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
2009-12-10杨恩智
杨恩智
01
郭玉兰还要李正义给她买副玉佩,李正义满口答应了。
要不是因为郭玉兰的爹在年前的冬月里突然的病死,要不是村里的人都说,一年里,一家人办过了丧事就不能再办喜事,郭玉兰现在都是李正义的媳妇了。他们的婚期曾定在年前的腊月里呢。原本婚前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的,就因为李正义在外打工的堂妹李杏花春节回来时戴了副玉佩,那玉佩润润的,绿绿的,一看就让人的眼睛格外地舒服,这种舒服让郭玉兰感觉到了,于是她又产生了想要副玉佩的想法。李杏花戴着那玉佩确实好看,李正义也不可否认。李正义也想过,要是郭玉兰像堂妹样的也戴上一副那样的玉佩,那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样子啊!作为一个男人,谁不想让自己的新娘变得更加漂亮呢?
答是答应了,李正义却不知道买副玉佩要多少钱。他更不知道要去哪儿找这钱。
李正义家是做秤卖做了几代人的人家,但家里的那点儿钱都被年前准备婚事用完了,甚至还欠下了几笔小债。他家原本也就没几个余钱。自乡村市场或大或小地兴起,各种各样的买卖越来越自由后,传了几代人,称起东西来准确得让所有知道这准确度的人佩服得五体投股,并因此而让四乡八野的人不远百里千里羡名而来争相购买的李家秤,一直处于一种滞销状态。为何?这个李正义心知肚明。不就是乡下人好蒙蔽吗?买他们的东西,有十斤的,你称后给他们说只有九斤;而卖给他们的东西,有九斤的,你称后给他们说有十斤,他们二话不说,拿了该得的钱或者东西就走人。就算偶尔会有人不信,你拿秤上的“星星”给他们一看,他们也就无话了。做那些小本生意的人,谁不想从秤头上找点儿利润?要靠从秤上来找利润的人,谁还来买你那不软不硬的秤?为了让自家的秤好卖起来,李正义也想过做那种不“软”就“硬”的秤。经过几代人的相传,能把秤做得称一就是一、称二就是二,要回过头来做那种或“软”或“硬”的秤,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了。只是李正义的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头,就被他的父亲掐了。李正义的父亲一个耳刮子扇在李正义的脸上,火冒三丈地吼道:“你还是人吗?你还认不认得你叫啥名字?你要把祖宗的脸都丢尽啊!”从此,李正义不敢再有此想法。没了做软硬秤的想法,并不代表李正义就没了对自家秤的销路的想法。在这乡下,人们好蒙蔽,所以自家的秤卖不出去;要是在城里,那儿的人还会这么好蒙蔽吗?肯定不会。城里人是啥人?可都是些有知识、有文化,精明得不得了的人呢。要不,能成为城里人吗?城里人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做的吗?对于城里人,说不定就要自家这种不软不硬的秤呢。
用一个泥土色背篼背上一篼秤,李正义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进城。
02
秤还没卖出一把,在大街上转着转着的李正义就看到了一家翡翠店。先看看吧,货比三家,多看几家再买,不容易吃亏。李正义这样想着,就走进了这家翡翠店。店里那些不是全绿就是白里绣绿的大大小小的假山,或圆或方的装饰品,各种各样的手镯、手链、戒指、玉佩……所有的绿,和着流水一样的音乐声,形成一道无比清凉的风向李正义卷来。同时,一刷刷奇异的目光也向李正义扫了过来。李正义的心里产生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彷徨。但他最后还是把心一横,继续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顺墙摆放了一排又一排的柜台,柜台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绿色饰品。