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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

2009-12-10

昭通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乡长大海

尹 马

1

我对唐家湾的村党总支书记唐大海说,关于钉子户刘世云的问题,必须从长计议,眼下还是算了。

从唐大海不解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对我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始料未及。刘世云何许人,唐家湾有名的钉子户是也,他的名气其实早就写进炭溪乡的史册了,近年来人气渐旺,已登上全县“钉子总评榜”榜首,大有居高不下之趋势。关于这个钉子户的问题,唐大海已经向三任乡长反映过了,我是第四任。一般来说,新任乡长还只是经县委组织部领导宣布为代理乡长的时候,唐大海就要向他反映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唐大海已经把钉子户刘世云的问题作为自己的一个筹码,一是向新任“长官”交底,唐家湾工作不好干,一个刘世云就可以让所有乡村干部束手无策,何况还有成百上千的刘世云嫡系。二是想告诉他的新任“长官”,这个每任乡长都信誓旦旦要拔除的“刘钉子”,尽管他像一根横在喉咙里的鱼刺一样叫人疼痛难忍,竭尽嚣张之能事,却也不过是我唐大海手中的一个玩偶。唐大海在每一任乡长就任时都要“汇报”钉子户刘世云在唐家湾的种种“劣迹”,还有一个主要的意图,就是要试探一下新来的“毛头乡长”到底有几斤几两,得让你先认识一下乡情,然后从你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上摸一摸你身上的骨头,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他唐大海的如意算盘上,就是这么定位的。在我之前,三任乡长在听了他的“汇报”之后都怒不可遏,立即表示集中一切力量重拳出击,立马拿下,结果却功亏一篑,难以收场。新任乡长不管有什么绝招,也终究把刘世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没有向唐大海表示如何拿办这个钉子户,而是说目前要把握工作重点,先抓生产样板,此事慢慢研究。末了嘉奖一句:“老唐工作辛苦,成绩可视。”

就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的是,本人在这一棘手问题的处理上竟然如此镇静,如此深沉,这多少让唐大海有些捉摸不透。游戏嘛,总是要有一定悬念的,你唐大海多聪明,不改变一下章法,还不上了你的套。就在我表扬他“成绩可视”的当儿,党政办公室主任代小唐拿了文件走进来,一边向我眨眼睛,一边竖起了右手的大拇指。显然,代主任和我一点也不生分,尽管我来这个地方才几天时间,他已经坚定了立场,主动当了“军师”,对这个“游戏”来说,这当然是好事。

“那——”唐大海欲言又止,因为他看见我已经招手让小代进来。末了甩出一句“看来这工作无法干了”,便低着头走出门去。

小代把文件放在我的班台上,回头看唐大海从走廊上消失的背影,嘿嘿笑了一声,像播诵电视纪录片一样很有深意地说:“唐家湾的老大说工作不好干,这工作就真的不好干了。”

我不让他给我搞画外音,而是直奔主题,要他给我具体说说这个人。这些年来,唐大海已经变成了唐家湾乃至整个炭溪乡的一尊神,威力无穷,佛法无边,而钉子户刘世云就是他手中的一根法杖,被他运用得伸缩自如,张弛有度。到今天为止,我到炭溪乡任代理乡长只有三天时间。第一天,按照党委项书记的安排,到七站八所走走,与干部职工见见面,认识认识;第二天,到几个村办走走,和村官们聊聊。第三天,按照项书记的安排是和几个个体老板座谈座谈的,我却私自改变了议程,因为我在各村办“走走”的过程中见到了唐大海,并且接受了他的预约,我们要好好谈谈。事实上,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我就向代小唐打听过此人了。现在,我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个与众不同的村党总支书记。

唐大海是唐家湾二十年的老支书了,在整个炭溪乡,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蝉联六届支书,所以他在这个村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唐家湾人口近六千,有大约三分之二分也就是四千多人姓唐。这个在炭溪乡属于人口大村的村办,一直是历届乡领导心头的一块症结。有人曾经在区乡体改时提出过将唐姓的村民一分为二,改划疆域,优化配置,却遭到反对,因那时候炭溪乡的乡长也姓唐,论字辈是唐大海的侄子。此事后来就无法改变了,唐家湾在区乡体改以后一直保持着家族自治的局面,就连唐姓以外的村民也顺风倒在他们的巨大威力之下,按照代小唐的说法,都成了为虎作伥的了。

所以钉子户刘世云理所当然地成了唐大海的拐杖,成了全乡乃至全县有名的钉子户;所以唐家湾在全县声名大振,有人甚至把炭溪乡说成是唐家湾乡;所以凡是被安排到炭溪乡任职的领导,无不如坐针毡,想尽一切办法尽早挪窝。当然,我和前几任乡长有所不同,按照我的老同学郑海的说法,我是有背景的。说来也有些丢人,我的所谓“背景”与其他乡官完全不同,往明白里说,就是我已经是个“老乡长”了。二十八岁时,我作为县政府办分管文秘的副主任被提拔到本县最小的乡镇任乡长的时候,在全县所有的科级领导中,算是“前途无量”之列,属可塑之才。可我偏偏天生桀骜不驯,工作上只讲究硬拼硬打,不求方法。两年一干,乡领导班子中就几乎没一个知己了,虽然工作自认为很有起色,官却做得一塌糊涂。组织上因地制宜,把我调回县里,到政研室当副主任,好好研究政策,以图他日另用。两年后我被再次下派到乡镇任乡长,尽管老同学郑海开玩笑说我这个人虽生性耿直,仕途上却转弯抹角,我竟不以为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后来终因个人的冥顽不化,在即将修成正果的时候捅了更大的漏子,被再次收回县直,做了计生局副局长。那时候,我认为气数已尽,恰迎合了郑海的预测,让这个新闻中心主任的乌鸦嘴屡屡应验。

