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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处方

2009-12-10王立兰

昭通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教授医生

王立兰

那年,万宇被负心的男朋友抛弃,人就有些迷糊。周围的人议论,这可是“失心疯”啊。万宇就被父母含泪送进了精神病院。

出来以后,同事把万宇当成了疯子。家人又听别人说,她可能得的是色疯,就把她匆匆嫁给了一个才认识两个月,在西藏当兵的。

妹妹替她向教育局请了两个月的假,让她随姐夫去西藏旅游结婚。没等万宇从西藏回来的班车上下来,男方一纸离婚诉状递上了法庭。

万宇给家族丢了脸。母亲为了一些小事开口就骂。一次万宇终于忍不住顶撞了几句,母亲站起身边打边骂:“你这贱货,你想滚到哪里就到哪里,别在我面前戳老娘的眼睛。”

万宇只身出门,搬到城里租房子住,身上没带一分钱。恰好财政吃紧,两个月没发工资。她向学校借1000元钱,遭了一回奚落。接着借的钱又连同手机、教师资格证一块被坏人抢走了。

一天中午放学以后,学校的高老师叫住了她。高老师是多年的教导主任,德高望重,和万宇还是老乡。高老师叫了一大帮行政领导还有和万宇一同分工的梁敏,说一起吃顿饭。

万宇非常感动。拘谨而高兴地吃晚饭后,就红着脸说自己要走了。老师们却说:“走什么啊?别那么辛苦。下午你不是没课吗?我们一起到一个朋友家玩玩。”

万宇只好诚惶诚恐地坐着。

大家吃完饭,打了辆出租车出发了。

出租车把他们拉到了另外一所医院。

万宇一看见医院的大门,嘣地从座位上窜了起来,脸一下子灰了,一声不吭,眼睛直直地看着同事们。就这样一直到进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办公室和病区是分开的。看不到在一般医院病人和家属穿梭的身影。一个30岁左右、不高大、冷峻、却很有气质的医生,姓蒋,和万宇隔着桌子相对,用似乎要洞穿她灵魂的目光看着她,开始询问她的病情。

“你以前住过院吗?”

“住过。不过和这里不一样。”

“你的病是怎么发的?”

“我一个人搬出来租房子住。一天晚上我带着包上街,包里装着教师资格证、离婚证、手机和钱包还有一千元钱。两个人把我的包抢走。一着急,我的病就复发了。”

蒋医生突然用一种责备的口吻说:“家人是自己最亲的人,你连自己的家人都处不来,怎么和社会上的人交往?还有你作为一位人民教师,为了几百块钱犯病,说明你心胸太狭隘了。”

“可是还有手机和那些证件呢?你说得倒轻巧。”

“钱财乃身外之物。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万宇听到这样的“奇谈怪论”,竟觉得心里释然了许多。

“谢谢你,蒋医生。和你一谈我开心了许多。”

蒋医生却不领情:“不必。医治病人是我们的职责。”

万宇不高兴地说:“我不是病人。我四肢健全,思维敏捷。哪有病?”

“你得的是一种心理疾病。长期的压抑导致你心里发生畸形,转化为心理疾病。”

“你为什么见到我的第一面就看出我的病?”万宇不服气地问。

“因为我是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医生。好了。我该和你的亲属及同事谈谈了。”

万宇看到憔悴的母亲走进了医生办公室。蒋医生让母亲坐下,用一种严厉的口吻问她:“你就是万宇的母亲吗?”

母亲显得很不安:“是的,医生。我是万宇的妈。医生,我家娃他爸身体不好……”

“作为一位母亲,明知道女儿有病却不管不顾,任由她一个人在外面自生自灭。你做到了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了吗?”