每个柜台前,都站有穿着西服打了领结的女孩,她们都面带着看上去差不多一样的微笑,充满激情地向柜台前的人们说着什么。大厅的中间,是错落有致的翡翠山石。无数的小山小石,砌成了一座壮观的气势磅礴的山峦。山间,还淌起了淙淙细流。顺着柜台一一看去,李正义被看了眼花缭乱,甚至神志慌惚。这绿莹莹的、水亮亮的手镯,戴在玉兰的手上,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晶莹剔透的玉佩,挂在玉兰的脖子上,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李正义想起了堂妹李杏花,想起了她那细细的脖子,想起了她脖子上的玉佩。李正义相信,玉兰挂上玉佩,绝对不会比李杏花差,绝对比她好看。似乎,那躺在柜台里的一个又一个玉佩,已经挂在了郭玉兰的脖子上。
“先生,要选点什么?”随着一句甜甜的声音,一个女孩已隔着柜台站在了李正义的对面。李正义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女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他“我——我——我”的说了几次,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完整。李正义的窘迫,让他的脸红了起来。但对面的女孩依然对他笑着。“先生,你看,需要点什么?”女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如音乐声如淙流声一样淌进了他的耳里。李正义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先生。嘿。有人叫我先生呢。李正义还从来没听人叫过自己先生。这一叫,像是自己已不再是一个农民,而是一个贵公子了样的。这一叫,把李正义叫得神气了起来。李正义很有些气派地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说:“我看看玉佩。”
“你看,要男士的还是女士的?”女孩问。
“我看——”李正义像是不知道男士是什么女士是什么的说。
“买了你自己戴,还是买给别人?说来我帮你选选。”见李正义只知道扑着身子往柜台里看,女孩又问了起来。
“我想买个送给我妹子,你帮我看看哪种合适。”李正义的脸又一次红了起来。
“哦”。女孩那始终笑着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别样的笑。女孩弯下腰,在柜台里这个拿拿那个拿拿,最后拿出了一个比火柴盒大点的红色盒子放到了柜台上。女孩打开盒子,红色盒子里露出了一副用一根红线拴着的白里透绿的玉佩。女孩连着盒子一起,递给了李正义。女孩说:“你看看,这个怎么样?”李正义把盒子接了过来。李正义歪着头从不同方向端详起盒子里的那副玉佩。玉佩是一副佛像玉佩,上面还刻着“比翼双飞”四个字。李正义的心里惊了一下。李正义知道,自己的那点儿心思,早被对面的这个女孩看透了。要不,自己明明是说买了送给妹子的,她怎么会拿这刻着“比翼双飞”字样的呢。李正义也不说。他的心里有了一丝隐隐的喜悦,甚至都有了一种买了的冲动。但他知道自己这只是看看。自己的秤都还没卖呢,自己的兜里还没钱呢。女孩说:“这是云南大理的翡翠做的,戴在身上,很舒服的,它不但好看,对皮肤也很有好处。”
李正义看了一下盒子下面的价钱。在那盒子的下方,标着800元。嘿,800。李正义在心里笑了一下。因为他刚才看到,有个人只用168元,就买走了一件标价也是800元的手镯。李正义不知道,这儿的人为什么要把标价弄得那么高。他想,这个玉佩最多也就是168元吧。想着这个价,李正义在心中就暗暗地决定了买这副玉佩。李正义想再拿来戴在自己的脖子上看看,看看好看不好看。李正义提着那根红色的线儿,把盒子里的玉佩提了出来。没想到,玉佩刚离开盒子,只听“哐啷”一声脆响,就只有一半掉在那根红色的线儿上晃过来荡过去了;另一半,却在地上陀螺一样转上几圈后,一动不动地躺在了柜台脚。李正义愣住了。一时间,李正义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咋个整的?你是咋个整的?”对面的女孩叫了起来,一改她先前的柔声细声,吼叫着绕过柜台,往外蹿了出来。