世事莫测,我在计生局干了三年,本职业务无比纯熟,攻坚克难手段精明,领导看在眼里,谋在心中,早认为我可以真正去独挡一面,于是再次找我谈话,委以重任,我便勇挑重担,不畏艰难,炭溪乡此是非之地行政长官非我莫属,“老乡长”由此而来,同僚称奇。

我有这一“背景”,又因早抱着“折戟沉沙”的打算,我就不会稀罕一个唐大海了。再说,要是侥幸方法对路,险中取胜,修成正果,岂不快哉!

当然,面对炭溪乡复杂的工作局面,我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是找准症结,对症下药。比如钉子户刘世云的问题,就得从唐大海身上下手。以前的各位乡长就是没有看清楚这个问题,直奔钉子而去,落得全身窟窿,狼藉不堪。二是亲善同僚,视如兄弟,对那些立场已经倾斜的班子成员,先做墙头草,伺机而动,收编大营。对于正气满怀、立场坚定者,作为手足之交,给予信任,纳为参谋,比如代小唐,这个干了八年党政办主任的老小伙子,本质不错,得让其有用武之地。三是临危不乱,稳如磐石,即便地动山摇也视如风吹草动,以静制动,切莫打草惊蛇。所以我对钉子户刘世云的问题就只给了唐大海一个“从长计议”,让其云里雾里,辗转反侧。眼前的局势不就只能这样吗?我靠!

转眼人大例会召开,我满票当选。消除后顾之忧,进入角色,我自认为开局良好,各项事业有望大功告成。

我再一次宣代小唐进言,商讨破除钉子户一事。小代已把刘世云近年来所有光辉事迹写成文稿,佐以细致解说,大致情况我已有所了解,就等着酝酿良策,付诸行动了。

刘世云这颗“钉子”何以扎手?原来,此人弟兄六个,家族还算庞大,在唐家湾除了大姓唐氏,便算刘家人丁兴旺了。其余邓姓、黄姓、周姓、张姓只如狗撒屎,东边一坨,西边一堆。刘世云这颗“钉子”的构成因素是,不响应计划生育政策,不实施政府统一的生产规划,早些年还有不缴纳农业税和一切上交提留。此人公共场合撒野,辱骂政府官员,欺压百姓,为非作歹。按照法律,这样的人是要得到应有的惩罚的,可偏偏他的任何一项“犯罪事实”都如蜻蜓点水,无法沾边,叫人头痛。刘姓家族坐落在唐家湾一个叫寨上的村庄,居高临下,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村有黄狗数条,旁人很难进去,只能望坡兴叹。早些年乡计划生育小分队到得此地,意欲打探他到底有多少孩子,一进村边,几条黄狗蜂拥而至,小分队落荒而逃。后来,乡里组织过几次规模较大的“拔钉”活动,企图将他带到乡里做绝育手术,可到了他家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早跑个精光。这样的消耗是要耽误乡里其他工作的,于是历任乡长只得在多次消耗之后下令鸣金收兵,无功而返。这还不算,有好几次乡长亲自带队,兵临城下,他刘世云照样在高高的山头上大声唱着山歌,旁若无人,甚至叫着乡长的名字,和其他正在劳作的村民转弯抹角地开玩笑。

我听小代说,刘世云至少有七个孩子,不过只有两个是上了户口的。从村小的老师那里得到的结果是,他们家到学校上学的孩子近几年有好几个,不过名字却只有两个,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大多是只上了三年级就退学了。以后来上学的,看名字是原来的,人就不是了,所以人们都说,刘世云的孩子十八岁了还读一年级。

2

我接受了唐大海的邀请,和唐家湾所有村委委员一起到他家吃饭。中午把事情安排好,我让司机小罗将车直接开到唐家湾。本来,饭是定在下午五点半钟吃的,我们可以到时间直接去唐大海家里,不过代小唐告诉我,今天唐大海在家大宴乡官,一定操持得很隆重,估计已经提前回家,亲自下厨了。趁这个当儿,我们可以到村委会走走,向其他委员了解了解本村的工作情况。还没下车,就见到村委办公室里走出好几个人来,还以为是迎接乡长来了。不想那几个人并没有往这边走,而是站在院坝里没有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坐骑,好像在等待着发生一些他们早就意料到要发生的事情一样。

我和小代下车后,才有人从人堆里走过来,说程乡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多包涵。来人是唐家湾村的副主任,唐大海的副手,姓周名刚。两年前和唐大海竞选村主任,在预选中挫败,后来因副主任候选人中有一人主动退出,经乡里研究,把他替补为副主任候选人,在选举中大胜对手。此人在乡领导的眼中,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不但人年轻,口碑也很好,为人仗义,村民们已经认为他就是未来的唐家湾村主任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两人一直在暗中较劲,不过我听小代说,这个周副主任算是识时务的,他既没有被唐大海牵着鼻子走,也没有因为意见不合生出什么事端来,倒是个好同志。