母亲嘴里嘟囔着。万宇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样跟母亲说话,第一次看到母亲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万宇觉得受母亲的气都出了出来,心里多了几分的得意。

母亲说,万宇从小都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读书认真用功,从来没淘过气,大人讲话从不顶嘴。可自从工作以后老为感情问题和家人争吵。自从和男友分手后,就晕倒在课堂上。学校的老师送她进医院,她却一个人偷偷跑了,害家人和学校费尽心力才找到她。所以我们怀疑她脑子出了问题,就把她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好了。”蒋医生打断她的话。“我要问一问她的同事了。”

蒋医生边听讲述边做认真的记录。听完后,他抬起头来:“需要住院治疗。希望病人配合。”

蒋医生和几个女医生把万宇送进病区。谈了几句,蒋医生叮嘱了随行的护士几句就离去。护士给万宇安排了床位,把一件带蓝色条纹的纯棉制成的简易服放在床位上,叫万宇穿上。

脱去了在家时的服饰,就等于照片没有了背景。万宇觉得病房一片昏暗。她和衣躺在床上,如卧针毡。

“吃饭了。”

铁门“咯吱”一声打开。食堂里顿时挤满了人,淡蓝色的条纹衣服上面浮动着一片百无聊赖的兴奋面孔。男男女女,蓬头垢面,长相各异,但有一点共同特征,就是眼神呆滞,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眼眶湖蓝,脸颊灰暗淡黄。

万宇在最后跟了出来。

万宇肚子本来很饿,一见那些乱糟糟的病人,胃口全没了,她勉强吃了一点,就走出了食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因为没有手机,没有表也就不知道时间。

大概七点左右,医生和护士来送药。病人们都拿着吃药的杯子从各自的病房里出来。医生抬着一个大药盘,上面写着每个病人的名字,每个名字下面的小孔里放着每个人的药瓶。护士提着一个大水壶,里面装满了开水。医生按名字给每个人药。给了药以后并不离开,目光炯炯,定要当面看着你把药咽下。你还得像摇尾乞怜的小狗一样,把舌头伸出来晃晃,以确证确实把药咽下,医生才离开。

万宇住院的第二天是星期一,医生大查房。7点,医生一来,就站在病区的天井里。蒋医生也在,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显得尤其出众。

蒋医生关切地问万宇还适应吗。万宇说,吃了药就浑身无力,昏昏欲睡,心里很难过,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跟其他病人没有什么沟通,觉得生活很无望,希望能看书,希望早日出院。

蒋医生回答她:“你以为世间所有知识的精华,都印在书上或输入电脑吗?其实生活总是比铅字和程序更新得更快。在你生活的这二十多年里,你有没有认真的生活过呢?有没有用心去体会过一些事情呢?下午上班我对你进行心理治疗。你还年轻,好好配合,治愈是有希望的。你先好好休息吧!”

万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蒋医生的话。

万宇从小就是个漂亮、懂事而且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家住在离城不到五公里的一个小村子里。爷爷奶奶在生产队时期都是贫农,两间草房,几亩薄田,家底薄,吃饭穿衣都成问题。到了父母的年代,土地下户了,家境逐渐好了起来。父母都没读过书,也是农民。父亲老实巴交,母亲年轻漂亮,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父母都吃够了没文化的亏,所以把读书成才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万宇排行老大,下面两个妹妹,因为父母想男孩,又超生了一个弟弟,家里负担很重。四姊妹都很聪明、刻苦,所以读书很厉害。可这无形中就增加了父母的负担。万宇不仅要完成自己的学业,还要带好弟妹,完成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繁重家务。

九岁时的冬天,嫁进城里的二姨和小姨来家里玩。第二天6点,妈妈喊,“万宇,起来,烧火。”火拢着了,万宇又刮了一锅洋芋煮在火上。妈妈又命令她:“好了,去把弟妹叫起来。”万宇用冰冷的手扶着楼梯爬上楼。弟弟说:“烦死了,人家还要睡。”大妹妹一巴掌打在万宇粉嫩的脸上,留下青青的巴掌印。万宇忍不住哭了。最喜欢她的小姨爬起来,一把抱住她,说:“好了,不哭不哭,跟小姨进城读书好吗?”