女孩蹿到李正义的身边,揪住了李正义的衣服。店里的看客们也一下往这边涌了过来,其他柜台里的那些女孩也往这边蹭了过来。李正义又看了看手里提着的那一小半玉佩,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玉佩烂了,烂在了自己的手里。但李正义不明白的是,自己没摔着它,没掰着它,怎么就烂了呢?这是自己弄烂的吗?这能算是自己弄烂的吗?不是,不能算。这一定是在自己拿起来之前就烂了,就裂了,就是两半了的。狗日些这明明是欺负人,欺负老子们乡下人。哼。李正义抬起头来,用一双不再惊恐甚至有些愤怒的眼睛望着不再面带微笑的女孩,说:“你们这东西是先就烂了的!”女孩刚把地上的那一半捡起来,听到李正义这话,就更加地火了,说:“啥?先就烂了的?哪个说先就烂了的?” 李正义说:“我又没摔着它,没掰着它,咋会是我整烂的呢?”“反正就是你整烂的,甭管咋说,这块玉佩你得赔。要不,你按我们的卖价买了。”女孩的这话让李正义的心咯噔了一下。是的,如果是自己弄烂的,那自己肯定得赔。但这玉佩根本就不是自己弄烂的啊。李正义说:“我为什么要赔,我为什么要买?好的我还可能买,烂的我买来做啥?”“你必须得买,你弄烂了你不买我们还卖给哪个?”女孩紧紧地抓着李正义的衣服说。
泉水一样的音乐声还在继续响着,只是对于李正义来说,那股无比的清凉感已不复存在。他感到了浑身的热。他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围观的人站在那儿,没有谁说话。只有那些站在柜台边还在带着微笑的女孩在相互低语着什么。
“帮我叫一下经理。”女孩向另一个柜台边的女孩叫了一声。
“咋的?”一个穿着粉白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的男人从店的里间走了出来,边走边环视着店里的人群。他的话,像是在向店里的每一个人询问。
在经理往这边走的过程中,女孩也抓着李正义往经理那边挪了过去。“他弄烂了一个玉佩,还不赔!”刚来到经理的跟前,女孩就说。“啥子玉佩,咋弄烂的?”经理问。“我也没看清,当时我把这个玉佩递给他,在他看着的时候,我又去摆了一下柜台里的其它东西,不知他是怎么搞的,突然的就听到了一声玉佩落地的声音,抬起头来,就看到我递给他的玉佩烂了。”女孩说着把自己拿着的那半玉佩举到了经理的眼前,又指了一下李正义手里提着的那半玉佩。
经理“哦”了一声,接着把两半玉佩都拿了过去。经理看了看两半玉佩,然后望了望李正义说:“兄弟,你看看,这玉佩确实是烂了,而且烂在了你的手里,无论从哪方面说,你都得把这玉佩买了。”
“这是先就烂了的,不是我整烂的。”李正义说。
“谁能证明这是先就烂了的呢?你这有点蛮横不讲理了吧?这玉佩可是烂在了你手里的啊。”经理说。
“不是。”李正义的脸被挣得猪肝一样的红,像是说这么两个字都要费很大劲样的。
“这玉佩是卖多少钱的?”经理问女孩。
“800。”女孩说。
经理拍了一下李正义的肩膀说:“听我一句劝,兄弟,赔200元钱,这事就算了,不发生也发生了,这是我们大家都不想遇上的事,你赔点,我们自己也舍点。我只能做到这点。要不,你们就自行处理吧。”说着,转达身就向店的里间走去了。
200元?这种标价的东西卖都只卖168元的,现在烂了还要赔200元?李正义的嘴大大地张着,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女孩一只手逮着李正义,另一只手拿着那两半烂了的玉佩伸到李正义的跟前,叫着:“走,去付钱!”李正义把身子死死地往后坠,说:“付啥钱?我付啥钱?请你不要揪着我,请你给我放了!”“放了?你说着倒轻巧。”两个人的身子都在用力地往两边倒着。
女孩的力气毕竟敌不过李正义,无论她怎样的用力,还是被李正义挣着往门外的方向移了过去。挣不过李正义,女孩就反过来对李正义边推边搡起来,还不时地把那雪白的旅游鞋踢到了李正义的身上。被她这一推一搡一踢,李正义也火了,他把身子晃得团团转,三下两下就把女孩甩在了半边。
