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坏
2009-12-10朱日亮
朱日亮
在和平里小区住着的几个牌友们都愿意和陈小鱼一起赌牌。 第一,那是因为陈小鱼赌起来不别扭,输了钱从来是不拖不欠,一向是小坤包里刷刷刷点出该给人家的钞票,一五一十点给人家;第二,脾气好,细声细气招呼你打牌,输了钱也一样好脾气。不光是这样,如果逢到那一天是在她的屋子里玩,总有不凉不热的茶水和三样两样的小点心招待你。而且,泡的都是上好的乌龙茶,吃着爽口不说,据说还可以减肥。还有,这一点是男人们比较尴尬的,牌桌上,特别是洗牌时,陈小鱼那一双又白又嫩五指尖尖的手,总是夺了他们的视线,让他们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
碰上三缺一时,看吧,陈小鱼鼻子尖都会急出了汗,眼睛里透着一点无助和绝望,嘴里轻轻念叨着,怎么会不守信用呢?怎么可以说了话不算话?
牌友们愿意来陈小鱼的屋子打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的屋子清静,几乎没有人来打搅。打牌就是这样,怕的就是有人这个那个的在后面指手划脚,出一些三脚猫的主意,对家们不高兴不说,就连主人也是不高兴的,真是讨嫌得很呢,思路都让他搞乱了。陈小鱼的屋子一周里四五天就是她一个,所以牌友们都愿意到她屋子里来玩。不光是男人,女子们也一样,陈小鱼的屋子收拾得很干静,来玩牌的人都说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第一次来的时候,有人问她,你屋子怎么这样香啊?陈小鱼说,是香水吧?法国香水味吧?
虽然是一间屋子,却是很宽敞的一大间,原来这间屋子是两个房间打通的。当初买这套房子时,陈小鱼就是看中了两个屋子可以打通变成一个大屋子,她喜欢大屋子。钱先生见她主意拿定了,就向装修公司挥挥手,说,那就改吧。就改成了现在这种模样。现在这样的格局当然是她满意的,一大室,卧室兼了客厅,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如果她在牌桌上,床自然是没人睡的,反之如果她在床上,牌友们自然也就不来了。在这间屋子,最醒目的就是那张大床,牌友们给它起了个绰号叫航空母舰。果然也是物有所值和名不虚传,这张床,长宽都是两百三十公分,上面真是差不多可以放飞机了。然后就是什么沙发电视音响啦;屋子里空出来的一块,就放了现在的牌桌,那是钱先生主动买回来的,连同四张椅子也一并带来,原来那地方放的是跑步机。钱先生说,桌子是橡木的呢。陈小鱼说,买这个干什么?我又不会打牌。钱先生说,什么玩艺天生就会呀?学么,一学就会,学会了我就陪你玩。于是钱先生就告诉她怎么玩,一连教了她几个晚上。但是钱先生虽然教了她,却是一次也没陪她打过。钱先生忙得很,一周里也难得回来一次。
陈小鱼的屋子,还有一个好处,卫生间和洗澡间是分开的,这在和平里是独一份。实际上原来是没有洗澡间的,后来硬是把两个屋子中的半间隔出来做了洗澡间。洗澡间是除了卧室最下功夫的一个去处。一镶到顶的磁砖,每个对角的砖面上,都有一个小图案,小袋鼠小美人小花瓶之类的;洗澡间的顶棚扣了进口的防潮板,而且安了排气扇,地面是乳白色的防滑砖。除了一个双人浴盆之外,陈小鱼还让钱先生买了一个立式桑拿。整个洗澡间,只有一样是钱先生的主意,那就是正对着浴盆的一面墙壁,让他镶上了满墙的镜子。
钱先生笑着对陈小鱼说,别的我都听你的,这个镜子一定要有。
陈小鱼脸红了一下。
钱先生教会了陈小鱼打牌是不算数的,打牌主要靠实践,而且要四个人,缺勤两个人算什么?只好玩多米诺骨牌。所以陈小鱼真正会打牌靠的不是钱先生。有一次她在小区里溜弯,溜来溜去才发现小区里还有一个活动室,她看到里面有几个人在打牌,是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既然有女人打牌,又是活动室的模样,陈小鱼就走进去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个女人解手回来之后没有坐到位置上,而是打量了一下陈小鱼,对她说,你有事情吗?陈小鱼这才明白自己问也没问人家,就冒冒失失闯进来了。她红着脸说,我就住在小区里。
那个女人说,你是不是幼师毕业的?
牌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听了女人的话,也都抬起头来看着她。
陈小鱼听了这话,也认真的看了对方一眼,也觉得对方面熟,就回答说,是,我是幼师毕业的。
那个年轻的女子说,啊呀,我也是幼师的呢,我是九四届的。就过来拥抱了陈小鱼。这样彼此就认识了,原来她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女子比陈小鱼高了三届,幼师的学制是五年,所以两个人差不多同校读了二年书。女子告诉陈小鱼她叫李眉,是这个小区的管理人员。陈小鱼这才明白她闯进了人家的办公室,原来这个屋子不是什么活动室,是物业的办公室。
李眉对她说,你摸两把吧。
陈小鱼红着脸说,我还不会打呢。
李眉怂恿她说,摸几把就会了。你过来,摸几把,我帮你看着。
实际上李眉这么做,其他人是不高兴的,但是毕竟是李眉让出了她的办公室,其他几个人怎么好不给她面子?陈小鱼就这样靠着李眉在身后指点,一坐就坐了一个上午。就这一个上午,陈小鱼的牌就算毕业了。陈小鱼从小就玩嘛嘛精,凡是玩的东西,一碰就会。结束的时候,李眉又把另外三个做了介绍。她指着其中一个水蛇腰女子说,这一位叫阿洁,也在小区里住的。又拉着另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子说,她姓苏,你喊她苏姐好了。苏姐客气的向陈小鱼微笑,那个叫阿洁的,突然的喊了起来,李眉你这个同学真是漂亮呢。陈小鱼让这一声喊吓得低了头,在生人面前这样的话最让人尴尬了。李眉回答阿洁说,那当然了,我所以还没忘记她,就是因为她的漂亮。你记得吧陈小鱼,有一次运动会,你是举旗的旗手呢。陈小鱼红着脸“嗯”了一声。
李眉最后指着三人中唯一个男人,说,这位是何先生,在隔壁开药店的,大老板呢。男人站起来向陈小鱼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说,沈凤桐。沈凤桐站起来陈小鱼才发现他很高,瘦而高,而且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因为方才一直专心打牌,所以就没有认真看几个牌友,这一次认真看了,止不住有些不好意思。
从物业办公室出来,陈小鱼指着自己的屋子对李眉说,看吧,那个窗子就是我的屋子,你没事过来坐吧。
李眉说,这一下子好了,想不到碰上了同学。又问陈小鱼,你爱人在哪里做事?陈小鱼说,他是做生意的,忙呢。李眉说,噢,是老板。
陈小鱼就这样学会了打牌。除了几个固定的牌友,陈小鱼的朋友很少很少。因为她不是本地人,她是从淮河边上的一个城市考到幼儿师范学校的。她的老家是一个县级市,和眼前的这个城市没法比,就好比一座大楼和一间小房子不能放在一起比一样。原来的陈小鱼连听说也没听说过这座大得吓人的城市。原来她连省城也没去过,陈小鱼只知道北京,至于北京有多大,她也是不知道的,对她而言,北京是因为有了毛主席而有了名气。陈小鱼是在后来才知道在中国还有和北京差不多大的城市,而且她想也想不到最终她会留在这个城市里。
陈小鱼初中毕业的时候,本来是可以继续读高中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外婆的话,念了这所幼儿师范。外婆说,女孩子读师范好,女孩子当老师好。陈小鱼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城市,读了幼儿师范。到了学校陈小鱼才知道,幼师是没有男生的,幼师的学生是清一色的女生。这种情况是她不了解的,所以她吃了一惊,她想,不晓得外婆知不知道这件事。可能外婆也不知道。但是后来陈小鱼才发现外婆是知道幼师没男生的。外婆告诉她,女孩子尽量少跟男人打交道,女孩子一跟男人接触多了,心就长草了,十有八九会坏事。
只是到了后来,陈小鱼才知道外婆是有教训的。比如,妈妈就是过早的认识了爸爸,才落到了那个县级市。原来家在省城,下了乡的妈妈怕受苦,早早的喜欢上了一个县里下去的知青,县里的知青回城早,结果爸爸回到了县城,妈也只好跟到了县城,。岂止是妈妈,还有一个,那就是她的外婆,那个告诉她不要过早接触男人的外婆。外婆16岁就嫁给了一个大她三十岁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个有钱的人,虽然有钱,却不嫖也不赌,喜欢的是抽一口鸭片烟。外婆嫁过去那一年,他的身子就抽坏了,坏到了房事也干不了,所以,虽然早早就嫁了人,外婆却差不多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直到他们家来了一个亲戚。
那是一个在战场上落败的军官,年轻而又英武。战场上没当英雄,军官对女人却是很有一套,属于常战常胜那一路的,待了不到一个月,就让外婆和他把男女的事情做下了。按道理这样偷情的事情应该事不过三,但是军官那么年轻,外婆又是那么美丽,所以事情终于还是闹大了。眼看事情就要败露,那时候外婆已经怀孕,军官要带她逃走,逃到南边的部队去,但是外婆拒绝了。那时候,南边正在打仗,外婆害怕那种战乱的日子,她细声细气只对军官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是一个女人,听到枪响就会吓死。但是军官走了以后,外婆却坚持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后来果然把孩子生出来了,陈小鱼知道,外婆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母亲。所以母亲从出生到现在,从来就没见过父亲。
外婆对陈小鱼说,还是男人好,说走就能走,女人就不行,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听了枪响就走不得路的女人。
生了女儿之后,外婆的男人把她们母子赶了出来,外婆又嫁给一个人做了姨太太。受了半辈子的气。
外婆讲她的故事时,陈小鱼手里正拿着两本书,那是班上一个女同学借给她的,一本厚厚的是《红岩》,一本薄薄的是《金锁记》,同学说,看看吧,里面有两类女人,看看你属于哪一类?书差不多翻完了,陈小鱼说不清楚自己是哪一类,但是她知道,外婆肯定不是江雪琴那一类。
人就是这样子,什么东西,一旦上了手,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东西。陈小鱼就是这样。这一向,只要闲下来,她的脑子里面就是那一百几十张麻将牌。她发现怪不得人们都喜欢玩这个东西,麻将果然很有意思呢。因为想得比较多,加上她的闲工夫也比较多,所以一当在小区里面溜达,两脚就会不听使唤地进了物业的办公室。照例那里面会有几个人在打牌。李眉有的时候上场,有的时候不上。李眉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如果是她一个人,她是最受不了的,而物业管理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看见陈小鱼走过来,李眉就会喊她替自己,物业里虽然事情不多,也还是有一些事情的,所以,陈小鱼一去,李眉就会让给她,所以陈小鱼去了几次,就已经跟另外三个成了固定的牌友,反而是李眉站在一边,看她和大家的热闹。
虽然在四个牌友中牌龄最短,陈小鱼却是有一点青出于蓝,玩得越来越精。有几个打牌的差不多都怕了她,特别是胆子小的那几个。比如,陈小鱼一百几十张牌,张张都摸得出来,就连最难摸的九条和八条,她只用姆指轻轻一卡,不待翻转,就会脆脆地喊出来,拍到桌上一看,果然就是八条或九条!还有,那就是她一向压大的,小来小去的很少看,也不在乎,一向沉得住气。出牌也不是按常规出,该出条子,她偏偏出了饼子,该出饼子,她却出了万子,让你一点摸不到她的规律。苏姐笑着说她,陈小鱼啊陈小鱼,你打牌和你人一样,让人摸不清楚路数呢。陈小鱼疑惑地说,这跟人有什么关糸?阿洁说,有,当然有。女人要是长得太漂亮,就是狐狸精托生的。陈小鱼说,我漂亮什么,你才漂亮呢。说这话的时候,恰好沈凤桐去了厕所,阿洁看着沈凤桐不见了影子,悄悄对陈小鱼说,女人漂亮有两种,一种是画一样的,中看不中用;还有一种是又中看又中用,你就是又中看又中用那一类,陈小鱼,你是男人一看就想跟你睡觉那类女人。
一般两圈下来,第一圈总是陈小鱼输,第二圈开始也是她输,但是你看吧,只要轮上她是庄家,她准会弄个自摸把输了的捞回来。如果坐上两庄,那就不光是捞回来,其他三家一定要输,羸家只她一个。
渐渐地像大浪淘沙一样,他们几个成了相对固定的伙伴。这几个牌友一般都在李眉的办公室里玩,后来就移到了陈小鱼的屋子里。这时候他们已经比较熟悉了,张三李四名字也叫得十分响亮。孙小鱼知道苏姐是一个下了岗的女工,原来当着保温瓶厂的会计,下了岗之后也没有出去找事情做。苏姐说,她的先生不让她出去做了,说出去太辛苦,赚的几个钱都送给公交公司了。所以苏姐就呆在了家里了,呆着呆着就玩起了牌。苏姐可以老实地呆在家里,说明她的老公有能力养活她,苏姐还有心情打牌,说明她家的日子还过得去。阿洁呢,她自己说男人在新疆当兵,是个副营职,她虽然够了随军的资格,却不愿意团圆到那个冰天雪地去,这样屋子里也就剩了她老哥一个,也就打起了麻将。说起来苏姐的麻将还是阿洁带起来的呢,因为两个人住邻居,而且是门挨门的。只要有局,隔了门一喊就喊出来了。李眉就不用多说了,陈小鱼看过她的男人,有一次李眉的男人中午跑到李娟这里吃饭,所以陈小鱼就看到了他。那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人却是很腼腆,一看就是符符贴贴让女人当家的角色。李眉的男人是个吊车司机,陈小鱼没问过她为什么找了个司机,李眉自己说了出来。李眉说,男人老实,过日子踏实。你只要把他上面和下面都喂饱了,别的事情不用管。
陈小鱼问李眉,什么上面下面的?李眉格格笑起来,一边的阿洁说,上面是男人的嘴,下面是他的鸡巴。苏姐笑骂阿洁,阿洁你积点德吧。
陈小鱼也止不住捂着嘴笑起来,心里却说,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随即又感叹道,这样的话怎么了,很有道理呢,你陈小鱼不是也听进去了么?一个人坏下去真的很容易呢。
偶而三缺一的是沈凤桐,因他街面上有买卖,也就是他的药店要照顾,所以局面偶而会有三缺一,那个“一”常常是他。碰到这样的时候,李眉就会坐过来摸几把。在一起打牌时间长了,陈小鱼知道这个沈凤桐是个单身的男子,而且从来没结过婚的,看他的样子像三十几岁,但是李眉告诉她,沈凤桐快四十岁了,这个家伙是个奇怪的家伙。陈小鱼问李眉,他怎么是个奇怪的家伙?李眉说,男人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结婚,不奇怪吗?陈小鱼说,说不定这家伙他有女人呢。一边的阿洁看了一眼她,说,这谁知道?音像店里就有三四个女孩子呢。
李眉感叹地说,其实沈凤桐是最适合做老公的男人。
李眉第一次到陈小鱼屋子时问她,你怎么没有拍一张婚纱照呢?