是好同志自然要多多亲近,今儿个程乡长算是来对了,和好同志谈谈心,代表组织给予莫大的鼓励,精神奖赏,力量无穷,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周刚似乎并不在意我对他的赏识,我们之间的对话一度成为低端访问。我看得出来,在很多问题上,比如钉子户刘世云,他尽量避而不答,或者答非所问,转移话题。我叫小代向他交底,把我的一些情况和对唐家湾村工作的态度向他挑明,如此这般,算是有所收效。末了我问他今天站在门口的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摇了摇头,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知道那些人跟唐大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眼瞅时间快到了,唐大海又打了电话来催,我们就匆匆结束了谈话,一起上车,直奔唐大海家。

一路上,我一边观看山势,一边与小代和周刚研究唐家湾的地形。唐大海家住在唐家湾的中心地段,名为大雁,周围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一排一排的,错落有致,小代说要不是因为某些原因,新农村示范点肯定要在这里搞,项书记一锤定音,就定在小桥村了。

我接过话,说了一句:“狗屁”。小代和小罗一起盯着我看,我连忙说:“在唐家湾村,这个大雁条件的确是好,可如果没有了唐大海,他们还能干些什么?再说,大雁村的村民什么德性你们不会不比我清楚,上面一旦有了项目,下面肯定一哄而起。”这样一说,不仅对前面的“狗屁”一词有所交代,还侧面恭维了项书记的运筹帷幄。一路上我们都在谈笑着,只有周刚没说话,我便回头问他:“是不是唐支书没邀请你呢?垂头丧气的干什么?”

周刚连忙说了两个“不是”,接着又说:“这样的场合我不只参加过一次啊,有哪一回他敢不邀请我?”

说一定要邀请,这个问题对于唐大海来说倒是未必,我看这次唐大海邀请的客人主要是我,其他人只是作为陪衬,你副主任周刚,叫你留在家里接个电话上情下达未尝不可。正说话间,车子已经驶入唐家院子。

这是一个在农村来说已经体面得让人有点心虚的院子,朱红色的大门一进去,大大的天井托着东南西北四座厢房。天井扫得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的水泥地面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羞涩,不过你只要看到天井中央顺势拉开的三张桌子,就知道这羞涩多少有一些不真实了。唐大海从里屋走出来,左手还往右手手腕上挽袖子,像是要马上下厨一样,见了我们,忙招呼上座,说这虽然只是三月天气,却有些热得不行,只有把饭摆在坝子里吃了,请乡长多担待。说是请我担待,其实是在炫耀,他唐家曾经作为地主老财被没收了田产,现在不又靠他的能力夺回来了吗?作为一个村支书,要向长官交底,就必须做好更多的铺垫。

接着从屋里钻出来唐家湾村的村委们,他们个个精神抖擞,仿佛对将要开设的宴席有着强大的食欲。接着又从西厢房里钻出来几个,很熟悉,我问周刚,他说就是我在村委会遇到的那几个。我现在搞不清楚他们怎么会到了这里,我和周刚只是像喝茶一样聊了几句,莫非已传到唐大海的耳朵里?暂且不管了,我先认识认识唐大海从东西厢房里请出来的特殊客人。一共三位,均年事已高,其中两位恐怕有九十多岁,胡须白得耀眼,垂在对襟衣服的领口里去了。唐大海开玩笑说,我们吃饭可不能忘记了这三个老地主,现在政策好了,老地主们也应该享享福,今天见见乡长,反正泥巴已盖到颈子,见世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我只是和他们握了握手,并没有无话找话说,再说他们也听不清楚我说什么。这三个是唐大海的三叔、五叔、七叔,区乡体改时,唐大海就是他们一手扶上来的。唐大海当了支书,就没有挪过窝,也全仗这三个老地主的颜面。之所以唐大海能够在不同场合大肆宣扬他家里有三个老菩萨,平日里香都烧得高高的,之所以他唐大海能够守住这方土地,也全因为祖上那根没有断的藤还连着这么一个庞大的家族。

唐大海介绍完毕老地主,又向我介绍我在村委会见过的几个人,说都是本村的有志青年,一心想找门路发财致富,带动全村奔小康。这几个人大多是大雁的,姓唐,也有个别不是,但都是唐氏的亲戚。这样我就明白了,唐大海是想让我知道他的身边随时都围着一群人,这群人已经形成了一个城堡,坚不可摧,如果程乡长想在三个月之后的村级换届上做文章将我唐某人拿下,那相当于白日做梦。这个人够厉害的,他居然能够洞悉我的心思,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是我多虑了吧。

说着就开始吃饭。吃饭之前唐大海按照他的规矩调整了一下座位,我和三个老态龙钟的长白胡子坐在一起,周刚与他邻座,小罗和小代则坐旁边。其余两桌没有调,就是那些村委会委员和有志青年们。唐大海大致致了个祝酒词,也全是些客套话,于是还没等我们这桌人张嘴吃菜,其余两桌已高呼“干了”,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我们也只得附和着邻桌的吆喝把酒喝了下去。