就这样,小姨把万宇接进城读书了。

小姨长得漂亮,却少有文化。她不准万宇看作文书,也不准万宇跟小伙伴玩。而且万宇天天在她身边,她也就不再对她那么疼爱了。一次,万宇语数都考了90分,她却说:“你肯定是照抄的。”从此,万宇很少同她说话。她就说万宇变呆了。小姨的丈夫只知道喝酒和说傻话。两人经常吵架、打架。一天,小姨夫喝了酒去公厕时踩进了粪坑,一身酒气和臭气回来,小姨和他从街上打到庭院,从庭院打到家里,从家里打到卧室。万宇的书房就在他们卧室的楼上。万宇正在看书,听见楼下闹哄哄的,她一下楼正好看见小姨和小姨夫正互相扯着对方的头发、衣服,用最难听的话辱骂对方。小姨在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消失殆尽。从此以后,她除了吃饭,几乎不愿意和别人说话。看见人,尤其是男人就远远地躲开。

小学毕业,万宇十三岁,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重点中学。

她像一株春天的小树苗一样开始发育了。在同龄小朋友中她长得最高,皮肤最白,身材最匀称。

小姨有了婚外情,离婚了。父亲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瘫痪了。

整个初中是黑暗的。她每天得从5公里外的家里赶到学校,回到家里得服侍父亲、做家务和农活,还得面对母亲的辱骂。但她从没有放弃。她要出人头地。

她每天夜里看书到一两点,第二天天不亮又起床看书,学习在年级名列前茅。她没有时髦和得体的衣服可以穿,只好穿妈妈的衣服。妈妈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太短了,太窄了,苗条的曲线却使她更为动人。上课的时候,她坐在前排认真听课,雪白的小蛮腰露了出来。那些调皮捣蛋、成绩一塌糊涂的男生总是偷看她的细腰。他们讪笑着,下课就围着她说笑话。那些长得不好看,学习也不怎么样的女生就酸酸地嘲笑她“乡巴佬”、“老婆婆”。

一次在亲戚家,她看到一本《格林童话》。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她。万宇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落难的白雪公主,她的王子总有一天回来找她的。她躲进了书本,不愿与外界接触。初中毕业时,万宇考得年级第一。本来可以上全市最好的高中,爸爸却要她选择读中师。万宇是个乖孩子。这次她却十分执拗。父亲比她还执拗,抢过万宇手中的笔,在志愿栏填上了“中师”。万宇整整哭了三天。她断定自己以后不会幸福了。

上中师的第一天是一个清丽的早晨。万宇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在母亲和亲戚的陪同下,心情沉重地走进学校。

校园里的花开着,好像是在酝酿一个美丽得可以花开的故事。

在清晨的校园,在校园的菟丝花前,她遇见了一个长相英俊、举止潇洒的男生。他一袭白衫,迎风而立,他的笑绽放为一朵百合,在寥落而清冷的校园站成一种美丽的风景。男生满眼的激动和鼓励,万宇自卑而闪烁的目光却渐渐的熄灭。他的注视让她像头警觉的小鹿。万宇慌忙而又违心地躲开他的眼睛,固执地往女生宿舍走,心里却希望他追过来。

万宇幻想他来找她,可是他始终没有来过。后来,他毕业走了。万宇不再想他。但那种感觉,已深入骨髓。于是,万宇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追求她的男生,从此也有了“冷美人”的雅称。

临毕业时的一天下午,万宇早早地到教室里复习,可偏偏看到了她们班上的一对男女同学像两条蛇一样扭在一起……她单纯的头脑一下蒙住了。随后,同学各奔四方。而他的形象,连同青春的记忆,被万宇一并束之高阁。然而,初恋像一种毒药,万宇已经病入膏肓。万宇在她生活周围的每位男士身上找他的影子,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这一点,让那些工作多年,性经验丰富,一眼就能看穿她这个嫩芽般的雏儿的单纯思想的男人看得很清楚,并且有了很好的可趁之机。他们的几句甜言蜜语、几个小手段便可以让从未谈过恋爱,二十岁还不知男女之事又极度想被王子般的男人宠爱的万宇成为俘虏,并且成为他们猎艳的对象。

