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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风情(三章)

2009-12-21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10期
关键词:旅馆昆明

张 蠡

老昆明的旅店对老昆明的旅馆,作家艾芜在其《人生哲学的一课》里,有精彩的描写:“滇越铁路这条大动脉,不断地注射着法国血。英国血……把这原是村姑娘面孔的山国都市,出落成一个标致的摩登小姐了。……那些对着辉煌的酒店,热闹的饭馆,投着饥饿眼光的人。街头巷尾到处都可以遇着。”不过,我等出生已晚,没有以“愤青”的目光见识过旧中国昆明的旅馆、马店之类,而是以“知青”的目光结识昆明的旅馆,同样,也上了“人生哲学的一课”。老昆明的旅馆。以翠湖宾馆、连云宾馆、云南饭店和昆明饭店“四大家族”为最高档,一般不对外,只接待社会团体。出差探亲访友的散客,有头有脸的,凭介绍信住向阳饭店、昆明旅馆等街面上的宾馆,我等小民,只能投宿于穷街陋巷的小旅馆。说是小旅馆,也属国营,而且和居委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时时绷着“阶级斗争”这根弦。那时候你与陌生人打交道。必须先背诵一句毛主席语录。然后接上自己要说的话,而且两者之间必须有所关联。才能体现出你的政治觉悟。不过,人们对此道烂熟于胸,说出话来滴水不漏,不会教人抓了“现反”。进了旅馆,你说:“最高指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住店。”负责人就问:“最高指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的证明?”那时候没有身份证,拿出盖了革委会公章的证明,验明正身,填了登记表,她才给你安排铺位。老昆明的小旅馆都一个格式:天井里一个水泥台,上砌一排水龙头;角落一个锅炉房,烧煤的开水炉一天到晚“呜呜”乱叫。周围二三个大房间,一个房间六七张单人木床,床下放个脸盆,墙角一个公用热水瓶。在床头放下行李,热情的旅馆负责人就会过来拉家常。“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今天天气真好啦,“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家乡有哪样特产啦,“最高指示: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出门在外有什么困难啦,没完没了。说是拉家常,其实是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一旦身份不符,派出所立马抓人。不过,本人家庭出身不好,填登记表的时候,“动向”已被掌握,出身不好的人常常被安排大通铺。于是一览敞通铺,一屋子脚臭,鼾声屁声磨牙声,声声震耳。没有大通铺,才能睡单人床,可是常常又安排人来。两人睡一床是一门艺术。床窄被小,得两头睡,枕着别人的臭脚人眠,一晚上都梦见老昆明的太和豆豉。你得劝同床的那厮先到天井洗洗脚。然后用被头将其双脚裹严。方可人梦。在下因为身高一米八的缘故,被人裹了脚,胸膛以上就喝西北风;盖了胸,双脚就直指苍穹。一半水深,一半火热。讲个笑话:城里人和乡下人住旅馆。睡一张床。城里人穿着袜子睡觉,臭得乡下人头晕眼花,叫他把袜子脱了,城里人却说他这样是讲究卫生。于是,乡下人起身穿上草鞋。泥泥水水地蹬进被子里,“我也讲究卫生”。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以家庭出身安排铺位的做法才寿终正寝。一天,本人填旅馆登记表的时候。又看到当年所设的栏目,于是大笔一挥:“家庭出身:地主。本人成份:学生。”美丽的服务员小姐杏眼圆睁,诧异地望着我。我立即明白时代已经改变,赧然抱歉道:“对不起,写惯了。”小银柜巷风情老昆明街坊巷道的设置,深得中国美学观念的深谛,常常是对称的。