陈小鱼说,婚纱照俗气死了,土不土洋不洋的。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移师陈小鱼的屋子。物业办公室实在是太闹了,只要有局,玩的是四个人,围着看的就不止是四个,八个也不止,都是一个小区里住着,赶谁走谁能乐意?所以当陈小鱼说到她那里去玩,几个人差不点要山呼万岁了。本来四个人已经够局面了,李眉也嚷着要来,而且是第一个来的。她要看看陈小鱼的屋子。
李眉在陈小鱼的屋子里转了一圈,看定了她说,把你家的影集拿出来我看,你的钱先生什么样子啊,像不像周润发呀?陈小鱼把影集拿出来,放到李眉的膝头上,端了一杯茶自己轻轻啜了一口,说,不要吓着你呢,老钱快五十岁了。
李眉头也不抬地说,莫开我的玩笑。
但是李眉只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老钱,老钱穿着条纹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向她微笑着。那是一张很大的照片,李眉一眼就断定他是陈小鱼常说的钱先生。钱先生并不显老,照片上的老钱是让李眉搞不清楚年纪那类男人,但是肯定不是小伙子了,而且肯定比陈小鱼大了很多。许多话一下子涌到了李眉的嘴边,但陈小鱼没等她来问话就先说了。
陈小鱼向影集瞟了一眼,说,他有老婆。他老婆不在这边。
李眉心里的一点吃惊,面孔上却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随即说,一看就是老板呢。钱先生做什么生意?
陈小鱼说,做服装。这边有他一个加工厂。
钱先生这边的加工厂建在了外围县(后来县又变成了区),主要是来料加工,加工他自己的服装和别人的服装。加工厂有这边的厂长打理,具体的事情不用钱先生管。钱先生一般到这边来,只在厂子里转一转,就到陈小鱼这里来。钱先生这个加工厂安排了县里的不少劳力,所以县里对钱先生很重视,授他荣誉市民的称号,还赠了他一把金钥匙。那次大会是在幼儿师范开的,钱先生投资在幼师盖了一个图书馆,授奖那天就是图书馆开馆的一天。那一天给钱先生献花的就是陈小鱼。钱先生的一边坐着县委的书记,另一边坐着比县委书记大得多的一个副市长,但是学校却安排她给钱先生献了花。在台下的时候,陈小鱼想,原来大老板也不比当官的差呢。
21岁的陈小鱼那一年就要毕业了,按幼师的规距,毕业就要分到小学去,陈小鱼不愿意到小学当老师。如果是中学也还罢了,小学比不得中学,也比不得大学,小学老师就是一个孩子王。这且不说,按规距陈小鱼还要回她的县级市,这更是让她受不了的。大城市和小城市就是不一样,最漂亮的姑娘在小城市也待得土气了。在大城市读了五年书,结果还要回到县里去,那可是最没面子的了。但是陈小鱼没办法,母亲和外婆也没办法,她们都是普通人,都是没有办法的人。陈小鱼的父亲几年前去世了,就是活着他也办不了陈小鱼的事情。
家里三个人住着一间屋子。外婆年纪大,所以经年是她和母亲挤住一床。两个不老不小的女人挤在一起,换了哪个角度也躲不开对方的呼吸,而且毫无隐密可言。人活一回而没有秘密,实在是一件很悲哀也很沮丧的事情。在家中那一间屋子里,即使换个衣服也没处躲藏,外婆和母亲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当面脱光了,而且还不管不顾地这里抠一下,那里挠一下。一想起这些,陈小鱼止不住要打冷战。
陈小鱼从幼师毕业没有回县级市,而是在这边逛了几年,这几年让她吃了不少的苦头,她当过商店的服务员,当过一段代课教师,还干过开发公司的售楼员。好的事情真的不好找,有的工作还要这个城市的户口,这可是她没有的,一毕业,她的户口就迁回了县级市。就在她当售楼员的时候,她碰到了来看楼盘的钱先生。钱先生已经不认识她了,可是她却一下子认出了钱先生。
陈小鱼对钱先生说,您是钱先生吧?
钱先生惊奇地说,怎么,你认识我?
陈小鱼说,您是幼儿师范的名誉校长,我给您献过花呢。
钱先生仔细地看着陈小鱼,他实在想不起这个给他献过花的女学生了,但是他还是很有风度地“啊”了一下。
那一次钱先生没有买开发公司的屋子,但是走时却给了陈小鱼一张名片。钱先生说,有事可以找他。
陈小鱼没有去找钱先生,而是应聘了钱先生那家服装厂的模特。陈小鱼不知道那家服装厂就是钱先生的服装厂,也不知道服装厂是钱先生公司的分公司。招聘广告上说,这是一个常设的服装模特队,很有发展潜力的。应聘那一天,人真是多极了,每个应聘的人都像沙子一样过筛子。在一个很大的屋子里,陈小鱼又一次看到了钱先生。钱先生坐在一排人的中间,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很权威的样子。钱先生一开始并没有看见她,一个人俯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但是钱先生很快就看见她了,钱先生向她招了招手。陈小鱼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钱先生是什么意思,不过她下意识知道钱先生不会有什么坏意,因为,钱先生是给过她名片的。
钱先生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忘记她的名字,他问她,陈小鱼,你是来应聘的么?
陈小鱼说,你好,是,我是来应聘的钱先生。
钱先生对身边一个负责模样的人说,留下她。说完话,站起身,看也不看陈小鱼就出了那个大屋子。
陈小鱼到了那间工厂才知道钱先生的份量,也才知道钱先生平时是不在这边的。钱先生如果到这边的厂子来,工厂就像来了祖宗一样。一般是钱先生的汽车开到厂门,这边的经理副经理,一些管事的人都会迎到门前,然后再把钱先生迎到厂子的会客室,等待钱先生有什么具体的指示。后来,钱先生把这个习惯破坏掉了。钱先生说,我又不是什么客人,就是客人,你们也要该干什么干什么。管理层的人们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听着钱先生对他们发号施令。瘦瘦的钱先生的那一刻让陈小鱼记住了。因为钱先生一来,厂子的经理就让模特队漂亮些的女孩子们倒茶水,陈小鱼就给钱先生倒过茶水。
也是到了模特队陈小鱼才知道模特辛苦得要命,光穿高跟鞋练走路好多女孩子就吃不消,陈小鱼也差一点吃不消。女孩子们是八个人一间屋子,和厂区里的工人一样。在一起时间长了,免不了有矛盾闹别扭,生活习惯也是大异其趣,放屁的,睡觉磨牙的,爱占小便宜的,在外面夜不归宿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段时间陈小鱼甚至不想干了,她知道,跟外婆一样,她也是一个受不得苦的女子,如果不是那一次随着模特队去了香港,她早就不干了。
陈小鱼终于有了一个营生,那就是赌牌。赌牌就是这样,只要上了牌桌,没一个人不想赢。即使你不大在乎那几张钞票,赢了钱心里也是愉快的。习惯了身边这几个牌友,陈小鱼也就摸出了一点规律,她发现苏姐是最在乎输赢的,而且玩牌的瘾也最大。但因她姓苏,所以她很少主动来物业办公室,总是等人打电话喊她,而且这个习惯是绝对雷打不动的;阿洁也喜欢玩,阿洁性子急,但忘性也大,前一天输了,虽然也怒气冲冲的,但不会把情绪带到下一天,不像苏姐,总把输了多少钞票挂在嘴边。另一个是李眉,上班的时候找个营生干。但也因在班上,上场的时候毕竟少,李眉爱热闹,是坐山观虎斗那伙的;最后一个就是沈凤桐了。陈小鱼发现这个沈凤桐其实牌玩得好极了,几乎就是个天才。沈凤桐不像阿洁他们精在表面,他不是,他是精在骨子里,他是你一出牌就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和的是什么,就是这样他还是不露声色,实际上他的确也是不大在乎这一点子输赢的,但因为有了这样的心态,反而很少输。
有一次,陈小鱼的手气很不好,打了八圈只和了两次,又都是小和,一般碰上这样的“黑暗的旧社会”,谁的心情也好不起来,有一个词叫“郁闷”最能代表那种心情。陈小鱼当然也一样,整整郁闷了八圈。于是提议再打四圈。
想不到这一圈刚刚她的“东风起”,就让沈凤桐搂了她一个“闭门”。陈小鱼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但是脸上仍然看不出不好看,说话也还是细声细气的,这不是她有城府,她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下一把轮到阿洁的庄家,阿洁是她的上家,自然憋着不让她开门,实际上一手底牌抓过来,陈小鱼就是和的牌,但是三家都开门了,只有她开不了门。牌玩到这个份上,自然是个人顾个人,个个都不露声色,每人的牌却是都差不多了,唯有这个时候是最紧张的时候。轮到沈凤桐出牌了,陈小鱼感觉沈凤桐抬起眼睛看了她一下,突然就开出了一张一饼,这张一饼一直不见,正是陈小鱼可以“岔”过来的牌。陈小鱼就这样开了门,紧接着她开出的一张西风被苏姐吃掉,苏姐开出的这一张,又正是她和的那一张,我和了!陈小鱼哗地推倒了手中的牌。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她抬起头来,却正迎着沈凤桐的眼睛。
一边的阿洁叫了起来,沈凤桐,你打的什么牌?你这是卖的谁的人情啊?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恶狠狠地看着陈小鱼,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就对沈凤桐说,沈凤桐你是没烟抽了吧?要不是你那张一饼,陈小鱼开不了门。抽骆驼么?我包里有呢。
陈小鱼马上就明白了。果然是沈凤桐卖了她一个人情,那张一饼,沈凤桐是有意放出来的呢。牌桌上这个唯一的男人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其实她并不再乎赢这么一把,她再乎的是自己的心情,她发现这个沈凤桐懂得她的心情。但是,阿洁又是什么意思呢?
