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的自我实现
2009-12-11田晓艳
田晓艳
摘要:《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深入到个体的深层心理层面,刻画了黄苏子的人格分裂过程。以黄苏子建立双重人格的方式,作家方方表达了个体努力实现自我生命价值的思想,尽管这种自我实现是另类的,是不可取的。
关键词:方方小说深层心理四个四重奏自我实现
中图分类号:1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5312(2009)-0003-02
二十世纪末至新世纪初,方方的小说创作出现了一个新高潮,1999年《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2001年《奔跑的火光》,2002年《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2003年《水随天去》等,这些小说有别于方方过去以新写实小说名于天下的“风景”小说,转而体现了新的倾向——对个体人生及深层心理的深刻关注。韩少功对方方有这样的评价:“文学与生活已没有界限。她拒绝任何理性的价值判断,取消任何超理性的隐喻象征,面对沾泥带土原汁原汤的生活原态,面对亦善亦恶亦荣亦耻亦喜亦悲的混沌太极,她与读者一道,没法借助既有的观念来解读这些再熟悉不过的经验。也就把理解力逼到了死角。好的小说总是像生活一样,具有不可究诘的丰富、完整、强大,从而迫使人的理解力一次次死里求生。”在这些作品中,方方始终关注着生活中最底层人物的命运,而其中又以女性角色最为突出。
小说《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中,讲述了一个在文革时出生的知识女性黄苏子在其三十多年生命历程中的人格分裂、双重人格的建立最后直至死亡的故事。作家并没有从社会学上寻找解释,而是集中开掘黄苏子这个“点”的深层心理层面,挖掘了她本能的因素,让读者看到主人公一步步走向毁灭、走向死亡,却又有无可奈何之感。
深层心理学属于精神分析学派,指弗洛伊德创立的潜意识心理学,它认为人的心理和行为的根源既不是表层的意识。也不是中层的前意识,而是属于深层的潜意识。方方在小说中就是强调了人的非理性的、盲目的无意识心理层面,“我们知道这世上横竖是没有完人的,人人都分裂着。有人分裂着身体,有人分裂着灵魂。有人分裂着性格,有人分裂着精神。于是我们也就分裂,一个人分裂成两块是分裂,分裂成十块八块也是分裂。那么就让我们任意分裂好了。”这种对主体无意识心理力量的重视,使这部小说对人的认识突破了新写实对描写对象作理性化把握的处理方法。决定黄苏子生活态度的,不是她的教养可以决定,也非她的地位可以限制,一阵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冲动,使得她在一瞬间决定了自己该干什么。在许红兵走后,她“接待”了一个卖猪肉的嫖客,本来她是想骂人,想反抗无爱的性,却奇怪地走向了接受,她自己都没能够解释这一切。这表明,在无意识的深处,存在着一个决定自我的强大力量,它是非理性的,在它面前,自我的因素显得那么苍白和无力。
作家方方塑造了黄苏子这样一个人格分裂、怪异畸形的人物形象,她想表达的是什么呢?经反复认真思索,笔者认为作家借鉴了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的思想,力求在时间里找寻一种安身立命之所,一种自我实现的生活方式。
方方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相比于艾略特的《荒原》,她更偏爱《四个四重奏》,她说:“这部诗我读过无数无数遍,仿佛一生一世也读不厌,我甚至情不自禁地在我的许多小说里都引用过他的诗句”。《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就很好印证了这句话,小说的开头、结尾以及标题都引用了艾略特《四个四重奏》里的诗句。
“那本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足音在记忆中回响,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进入玫瑰日中”
“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燃尽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悬在半空中的尘土,标志着一个故事的终结之处。”
《四个四重奏》是艾略特晚年思想成熟的结晶,由《燃毁的诺顿》、《东库克》、《干赛尔维其斯》和《小吉丁》四首诗组成,它探索的是哲学意义上的安身立命之所,意义在于人在时间中如何获得救赎,是诗与哲学高度融合的产物,是诗人达到精神极境的体现,其中对现在和永恒形而上的思考自是作家方方“一生一世都读不厌”的。
西方传统的二元论思想是《四个四重奏》的哲学背景。《四个四重奏》呈现了有限与无限、瞬间与永恒、过去与未来、生与死等一系列二元论思想,艾略特的意图是思索解决二元矛盾的途径,从而为拯救人类的时间找到方法。诗人发现耶稣基督“道成肉身”(Incamafion)的意义给人类经验和时间提供了最高原则耶稣基督“道成肉身”解决了有限和无限的统一、情感和理智的融合、人性和神性的交汇等问题,诗人希望人类能从经验世界中体悟超验世界,从而将经验世界和超验世界融为一体。
而具体到小说中,黄苏子选择以做琵琶坊的妓女来实现其生命价值的做法,更显示了人的诸多可能性和找到自己认可的生活方式的独特性。
作品诞生的背景是百年一遇的世纪末。这个世纪末的天然焦虑和忧伤,也是我们的焦虑和忧伤,我们的生活何其沉重,我们的节奏何其快捷,我们面临的问题何其复杂,我们抗拒的诱惑何其强大。这种种的所见所闻所知所会,使我们不能变得通透,反而徒添更多苦闷。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该何去何从?方方在作品中也给了黄苏子一个绝境,一个被人玩弄、羞辱、夺走所有情感的绝境。然而,在面临绝境时,方方用了一种消解宏伟叙事的手法将黄苏子解救了出来。