万宇在那个骗她的男人离开时不顾身体虚弱,在大雨里疯了一样去千里之外找他,被送进医院。

蒋医生的话让她醍醐灌顶。是的,自己生活过吗?都说同性朋友就是自己的一个缩影,是自己的镜子。可自己到现在为止连一个没闹过别扭的女教师都没有,更别说同性朋友了。而那些平日里信誓旦旦现在比兔子还跑得快的所谓男朋友们呢?他们都在要了她的身体后,不负责任地消失或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现在她病了,他们又在哪里呢?

想到这些,万宇不禁打起了寒噤。

下午2点半,蒋医生把万宇带到没有其他人的心理治疗室。万宇把自己想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蒋医生。万宇是一口气说完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蒋医生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做任何记录,看到万宇流泪,还递了一块带淡淡香气的纸巾给她。等万宇平静下来,蒋医生用专业而带同情的口吻说:“我首先要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你的事我不会做任何记录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你的秘密。也许以前你从未向别人讲过这些,包括你的父母。因为年龄的差距和文化的悬殊,他们也无法理解你的所感所悟,以及所做之事。其实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树洞。”

望着万宇迷惑的眼睛,蒋医生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你没听过树洞的故事吗?从前,有个穷人意外捡到了一大袋金子。他很高兴,把金子藏起来。他有了钱可他总担心失主会找上门来,又不敢对人说,包括自己最亲的人,因此整日惴惴不安,吃不好、睡不稳。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跑到森林里,在一棵树下挖了个洞,对着树洞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从此他便安稳了。这叫‘树洞原理。现代社会,每个人每天的压力都很大,要学会倾诉,学会排解不健康心理,学会给自己减压才能每天以轻松快乐的心情和饱满的精神状态整装待发投入工作和生活。如果不找人倾诉,不会排解不健康心理,压力过大,就会每天焦虑、紧张,轻则导致神经衰弱,重则就会导致你这样的精神病。”

顿了顿,又说:“其实你对生活是一片热忱的。包括你对异性的那种狂热,都是热爱生活的表现。你是读中文的。你应该知道但丁的《神曲》,他也是首先沉迷于书斋,再走出书斋进入生活。他像你一样也在生活中经历了恋爱、失败。最后当他生命的丧钟敲响时,他觉得所有的经历都是生命的全部,都是人生的一笔巨大财富。你也一样,过去的就过去吧,调整心态,重新开始。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我们无法改变别人,但我们能改变自己。改变自己,任何时候都不会晚。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只要你听我的话,按量准时吃药,你的病是有望痊愈的。你还年轻即使出了院也要坚持吃药。我不希望你再回到医院里来。这儿也不是旅游胜地,最好看的风景,就是铁门铁栅栏。”

像一间密封的没有丝毫光线的房子被别人打开了一个天窗,从此新鲜空气和明媚的阳光从生活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三个月后,万宇出院了。蒋医生写的医嘱:带药出院三至五年,定期返院检查。

回家后,父亲责怪母亲的粗暴,母亲也不说话,只会用一个普通农妇最质朴的红糖鸡蛋填补她的母爱。万宇工资正常后,不仅还完了欠下的债,还存了几千元钱。她都给了母亲。母亲捧着这些钱,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万宇体会到母亲的心,自己也不禁潸然泪下。

在一位好朋友的鼓动下,逐渐恢复的万宇学会了跳健美操。刚开始的时候,万宇怕自己跳得不好,只敢躲在一个墙角偷偷地看。慢慢地学会了,自己也变得自信起来。

万宇还拾起了丢失多年的文学梦。午夜,万宇总是被优美的诗句和词语惊醒。

可万宇总觉得写的东西太粗浅,太浅薄,没有深度。有一次,万宇把自己写的东西丢到网上,被一个朋友看到了,公开宣称:“要是她都能当作家,我拿手底板煎鸡蛋给她吃。”