实际上沈凤桐不愿意到陈小鱼的屋子里玩,一个是要爬楼梯,另外一个是他惦记下面的药店。第一次的时候,陈小鱼担心他会不会来,李眉也疑心他不会来,但是她们几个只等了一会儿,沈凤桐就来了。
一进屋子,他就说,哟,三英战吕布啊。
发现沈凤桐像电影演员,已经是他们熟得不能再熟了。陈小鱼觉得这个家伙怎么看怎么像电影里的那个老浦。老浦是个关心女人的家伙,差不多没有脾气,样子也是细细高高的那种,外表虽不是十分风流倜傥,骨子里却十分多情,散漫而多情。陈小鱼是个注意细节的人,特别注意身边人的细节。即使是男人,也要看他的细节呢。陈小鱼发现沈凤桐虽然大小也是个老板,却很少像那些老板一样打扮,有一点反潮流。沈凤桐常常是一身休闲装,颜色大多也是很素色的那种。有时候他也会穿中式罩衫,就像后来的唐装,只不过上面没有印花。但是下面,沈凤桐一向是笔挺的西裤和黑色的皮鞋。陈小鱼发现,在沈凤桐的身上,皮鞋是最见工夫的,他的皮鞋皮革很好,样子既不新潮又不落套,一般都是那种经得起考验的款式。
这样,配上沈凤桐的长条脸,细高却挺直的身体,一个男人的骨架就出来了。这是一个让人看着舒服的男人。
但是阿洁却不买沈凤桐的帐。阿洁说,沈凤桐你真是老土,你脚上的皮鞋总是这样的黑颜色。
沈凤桐说,是么?一边说一边看了陈小鱼一眼。陈小鱼不让阿洁看见的撇了撇嘴,沈凤桐马上默契一样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让陈小鱼的心突然的跳了一下。
沈凤桐唯有一样是跟潮流的,那就是他骑了一辆摩托车。沈凤桐说,城市这么大,交通最重要呢,汽车买不起,只好弄一辆摩托车了。他的那辆蓝色的雅玛哈跟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所以,只要是摩托声一响,陈小鱼就知道沈凤桐到了药店。就知道今天不会三缺一了。
阿洁说,摩托车有什么意思,弄辆小汽车开才有意思呢。
沈凤桐眼睛看着陈小鱼说,小汽车?小汽车还在美国呢。没有摩托车,那就只好三缺一了。陈小鱼啊,你们都要给我汽油钱。
谁都知道沈凤桐是开玩笑,陈小鱼当然也知道,但是三个女人在身边,沈凤桐却单拿她说事,陈小鱼心里很高兴,她喜欢这样的幽默。但是她发现阿洁的脸沉了下去,阿洁这样,反而让她更加高兴。
有一次,沈凤桐不在的时候,陈小鱼问李眉,沈凤桐不是开着一个药店吗?还苦什么穷?李眉说,人家的药店都赚钱,就他的药店让他开得不死不活的。他父亲和祖父还是有名的中医呢,可惜早早就死了,留下他和他的老妈两个人过日子。他原来也学过医,只学了两年就退学了。沈凤桐说中医学院就是个死背硬记,背得他头痛,麻烦死了。可是这个沈凤桐有一个好脾气,从来也不生气,他这个人很放松,和他在一起,让你感不到一点紧张。陈小鱼想,男人有这个长处不简单,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在一个人身上,你不可能综合所有人的长处。
在一起打牌多了,陈小鱼特别习惯沈凤桐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陈小鱼不讨厌吸烟的男人,钱先生是不吸烟的,但是她讨厌吸烟的女人,女人吸烟,在她看来,不是很高级就是很下贱。男人就不一样,陈小鱼觉得沈凤桐吸烟的样子很好看,他不是像别人那样,把香烟叼在嘴里,那样显得油滑和事故,沈凤桐不是,他总是用一支手夹着细长的烟嘴,同样细长的是他的手指。烟让他吸一口进去又呼一口出来,他的面部会让烟雾遮住,蒙蒙胧胧的。有时在烟雾中会看到他的牙,他的齿缝有一点发黑,一点点,但是她觉得那反而比明晃晃的一口白牙要好。还有,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很舒服。而且,她能感觉到他虽然有些瘦,却是健康的,他的身体一看就很好。
有一次在她的屋子里打牌,她突然就虚脱了,陈小鱼的脸色苍白,头上也流下了虚汗。牌友们惊奇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沈凤桐摸着她的脉,说,你可能有一点低血糖呢。不要紧,歇一会儿就好。就扶着她躺到了床上。然后给她冲了糖水,看着她喝了下去。阿洁说,让沈凤桐回药店拿点药来吧。沈凤桐说,尽量不要吃药。阿洁说,看,这个家伙,吃他一点药就舍不得了。
沈凤桐说,不是舍不得,光喝糖水还不行,陈小鱼该吃些东西。
陈小鱼说,真饿了呢,我早上没吃早饭。
阿洁苏姐她们闲下来的时候,沈凤桐去了厨房,别人以为他是随意参观,连陈小鱼也以为是。谁也没听到他怎么弄,几分钟之后,沈凤桐就端了一碗面出来。陈小鱼看见面上卧了一个荷包蛋,还有几根绿色的油菜,然后是宽宽的汤,端着色香味俱佳一碗面的是温柔的沈凤桐,陈小鱼的欲望一下子就上来了,是吃的欲望,而且还有一点点情欲。
阿洁意味深长地说,沈凤桐你真是个好男人啊。
差不多有两个星期钱先生没回来。钱先生这一次回来给陈小鱼带来一架留声机,其实就是样子老式,内部新款的那种。陈小鱼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忙着摘下领带的钱先生说,哪里见过,电视还是电影里?这是纯正的香港货呢。
陈小鱼一想,可不是,真的是在电影和电视里见过这种样子的唱机呢。
钱先生又瞟了一眼麻将牌,笑着说,手气还好吧。晚上喊他们过来,我陪你打八圈。
陈小鱼嗔着钱先生说,还好呢,这一向就是我输。
陈小鱼知道钱先生不会跟她玩牌,钱先生回来就是休息的,不光是钱先生不玩,陈小鱼自己也不能玩牌了,钱先生一周也就回来一次。有时连一次还不到呢。钱先生一回来,陈小鱼就会提前告诉几个牌友,一般是先告诉阿洁,然后是苏姐,再然后让她们中的谁顺便告诉一下沈凤桐。实际上告诉一个人就够了,但是每一次陈小鱼都让最先的一个转告另外三个。这件事办完了,陈小鱼就会忙起来。钱先生不是一个喜欢动手的人,但是只要回来,他总是像个年轻人一样帮着陈小鱼忙这忙那。这次钱先生一回来就拆留声机的包装,包装打开了,钱先生招呼陈小鱼来看,果然是有着大喇叭那一种的。陈小鱼看了一下,说,不过是个摆设。钱先生说,功能是一样的。一边说一边摸这摸那的,他要熟悉性能,然后教给陈小鱼。陈小鱼看着这个摆设一样的唱机,恍惚有一种旧时的感觉,低头一看自己并没穿着那种老式的旗袍,想起来还要下厨房给钱先生熬黑米粥,钱先生愿意喝陈小鱼熬的黑米粥,他说那边的厨子就弄不出来这样的黑米粥。陈小鱼知道这是因为配料不够,陈小鱼在粥里放了很多东西,苟芑,核桃,山楂什么的,还有一样,金先生是绝对猜不出的,那是罂粟骨朵,当然是一两只,一两只就足够了。
陈小鱼来服装厂不到两个月,钱先生就领着她们几个模特去了香港一次。不是全体模特,而是她们几个,表现好形象也好的。钱先生说,让你们见见世面,见见世面有好处。果然有好处,同去的几个姑娘在香港眼睛都蓝了,陈小鱼也一样,眼睛也蓝了。钱先生带她来香港那一次,她看到了钱先生的太太。那一次钱先生请他们几个吃饭。钱太也来了,钱太太真是老了,她们几个私下都觉得钱太跟钱先生绝对不般配。钱太太妆化得很浓,脸像挂了霜的冬瓜,但是该臃肿还是臃肿,而钱先生却是一个麻杆身材,所以看起来比太太年轻多了。后来陈小鱼知道钱太果然比钱先生大了三岁。钱先生的太太竟然是这个样子,陈小鱼不知道伙伴们怎么看,她一时有些替钱先生气不公。其实她也听到过钱先生在内地有别的女人,所以她想,这样的太太,钱先生有别的女人也是应该的。
但是陈小鱼看出来,钱先生对钱太绝对够好了,样子差不多像一个儿子对待他的母亲。钱先生对陈小鱼说,你想想,我对这样老的女人都这样,对你还能错得了吗?钱先生说这个话时,陈小鱼已经跟他好上了。从香港回来,他们就好上了。在机场上,钱先生给了她们一人一份礼物,钱先生说,现在不要打开,回去也不要问别人是什么礼物。一边说一边分发,但是轮到陈小鱼,钱先生却没有给她。女孩子们用热辣辣的眼睛看着神秘的钱先生,捧着礼物兴奋得不能自已。回来的飞机上,钱先生和陈小鱼坐在同一排座位上。飞机快要下落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钱先生突然对陈小鱼说,我在这边,也需要有人照顾我的生活。
不等她回答,钱先生说,我在这边就是一个人,总住宾馆真是住腻了。所以我想买一套房子。说完,钱先生碰了碰她,说,这个是给你的。回去看吧。
陈小鱼在飞机上听话地没有打开钱先生给她的小盒子,但是一回到寝室,她就把蚊帐放下来,打开了盒子的包装,里面是一把钥匙。陈小鱼想,钱先生给我的是一把钥匙,那几个女孩子呢?钱先生为什么给我一把钥匙?这是一把什么钥匙呢?