李正义转过身,刚欲出门,门外迎面进来了两个虎虎生风的保安。两个保安的拳脚先到达了李正义的身上,接着话语才传了过来:“你杂种活得不耐烦了!”眨眼工夫,李正义被打倒在了翡翠店的大门下。那个泥土色的背篼,甩离了李正义,如李正义一样,仰巴朝天地翻倒在地上。断作三截两截的秤杆,以及亮亮的秤盘,实实的秤砣,散乱地摆了一地。“是个卖秤的呢。”看着一地残破不堪的秤杆秤盘和秤砣,有人小声地说。“哟,血。”有人喊了一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人们循着这声音向那女人看了一眼,然后又向李正义看去。李正义正双手着地,腿脚弯曲,吃力地往上撑。这时,人们都看到了李正义后脑勺上的那滩血。那血还在往外淌着,淌到了李正义的后背上。站直了的李正义伸手抹了一把后脑勺,把一双血糊糊的手伸到了眼前,然后又扭头看了一下身后的地面。他看到了,他的头刚才靠着的地方有一个鲜红的秤砣。原本黑铁铁的秤砣,现在却是红色的了。李正义的眼里冒出了一团火花。他的心里突地升起了一团怒火。正在这团火让在场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栗的时候,李正义已在千钧一发之间,弯腰拾起那个血红的秤砣,扑向那个稍微有点儿胖的保安。眨眼之间,这个保安的头本能地偏了一下,于是李正义手中的秤砣就砸在了他的肩上。
正在李正义被两个保安拳脚相加的时候,经理又出来了。他喝住了两个保安,接着依然是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群,最后才望了望李正义说:“看看吧,不听我说,这下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你不只要赔玉佩的钱,你还得把你打伤的人医好。”
李正义的眼前有些儿花,头也有些儿晕。但经理的话他还是听清了的。他说:“赔,赔啥子?老子被他们打成这个样子了,还反过来要老子医他们?还有个理没有?”
“理,啥是理?你弄烂了东西不赔就是理?你打伤了人不医就是理?”经理似乎也沉不住气了,他把手指到李正义的头上。李正义也毫不示弱,边用手抹着脸上的血边说:“我告诉你,那鸡巴东西不是老子整烂的,老子拿起来就烂了。老子是个农民,但老子也不是好骗的。敲诈老子的人,还没生出来!”“打伤,你看是哪个打伤哪个?老子现在头晕得很了,你们不给老子整好掉,老子就跟你们没完!”说着,李正义撑起身来,一晃一晃地向翡翠店走了过去。刚到门边,身子一歪,就躺倒了下去。
03
人群散去,李正义独自躺在翡翠店门下那硬硬的地板上。夕阳斜斜地射在对面。李正义有些想回家了。李正义想站起身了。但努力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要是等把秤卖了又来,那该多好。秤卖了,就有钱了,就不会这样了。被骗就被骗了,吃亏就吃亏了,赔了就是了,也不至于被打成了这个样子。呵,自己的秤怎么就一把都没卖出去呢?不是有那么多挑着东西叫卖的人,因为自己的秤被啥城管的没收了,来跟自己买秤吗?
李正义想起自己进城时,看到那些挑着箩筐卖菜啊水果啊的人。他们在一阵慌乱中,没逃脱,被戴着红袖套的人揪住了,最后无奈地看着他们的菜或水果被掀翻在街上,被踩得稀烂,接着他们的秤也被那些人提了。那些人叹了一次又一次的气,脸丧得快要拧得下水来。在他们无奈地向周围张望时,看到了背着秤的李正义。他们向李正义走了过来,说看看秤。他们把秤一把又一把地提了出来,试了试,咕嘟着“怎么都是这样的秤呢”,然后沮丧地离开了李正义,走向了那或横或竖的躺在地上的箩筐和零乱不堪的菜果。“这秤准得很呢,保准你们不会吃亏呢,咋不要?”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正义心有不甘地喊道。他们回过头来苦涩地笑笑,说:“用你这秤,我们吃啥啊!”李正义知道了,他们要的不是自己拿来卖的这种秤。他们要的是那种不软就硬的秤。在这城里,怎么也和农村一样的会要那种秤呢?李正义想不明白。李正义一次又一次地遇上过这种被糟蹋了菜果被提了秤的场面,一拨拨的人亮着眼睛走向了他,然后又失望不已地离开了他。他不知道哪儿是专卖秤的地方,他只有这儿转转那儿转转,转着转着,就转进了这家翡翠店。