一个追求了万宇很久的年轻男孩子宁晓鹏听说这些事,每天打两三个小时的电话安慰万宇。有一次,还约万宇出去吃饭。

万宇想想,出去散散心也好。就拿出自己刚买的淡蓝色连衣裙穿上,把长发披下来,化了淡妆,到镜子边照了照,准备出门。万宇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光彩照人、清新淡雅的美女。她的心轻轻地飘起来……

可是,忽然,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万宇心中一闪,马上就顽固地回旋不去了:要是自己和宁晓鹏好了,将来他要是抛弃我,又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怎么办?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梦想不就破灭了吗?

万宇浑身冰冷,颤抖地关了机,关了灯,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小阁楼里,独自垂泪。此刻,万宇只想逃离这个伤心的城市。

恰好,万宇得到了一个到省城进修的机会。

进修有一门课是《心理学教程》。教这门课的白劲松教授年轻英俊、潇洒飘逸,讲起课来更是引经据点、旁征博引,吸引了全班学员。他说他为了寻找情调,会花半个月的工资请他老婆喝咖啡;为给孩子一个平等交流的平台,他甚至可以让他女儿直接叫他的名字。他精彩的讲课赢得了众多女生的青睐。一下课,她们便“呼啦”一下,围着他问这问那。

万宇害羞地躲在一边听。最后,她也抑制不住,探过头问白教授:“白老师,请问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什么表现?我一个朋友得了这种病。”

白劲松微笑着说:“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表现很多。你那位朋友做梦是什么颜色?”

“做梦?黑白色的。”

“那你就不是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患者做梦是彩色的。因为他们把现实当成是梦想,把梦想当成是现实。”

万宇一听,一下子呆住了。那么蒋医生所在的医院所下的诊断有问题?自己该相信谁的话?她顾不上害羞,一把抓住白教授的手说:“白老师,我还想问你……”班上的学员眼睛紧紧地盯着万宇,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激动。

白劲松看出了,轻轻地说:“我们放学后谈。”

放学后,万宇给白教授打了电话,约他在清风公园见面。

万宇化了淡妆,长发披肩,穿着“阿依莲”粉红色碎花连衣裙,上身着一件纯白色编织小披肩,提着一个小拎包,引来无数炽热的眼光。她买了喂海鸥的食物,却无心玩耍,只是找个人少的地方,一个人愁眉不展地坐在公园池塘边看着海鸥在湖面上自由自在地嬉戏。

想到自己的悲情往事,想到自己工作这么多年因为生病一事无成,想到自己在精神病院里所过的非人的生活,万宇不禁悲从心生,潸然泪下。

“这么大了,还哭啊?”一个有磁性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白教授一身的休闲服,微笑着站在她身边,显得尊贵又不失亲切。

万宇坦率地向白教授说了自己的情况,“白教授,你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寝食难安,心急如焚。”

白教授说:“其实现在精神病人的送治还很不合理,几乎没有经过专家的诊断就盲目送治,结果有时会把正常人在某一阶段内的不正常表现当作是发生了精神病。盲目送治,将造成一个人一生最严重的伤害。正常人一旦依赖药物,后果不堪设想。问题之源是送治不规范。把精神病人送到医院是最大的保障。‘拒绝接受治疗者恰恰可能精神正常。医学界认为,精神病患者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意识,强制住院是保护他们的一种手段;法学界专家则认为,强制医疗剥夺了患者的人身自由,应该慎用。希望有一天,中国精神病人的诊断、收治和监管,包括精神病院的管理和运行,能够处于法律和医学的双重规范之下。以你的情况来看,可能是得了‘心境障碍症。因此心病还要心药医。”

“那该怎么办呢?”