再见到钱先生时他对陈小鱼说,女孩子都想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是吧?陈小鱼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了钱先生的意思。陈小鱼点点头。一间自己的屋子,那可真是奢望呢,一间够局势的房子,按政策还可以落这个城市的户口呢。钱先生说,带你去看看你的屋子吧。陈小鱼就随着钱先生来到了和平小区,看到了这间屋子。然后她听了钱先生的话,此后再也没去模特队。
钱先生喝了陈小鱼熬的黑米粥就去洗澡了。从洗澡间出来,钱先生一边撩起浴衣揩脸上的汗水,一边对陈小鱼说,你也洗吧,我把水放好了呢。
陈小鱼看见了钱先生光裸的两条毛腿和晃当着的生殖器。钱先生有这样的习惯,洗了澡,除了浴衣,里面一向什么也不穿。陈小鱼躲开眼睛,说,你回前我洗完了呢。
钱先生说,洗洗吧洗洗吧。
即使是在自己屋子里,陈小鱼洗澡时也要把门销上,没别的意思,这也是她的习惯,但是钱先生破坏了她的习惯,钱先生在她洗澡时,会突然闯进来,他有一把洗澡间的钥匙,后来陈小鱼也就不销门了。钱先生一进来,会眯着有一点花的眼睛,隔了一段距离的看她。每到这时候,陈小鱼就要抢白他,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看过。
钱先生说,那不一样。
看了一会儿,钱先生会走过来摸她的身体。她和钱先生第一次的时候,当时她正在洗澡,钱先生也是这样,突然就闯进了洗澡间,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就走过来摸她。此后,才是上床。
不同的是那一次她把自己弄出了一点血,其实那是很容易的。不是在这个房间里,那时这间房子还没有装修好,钱先生带她在宾馆开了房。钱先生惊奇地说,你是——陈小鱼截住钱先生的话,赌气一样地说,那当然,本姑娘可还是处女呢,告诉你,是你给她破坏了的。但是陈小鱼自己知道,她撒了谎,是她自己把它破坏了。在钱先生之前,她处过一个男朋友,她是按母亲开出的条件处男朋友的。母亲开出的条件是,男人要活络,要有点钱,个子也要高。
外婆补充说,最重要的是懂得宠你自己。
于是刚一毕业,陈小鱼就找了第一个男朋友。他也是外地人,是在小学教画画的,个子高到一米八五,足足比陈小鱼高出了一头,陈小鱼把外婆开出的最后一项条件当作唯一的条件了。谁知道这个美术老师一点不懂得疼惜她,因为是年轻人,当然也就没什么钱。陈小鱼和他处了四年,几乎没吃过像样的馆子,而且四年的生日都让他忘记了。只有那么一次,小学里分了一个镀金的纪念章,他盒子也没有地给了她。那是一个毛主席的人头像,女孩子们很少有戴的。实际上在此之前,她已经在钱先生的服装厂干上了,不久就去了香港,而且接受了钱先生送她的礼物。那把钥匙和那只纪念章在她的床头放了三天,三天里,一些不切实际的思想渐渐淡去。
和第一个男朋友分手的时候,陈小鱼已经二十六岁了。外婆帮她总结经验教训说,一个女人,二十多岁还没嫁到好人,三十、四十岁还想嫁到好人吗?想也别想呢。外婆的意思是,二十多岁的时候,一定要抓住机会。
陈小鱼跟第一个男朋友发生过关系,有一段时间,他们差不多就是同居在一起。跟他先前的男朋友比,钱先生身体还是不行了,男朋友对待性事一向生龙活虎雷厉风行。除了性,她想不起来男朋友还有什么优势。他和她第一次接触时,她一点精神准备没有,就让他推到了床上,三十岁的男朋友强壮得吓人,回忆起来那几乎就是一次强暴。钱先生正好相反,钱先生会做很多铺垫,但很多时候他仍然半途而废。虽然每一次钱先生都是急煎煎的,有时候惹得陈小鱼也很冲动。钱先生时不时要靠壮阳药来支持了。所以说起那事,陈小鱼差不多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一开始,钱先生服药总是偷偷摸摸的,陈小鱼知道他不好意思让她看见,也就不揭穿他。男人对这方面是很看重的,比什么都重要。跟第一个男朋友比,钱先生肯定要有差距的,有差距才会掩饰,男人最怕丢的是他的面子,陈小鱼给了钱先生这个面子,饥也好饱也好陈小鱼一向不表态。到了后来,钱先生连遮掩也不遮掩了,壮阳的药和壮阳的方子就摆在床头的茶几上。不知道怎么回事,陈小鱼一看见那些东西,就一点冲动没有了。
陈小鱼夜里从来不打牌。夜里打牌觉就睡不好。陈小鱼知道女人是不能缺觉的,女人缺了觉脸蛋就会报复你,就不漂亮了。所以,陈小鱼夜里从来不打牌。还有,夜里打牌沈凤桐是来不了的,他的家不在和平里小区。
陈小鱼虚脱那一天,早早的牌局就散了。她早早就懒在了床上,要睡没睡这个阶段最是难过。大概电视播报新闻连播时陈小鱼突然听到了门铃。如果不是钱先生,晚上是从来没有人来的,再说钱先生自己是有屋子的钥匙的。陈小鱼去开门那一会儿,想,也可能是钱先生呢,说不定他要给她一个冷不防,但是陈小鱼忽然希望最好不是钱先生。她开了门一看,站在外面的是沈凤桐。沈凤桐说,这是给你的药。他把药给了她。
陈小鱼说,进来坐一会儿吧。
沈凤桐说,不坐了。早些回去,不然路上塞车。
沈凤桐一走,屋子更安静了。实际上陈小鱼平时就过着这样的日子,钱先生是不常回来的,一个星期一次也够不上。平时的陈小鱼如果没有事情,早早的就躺到床上,然后打开电视锁定八台或是六台,或者是让唱机翻来覆去地唱着,往往是看着看着,或是听着听着她就睡着了,醒过来才发现电视机还开着。一般的时候,陈小鱼会找一些事情做,比如勾个沙发的罩子,或者翻翻化妆美食之类的杂志消磨时间。陈小鱼是惧怕安静的,她明白安静其实就是寂寞,女人表面上可以寂寞,内心里是不敢寂寞的,也是不能寂寞的。
这一天夜里陈小鱼是想着沈凤桐睡着的。陈小鱼想,这个沈凤桐刚刚还说过她不用吃药,一转身就把药送来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啊?这么一想又骂起了自己,你真是笨死了陈小鱼,这还用说吗?可是,那个阿洁呢?
阿洁好像在对沈凤桐下工夫。就是从女人的意义看阿洁,阿洁也是漂亮的,但是阿洁的漂亮咄咄逼人,有一点压迫的意思,阿洁像个山大王,男人是不喜欢这样的女人的。而且这个阿洁,她不是有服务社的主任吗?怎么可以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呢?想着阿洁,又止不住想起了沈凤桐,她的心咚咚跳起来。
隔一天他们就又坐在牌桌上了,沈凤桐正好坐在了她的对家,陈小鱼想起昨天人家来送药,自己连句谢谢也没说,今天该把这件事情找补一下呢,但是嘴张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是这一天他们的手洗牌时不时会碰在一起,陈小鱼觉得沈凤桐好像是有意的。实际上以往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在牌桌上,手碰手是免不了的,就好比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夫妻身子常常挨在一起一样。但是有了这样的发现,他的手和她的挨在一起时,陈小鱼就像触了电一样。
沈凤桐想勾引自己吧?沈凤桐绝对是想勾引自己了。这样的念头一出,想收也收不回去了。
下午陈小鱼没有上楼,而是自己出钱叫了隔壁馆子的烧麦和一些小菜,那一会儿沈凤桐回店里了。陈小鱼守着腾腾冒气的烧麦发了一会儿呆,她忽然就没了食欲。李眉给每个人面前倒了一杯开水,把纸杯放到陈小鱼桌前时,李眉说,看什么看什么?烧麦不长鼻子也不长眼睛。
阿洁在一边冷笑了一下。
陈小鱼脸呼地红到了脖子,她虚弱地说,你什么意思呀李眉,我听不懂你的话。
沈凤桐回来带了四瓶啤酒。阿洁欢呼一样地喊起来,陈小鱼也在心里喝了一声彩,想要的就是这东西呢。阿洁拖着沈凤桐的胳膊说,我最瞧不上的就是男人小气,沈凤桐,你有没有相好?要是没有我当你的相好吧。沈凤桐脸有些红,但仍然微笑着,拍着阿洁的背。阿洁这样的话当然是开玩笑,但是陈小鱼却有一点子不舒服。她也不喜欢小气的男人,但是怎么就扯起相好的话来?这样的玩笑也开得?太没有档次了。平时陈小鱼滴酒也不沾的,但是这一天她把一瓶啤酒喝完,把李眉剩下的半瓶也喝掉了。
下午四个人又坐在了桌前,这是必然的,午饭在这里吃就是这个意思,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只是喝酒的时候不多。但是下午的八圈陈小鱼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她自己也感觉到心不在焉,实际上也没有很具体的想什么,甚至就是没想什么,脑袋里像真空。有一次她的一张牌掉到了桌下,俯身拣牌时她看到了沈凤桐的腿,他是穿着短裤的,所以她轻而易举就知道那是他的,女人的腿很少有那么多的汗毛。此后,她的身体就不听指挥了。她在下面用膝盖碰他,不能算故意的,是止不住的,好像那膝盖本身有思想有意识一样,还有一点制气。有时候她的膝盖一挨到他的,就粘住不动了。让她奇怪的是,在四个人八条腿的牌桌下面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膝盖。第一次那样的时候,她是无意的,第二次她就是有意为之了,因此就很紧张,手心上出了汗,甚至出错了一张牌,把该留下的一张七条扔了出去。她想,其实这就是勾引了,她在勾引沈凤桐,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干出这样的事,还说人家勾引你呢,你真是学坏了陈小鱼。她狠狠地骂着自己,掐着自己的肉来制止自己。
看到沈凤桐像没有感觉一样照样打牌,她有些失望。
这一天钱先生回来带回了新的药方。钱先生说,小鱼,反正你也没事情,这是一个名医给我开的方子,你按方子给我抓药吧。
陈小鱼说,抓了药还要熬。
钱先生说,不是为了你吗?伸手来摸她的脸,陈小鱼闪了一下躲过去,钱先生那只手造型一样停在了空中,钱先生讪讪地说,你不是我太太么?怕药味可以让药店熬嘛,这边也有这样的服务了吧?再说隔壁不就有一家药店吗?那个老板不是你的牌友?
陈小鱼口是心非地说,牌友又怎么样,一分钱也不会少要你的,到他那里去抓?江湖卖药的你也信得过。要抓就去同仁堂。家里的苟芑都是在同仁堂买的呢。
钱先生说,那可要辛苦太太了。
这一晚钱先生兴致很高,他早早就上床了,他很温柔地对小鱼说,我的好太太,你不要动,我来,今天我要好好地侍候你。对,听话小鱼儿,不要动不要动。
陈小鱼就把自己放平了,让钱先生动她。
钱先生又说,怪不得你叫陈小鱼,你身子真像一条小鱼儿呢。陈小鱼说,我就搞不清楚你倒底喜欢我哪一样。钱先生说,哪一样都是真喜欢。我不说假话。
陈小鱼看着忙碌着的钱先生,看着他忽远忽近的那张脸,心里想着明天去哪里抓药,钱先生让她到沈凤桐的店里抓,钱先生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告诉她不必舍近求远吧?她想,去就去,就去沈凤桐的药店,但是,那张药方可不是一般的药方呢。想着明天的事情她忽然觉得一阵激动,脸烫得通红,她掀起被子盖住脑袋,对自己说,不想了不想了,就让钱先生来麻木一下自己的神经吧。
钱先生走了以后陈小鱼没有去沈凤桐的药店,也没去别家。那一张处方就压在床头的茶几上。不过,给钱先生买药成了陈小鱼的一件心事。实际上附近还有几家药店,但是陈小鱼想也没想去那里,去沈凤桐的药店实在让人不好意思,一个年轻女人去药店抓壮阳的药,那真是让人害臊的事呢,碰上不认识的人也还罢了,沈凤桐差不多是天天待在一起呢。那就不去他的药店现眼了,陈小鱼想哪天去步行街上的同仁堂把药抓回来算了。所以,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是一样去物业打牌,还是把他们喊到自己的屋子里打。
这一天四个人都到场了,连李眉也锁上物业的门来她屋子里看热闹。今天沈凤桐穿了一件真丝的西装上衣,下面是一条亚麻裤,手上挟着一支湖扇,很休闲的样子。李眉说,沈凤桐你穿这么漂亮干什么?相亲去呀?沈凤桐开了一下扇子,又啪地收起来,回说,相什么亲,哪个女孩子敢要我?摸风时阿洁摸到了沈凤桐的下家,她脸上立刻亮了起来,一边码牌,一边说,今儿中午我请大家吃烧麦。又用胳膊肘碰了碰沈凤桐问,喝点啤酒不?沈凤桐眼睛看着陈小鱼,讨着她的态度,嘴里拖延着“嗯”了一句。阿鱼不高兴地说,喝不喝呀?陈小鱼在一边打出一张白板,轻轻说了一句,隔壁的叉烧也不错呢。沈凤桐说,是,馅子都是五花肉。那一边的阿洁突然狠狠地跺了一下脚,陈小鱼听得沈凤桐“哎呀”叫了一声,沈凤桐委委屈屈地说,啤酒哇,买了就喝嘛。阿洁高兴地说,今天午间的啤酒我包了。
整整一圈陈小鱼没有说话。这个讨嫌的阿洁。实际上阿洁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那是李眉告诉她的。阿洁现在姘着军队军人服务社的一个经理。军人服务社的经理年轻时娶了一个乡下的女人,一点不懂风情,和阿洁自是没法比。陈小鱼如果不搬进来,阿洁就是小区里最漂亮的女人。阿洁自和那个经理好上以后就要和新疆的丈夫离婚,军人服务社的经理说,那可不行,你离婚我就是破坏军婚了。所以阿洁婚离不了,就坚持和军人服务社的经理好,只要是军人服务社那个经理来了,阿洁放着手风很顺的牌也会不打,慌慌张张就回屋子去了。这时候苏姐就会长叹一口气,说,这个饿死鬼女人,急着跟军官睡觉去了。她说的军官指的就是军人服务社那个经理。
陈小鱼问李眉,如果她男人回来呢。
李眉说,那还用说,跟男人一起睡呗。自己的男人,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
她们说的当然是以前的事情。以后不久,阿洁的男人主动回来跟阿洁办了离婚手续。那时他已经是正营职了,一个维族姑娘要死要活地爱上了他。他呢?一个活蹦乱跳有着好多小辩子的女孩子,他能有什么办法?离婚以后,阿洁仍然不能跟军人服务社的经理结婚,他有老婆有孩子。阿洁跟他结婚同样是破坏军婚。可是阿洁还是死心塌地跟了他。
阿洁对自己的事没有刻意隐瞒,阿洁说,这有什么?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谁让他喜欢我呢?