秤一把都没卖出去。李正义突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秤。自己的秤呢?他探起头来,看到了远处那些零乱不堪的秤盘秤砣,还有被断成了几截的秤杆。李正义的心里产生了一阵疼痛。但也就是一阵。转念一想,他就不疼那些秤了。疼什么呢?在乡下没人要,在这城里也没人要的秤,还疼它做什么呢?但不心疼那些秤后,李正义的头却开始疼痛了起来。他感到天有些在旋,地有些在转。他感到了一阵恶心。
上了。嘿嘿,挂了玉佩的玉兰,比堂妹李杏花挂着好看多了。郭玉兰穿着的,也不再是那种自己缝制的对襟衣,而是前次准备结婚时买给她的新衣了。她那修长的脖子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挂在她脖子上的玉佩闪闪发亮,熠熠生辉。李正义想努力地看清郭玉兰穿着的那衣服是什么衣服,却像是有什么遮着样的,老是看不清。看来看去,只看出是红色的。哦,那是什么啊,那是婚纱呢。李正义刚走进这个城市的时候,他就看到过一个穿着大红色婚纱的女人,横躺在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头上还撒有喜花的男人怀里。他们,正在向一辆黑色的轿车里走去。再看,那个躺在男人怀里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玉兰呢。要上车了,从车的反观镜里,李正义看到了自己的脸。李正义往郭玉兰的胸前看去,就看到了一副白里透绿的,刻有“比翼双飞”的佛形玉佩。上车后,李正义才发现进去的不是车,而是他们的新房。彩带飘飘,烛光摇晃,满屋温馨。一阵热流袭卷了李正义,让他有些举足无措,却又陶醉不已。李正义感到自己的身子不断地往下坠,像是在飘,又像是在飞。
04
醒来后,李正义看到了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看到了他头顶上空吊着的盐水瓶,还有就是坐在旁边的头发花白的父亲。“我的秤呢?我的秤呢?”李正义一下撑起身来,交头接耳地喊着寻找着。“正义!正义啊!”李正义的父亲慌忙火急地扑了过去,边往床上摁李正义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哦,秤卖了呢,卖了呢。”被摁了仰卧到床上的李正义自言自语地说。
刚刚平息了一会儿,李正义又再次挣扎了起来,望着他面前的父亲,惊头立耳地问道:“我的玉佩呢?玉佩呢?我的玉佩啊?”李正义的父亲那沟壑纵横的脸紧了一下,又松了一下。“咋啦?咋啦?正义!你咋啦?”李正义的父亲摇晃着李正义叫了起来。
一瓶又一瓶的液体输进了李正义的身体,而李正义却依然或狂叫不已或茫然自语。李正义的父亲,挤出几滴枯枯的眼泪,带着李正义走出了医院。坐了一程的车,走了一程的路,他们踏上了普家河的村路。他们开始遇上了一个又一个的乡亲。“回来啦!”乡亲们说。“嗯”。李正义的父亲说。李正义呢,像是那些遇上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样的,人家问什么,他都不说话。他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地走在村路上,再就是在他的胸前不停地比划着双手。谁也不知道,他在比划着个啥。
李正义在家里呆了好些天。好些天里,村里都没有人见到过李正义。当人们再在村路上见到李正义时,发现李正义的脖子上挂了一个黑铁铁的秤砣。这时村人的眼里,有露出惊讶的,有露出疑惑的,再就是发出了笑声的。谁也不知道,这李正义玩的是哪一辙?挂个秤砣在脖子上,是要向人家炫耀他家是做秤的吗?是在为他家的秤做广告吗?有人在背后嘀咕着说:“在这个村子里挂着转起球的作用,这个村子里哪家不知道他家有秤,但有秤又咋嘛,哪个还去买,叫做把硬点的秤都不做。”李正义没有跟谁说话。他挂着那个秤砣,有时出现在村庄里的路上,有时出现在村庄前面那条叫普家河的河堤上,有时又出现在村庄后面的山野上。