譬如说,坐北朝南的总督节署衙门(现在胜利堂的位置),门外的街道就像个罗马数字Ⅲ,中间那一竖是甬道街,是云贵总督的甬道,专供官员进出衙门行走,百姓不能涉足;左边的一竖是市府东街,国民党的市政府在那儿;右边的一竖为文明街,清代是粮道衙门,后来开了众多商铺,供人做买卖。文明街商铺后面有两条小巷,长不过百米,宽不足三米,直通正义路。民国年间在此设有官办银号,一条叫大银柜巷,另一条为了以示有所区别,就叫小银柜巷,听上去颇有富贵气,让人顿生“小康情结”。我要说的是小银柜巷。其实,小银柜巷比大银柜巷还宽那么一点点,也颇为雅致。青石板铺就,两侧高墙,挤得天空剩了一条缝,石脚齐腰,青苔无痕,有一种幽静的美,仿佛戴望舒笔下的雨巷。走在巷子里,冷不丁会有个丁香一般的昆明清纯女子。打着油纸雨伞,从文明街冉冉走来,凌波微步,丹凤眼瞟你一眼,轻轻浮过小巷。消失在正义路浓郁的梧桐树下。一眼见底的小巷平整如柜,平滑中偶有瓦檐挑出,石挡下蹲,石阶接坎,红漆大门,里面从前是银号,现在是住宅。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上昆明就常去巷里的一家深宅大院行走。不是要在小巷里遇着个丁香一般的昆明清纯女子,而是那儿住着一位我称之为亲奶的老人——清末状元袁嘉谷的女儿袁心如。进大门左拐,还有二门,门旁边一株紫藤,缠绕着青砖照壁,一边一个天井,呈吕字型。进二门是过厅,四周两层木楼,楼上环绕着雕花回廊,回廊后面放着一家一户的水缸、菜板、蜂窝煤炉子,后面玻璃格子窗,里面住房。老人就住在两个大天井中间的阁楼上,倚栏下望,两个院落里的芸芸众生相尽收眼底。这是典型的昆明“一颗印”式的建筑,不过,这里却是“两颗印”。屋子虽然是木结构。装饰却中西合璧,地上铺着法式的拼花地砖,满目云纹。客厅围着梅兰竹菊屏风,硕大的书桌,太阳沿着飞檐画栋的屋脊转了个身,在左右两边的玻璃格子窗,早晚各映半天。屋里始终暖洋洋的。袁嘉谷曾为云南带来许多荣耀,昆明的状元楼就是为他修的。他的女儿却散淡闲适,恰似吴侬软语的石屏口音。谈的是柴米书画,绝口不提外面正在进行的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老人有风湿。手变形得像鹰爪,要喝蛤蚧药酒治风湿。于是从石屏老家带来两只蛤蚧,按照中医理论所说的一公一母。她的两个外孙女。我的堂姊妹,一见那两位面目狰狞的模样,便花容失色,于是只好由老人亲自养着,饲以菜叶莴笋。等着我这个当工人的星期天上昆明将蛤蚧泡进酒瓶。老人善书法,练字的时候,我在一旁研墨。只见她从容不迫,走笔如神,那字羼和着一种飘逸,俊朗雅致,端庄秀美。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袁嘉谷独创的所谓“欧骨、颜肉、赵笔法”的袁家字体。一天,老人翻出袁嘉谷的《卧雪堂诗抄》给我看。不过,我那时候对诗词书画之类的不感兴趣,老人给我写的许多诗,也没保存下来,而看了十多册线装书的《卧雪堂诗抄》,只记得其中的

一句:“一饮三百杯,一别三千里。”大宅院里的生活有一种书卷气。温文尔雅。人们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做自己的事。平时也没有闲杂人员来往。一般都很安静,说话亦轻声慢语。在雕花回廊上做饭的时候,也没有锅碗瓢盆的交响,任何器具,轻摆轻放,透着一种优雅。院里的人偶有走动,嘘寒问暖,却如君子之交,平淡如水,决不围坐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地呱噪。“一颗印”的结构是三明二暗,六耳一厅,惟一的缺点是没有卫生间。早晨起来,家家到后院的厕所里倒便盆,用的是上海产的高脚花搪瓷痰盂,而且一定要覆一张剪裁得端端正正、大小刚刚合适的报纸,免得臭味溢出。那大大小小的报纸以及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连篇累牍的理论文章。就这样被小银柜巷的居民们拿去盖了痰盂。无论政治风云如何变幻,他们总是保持着自己为人做事的准则。