这就是地球人的故事。地球上说不定有多少这样的故事。李眉说完,自己先笑了。
但是这个阿洁真是可气呢。碗里明明有一个军人服务社的经理,却又钓起了锅里的沈凤桐。锅里的就是大家的,怎么可以这样呢?陈小鱼从来没见过像阿洁这样霸道的女人。但是阿洁虽然可气却不可恨,可恨的是沈凤桐。中午陈小鱼没在物业那里吃饭,当然也没喝阿洁买回来的啤酒,她推说自己不舒服要回屋子睡觉。这么说的时候,她看见沈凤桐倒酒的手停下来,呆在了那里,她感到了一种小小的快意。
陈小鱼下午也没去物业,而是把自己脱个一丝不挂,裹上了一条毛巾被睡了个浑天黑地。这一夜她做了个梦,她梦见她去沈凤桐的药店给钱先生抓药,把药方递给沈凤桐时,药局的门帘子一挑,阿洁从里面走了出来。阿洁的样子就好像店里的老板娘,阿洁抢过沈凤桐手里的处方,看了一眼,对她说,壮阳药?谁的?啊啊,明白了明白了,是钱先生吃的吧?阿洁和沈凤桐对视了一眼,抿嘴笑着说,陈小鱼一定是吃不饱呢。陈小鱼的脑子轰一下子炸了,她呼地一下坐了起来。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表,才刚刚过了午夜。
早起的时候,陈小鱼向外看了一眼,窗外是个雨天。但她还是打着一把阳伞去了沈凤桐的药店。沈凤桐的药店刚刚打开卷帘门,她知道沈凤桐来了,因为那辆蓝色的雅玛哈就停在门前。陈小鱼以前从没来过沈凤桐的药店,门脸倒是常常看见,是门窗落地的那种。沈凤桐骨子里是个洋派的人,不会让他的药店太过寒酸,果然药店里面也很利落,是空旷的利落,有一点破败的迹象。陈小鱼在药店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走进药店的门,她就是走进一个故事里去了。
沈凤桐果然是刚刚来,现在他坐在常坐的那把藤椅上,把一支香烟安到瑚珀色的烟嘴里,即使做这样的事,沈凤桐也是极认真的,他没有看到陈小鱼走进店来。陈小鱼一眼就看见了他,店堂里有一个女孩子拿着拖布在拖地,另一个在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发呆,外面传来一阵鸟叫。女孩子们是认得这个漂亮的女人的,知道她是老板的牌友,她们没喊沈凤桐,只理解地看着陈小鱼微笑。
沈凤桐闻到了一股异香。他抬起头。
你?即时平常沈凤桐也很少喊陈小鱼的名字,跟其他几个牌友不一样,其他几个人沈凤桐张三李四叫得一点没有障碍。但是他马上微笑了,她看着他,一时有些语塞,她觉得他的笑像一眼陷井一样,她知道她马上就要跌进去了。他笑着也带一些惊奇地看她,不说话,他猜得出她一定是有事来找他,她从来不来他的药店。
陈小鱼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在你这里抓点药。
沈凤桐说,是吗?方子带来了吗?
这是最让陈小鱼紧张的一句问话,她脸涨红着把药方给了沈凤桐。沈凤桐祖父和父亲都是中医,他本人也在医学院学了两年,他不会看不明白她带来的方子。她希望他不要问她谁吃这剂中药,抓你的药就是了,但是她又盼着他问她。果然沈凤桐问她了,他依然微笑着问她,是钱先生用吗?
她假装生气地回答他,不是他是谁?说过之后她的脸仍然涨红着,但已不那么紧张了,而且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她睁着水波荡漾的眼睛,大胆而又迷离地看着他。
沈凤桐看着方子,沉吟着说,方子里有一味药店里没有,稍等一会儿吧。这样吧,过一会儿我让店员给你送过去。送到李眉那里还是——
陈小鱼红着脸说,就送到李眉那里吧。
但是陈小鱼出了沈凤桐的药店没有去李眉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回自己的屋子了。以往这时候,他们差不多已经在李眉那里汇齐了。也可能在她的屋子里汇齐了。陈小鱼知道过一会儿她们肯定会来电话找她,那她就告诉她们,自己不舒服了,让他们另外找人吧。她现在担心的是谁会来给她送药呢?沈凤桐果真会让店员来送药吗?这个家伙真是个木脑壳呀。
陈小鱼还没有走进屋子,电话就响了,她有意拖着,进了屋子也不接电话,一定是李眉她们打过来的,电话还在执拗地响着,陈小鱼把外衣脱掉,又换上拖鞋之后才拿起电话。果然是李眉。李眉说,怎么还不过来呀?就等你了呢。
陈小鱼心想,就等我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沈凤桐真让店员来送药了?或者是把药拿到了李眉那里?心里生着气,嘴上就带了情绪地回答李眉说,不去了,我今天不舒服。李眉说,怎么了,昨天钱先生不是回来了么?陈小鱼不想回答地嗯了一声,忽然电话那边变了阿洁的声音,阿洁说,真是怪死了,说不来都不来了,沈凤桐店里忙,你陈小鱼也不舒服,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干什么,要罢工啊?是不是让男人喂饱了?阿洁的话虽然挟枪带棒泼妇的要命,陈小鱼的心情却一下子好起来,她好言好语地对阿洁说,好阿洁,我昨天睡晚了,早晨起来就头疼,真是下不去了呢。明天我请你吃烧麦好吧?
放下电话,陈小鱼就躺回床上,她没有看电视,也没听唱片,以往,如果不是在牌桌上,她该睡个回笼觉,但是她现在睡不着。屋子里现在非常安静。她是不大喜欢这么安静的,一个人在屋子里,这样的安静让她有一点恐惧,不是别的,是来自心里的恐惧。但是今天的安静是她想要的,这样她就能分辩出外面的一切动静,哪怕是微小的动静。有一会儿她好像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这让她惊慌起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声音就消失了。后来她才明白沈凤桐不会这么一点点路就骑着摩托车来,没必要而且又太惹眼了。
也许药还没有配好。也许沈凤桐正在走来,现在已经上楼了,电梯间女人疑惑地看着这个瘦高的男人,他怎么一个人来了?他则若无其事地看着她,说,九楼。九楼是她屋子这一层。开电梯的女人会不会想到他是来她的屋子呢?不会的,这一层有好几家住户呢。一定会的,他没少来她的屋子打牌呢。但是,如果不是他呢?如果是药店的小姑娘呢?
如果沈凤桐来了,她知道他们就会有故事了。什么样的故事?她明白这就是偷情,这件事很快就要发生了,而且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以前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以前只在电影或电视里看到过,而现在,她就是一个偷情故事的主角,真不知道生活中有多少这样的故事。当然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沈凤桐如果进了她的屋子,他们就是情人了,跑不了的。他给她送药,送的是钱先生的药,而不是她的,这更说明问题。沈凤桐会不明白么?他不会不明白的,沈凤桐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学过医,出身中医世家。药方是壮阳的方子。这个方子一拿给沈凤桐,他就应该明白了。他猜出她是在暗示,在暗示他。即使不是她的暗示,事实也摆在那里,不是么?钱先生已经不太行了,而她却是个年轻的女人,他也是,他是个年轻的男人。
她终于等来了他。
门铃刚一响她就把门打开了。果然是沈凤桐,他两手捧着一大包中药。陈小鱼没有把药接过来,而是让开了身体,淡淡地说,进来吧。沈凤桐乖乖地走进来,把药放在牌桌上,然后不让自坐,其实这屋子他是常来的,只是自己一个来的时候不多。
这个唱机不错呀。沈凤桐才发现一样地说。
我还不会用呢。教我怎么用。她命令他道。
洗了澡的陈小鱼身体有一股水果的味道。她把钱先生吸的烟拿给了沈凤桐,她要给他点烟,他示意他自己来,但她还是固执地抢过他的打火机不用,用火柴给他点了火。然后就在他旁边站着,看着他放唱片,把唱针放上去,和他一起听唱机里唱出的曲子,但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有点恍惚。沈凤桐把唱针放上去,他觉得这部老式的留声机该唱出桃花江那样的曲子,喇叭里唱的果然是三十年代的什么曲子,但不是桃花江,而是另外的什么曲子。一定是钱先生弄到的唱片,只有他才能弄到这种老掉牙却又不好弄的唱片。
唱机吱吱呀呀地唱起来了,沈凤桐把音量调得不高不低。他们听了一会儿,陈小鱼突然说,对了,该给你药钱,可是我不想给你药钱呢。陈小鱼这么说,期望沈凤桐会问她为什么,但是沈凤桐不出所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问。陈小鱼说,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呢?沈凤桐说,一点点钱。
陈小鱼说,一点钱也是钱。
沈凤桐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陈小鱼说,谁是你的朋友?
沈凤桐笑笑,说,你啊。
陈小鱼说,是什么朋友啊。
沈凤桐说,你认为是什么朋友就是什么朋友。
陈小鱼突然急燥起来,沈凤桐这样含糊不清让她有一点生气,她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沈凤桐,嫁祸于人地说,沈凤桐,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朋友?沈凤桐,你是不是想勾引我?
放在平时,这样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所以说过之后她自己也感到吃惊,沈凤桐进了屋子,她在心里面就有一种期盼,她盼着沈凤桐把这样的话说出来,但是她没有等来他的话。逼得她只好自己说了出来。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话虽然有一点难听,有一点泼妇,她也顾不得了。泼妇和难听怕什么?她需要用泼妇来遮掩自己,实际上她紧张极了。
沈凤桐微笑不语。
她又像小孩子一样追问他。她说,我知道你想跟我好。是吧?你早就想跟我好了吧?
这一次他说话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站起来,从后面抱住她,把她转过来,轻声说,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她先是有些晕忽,清醒过来就拼命地点头,她感觉屋子一下子明亮起来。后来,他们就接吻了,都是不由自主的。牌桌上的中药让他们碰掉在地板上,其中的一个纸包摔破了。沈凤桐在她的怀中动了一下,陈小鱼说,你不要管。蛇一样地箍住沈凤桐,她感到了强烈的情欲。他觉得她在发烧,而且烧得厉害。他问她,要上床吗?她害羞地点了点头。
在床上,她狂喜地迎接了他。一切都不像她想像的那样,一切又都像她想像的那样。沈凤桐刚当中年,天赋也好,做爱做得很有本事。他拥着她说,怪不得你叫陈小鱼,你身子真像一条鱼呢。
这样的话钱先生也说过,但是同样的话,感觉却不一样。陈小鱼哭了起来,沈凤桐问她怎么了,她把头埋在他怀里,没有回答他。她知道这是喜极而泣,或者是为快乐而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
后来,沈凤桐看着地板上散着的中药,说,还是把药收起来吧。陈小鱼点点头。她开起了沈凤桐的玩笑,说,收起来干什么,一会儿你扔了它。
沈凤桐说,那太浪费了,留着给钱先生用吧。他的身体用得着。
她还以颜色,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欲望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日子就这样过着,四个人还继续打牌,一样的有输有赢,她跟沈凤桐也一样,格局还是先前那样的格局,秘密只在他们心里,在牌桌子上,他们甚至很少看对方。让外人看来,他们的关糸很一般,多少还有些仇恨,小小的仇恨,好像前一天的输赢还记在心里。沈凤桐不经常来她的屋子,一星期只一次,她要他一星期必须来一次。这样最好,沈凤桐和她都很理智,过于密切没有好处,对谁都没有好处。但是一星期的一次却不是事先约定好的,不是规律的,可能是周三也可能是周一,他们要给钱先生让路,即使钱先生不是每个星期都回来。这就更有诱惑,一星期的一次总是让他们心跳,等待让他们心跳。一星期一次足够了,其他的时间她可以想像,对于陈小鱼来说,想像也是很有意思的,有的时候,想像一点也不亚于他俩的幽会。
沈凤桐到她的屋子里来一般都在晚上,黑了天以后。就像一个上班的男人,或者就像一个下了班的丈夫。在那个时间,她肯定在等他,她会什么也不干,全身心地等他。沈凤桐白天是不可以来的,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的牌友就会闯进来,特别是阿洁,她一向是不通报的,如果阿洁第一个一进来,她就会对陈小鱼说,我是捉奸来的,你屋子里藏着男人。然后就狗一样地嗅来嗅去。但是阿洁也是有分寸的,晚上,只要黑了天,她从来不来陈小鱼的屋子里。玩笑也只在牌桌上开。即使这样,她和沈凤桐也很谨慎,他们一点也不敢放肆。
沈凤桐进了屋子,他们就做爱,一点不耽误的,像一道仪式,他们会在床上缠绵很久。情话肯定要说的,一边做爱一边说,有的时候也说一些村话,比如,她有时会说,看,你的腿还没有我的粗呢。这当然是实话,男人的腿,特别是年轻一些的,看起来都不是太粗壮,实际是很结实的。他说,是吗?我量一量。就停下来,用双手做了尺码,围起来量她的大腿。她不会乖乖让他量的,她会叫起来,哎呀,你弄得我好痒。有的时候,她还会吓一吓沈凤桐,比如,她会面露痛苦状地呻吟起来,哎呀,我肚子疼得厉害。沈凤桐会信以为真的说,是吗?哪里痛,让我看一看,要不要我给你揉一揉?