“你情绪急躁,现在对事物不加认知就盲目地下结论(结果),并产生消极的情感是不可取的。现在我们具体推理讨论一下。任何事物都可以把它当作一种刺激物来看待。你认为刺激物(工作、生活、心理……)是好的还是坏的?”

万宇说:“要看从什么角度来看。就如‘盲人摸象一样,从不同的角度会得到不同的结果。”

“对了。我们不妨从认知、情感、结果这三个角度来看。一,假如把刺激物从认知的角度出发,我们就会一分为二地看待,产生的情感是相辅相成的,结果是可以控制的。二,结果通过认知,产生情感,结果也是可以控制的。按照这种逻辑,你想一下假如从情感的角度看待刺激物,会有怎样的结果?”

万宇想了想:“如果我对这种刺激物发生兴趣,产生好的情感,就得到好的结果,好比‘情人眼里出西施。假如我觉得是坏的话,就只从一个面看待问题,觉得刺激物罪该万死,遗臭万年,一定会一票否决。”

白教授笑笑说:“你这种回答简单地说就属于非黑即白。如果换个人的话看待同样的事物,会怎样回答呢?”

万宇一时哑口无言,觉得自己刚才的推论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她突然感悟到:啊!综上所述,原来只要是从情感出发都是不可控制的。也就是说感情用事,你喜欢什么就是什么或者要事物按你的喜好去发展都是不可取的。也就是说在爱和恨之前,先去了解,先去认识,才是正确的方式呀!

万宇心里敞亮了一点,可又说:“可是,我总觉得心里很烦,看周围的人和事都不顺眼,老觉得自己很没用,怎么排遣都排遣不了难过焦虑的心态,该怎么办呢?”

白教授说:“你问得很好。我上述与你讨论的就是心理治疗——认知疗法的原理。因为焦虑属于一种情感,你试着用上述原理来解决你自己的焦虑心态。好吗?”

万宇思索了,始终理不出头绪。

白教授微笑问万宇:“这种焦虑心理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到什么程度?有什么事实根据?如果有的话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万宇沉吟了半晌:“好像也没有什么事实根据,更谈不上有什么关系和最坏的结果了。”

白教授说:“这些不良情绪就好比电脑里面的‘垃圾文件,应该把它删除,扔进‘垃圾箱,否则电脑就会死机。”

“话说到这里,我还是觉得在老师面前学生面前心里虚虚的。无论我多成功,毕竟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在学校老师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学校里的老师理解我的还好,不理解我的总在背后说我的坏话。社会上的人也是如此。我总觉得找不到属于我自己的位置。”

“说坏话的人总是有的。但评价又不是凭她们几个人说了算,别人也会看的。我再介绍一个日本医生森田。森田自幼身体很差,曾八次送进精神病院,但他潜心医学,后来成了医学博士。他通过自身经历写成了一套治疗心理疾病的理论叫‘森田疗法。‘森田疗法即‘松、‘静、‘自然、‘驰。‘松指肌肉放松、精神放松。‘静指力求平静,客观环境和内心世界协调一致,平静、安静。‘自然指顺其自然,为所当为,而不是为所欲为,为非作歹。‘驰指松弛有度。驰只能张扬到什么程度。好比水,过于驰就变成液体,过于紧就变成固体。做到‘顺其自然,为所当为,在宇宙当中才能容得下你的位置。”

万宇沉吟着白教授的话,眼睛一亮,可是很快便黯淡下去。她低低地说:“我有过那么多失败的感情经历,作为一个女性我承担了太多的社会压力,却依然找不到真爱。我真的没有勇气再面对感情了。因为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爱情就像抓沙子,你抓得越牢,从指缝间漏掉的沙子越多。世间真爱难求。找真爱就像在沙漠里抓沙子,运气好一把就能抓住,运气不好要抓几把。找真爱的过程,即使会有挫折,但也是人生的一种历练和美好的回忆。爱情不是包袱,而是希望。只要心中有爱,就会有希望,生命就有意义。”