李正义的脑袋瓜出问题了。过了好些日子,村里的人才一致地这样认为。同时,他们还说出了关于李正义脑袋瓜出问题的这样那样的原因。有人说:“听说郭玉兰不嫁给他了,他就疯了。”有人说:“以前郭玉兰的爹让做一把软点儿的秤给他,李正义硬是不做,现在郭玉兰死去的爹来找着他了。”众说纷纭,人们能想到的原因都在村子里传开了。传言里,不是与他家不做那或软或硬的秤有关,就是与他的婚事有关。于是,村人再遇上时,就开始嬉皮笑脸地问起了李正义,说:“正义,要去哪啊?”李正义抬起头盯盯地望着问的人,像是从没见过样的。问的人又说:“你这是啥子啊?”李正义把挂在胸前的秤砣举到眼前,然后嘿嘿地笑着说:“玉佩,玉佩呢。”问的人夸张地惊讶着说:“啥?玉佩?你哪儿得来的玉佩啊?”李正义低下头,像是在想那“玉佩”是哪儿得来的,不说话。问的人又说:“正义,你叫啥名字?你是哪个?”这时李正义歪了一下头,然后望着问的人说:“你是哪个?你叫啥名字?”问的人笑了起来。在问的人的笑声中,李正义再次望着问的人说:“我叫啥名字?我是哪个?”问的人又是一阵笑声,笑着笑着,就离开了。李正义继续往前走着,双手玩耍着他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秤砣,嘴里有一下无一下地要么念叨着:“我是哪个?我叫啥名字?” 要么念叨着:“玉佩!玉佩!”
05
接连好些天的傍晚时分,都有一个人影在村庄旁边的那座山间晃荡。这是村人们无意中的发现。村里的人先没警觉,只说像是有个人影在那儿晃荡,而不能肯定。直到后来的一天,一个村人突然说:“那不是郭玉兰吗?”在场的村人们仰着头盯盯地看去。“还真是呢。”又有人说。一注意上,他们就很明确地肯定,那就是郭玉兰。曾经常和李正义一起走在他们村庄里的郭玉兰,他们差不多跟熟悉李正义一样地熟悉她了。她就在那山间来来回回地或走或停,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来到那儿,又是什么时候离开了那儿。“也真难为她了!”有人叹了一声气说。“婚期都订了,现在——哎!”除了叹息,村人们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挂在李正义脖子上的秤砣,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行走,在他的胸前有一下无一下地拍打着他的胸部。“我是哪个?我叫啥名字?”他还是不时地这样念叨着。除了这一句,就只会捧着胸前的那个秤砣,念叨“玉佩、玉佩”了。对于村里那些遇上他的人,叫他什么他不再答应,问他什么他也不再说话。他整个的人,像是聋了样的。于是村人们不再叫他了,不再问他了,只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上他一眼,然后或摇头或叹息地与他擦肩而过。
那天傍晚,在村庄旁边的那条小路上,当一声“正义”传入他的耳里的时候,他却一下子站住了。他停了下来,转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了过去。晚霞正从山顶上斜照下来,郭玉兰痴痴地站在路坎上的一梯台地里。她的整个身子,被晚霞笼罩着,浑身透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光芒。郭玉兰慢慢地走了下来,走向了李正义。“正义!”郭玉兰再次喊出这一声时,已站在了李正义的面前。霞光里,她眼里的泪水反射着亮亮的光,一滴一滴地落下。岑寂的山野,有泪水滴落的声音,还有泪水破碎的声音。郭玉兰举起双手,捧住了李正义胸前的秤砣,泪流满面如泣如诉地说:“你——这——是——啥!你——这——是——啥——啊!”李正义竟然也流下了泪水。一滴。又是一滴。他的双手颤抖着。颤抖着。他颤抖着双手,把他胸前的那个秤砣取了下来,慢镜头似的一颤一颤地挂到了郭玉兰的脖子上,边挂边说:“这——这——玉——”,郭玉兰双手一张,一把把李正义拥进了怀里。李正义嘴里的“佩——”字,被挤压得似有若无,像那渐渐消失的落日余辉。
【责任编辑 刘平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