然后,他们在一起吃饭,饭她早就烧好了,很简单又很丰盛,有一两个菜是从馆子里要的。照例要开一瓶酒。沈凤桐要喝白酒,她会陪着他喝一点。一边喝一边聊天,有时话多一些,有时话少一些,他们相亲相爱,吃饭和做爱一样,时间会拖得很长很长。然后,他们会一起听听歌,是听唱片,钱先生买回来的唱片都是一些老曲子,歌曲戏曲都有。这一点她特别的顺从他,她毕竟比他年轻,对那些旧事物不是很了解,但是她的特点是顺从,而且渐渐也就习惯了他的习惯。唱片特别容易让他们沉浸在一种特定的情境里,伸长了他们的想像,彼此甚至成了其中的人物,感觉好像另一个时代的人;有的时候也一起看电视,随便找一个台,可能是电视剧,或是戏曲台,也可能是别的,半看不看的。他们互相顺从,互相妥协,他们很容易找到共同语言,无论哪个话题都能提起他们的兴趣,因为后面总是有一个压轴戏等着的,那就是再一次做爱,绝对的,名副其实的一出压轴戏。
偶而也会拌一下嘴,但是不严重,而且都是小事情,无关紧要的事情。其实,小小地拌一拌嘴也很有意思,这会导致此后更加的想念,更加的亲热,更疯狂的做爱。他们都知道,一般的关糸是不会吵嘴的,吵了嘴证明他们不是一般的关糸。这样的日子让她觉得特别有意思,特别有滋味。
只要一听到摩托车的声音,陈小鱼就知道是沈凤桐到了药店。即使他们几个一起上楼,她也能分辩出沈凤桐的脚步。不管是听到摩托车声还是沈凤桐的脚步声,她都要心跳。她发现,她喜欢那样的时刻,那样的时刻让她陶醉。
他们的事情如此隐密还是让牌友们发现了。实际上打牌时她和沈凤桐一向是不动声色的。一点不动声色做不到,比如,牌友们都感觉陈小鱼比以前漂亮了,漂亮得光彩照人,精神头也足,以往打八圈她就掩口打哈欠了,现在从没有她先提散局的时候;脾气也变得更好,小猫眯一样总是笑,总之跟以前比绝对是有变化了。牌友们都是老朋友了,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这么大的变化他们怎么会没有感觉呢,而且她们对这样的事情最有感觉也最熟门熟路了。最先发现的是阿洁。有一次散了局,阿洁留在了最后,她说要帮陈小鱼收拾屋子。思量着人们都上了电梯,阿洁突然说,陈小鱼,你跟沈凤桐勾搭上了。
陈小鱼有些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头也不抬地说,阿洁你别乱讲话,大家都是好朋友。话一说完她就发现很没有力量,而且有些不打自招的味道。
阿洁冷笑了一下,说,我乱讲?我才不会乱讲呢,你们睡过觉了。你不要分辩,我不会听你说话的,我知道你们睡过觉了,你不讲我也会从沈凤桐那里问出来的。
阿洁说罢转身就走,把陈小鱼放在屋子里发呆,阿洁是怎么知道的呢?她有什么证据呢?陈小鱼有些惊慌。她想,终于还是暴露了。阿洁的眼神是看透一切的眼神。想一想也是,这样的事凭感觉真的可以看出来呢,换了她也能感觉出来。但是此后,阿洁照样来物业或者陈小鱼的屋子里打牌,而且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吸烟时她还是让沈凤桐吸,沈凤桐摇手拒绝,阿洁就会说,是你那个骆驼牌子的。然后,把一整包骆驼牌子的香烟给沈凤桐甩过去。别的人她是让也不让的,其实苏姐是吸烟的,李眉和陈小鱼偶而也吸一支。
这一天晚上,钱先生给陈小鱼打来了电话。钱先生告诉她这个星期回不来了,家里的太太胆里检查出了结石,心情因此很不好,他要陪她过个周末。陈小鱼埋怨他说,药早就给你熬好了,你不回来就要酸掉了。钱先生说,放在冰箱里吧。陈小鱼说,放长了药性就过了。钱先生说,那就扔了它。
沈凤桐来她的屋子时,陈小鱼问他,阿洁问你了吗?
沈凤桐说,问我什么?
陈小鱼迟疑了一下,回答沈凤桐说,她说你和我睡过觉了。
沈凤桐笑了,说,我们没睡过觉吗?
陈小鱼说,你别打岔,你只回答她问没问过你。
沈凤桐摇摇头说,她没问过,她不会问我的。
陈小鱼说,他们都知道了吧?阿洁嘴不严,她要知道,他们都会知道了。
沈凤桐说,那怎么办?你的意思是不让我来你这里了?
陈小鱼说,随你便。
但是他们很快就拥抱在一起了。陈小鱼轻轻地咬着沈凤桐的耳朵说,你不是不要我吗?干嘛还这样?又说,一会儿你喝汤吧,我给你炖了鸡汤。
沈凤桐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刚才你不是说“随我便”吗?是你不在乎我呢。沈凤桐话一说完,又叫了一声“陈小鱼”。
陈小鱼说,你要说什么就说好了,犯不着这样指名道姓的。
沈凤桐说,你不是不相信我吗?那好,我现在就向你求婚。陈小鱼,我们的事,钱先生早晚要知道的,你跟钱先生分手吧,我娶你。你跟钱先生一分手,咱们立刻结婚。我是一个穷光蛋,怕的是你不敢跟我结婚呢。
陈小鱼挣脱开沈凤桐,说,沈凤桐你怎么了?陈小鱼一边说,一边疑惑地摸摸沈凤桐的额头,不发热。
沈凤桐说,你不是不相信我么?告诉你陈小鱼,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陈小鱼眼睛潮潮地说,我也真心喜欢你。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那就是你。但是你不要提结婚的话。
沈凤桐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但是我宁愿你说的是真话。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跟钱先生分手,为什么不敢嫁给我呢。
陈小鱼说,你也不是真心要娶我呢。你喜欢我是真的,不想娶我也是真的。沈凤桐,我早就把你看透了。
第二天他们下了楼,一前一后到了物业办公室。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和她走在一起,绝对抢人眼球呢,他们特别像一对夫妻也特别不像一对夫妻。办公室里只有李眉一个人,以往,阿洁早就来了,阿洁来,肯定给苏姐打电话,所以苏姐总会第二个来。陈小鱼看着有些冷清的屋子,没话找话地对李眉说,阿洁不来,真是一点不热闹。李眉看着她,又看了一眼沈凤桐,陈小鱼从李眉的眼睛里看出李眉也知道了她和沈凤桐的事情,心虚地躲闪着李眉的眼睛。李眉却一点不客套,拍拍陈小鱼的肩膀,说,你出来一下。陈小鱼乖乖的跟李眉出了物业的屋子。
在门前,李眉向屋子里的沈凤桐努努嘴,问陈小鱼说,看不出你呀死丫头,学会偷人了,你跟他好了?陈小鱼说,说什么呢李眉姐,我听不懂你的话。李眉骂了一句,放屁!我的话你听不懂,跟男人睡觉你懂不懂?陈小鱼低了头,不说话。李眉说,告诉你陈小鱼,你瞒不过我的眼睛。说吧,你们什么时候睡在一起的?陈小鱼说,就是上个月。李眉问她,说实话陈小鱼,你能嫁沈凤桐吗?陈小鱼迟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李眉压低了嗓子,“哼”了一声,说,陈小鱼,我再给你说,钱先生早就托我替他看着你呢,你让我怎么做人?陈小鱼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眼睫毛,问,他让你看着我?李眉点点头。李眉说,钱先生在那事上不行了么?就是不行,你也要和他一起睡。陈小鱼吞吞吐吐地说,也不是一点不行。李眉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说我也明白,这是早晚的事。不过陈小鱼,你可得收着点,钱先生要是知道了,我就没法做人了。又说,钱先生给我开着一份薪水呢。
陈小鱼没有听懂李眉的话,早晚的事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钱先生不行了是早晚的事,还是说她和沈凤桐是早晚的事?但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人进了物业屋子,沈凤桐无聊地在看一张包过油条的旧报纸,他可能也觉得气闷,没话找话地说,去黄山三日游往返双飞,价位降到二千二百块了。屋子里的另外两位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不答腔。沈凤桐讪讪地又说,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都不来了?接着他的话茬,苏姐走了进来,一进屋子,苏姐就说,今天三缺一了。
李眉说,为什么?
苏姐说,阿洁来不了了。几个人惊奇地看着她。阿洁来不了,的确是希罕事,阿洁很少不来的,她是个铁杆的麻将迷。苏姐说,出事了。军人服务社的那个男人到部队慰问,山体滑坡把他砸死了,一车人只砸死了他一个。阿洁躲在屋子里哭呢,她连死人的面也见不上。你说,阿洁来不了,你又不上场,不是三缺一是什么?
李眉说,人家有老婆,她怎么好意思去。
陈小鱼说,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沈凤桐说,我见过那个人,挺像样子的一个人呢。陈小鱼看了沈凤桐一眼,她也见过,是和沈凤桐一起见到的。有一次,他们来物业打牌,那个人穿着军装和阿洁一起走过来,阿洁挎着军官的胳膊,四个人面对面地撞上了。那个男人的确很不错,有一只大鼻子,长得像一个叫孙红雷的演员。陈小鱼记得当天夜里躺在床上,她和沈凤桐的话题就是阿洁和服务社那个主任。沈凤桐说,大鼻子的男人性欲都很强,阿洁一定很幸福呢。陈小鱼说,恶心,性欲强就幸福啊?什么逻辑。之后又低声说,还好意思说人家呢,你鼻子也不小呢。沈凤桐说,你说我怎么样?陈小鱼点了一下沈凤桐的鼻子,骂他,讨厌不讨厌啊你?
两个人对军人服务社的主任都有印像,所以好一阵那个劲儿过不去。
四个人在物业办公室里沉默着谁也不说话,看着苏姐把自己面前的牌一张一张摞好,听她问,什么是山体滑坡?我从来没听说过。
李眉哗地一下把苏姐摞好的牌推倒,说,这个你都不知道?山体滑坡是自然现像,就是山塌下来了。
苏姐说,这么可怕?你不要吓我好不好?山怎么会塌呢?
李眉说,山塌算什么?还有泥石流呢。火山爆发,还有什么海啸地震,世界上总有让你没办法的事,就像刮风下雨,你想挡也挡不住的。
苏姐说,我还是不明白。山怎么就塌了呢?石头又不是河,怎么会流呢?