万宇觉得轻松了许多,白教授给自己的心灵开了一道透人心脾的绿处方。她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食物抛向海鸥。洁白的海鸥欢快地飞过来,争相啄食,然后又飞向湖面。万宇的心也随着海鸥尽情嬉戏、飞翔。

那天,他们还谈了很多很多。万宇向白教授尽情倾诉了自己在飞速变化的生活面前处处觉得被动的惶惑感,“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被生活打败了的人,对我来说,一切都太陌生了,没办法承受。”

白教授笑了。万宇第一次发现,他诚挚、自信的眼睛里,也有一丝忧郁掠过,像一抹云影,让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突然复杂起来,虽然依旧阳光、坚定、亲切,值得信赖,却还有那么一点儿……让人怜惜。

“谁没有惶惑呢……连惶惑都没有过,那人的一生可真是白活了。”他说,“可也正因为生活有那么多陌生的未知,那么多的挑战,才更值得我们好好活着,好好创造啊!对吗?”

“可是,为什么我被压垮了,得了‘心境障碍症。而你却取得了那么大的成绩,能让人脱离生不如死的困境……也许,我真的是不能和别人比……”

白教授更大声地笑起来:“‘心境障碍症也是一种病而已。不管多强壮的人,战士也好,运动员也好,谁能保证永远不生病的?心理疾病不是一种可怕的疾病,而是一种可以战胜的疾病。”

他站起身,沉思地说:“我们的时代在那么快地发展,成绩是巨大的,但这难免要有代价。其实,我的工作,也是时代发展的产物。建国六十周年来,我国医疗卫生事业取得长足的发展。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心理医学几乎是从无到有,而且发展相当快。这一方面是科技进步的必然,另一方面,也是高速发展的时代对人的精神造成的压力太大,而人们和整个社会对更健康、更人性地生活的渴望也在迅速提高,这一正一反两种力量推动的结果。你看,这就是进步,就是发展啊!这都是时代的功劳。要说成绩,是时代的成绩。我们也许应该感谢,而不是抱怨生活的陌生,因为它更可以让我们敞开自己,爱世界,创造生活,也不断创造新的自己……”

万宇开始正式写作,一发不可收拾,一年内就写了近百篇散文,发表了近十篇,而且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部中篇小说。万宇俨然成了小城文学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就在这时,万宇接到白教授的电话,他要调到北京去了。

她决定去机场送白教授。她从小城日夜兼程赶到省城。

万宇在登机口叫住白教授。

白教授一见万宇,显然有些兴奋,脱口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同她转回机场大厅,就那么面对面站着说话。

“你忙于写作的间隙,还在为以前的事难过吗?”

“生命中有一种卑微的因子,它能使人在无爱的情形下活下去。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我会用自己的方式看世界。”

白教授欣慰地说:“你成熟了不少。我要走了。你今后的路还长,该怎么走就看你自己的努力了。我会帮你的。但关键起作用的还是你自己。记住,上帝除了你自己的手外,没有别的手。”

说着,白教授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万宇,神秘地说:“我走了以后再打开它。祝你一切顺利。再见。”万宇郑重其事地接过盒子,冲白教授笑了笑,说:“谢谢!”

白教授拉着行李进入了登机口。过了一会儿,飞机起飞了。

看着飞机消失在天际,万宇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打开盒子,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调整心态,快乐健康地活下去。”万宇在心底叹了一声白教授的机敏。正待仔细端详那纸,突然一阵轻风吹过,纸条在她手中烟般地粉碎了,裂为无数柳絮般的碎屑,随着温暖的风起舞,渐渐离了她的手指,螺旋地飘荡着,看不见的上升气流托举着它们,融进明亮高远的天际。

万宇对着天空微笑了一下,她明白是白教授把她的决心收走了,留作证据。

放心吧!

她的脸朝着风的方向说。

【责任编辑 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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