今天晚上的酒略苦,刚喝了两杯我就想搁杯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一种四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一个人流落异乡、腹背受敌的感觉。可能是到今天为止我来到炭溪乡才两个月的缘故吧。在这两个月里,因为怕选举不上,就没有回过几次家,只给在学校教书的老婆打打电话,和儿子聊上两句。我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不知道哪个乡干部的优劣,更不知道村官们在下边都在干些什么。班子成员呢,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给我这个新乡长的认识就是带着他们各自的队伍,起早贪黑地下到田间地块,督促烟民们起垅覆膜。我仿佛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我的身边除了司机小罗,就只剩下党政办主任小代了,而从各自的工作性质来说,这两个人也并非完全属于我支配。

不过唐大海的酒我还是要喝的,他敬了我一杯,我也敬了他一杯,并感谢盛情款待。我故意大大咧咧,举着酒杯说:“老唐,我为咱们乡有你这样的村支书感到欣慰,你说,哪个村支书有这么大的谱拉上几大桌,把大餐摆到自己家里。再说,三位老千岁能够亲自陪我们吃饭,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荣幸。”我言不由衷地说着,觉得说着说着就像不是自己说的话了,才与唐大海碰了杯,咕咚喝下,喉咙惨痛。

其余两桌人也过来敬酒。村委会的委员们倒是先敬我,都被我一一推脱了,说老乡长虽然是“资深”乡长,酒量却还在二两左右徘徊。那些有志青年们一到这桌来,就先敬三个白胡子老头,完了又敬唐大海,最后再敬我。我身旁的小代看出了其中的猫腻,悄悄对我说,他们在示威,在唐家湾,他们只认识唐大海。此举恰被唐大海逮个正着,正欲启齿说点什么,恰好周刚端着酒杯过来了。

“程乡长,我这是借花献佛了,在这里我向你保证,我一定配合好唐支书,把我村各项事业搞上去。”

唐大海忙在一旁搭话,“吃饭时不谈工作,就是当着乡长的面也不许谈,多败兴致。”

周刚连忙望着唐大海说:“你是不知道啊,今天程乡长帮助了我一下午,我多少还得长长记性。”话这样说唐大海就再也没什么说的了,至少他不会怀疑我在竭力地把周刚朝另外一个方向拉。

那边一位有志青年过来敬我的酒,我照例以前种种方式对付,不想这青年死活不干,非要我陪他喝一杯,算是与民同乐。我一想这辈子顶多也就是半民半官,我的根还坚硬地扎在泥土里,这青年这样说话分明是有用意的。我对他说,我真的喝不起了,要不,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大家一致同意我讲故事。我说,从前,有一只喜鹊整天在树上叫,女主人第一天听到了,心里很慌张,因为喜鹊一开始“喳喳喳”,就说明有客人要到他家来了,于是东家借肉,西家借米,埋锅造饭,等待客人的到来。不想等到天黑,客人还是没到。于是夫妻商量,将做好的饭菜放好,如果明天来客人了,再拿出来吃。第二天早晨喜鹊照例在树枝上“喳喳喳”地叫,第三天也如此,第四天也还是这样。这家主人已经慌了手脚,心想这饭菜已经热了又热,有些都已经腐烂了,再也不能吃,可是客人还没有到来,怎么办呢?后来男主人干脆将饭菜吃了,第二天拿竹竿捅了树杈,原来树杈上搭了个结实的喜鹊窝。你说这喜鹊捉弄人不。

故事还没讲完,大家已经开心地笑了,而要敬我酒的那个有志青年,好像是从故事中得到什么启发,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转身走了。

唐大海说:“别理他,咱们接着吃。”

从那以后,喜鹊在树上做窝的故事就在全乡流传开来了。

可正在我沉浸于这个自己杜撰的故事的深刻寓意里的时候,我接到了乡纪委书记小佟的电话,说在小桥村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碰上一伙人围追堵截,乡干部已有两人受伤,请程乡长火速决断,是否从派出所抽调警力协助工作。这个电话真的来得不是时候,我还想在喜鹊的故事上借题发挥,这下全乱套了,当务之急,就是先赶往小桥村一探究竟,然后在路上边了解情况边调动派出所干警支援。我问小佟是否向项书记汇报过此事,小佟说项书记在县里开会还没回来,眼下我在家镇守,就先向我汇报了。

我立马站起来向唐大海说明此事,说马上要赶往小桥村,处理急难问题,今天只得提前告辞,有酒有肉,他日再吃。说完便和小罗、小代去开车,可是当小罗启动马达,下车一看,四个车胎尽数瘪下,无精打采。

不管是唐大海向我示威也罢,还是有志青年们热血沸腾也罢,反正我的车是开不动了,怎么办呢。叫周刚马上联系两张摩托车,他和我们一起去,四个人,一人带一个,刚好。至于公车,留在唐家大院暂作摆设,明天叫他唐大海安排人给我弄好再通知小罗去开回来。

我在路上向项书记汇报了小桥村发生的事件,以及我的处理意见。我说,先把派出所警察全拉上去,控制局势,然后逐步解围。项书记说这样最好,但千万要记住,不能发生人员伤亡,尽量避免流血事件。

我们赶到小桥村的时候,就在那个离新农村示范点只有三华里的叫红石头的村庄,当警笛拉响,人群骤然闪开,所谓的“一伙人”便作鸟兽散,只留下作为受术对象的女人坐在一只破口袋上呜呜地哭泣,她的男人此时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站在二楼的水泥板上大声叫骂,被派出所的几个干警上去将他摁住,于是收拾细软,和我们一同到乡计生服务所做绝育手术去了。