一边的沈凤桐说,雨下大了,把山坡冲软了,山坡就塌下来了。火山喷发是因为山下面有岩浆。
陈小鱼看着散乱的麻将牌,心想,人真是脆弱呢。刚才还好好的,一转身就没了。而且生活和命运真是无常呢。
阿洁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来了物业办公室。打牌的几个人看出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沈凤桐站起来,倒了一纸杯水给她。
苏姐没心没肺地说,阿洁,你来吧,我手气背得要命,你来摸几把。
阿洁说,我不玩,我没有心情,我现在连死的心也有。
陈小鱼说,阿洁你不要再想了,想也没用,你自己的身体要紧。
阿洁眼圈又红起来,她说,一起去了四个人,为什么把他砸死了呢?属他年轻呢。我明白了,他家那个老婆,没有一天不诅咒他。他在家里,她饭也不给他做,衣服也不给他洗,还天天诅咒他,他是让她诅咒死的。
苏姐说,也说不定,是他的命不好呢。不然为什么偏偏把他砸死了。人的寿禄是命定的,让你今年死,你就活不到明年。
阿洁疑惑地说,是他的命不好吗?
李眉骂了一句,什么命不好?扯谈。
但是阿洁突然大哭起来,而且越哭越厉害。急得几个人围着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不知不觉钱先生已经有一个月没回来了,还有一个星期就是中秋节。陈小鱼明白中秋节金先生也回不来,他很忙,钱先生张罗着给自己的公司上市。钱先生从来不提公司的事情,如果说,也只是两三个字,“忙”,或“不忙”。钱先生不多说,陈小鱼也清楚,达到上市的规模那绝对是个大公司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反正她还可以打牌,反正她还有沈凤桐。但是自从阿洁的那个服务社经理死了之后,阿洁就很少来物业和陈小鱼的屋子了,来了也不打。阿洁不打,就好像战场上没有枪炮声,四个人玩得没有心情。差不多一天打个八圈就散局了。阿洁不在的时候,几个人开始分析阿洁。苏姐说,女人就是这样,有个男人在身边,不觉得有什么,要是这个男人没有了,或是不在身边就受不了。
李眉说,苏姐眼睛看得准话也说得是,阿洁平时最爱打牌,那个人没了,她连打牌的心情也没有了。
沈凤桐看了一眼陈小鱼,陈小鱼低着头,不说话。
出了物业的屋子,沈凤桐追上陈小鱼,问她,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啊?
陈小鱼说,上次你看到的去黄山的广告还记得吧?
沈凤桐惊奇地看着陈小鱼,奇怪她怎么想到一个旅游广告上了?回答她说,还记得。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小鱼说,我想去黄山。
沈凤桐说,你一个人去?
陈小鱼说,不一个去谁陪我去?
沈凤桐说,可是药店怎么办呢?
陈小鱼说,我又没让你陪我去。一转身走了。
沈凤桐看着陈小鱼的背影呆住了。药店真的是离不开他,而且他从来也没想过去黄山的事情,跟着旅游团,黄山的一个往返也要两千多块呢,还不包括你自己路上的花销。沈凤桐不是一个悭吝的人,但是生意做得实在是不景气,所以这样小资的事从来没往心里想过。不过沈凤桐是个细心的男人,他想,陈小鱼一定是受了阿洁的影响,心情不好要出去散散心。也是那么回事,如果钱先生出了军人服务社主任的事,陈小鱼也一样哭也没处哭呢。沈凤桐这样想了,跑到物业办公室去找那张报纸,可巧让他找到了。沈凤桐拿着报纸回到了药店。他不能在物业打电话,一个,物业的电话是磁卡电话,另一个,他不想让李眉他们听到他说什么。但是真要拨电话时他又犹豫了,他让旅行社定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呢?两个是不可能的了,那定一个,陈小鱼能自己一个去什么黄山吗?还是给陈小鱼打个电话问一下吧。沈凤桐就给陈小鱼打了电话。他实话实说地对陈小鱼说,去黄山那个旅游团的电话我找到了,你真要去吗?你真要去,我这就给你联糸。等了好一会儿,陈小鱼在那一边不说话。沈凤桐听着陈小鱼细细的喘息声,又问,你到底去不去啊?
陈小鱼说,让我一个人去,掉到山涧里,你就痛快了。
沈凤桐说,可是——可是像方才一样,没等他做出什么回答,陈小鱼就把电话放下了。沈凤桐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他清楚,陈小鱼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认真一想也是,陈小鱼怎么可能一个人去黄山呢?一个人去黄山有什么意思呢?沈凤桐明白这一次他是做了一件很没水平的事,做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难怪陈小鱼生他的气。
晚上,沈凤桐看着店员把卷帘门一点一点放下,想,该去看看陈小鱼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去而是在外面绕了一个圈子,买了陈小鱼爱吃的叉烧,看看天黑得差不多了,他才捺了门铃,那一刻,他想,说不定陈小鱼不给他开门呢。这样一想情绪有一点沮丧。但是他猜错了,他捺了三下门铃,又捺了一下,门终于还是开了。
他说,叉烧,热的呢。
陈小鱼看也没看他,坐回到床上,又趴在被上把头埋起来。沈凤桐说,趁热吃吧。你肯定是没吃饭呢。
陈小鱼坐起来,说,气也让你气饱了,还吃呢。小气鬼。
陈小鱼没有想到这句话让沈凤桐真的生了气。沈凤桐最怕的就是人家说他小气。药店的生意做得不好,就是因为他不小气。进药价钱高,卖药价钱低,所以他的药店就总做不好。价格提上去,沈凤桐又狠不下心来。偏偏陈小鱼说的又是这种混帐话。沈凤桐脸涨红了。你陈小鱼是我什么人,说话这样不留面子?再说我哪里是小气的人?肚子里生了气,沈凤桐就有一点怒目相向的意思。
陈小鱼并不是一个厉害的女人,但是女人就是这样,特别是陈小鱼这样的女人,特别盼着有男人哄他一下,给她留个面子,哄一下就行,哄一下就把她的面子留住了。本来她心情就不好,阿洁的男朋友死了,阿洁连哭的地方也没有,她跟阿洁都是一样的地位,她不能不由阿洁联想起自己。去黄山的事情不过是她赌气说那么一句,想不到沈凤桐认起真来,认真也还罢了,还问她是一个人去还是两个人?做生意的,算的总是肚子里那笔小帐呢。她一个人去黄山干什么?去那里跳崖啊?真是说不清这个沈凤桐心里有没有她。看眼前沈凤桐红头涨脸的样子,这个男人心里真的没有她呢。
她看着他,忽然就控制不住了,喊起来,你就小气就小气。
沈凤桐一步一步往后退着,一下子屁股就撞到了房门。这个女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呀?他气恨恨地盯了一眼陈小鱼,返身走了。
有意思的是阿洁情绪好转始于苏姐两口子的吵架。这么说有一点幸灾乐祝的意思。实际上不是,实际上是苏姐和男人打起来,男人动手打了她,她就跑到了阿洁屋子里躲起来。陈小鱼和沈凤桐生气的那一天,苏姐让男人打了个耳光。就这么一天,几个牌友中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明的是苏姐和丈夫,暗的还有陈小鱼和沈凤桐。披头散发的苏姐,一边的脸肿起来,下面只穿了一条花内裤。阿洁没想到苏姐的男人这么霸道,阿洁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男人,阿洁最气愤的就是欺负女人的男人。真是混帐王八蛋。气不公的阿洁冲到苏姐家里,跟苏姐的男人理论起来。
阿洁说,你还是个男人呢,欺负老婆了。告诉你,这可是二十一世纪了。
苏姐的男人委屈地说,我欺负她?天地良心。她跑到我的单位替我领薪水去了,还说我赚了钱不给她。这不是血口喷人么?还让不让我在单位干下去了?苏姐的男人是一家事业单位的中层干部,有一点小权力,这样的小权力,单位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它。
阿洁对苏姐的男人说,你不要找理由了,苏姐才不会干这样的事呢。肚子里暗想,有些女人天生就讨男人喜欢,有些女人天生就讨打,这个苏姐就是讨打的女人,怎么可以这样不给男人留面子呢?心里已经有一点同情苏姐的男人了,但仍然气狠狠地说,那你就打人么?打女人算什么能耐?
阿洁找苏姐男人理论时,苏姐找了阿洁的一条裤子套上,又跑到物业办公室去了。李眉看着苏姐肿起来的半边脸,说,你这是怎么了?陈小鱼和沈凤桐也惊奇地看着苏姐。苏姐腿上的裤子瘦瘦的,上面的衣服也瘦瘦的,肥硕的乳房勒得显出形来,一看她穿的就不是自己的衣服。陈小鱼和沈凤桐是李眉喊过来的,让他们俩坐在她眼前,她觉得放心。另外,李眉也看出他们两个闹了别扭,所以才找了他们。在物业的办公室,两个人还一句话没说,苏姐就丢盔卸甲地跑进来。李眉又问了一声,你说话呀,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苏姐翻着眼睛,说,那个杀千刀的打的。
李眉说,什么?什么事情打成这样?
陈小鱼问道,哪个杀千刀的?你说的是谁?
沈凤桐向她使了一个眼色,陈小鱼不予理睬,他们俩个还在冷战之中,她当然不会主动跟他说话。李眉说,两口子吧?你们闹矛盾啦?
苏姐恨恨地说,他再这么打我,我就去外面找个男人。
几个人说话不算数地安慰起苏姐来。隔了一会儿阿洁跟了过来。阿洁一进屋子就对苏姐说,都是你讨打,你这个人一点面子不给男人留呢,你怎么可以替他去单位领薪水呢?还说他赚了钱不给你?你这样做,不等于告他的刁状吗?你这样做,他还怎么在单位混下去?怪不得人家打你,我要是男人打也不稀罕打你呢,打你还要费自己的力气。
苏姐说,那还想怎么办?
阿洁说,一脚把你踹出去。
苏姐说,他敢?
一边的陈小鱼突然站起来。李眉问她,干什么陈小鱼?陈小鱼惨白着脸说,不干什么,我要回家了。阿洁说,真是,你跟着抽什么疯?沈凤桐也看着陈小鱼,眼睛里当然也是一样的意思。陈小鱼躲闪着他们,说,没事情,就是想回屋子。
陈小鱼回到屋子里,沈凤桐的电话就跟了过来。陈小鱼拿起电话,沈凤桐说,陈小鱼。陈小鱼不说话。沈凤桐说,陈小鱼我在药店里呢,我知道你在听着呢。陈小鱼你去不去黄山了?要去我和你一起去。陈小鱼拿着话筒的手抖了一下。沈凤桐说,陈小鱼,你为什么不说话?好,你不说话也好,我这就到你的屋子里去。陈小鱼说,你别过来——话刚出口,听到的已是忙音。
沈凤桐一路跑了过去。电梯间的女人口是心非地对沈凤桐说,三缺一吧?沈凤桐笑笑,答说是是是,都等着我呢。女人看着这个高个子男人,沈凤桐却视若无物,他想陈小鱼是真的伤了心了,那好,今天他要把一个重要的问题提出来让她高兴高兴。心里这样想着,一只手暗暗并拢成拳。
下了电梯,沈凤桐还没有捺门铃,门就开了,陈小鱼一定是在门上的猫眼中看着他,在等着他。沈凤桐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陈小鱼,你怎么知道是我来?陈小鱼看着他,他也看着她。陈小鱼问他,你来干什么?不等他回答,她忽然哭了起来,不出声地哭起来。沈凤桐伸出胳膊抱住陈小鱼,说哭什么哭什么?都是我不对,我认错行不?陈小鱼挣扎了一下,说,谁让你认错了?要错也是我的错呢。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以为你不再理我了呢。沈凤桐说,陈小鱼,你跟我去黄山吧,药店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陈小鱼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沈凤桐,你怎么还说黄山的事?你还在生我的气么?沈凤桐说,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我怕你生我气呢。陈小鱼说,我哪里那么多气?昨天我一夜没睡觉。沈凤桐说,为什么不睡?陈小鱼说,你说为什么不睡?我一个人睡得着吗?沈凤桐说,今天就能睡着了,不过现在你不能睡,陈小鱼,我有一句话要跟你说。陈小鱼说,你要说什么?你不是向我求婚吧?沈凤桐点点头,说是。陈小鱼说,那好啊,说给我听听吧。沈凤桐说,陈小鱼,我不跟你开玩笑。陈小鱼说,开玩笑也行,就算一次模拟吧。你说吧,我愿意听。沈凤桐说,陈小鱼,嫁给我吧。陈小鱼说,这样不行,沈凤桐你还没下跪呢。沈凤桐说,跪就跪,我这就跪。就把一条腿跪下了。陈小鱼说,说话呀。沈凤桐又说了一遍,陈小鱼,嫁给我吧。陈小鱼说,沈凤桐,我愿意嫁给你。沈凤桐站起来,说,可是陈小鱼,我不是模拟,真的,我不是模拟,我说的是真话。陈小鱼拿了一支烟放到沈凤桐嘴边,又给他点了火,说,我知道,你不要说了。今天我们俩好好喝一次酒,我今天要把自己喝醉了。
沈凤桐说,为什么?