我想。后来,那个深宅大院获得昆明市的文化遗产保护奖,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吧?消失的塘子巷云南以“云南十八怪”蜚声中外,昆明以“有名无实”成为一大怪。著名的如“西南联大”,那所抗战时期全国精英荟萃的大学如今只留下一个纪念馆;非著名的如“塘子巷”、“小西门”、“弥勒寺”、“穿心古楼”等,如今仅存在于公交汽车的站牌上。你在北京路和拓东路交叉口的塘子巷站下了车,要找曾经存在的塘子巷,除非你能穿越时空,回到从前。塘子巷在旧社会的时候是烟花巷。我到边疆插队的时候,听村里老一点的农民说,那时节他们赶马帮,走上一两个月到了省城昆明,在盘龙江畔的云津市场卸了马驮子。拿了脚钱就到塘子巷逛,那可真是大开眼界哟。只可惜昆明的鸨头都是生意精,狡猾着哩。马锅头们甩出血汗钱找个年轻标致的小妞,一进房门。那小妞鼓起白生生的腮帮子一口将灯吹熄,朝床里一滚,里面的墙板能活动,隔壁的昆明老奶趁黑爬上床来,年轻的滚到隔壁再出去招客。反正黑咕窿冬的。你上鬼当都晓不得。“你们莫瞧老队长这么老实,那时节他随女的进了门,不准吹灯,先伸出腿去踢墙板,看看该是活动的。隔壁就骂:狗日呢,悠着点!”众人看看田头学习“两报一刊”社论的老队长,一张木讷呆滞的老脸,哄堂大笑。七十年代初知青返城后,我特意到塘子巷转了转。鹅卵石的路面,很有些历史。两边清一色的绿漆木板房,开了店铺,最高只有两层。仔细看了看,木板隔墙虽已破旧,却不相通。瓦檐蓬蒿,绿漆斑驳,更兼梧桐细雨,店门横斜,户枢咿呀。马帮有路留蹄痕。青楼无处寻烟花。一条很典型的昆明老街,不知道为什么叫巷,染一点暧昧的色彩。昆明的许多事物都喜欢染一点暧昧的色彩,教人浮想联翩。转过店铺,房子后面有两个大水塘。残荷断苇,叫“五一”公园,不要门票,随你瞎逛。水塘中央一条凸起的大马路,人来人往,直通昆河铁路的起点——小火车南站。尽管小火车不通国内通国外。属“云南十八怪”里的一怪,它却是昆明开始城市化进程的标志。两棵大青树直插云霄,一副惯看秋月春风的模样,树下坐落着一排排淡黄色的法式建筑。里面小火车“呜呜呜”地怪叫,“嘁里咔嚓”,浓烟滚滚,开来开去。塘子巷最高的建筑是北面一座三层楼的欧式建筑,据说抗战时期曾经是美军军官的招待所,不过解放后已变成“昆明旅馆”。旅馆直至上世纪70年代,都是昆明最豪华的旅馆,红木地板,曲里拐弯的黄铜扶梯,住在里面的人南腔北凋,气宇轩昂,都穿着皮鞋,不穿解放鞋或草鞋,更没有打赤脚的。不过旅馆现在没了踪影。那时候我等在成昆线上修铁路,干体力活,属高薪阶层。周末上昆明,在南窑下了大火车,跳上公共汽车。3分钱辗过贯穿于田坝心的北京路,分分钟就到塘子巷。干吗?吃!昆明市最时尚的饭馆就在塘子巷那绿漆斑驳的木板房里,叫“两益轩”,牛菜馆。其特点是吃了再算。干脆不啰唆,不像昆明其它馆子。你得先排队买票。再排队端饭端菜,除了亲自下厨掌勺之外什么都得做,把人累得贼死还吃不到口。更何况,两益轩里还有刚刚在昆明时兴起来的散装啤酒。黄生生的还冒泡沫,许多人喝不惯,说一股马尿味,我等却情有独钟。放开肚皮灌。喝个肚皮滚圆也不会醉。于是,一干穿铁路工装的人,如同当年带着山野气的马锅头,威风凛凛,进门大呼小叫地点菜,将跑堂支来使去,端一桌子大碟大盘牛羊鸡鱼,大土碗盛上啤酒,胡吃海喝,睢恣咆哮:三星照呀,五魁首呀,七个巧呀,八马双呀!痛快。酒足饭饱,甩了钱出门,转过墙角对着残荷断苇叉开双腿,野渡无人舟自横,更是痛快。一个月的工资基本上都甩在了塘子巷。塘子巷似乎是个适宜甩钱的地方。这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如今,那地方银行、宾馆、证券楼、婚纱楼雄起,广告林立,教人甩钱。在互联网上搜索“Google地球”,将昆明放大,你会看到塘子巷的位置绝像一个人民币符号“¥”。那一竖是北京路,两横是东风路和拓东路,两只牛角,一只吴井路,一只塘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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