我认定这件事情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的原因是那些围追堵截的人本身就与这件事情无关,他们无非是听到当事人抵抗的信号后一哄而起,被他们打伤的两个乡干部其实也只是手上蹭破了点皮,并无大碍。我说这样最好,事情结束,大家回去休息,可派出所的刘所长硬要我答谢全所干警,烟酒勿论。

是啊,烟酒勿论。他们哪知道我这个乡长来了两个月了,竟然还没有抽过一包用公家的钱买来的香烟。

3

“这样做真的合适吗?你有没有把握?”项书记问我。我说:“当然,至少现在只能这样做。”

我敢肯定刘世云刚刚过去的一闹与唐大海有着扯不开的关系,他为什么只在自己住的那个山头放火,并且又偏偏只烧坏了几丛灌木,而当我们的乡村干部队伍赶过去的时候,又一点火星也没有了呢?让我感到最奇怪的是,唐家湾村委会今天无比安静,连村干部也有好几个不在村里,好像下村民小组干什么去了似的。当我们赶到事发地点,发现秩序井然,火情扑灭得非常及时。就在我们准备拿办肇事者时,刘世云却拍着肚子走了出来。

“请你们搞清楚,我没有烧国家财产,你们也看到的,这几丛烧坏的灌木也不值钱,再说它们也是我自己林子里的。”

“那你在森林防火戒严期在野外用火是不对的,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对他说。

“当然不知道,干我屁事。”

他好像并不知道我就是新来的乡长,他说话的声音恶狠狠的,眼睛还不停地向我全身的所有部位瞅,使我突然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那你打算不响应政策了?”我接着问。

他的眼睛还在不停地在我的身上瞅。过一会他突然问我是谁,旁边村委会副主任周刚连忙喝住道:“请你不要太放肆,这是新来的程乡长。”

我于是也在旁边作补充说:“我叫程大鹏。”

刘世云仿佛很不耐烦,他朝我们哈哈哈哈干笑了几声,迅速提着锄头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众人只得眼巴巴看他离开,没有一点办法。

这个全县出了名的钉子户确实长得高大威猛,面目也有些狰狞,若是在旧社会,肯定是个落草为寇的主。我突然想到唐大海,唐家湾的村支书,这个家伙双手抱在胸前,一边看我说话,一边看刘世云离去的影子。

唐大海说这个事情也真拿他没有办法,虽牵动了全乡干部,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火情,没有构成犯罪影响,能把他怎么样呢?

我注意看了看火情发生的地形,别说还非常奇怪。周围有用刀砍过的痕迹,这分明是有人事先在周围砍出隔离带,然后再虚张声势地放一把火。再看那些被烧过的地方,有些没有燃尽的柴禾上还明显地残留着镰刀的切口。我接到火情报警,迅速启动应急预案,把大部队拉到这个山头上来,少说也用了一个小时,而一个小时竟然只烧了不足一百平米的灌木林,这当然奇怪了。

我问唐大海这是不是有人事先安排的。

他仔细看了我一眼,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说乡长你真会开玩笑,居然有人去安排这等无聊的事,再说他刘世云属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

我问:“属什么的。”

他答:“是属狮子的。”

我断定此事是唐大海刻意安排的,因为我这个乡长还没有看到过刘世云是个什么样子,他应该让我见识见识。从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刘世云是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所以我对项书记汇报我的想法,一定要在这次村级换届中把唐大海拿下来,彻底拿下,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扭转唐家湾家族自治的局面。我不相信社会都发展到今天了,在我们轰轰烈烈地建设着的新农村旁边,居然存在着这样的地方,这与旧社会有什么区别。这话只有我当着项书记可以说,而且必须是只有我俩的时候。项书记也全然不在意我到底说得得体不得体,只一味地追问我钉子户刘世云到底是不是唐大海的势力。

我说:“这个不需要再考证,它的历史与唐家湾区乡体改以来的历史是一样悠久的。”

“你说周刚如果上去了,他真能控制得了局势?”项书记考虑问题是很周到。

可是眼下顾不了这么多了,唐大海要是再上去,窝囊的必然是我这个乡长,一个村又要随他而去,搞得乌烟瘴气。唐家湾的计划生育现状已经成了一个荒唐的传说,这直接影响到全乡乃至全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水平,这也是刘世云之所以能够家喻户晓的原因。我不想像其他几任乡长一样乖乖地栽在他的手里,因为我是从计生局副局长的位置上挪到这里来当乡长的,而且又是个“资深”乡长,来的时候县领导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切实改变炭溪乡人口与计划生育工作局面,全力拔除毒瘤,营造和谐社会。我不敢有负重托,又不能过于莽撞,要是直接拿刘世云开刀,他毕竟没有什么把柄在我手上。平日里小敲小打,不着边际,你拿他没办法;要说他超生,却又没谁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孩子,况且人家是有计划生育手术证明的,别人说他办假手术又生了好几个,也没有谁亲自见到过,就连唐大海对我的回答也是“没有亲自见到,也许不实。”

所以我现在只能力保周刚,只要他能上去,慢慢经营,情况一定会有所好转。“再说实在不行,我们派两个乡干部下去蹲点,慢慢整改。”我对项书记说。

项书记说:“当然如果周刚能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上去,控制局面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