陈小鱼说,因为你向我求婚了。
沈凤桐说,喜欢吗?
陈小鱼掐了他一下,说,还用说吗?
沈凤桐说,然后呢?
陈小鱼说,随你便。
但是陈小鱼还没有喝到往日的酒量就喝醉了。沈凤桐把她扶到床上,给她脱了衣服。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躺在陈小鱼的身边,两个人静静地躺了一会儿。陈小鱼突然说,抱我。沈凤桐听话地抱了她。陈小鱼说,我最愿意你这样抱着我,沈凤桐你不知道昨天我多想你。沈凤桐说,分开才哪么一小会儿呀。陈小鱼说,一小会儿也不行。沈凤桐用力抱了她一下。陈小鱼说,沈凤桐,你别理我了,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是一个从里坏到外的女人。沈凤桐搬过陈小鱼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她,你不要乱讲,一点不撒谎,我就喜欢你这个坏。我问你,刚才在李眉那里,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陈小鱼说,我心里难受。沈凤桐说,又不是你,你难受什么?陈小鱼说,他们还能吵吵闹闹,我连吵吵闹闹也没有,我跑回来,就盼着你过来呢。沈凤桐说,过来干什么,也像他们一样吵哇?你给我说实话,你今天倒底怎么了?净说些奇怪的话?陈小鱼往他怀里扎着,轻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因为你向我求婚了。沈凤桐要说话,陈小鱼捂着沈凤桐的嘴,说,沈凤桐,什么也别说了,我要你。现在就要。
第二天钱先生回来时,看到阿洁和苏姐在小区里斗架的公鸡一样地对峙着,几个闲着没事的人围着她们。钱先生想这不是陈小鱼的两个牌友么?她们在干什么?他让司机把车停下来,摇下车窗,听出来两个女人是在骂架。苏姐骂阿洁,你这个下流货,你这个臭婊子,千人骑万人操的臭婊子。
阿洁回骂,眼红了吧,你还没人操呢。你男人都不乐意操你呢。
听了这么两句,钱先生又把车窗摇起来,摇摇头,说,开车。车开动时,钱先生给陈小鱼打了电话,屋子里电话没人接,钱先生就打她的手机,通了。陈小鱼说,喂。钱先生说,是我,我回来了。陈小鱼说,噢,我这就回去。啪一下关了手机。李眉说,玩得好好的,怎么又走了?好半天不作声的沈凤桐说,是钱先生回来了吧?陈小鱼躲着沈凤桐的眼睛向外走,阿洁气冲冲闯进来。陈小鱼说,阿洁你怎么了?阿洁说,姓苏的找我的别扭。陈小鱼说了一句阿洁你别生苏姐的气,就慌忙跑走了。
陈小鱼走进屋时,钱先生已经把身子深深泡在浴盆里,唱机里唱着《春秋配》。即使在洗澡间,钱先生也听得出陈小鱼细细的喘息,他喊了一声太太。陈小鱼跑过来,问他,要什么?要搓背吗?钱先生说,你的两个牌友吵起来了,为了什么呀两个女人吵得那么凶?陈小鱼说,为了什么?为了钞票吧,一定是阿洁输了钞票。阿洁昨天一个人输呢,苏姐坐她上家,门也不让她开呢。钱先生说,不会吧?几张钞票怎么会坏了交情呢?我看不像。陈小鱼说,你说她们为了什么吵?钱先生说,听她们的话,好像是那个叫阿洁的不守本份,不是她偷了别人的男人吧?陈小鱼说,你又不知道人家为了什么吵,不要乱说。钱先生笑着说,这样的事情谁能猜得出呢?这样的事情不好猜呢。
陈小鱼心里跳了一下,说,你什么意思啊?
钱先生说,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嘛。啊,对了,我看到你熬好的汤药了,好太太,辛苦你了呢。
陈小鱼一走,物业的办公室里只剩了李眉沈凤桐和刚刚进来的阿洁。沈凤桐拿了一支烟给阿洁,阿洁气喘喘的点不着香烟,沈凤桐又给她点了烟。阿洁看了一下沈凤桐,眼睛一下子就含满了泪水。李眉说,有什么吵的呢?再说,你干嘛招惹苏姐呢?你最不该招惹她了。阿洁说,凭什么?李眉说,凭什么你还不知道,你最知道了。阿洁张了张嘴,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李眉说,阿洁,平日里我们几个关糸最好,所以我才把话说给你。物业里像你们这样的事多了去了,前年小区还差点出过一条人命呢。阿洁呀,听我的话,你还年轻,找个男人把自己嫁掉算了。女人可是不经混呢。再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阿洁赌气地说,你让我嫁谁?喜欢我的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我。我又不能满世界去找。天生就这个命,我是不想结婚了,鳏寡孤独,反正世界上少不了讨厌老婆的男人,有他们就有我。再说,又不是我找他们的。
李眉调侃说,听你的意思你还要找到外国去?阿洁说,有什么不可以?总得让人活下去吧?李眉说,那你将来怎么办?
阿洁说,将来?将来的事情谁管它?对了,将来我收养一个小孩子算了。就收养一个私生子,都说私生子聪明呢。真的,为什么私生子聪明呢?
沈凤桐一声不出地听着李眉和阿洁说话。这个阿洁是个复杂的女人,又复杂又透明。奇怪的是对这个复杂的女人他却有一点同情,而对那位一点不复杂,上下一根筋的苏姐他却一点也同情不起来,甚至多少还有些讨厌她。他知道,苏姐这样子,女人不会喜欢,男人更不喜欢。
隔一天晚上,沈凤桐又到了陈小鱼的屋子里。吃饭的时候,沈凤桐说了阿洁的事。沈凤桐说,阿洁说她想抱养一个孩子,还说抱就抱一个私生子,这个阿洁,真有意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自己年纪又不大,偏要抱养别人的孩子。说了半天,陈小鱼没有答腔,看着碗里的饭发呆。沈凤桐奇怪地说,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也不吃饭?陈小鱼低声说,阿洁说的也没什么不对。我老了也抱养一个。沈凤桐不想得罪她说,你们真是逗死了。陈小鱼说,你们?你们是谁?沈凤桐说,你和阿洁。陈小鱼说,单把我和阿洁挑出来了。你们是人,我们不是人对不对?沈凤桐捂着自己的嘴,又拿下来,啪地拍了一下脑门,说,说错了说错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和阿洁都要抱养孩子这件事。陈小鱼说,不要检讨了,我可不是逗闷子,阿洁说的是心里话,我说的也是心里话。沈凤桐说,为什么?我想听听你的道理。陈小鱼说,没什么道理,哪里有那么多道理?沈凤桐说,总要有个理由嘛。陈小鱼说,这个世界上,有道理的事情少,没道理的事情多。比如你,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沈凤桐一边帮着陈小鱼收拾饭桌子,一边说,你要这么问我,我还真就说不清了。但是我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子,论起来多少和我家还沾点亲。他是一个非常淘气的男孩子,差不多每一天都要跌个遍体磷伤的。你说这个孩子怪不怪?他最愿意揭自己结痂的伤疤!别人想拦也拦不住,每一次揭的时候,都痛得他流眼泪,我就好几次亲眼见过。陈小鱼说,那有什么奇怪的?你比他还怪呢。按你的条件,找电影明星找不到,找个一般的姑娘过日子应该没问题,但是你到如今也没找,可见有一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沈凤桐把留声机打开,随便找了一张唱片放上,说,这个事情找是没有意思的,这样的事情都是随缘,像咱们两个不就是缘分么?你问我为什么没结婚,那是因为没碰上你吧。陈小鱼冷笑一声,说,随缘这话说得好,现在你碰上我了,我又有了男人,你要怎么办?沈凤桐说,怎么办?我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陈小鱼说,那个不算数。沈凤桐说,那要怎样才算数?
陈小鱼看着沈凤桐,说,你要说话算数,就跟我生一个孩子。
沈凤桐吓了一跳,结巴着说,陈小鱼,你怎么了,你不是说胡话吧?陈小鱼说,我当然不是说胡话,这是胡话吗?谁不明白,结个婚还不容易?生孩子养孩子才叫难呢。我连生孩子养孩子都敢,结婚怕什么?沈凤桐说,怕倒也没什么怕的,只是我搞不明白,男人女人在一起,倒底是为了什么,是为自己,还是为对方,还是为孩子?还有,比方就说阿洁吧,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人家不也是在过日子吗?
陈小鱼说,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你这样的话我爱听。
沈凤桐奇怪地问道,这话为什么爱听呢?
陈小鱼说,不跟你说了,睡觉。
小区里出了事情。
不知道谁给阿洁破了像。有一天晚上,阿洁打牌回来在楼道里碰到了一个人。那个人问她,你是阿洁吗?阿洁看了看那个问话的人,那是一个小伙子,戴一副无框眼镜,很单薄也很斯文的样子,就回答说,是,我是阿洁。那个小伙子突然用什么东西在阿洁脸上狠狠划了一下。阿洁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那个小伙子就跑了。阿洁是让小区的保安送到医院的。在医院里,保安问阿洁报案不报,阿洁说,算了,找谁去呢?告诉你们啊,除了医生,我谁也不见。
李眉对沈凤桐说,阿洁让那个小伙子破了相,不是很严重,留下了两道划痕,整了容以后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李眉是和陈小鱼一起去医院看阿洁的,那时候阿洁的脸已经拆线了,没拆线之前,阿洁拒绝任何人来看她。李眉说,阿洁担心自己不好看呢。这个阿洁呀,总是想着别人。陈小鱼不解地说,脸长在自己身上,好看也是自己好看,怎么是总想别人呢?李眉说,我顺嘴说的。去医院的路上,陈小鱼自言自语说,谁干这么缺德的事情呢?李眉说,谁干的,猜也猜得到呢。陈小鱼说,社会上坏人这么多,怎么猜得到呢?李眉说,你还要往美国猜啊?干这样的事除了仇家还有谁?陈小鱼说,仇家?啊啊。呼扇了一下眼睛,好像明白了。从医院回到自己的屋子,陈小鱼捂着脸趴到了床上。沈凤桐问她,你怎么了?陈小鱼说,阿洁这一辈子是毁了,脸划成那个样子,她以后怎么办?沈凤桐说,阿洁是个聪明人,这样的事情哭啊喊啊也没用,你也别太难过了,说不定阿洁以后的日子能过好。
过了一个月,阿洁搬走了。
没有了阿洁,打牌时好像就没以前那么热闹了,有时还犯困,特别是沈凤桐时不时要回去照顾药店,后来的牌友他们又都有那么一点点不习惯。李眉和陈小鱼都炒一点股,小小的炒一点,她俩都在李眉的电脑上炒,两人都被套牢了。如果沈凤桐不在时,她俩的话题有时会停留在炒股上,什么蓝筹股啊中签啊之类的。这时候,苏姐就会很寂寞,就会找一点别的话题说给他们。这一天,苏姐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话,她对李眉和陈小鱼说,听说了么?电视又降价了,二十寸的彩电六百块就可以搬回来。李眉说,还要换电视啊?你这是日子过好了,你家那位升了官了?苏姐心满意足地说,换也要换个背头的。李眉向陈小鱼挤了挤眼睛,陈小鱼理不清思路地看着苏姐,炒股的事情谈得好好的,苏姐怎么突然说起电视了?一边的李眉撇撇嘴,说,闲的吧,怕是三缺一了吧,要不然扯什么电视?苏姐不服气地说,三缺一?你说笑话呢,人哪里没有?人比蚂蚁还多呢。阿洁原来的屋子又搬来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年轻女人,是独身。改天我问她喜欢不喜欢打麻将。又说,听说沈凤桐谈了女朋友了,有人前天看见他和一个女的压马路。
李眉看了一眼陈小鱼,问,真的吗?那个女的漂亮不漂亮?
苏姐说,你问的是哪一个啊?是我的邻居还是压马路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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