她突然觉出她叫骂出的每一个句子都仿佛汇入这房间怪异的气息中。它们在这气息中如鱼得水,欢快地跳动。它们往墙壁上跳,往残缺得露出砖块的墙缝里跳,往窗帘上跳,往窗帘上污秽形成的花朵上跳,往天花板上跳,往吊死鬼一样垂直向下的灯泡上跳,往屋角落里跳,往堆在角落的垃圾上跳。它们的舞姿独特而别致,世界上没有一个舞蹈大师想象得出来。他们和这屋里的气息是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无端地令黄苏子感到一种沉醉。于是黄苏子觉得自己也被融在一起了。她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一下胳膊,心说,其实,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呀!我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对黄苏子来说,她不但没有受害者的感觉,相反,她还有着发现的愉快和体验的幸福。“黄苏子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容,那是她从来也没有过的来自内心的笑容。”“黄苏子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自己同外部世界和谐相处的端口。”即找到了世俗世界通向精神时间的端口。这与《四个四重奏》里第一首诗“永恒的现在”的主题相关,是“旋转世界的静点”的体现。在艾略特看来,“旋转的世界是运动的世界,它的运动象征着两个方面:一方面象征着尘世物质生活的世界,另一方面象征着精神世界。”静点的意义在这里可以说是“物质世界通向精神世界的交叉点,它代表着和谐”。黄苏子找到的“和谐”就是建立双重人格,以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来实践不同的生活。从作品中还能看出,那种肮脏龌龊的卖淫行径更是黄苏子赖以维持生命形式的支柱,“去琵琶坊,仿佛是她的生活必需。就像日常所必须的盐一样。”有阵子她半个月没去琵琶坊,在这半个月里,她“度日如年”,“烦乱焦躁,嗓子发干,夜里常
常头痛剧烈”,最后当她冒着被警察抓住打死的危险来到琵琶坊时,她“竟然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这于别人所不耻的行为在黄苏子那里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存在本真。
黄苏子实则是方方对生命形而上思考的投射,或者说是方方找到的企图与现实达成的平衡点,这种在对世俗生活关照的基础上最终指向对人存在本真性和终极性关怀的写作态度与其生活经历和价值观等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她说:“因为我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中长大,所以知识分子特有的人格气质始终与我血肉相连,息息相通”,而知识分子的立场或者说精英的视角意味着方方的小说永远都不会满足于对生活本身的描述或故事的建构,而只会是在悲观主义批判和理想主义激情的交汇中对自我、生命、价值等形而上问题的思索与追问。作品里黄苏子把自己分裂了又分裂,目的是想“把自己每一个不同质地的层面独立起来”,是想“活成一个立体,让每一面都放射出活力的光芒”,让生命更加本真而且立体。所以方方给了黄苏子双重人格,让她深知被“腌过”的痛苦,然后在琵琶坊尽情地释放自己的生命火花,亦通过黄苏子,让读者看到人在实现自我价值时的多种可能途径。
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在艾略特《东库克》的最后。诗人也说了“在我的结束是我的开始”,一切都在循环之中,“一座座房屋不断竖起来又倒下去”,旧的事物死亡,新的事物诞生,世间事物就是这样生生死死、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然而如果人们生了又死,房屋建起又倒下,这样生死循环永远重复同一内容,那么生活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在艾略特那里,他认为人们只有从不断重复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在永恒的时间中寻找人生的意义,才能超越历史,从而获得永恒的意义。而黄苏子就是从那“单调”、“呆板”、“散发着一股令她总想掩鼻的气息”的生活中逃离出来,找到自己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和谐的端口,即使这种分裂人格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是背离伦理的,她也一如既往地践行着。
而小说结尾处的诗句:“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燃尽的玫瑰留下的一切的灰。/悬在半空中的尘土/标志着一个故事的终结之处。”更道破了时间与永恒的真理。“燃尽的玫瑰”是火焰与玫瑰的合二为一,“火焰表示着神灵的威力和强度,玫瑰象征着同情和爱情”,“它们的合二为一意味着幻象的经历和寻常的人生的统一”。黄苏子的案件被侦破时。引起了家人、同事及社会的激烈反应,谁都不相信光鲜亮丽的白领丽人会是琵琶坊里的下等妓女,然而无论多么震惊的行为,无论多受世人关注,终究逃不过“寻常人生”的淡化。
时间于人,永远无情。再复杂离奇或者沉重深刻的东西,在它那里都不过如同尘土如同水珠,无意间便灰飞烟灭,无影无踪。“故事的终结之处”即是现在,永远的现在,而这又指向永恒,当一个故事在人们心里已如尘土般毫无轻重时,它也就归入了永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