他还是在这个问题上不停地绕,这多少让我有些耐不住性子。是的,过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已经任了三年乡党委书记的“兄弟”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不管在他的任期内有什么瑕疵,反正去向不会很差,况且他年龄不大,才三十开外,整整小我十岁。他这一去,“烂摊子”肯定属于我,尽管以后还会安排新的书记来,但凡事也应讲究个先来后到,特别是在工作上。

其实那天我也没有费多大周折就和项书记达成一致了,毕竟他自己觉得离开的可能性不大,“烂摊子”还得两个人一起收拾。

我们私下作出的决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包括小代和小罗。

村级换届马上就要启动了。县里的换届会议我没有去参加,而是和唐大海一起研究县里下达的农村饮水安全项目在唐家湾村的覆盖问题。表面上我一点也不关心村级换届,就连他主动提起这事我也故意避开。我甚至故意疏远周刚,不让小代和小罗靠近他。而事实上,我的这两个出息的兄弟已经在村委委员中转开了,这让唐大海始料未及。村级换届马上启动,小村委们也就急了,那些素质平平、全靠亲戚朋友和家族势力上去的,现在也没有什么信心了,意料到到时候肯定有一场硬仗要打;那些工作干得还算过得去,又多少有些人缘的,心底里就燃烧起改变一下位置的欲望。各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如意算盘,这个绝好的机会,小代小罗怎能错过。

我只让他们两个到村委中间去,激发激发热情,透露透露政策,鼓励他们创造机会多为全村老百姓办实事。尽管小代小罗不完全知道我的意图,但他们大致是明白路线的,反正我必须在这次村级换届中爆一个特大的冷门。

农村饮水安全项目的覆盖问题自然不是问题,关键是这个项目要五月底才启动,而村级换届必须在五月初如期完成。我早就想好,这个项目必须作为周刚上任的第一个礼物献给唐家湾的老百姓,我还要加重这份大礼的分量,只要周刚一上任,我还要将其它几个村的项目削掉一点,注入唐家湾。眼下也只是我的一个思路,我和唐大海正研究此事,我提出要走访走访群众。

“就我们两个走访?”唐大海问我。

“是啊,我把其他乡领导都安排下去干事去了,你也应该安排好村委们的工作。”我说。

“那我们应该搞抽样调查还是随地查看?”我说大面查看,贫富两益,要讲个和谐安排。

我们就要开始走访群众了。事先,我叫小代和小罗让村里提供了一份贫困户花名册,虽然我知道那上面的名字多半姓唐,而且和真正的贫困户相比,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以前,乡里不管有什么项目摆在这个村,都被这个唐大海巧立名目调给自己的本家族里,那些外姓的自认脚肚子撬不过大腿,也就不予争论,久而久之,唐家湾真正贫困的老百姓就基本没有姓唐的了。在这个村,富裕的毕竟只是一小部分,那是中饱私囊的富,没有质量的富;而贫穷的,却真正穷得一塌糊涂。

我手里有这样一个册子,我就可以知道哪些是真正的贫困户,我要在他们中间做文章。

我回到乡里,马上召集水管站和办公室人员开会,顺便叫小代把唐家湾个别立场已经倾斜的村委委员找来,说这次饮水工程县乡重视,村里得有人挑大梁,眼下其他委员已经到处做群众工作了,你配合我们搞好调查,说不定可以在老百姓那里捡来更好的印象,完了再活动活动,事情就稳妥了。村委委员名叫钱兴,听我这么一说觉得有谱多了,说乡长安排的事情我一定办妥,选举的事还望乡长在舆论上替我把握把握。我说把握的事,还是由唐大海来吧。众人笑了笑,钱兴也笑了笑。

4

我注意到,整个唐家湾村在唐大海二十年的村支书任期内,成了一个恶性包块。从有关报表的数据上看,和其他村是没什么两样,甚至你会在错觉中误认为它在整个炭溪乡也算是最好的村了。从肉眼上看,那些错落有致的村庄,表面上洋溢着的生机和旺盛的人间烟火气息,都会使你屈从于一个乡长在新农村建设的疲惫中获得的苟且的惬意。唐姓的村民把房子建在肉眼看得到的地方,把那些真正贫困的人们掩在身后,你甚至看不到他们在阳光下的喘息。实际上,历届乡官早已深谙此情,并有意改变局面,无奈情况复杂,多次碰壁,也就不了了之。县里也知道一些情况,多次责令当地政府扭转局面,不要长此以往,影响大局,我的前任们在做了一定努力之后,终因有关原因不敢向领导汇报,导致一拖再拖。我到炭溪乡之前,组织上曾经要我立下军令状,说炭溪乡的工作重心就是唐家湾的整改,如果我在任期内没有明显效果,必定拿我是问,让我再次从乡长的位置上枯萎下来。作为“资深”乡长,我有信心,更有勇气,像我的老同学郑海说的那样,我必须釜底抽薪,背水一战。在我终于又有一次机会担当起乡长这个重任的时候,我别无选择。我苦苦寻找症结,在我终于看到一些猫腻的时候,却感觉到压力太大,无法下手。我对项书记汇报,唐家湾的历史积淀太深,家族帮派势力太强,只能智取,不能强攻。所以,眼下的村级换届即是最好的机会。当然,在这样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上做文章,务必妥帖安排,如果稍有不慎,一旦与法律相冲突,造成重大影响,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项书记同意我在这段时间到唐家湾体察民情。我是有意摸清底细,掌握情况,在必要的地方放上诱饵,引鱼上钩。唐大海带我去的那些人家,多半是生活情况较好的唐姓农户。凡进入每户,均烧酒腊肉招待,有说有笑。那些真正贫穷的农户我当然无缘结识了,只得听他说哪家这些年因病返贫,村里已经掌握情况,下步采取办法,悉心扶持。贫穷的农户看见我们,也不招呼我们进去,只在门槛上看我们走过,张望两眼。三天以后,我对情况有了大致了解,便对唐大海说,调查就此结束,有关工作下步安排。

