弓悬在离地一米多高的空中,瞄准了你或者我前面二十厘米的一个并不存在的目标。这时我呼吸急促,膀胱发胀。我想引用弗洛伊德或是老子或是新约全书或是金刚经里的一段可以对这个场景做出某种诠释的名言,我相信至少有一句这样的名言,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对于那位看不见的持弹弓者。又是若干年以后可供回忆的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