实际上,唐大海和我走进那些唐姓人家的时候,小代和小罗也在沿我们的路线专门进入那些贫困农户,并对他们说,此次程乡长专门安排我们给你们送政策下来,眼下正在考虑你们的饮水问题,此事将由周刚副主任下来落实,请你们务必支持工作。这两个家伙表现得非常精明,他们虽然没有得到我的口示,却深知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他们每到一处,都在计算着周刚的人气,末了向我汇报。我问他们周刚的希望大不大,他们说,如果不采取措施,肯定一败涂地。我说,措施一定要有,但关键是要掌握要领,不声不响,一举成功。

县里下派到我乡的村级换届指导组的同志已经确定,不是别人,正是郑海。领导是多么了解我呀,知道我在这样的时刻需要借助什么力量,而郑海这个家伙,脑壳里有的是锦囊妙计,和我又是同学,最了解我的性格,知道我的秉性。领导让郑海在这个特殊时刻出现,无疑又给我加了码,让我深知此项工作不能怠慢。郑海一到,就给了我毫无面子的一句:“听说你这乡长当得够窝囊的,连车胎也给人放了气。”

我说:“放就放了,他们不让我在陆地上行走,想让我走水路。但凭老乡长多年的经验,第三条道路未必没有。”

“什么道路?”

“飞行。你知道,我历来满脑子幻想。”说完我大笑。

“是啊,一辈子不切实际,眼下够你受的。”

想必在来的路上司机小罗也与他讲起了唐家湾的事。我相信,作为指导组组长的他,领受了任务之后,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如果此次村级换届选举出现任何纰漏,他也不好交差。于是我们吃了饭之后就坐下来商议,他说,“我建议你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倒是个好办法,但就怕“纵”“擒”相悖,纵得太远,收不回来,酿成千古遗憾。这个我早就想过了,这段时间我一直采用各种方式在唐家湾走访调查,表面上体察民情,实则是在老百姓当中穿针引线,制造氛围。所以我对郑海说:“现在就只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你有什么歪点子尽管使出来,过了这个村,想找个店歇歇都困难了,趁这个机会,好好在农村演练演练,说不定将来组织上还派你到什么地方当个乡长。”

“你以为我有你这么好的毅力。”他说的“毅力”是指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乡长”的位置上徘徊。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最好去玩股票,你特别能撑。”

乡里成立了村级换届选举工作领导组,分别下派乡党委、政府班子成员到各村联系蹲点,除项书记留守机关把握大面,我和其他副职领导都分别挂了钩。按照策略和事先商定的事项,我没有安排到唐家湾,而是在小桥村,唐家湾由纪委书记小佟蹲点。实际上,我作为乡长,除了在小桥村蹲点,我还可以到任何一个村去抓换届选举,所以小桥村的选举工作更多的是由副乡长赵兵负责,我的工作重点还是在唐家湾。县指导组组长郑海毫无疑问成了我的军师,我对他说:“这段时间你就是炭溪乡的人了,在这里你得好好接受我的指导。”

我们总开玩笑,我说,工作再辛苦,也不能把自己给委屈了。

郑海对我的乡长履历颇为熟悉,也知道我这些年来在当乡长过程中的种种离奇经历。当年我作为“第一任乡长”在黄柯乡任职的时候,郑海恰在这个乡支教。那是个很小的乡镇,全乡国土面积36平方公里,人口也只有一万多。但是,谁都知道,小乡镇的工作并不好干。因为地处偏远,人口素质不高,对大政方针的宣传普及不到位,致使该乡一度成为蛮荒之地。那时候乡镇的工作即人们所说“催粮催款、刮宫引产”,比较单调,但工作量却大得惊人。由于没有交通工具,有时要到一个村,需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催粮催款”在时间的挤压下还能勉强完成,“刮宫引产”就比较困难了。乡里有一个村叫罗卓,全村三百多户人家均生育四孩以上,致使该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受到县里高度关注。领导要我在这项工作上实现重大突破。在乡几家班子会议上,我提出“分兵把口、承包落实”的方案,凡分给乡村干部职工落实的计划生育工作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否则工资就全部扣除。此举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有干部职工告到县里,说我巧以借口敛财,领导便适时找我谈话,有关部门也立即介入调查,结果未发现干部职工工资被扣,倒是观赏了底下“刮宫引产”掀起的一浪又一浪高潮,此情此景蔚为壮观。乡计生办有一干部,属部队转业安置的工人身份,分任务时摊了一个难缠的主,在落实计生任务时被受术对象搞得哭笑不得。该户生育五女一男,包片干部来了以后,那男的便假以泥团包扎成炸药形状,捆在身上,站在自家堂屋中间,对包片干部道,你若走近半步,我两同归于尽。在场的乡村干部都吓傻眼了,包片干部与受术对象僵持的过程中,再三思忖,是撤退下来还是冲上去,没想回头一看,发现所有同伴早已撤离,便怒火中烧大吼一声:“老子工资都没有了,还要命干什么?”说完大踏步冲上去抱住受术对象,被抹了一身的泥。本故事后来在全县流传,兄弟乡镇皆称道我手段毒辣,把弟兄们都逼上梁山去了。郑海说,一个当乡长的不以人为本,还当什么乡长?

我说郑海要好好接受我的指导,被他拿出老本子当场背诵,说如果接受了我的指导,恐怕真的要去当乡长了。

我们正开着玩笑,小代着急忙慌跑了进来,连说不好了,唐家湾又爆出特大新闻,村里张贴出去的选民名单全数被人揭下,用一个石头压在村委会门口。我问名单是什么时候贴出去的,小代说昨天下午才贴出去,今天早晨就发现全在村委会门口了。我问是否知道何人所为,小代说,应该是刘世云干的。

可是谁也没有亲眼见到刘世云干这事,若要追究责任,肯定很难,再说这件事情也不便张扬出去。于是我吩咐小代赶紧安排重新张贴,这次先用浆糊打底,最好把墙面全部打湿,再将纸糊上去,待其干了再撤人。这样他想撕掉一张,不用上半个小时是不可能的。小代下去做事去了,我和郑海却呆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我们都知道,此次村级换届困难重重,我俩如坐针毡。

5

预选之前,我决定拿下刘世云。

乡计生办下去摸底的同志终于敢向我保证,他已经掌握了刘世云术后生育三男二女的“罪证”。时机无比成熟,拿下他足有七成胜算。

我挑了二十个乡干部,要他们吃过晚饭之后在乡会议室待命,说有特殊使命需要他们去完成。这二十个乡干部全是小代的要好兄弟,平时工作带劲,敢作敢为。我对郑海说,今天晚上将要结束一段特殊的历史,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行动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参加。郑海说,新闻记者一般不必要感同身受,有灵敏的新闻嗅觉就可以了,反正不打算把新闻写成小说,所以就不去了。他又一再强调,在炭溪乡他除了指导好村级换届,概不参与其他政事。我说这个“政事”也是为换届选举做铺垫的,赏赏光吧。他死活不去,末了还规劝我一句:“切莫再惹出更大的事端来,小心再一次把乡长给弄丢了。”

就在我满怀信心准备把部队开往唐家湾村寨上村民小组的时候,唐大海却出现在我的面前。

“有事吗?”我问。

唐大海说:“本来没事,可现在有事了。”

我问他到底什么事,他说有特殊情况想向我汇报。

“能改个时间吗?”我问。

“最好现在,我不需要太多时间,三分钟就够了。”

唐大海说,村里公布出去的选民名单不实,刘世云的户头上多出了两个人,而刘世云根本就没有这两个孩子,这样做不合法,请程乡长赶紧定夺。

我说,这件事你们村里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核实清楚再张贴出去。唐大海说,村里成立了村级换届选举委员会,这个名单是选举委员会提供的,不关我的事。

他明摆着是向我挑明来了。在关键时刻,他使出了杀手锏。

我问:“现在有没有补救措施?”

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多出来的两个人删去。”

“那要是到选举的时候参加投票的人数多于所公布的选民数怎么办?”我问。

“关键是这不可能,这个我敢向你保证。”

我说:“唐大海同志,这个保证你还是留着吧,名单先不忙着删,明天一早你就知道,这两个人永远也删除不掉了。”

唐大海放肆地笑了几声,说程乡长真有心思开玩笑,要是明天还拿不出证据,这个选民名单就作废了。

我说不可能,事实将很快呈现在我们面前。

然而我现在是一点底气也没有了。事情不知是怎么弄的,明明今天下午才作出拿下刘世云的决定,现在他唐大海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时候再去拿刘世云,岂不是自讨没趣。

小代已经打第二个电话催我,说车辆具备,弟兄们已整装待发,要我火速下令。

我当着唐大海的面在电话里大声对小代说,计划生育突击的事情暂停,你速到我办公室商量唐家湾选民名单公布失误一事。

唐大海走后,郑海对我说,这次是唐大海救了你啊,要是你莽莽撞撞去了,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我。是啊,他唐大海为什么要救我呢?没有理由,绝对没有理由。这件事情难道就真的无法突破?我突然大声对小代说,任务照样执行,时间提前半个小时。

钉子户刘世云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嘴里叼着旱烟,见到我们,仿佛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们径直走进屋里,见里面坐了一屋子人,男女老少足有十三四个。

满屋子的人见我们一窝蜂涌进去,却一点也不慌张,仿佛早已吃了定心丸。刘世云的老婆站起身来问,“同志,你们找谁。”坐在门槛上的刘世云也吧嗒吧嗒吐着烟圈走了进来。

“看样子我们犯了王法了。”他用手摘去嘴里的烟斗,接着又问:“程乡长,你说我们犯了哪条哪款?”

他的样子穷凶极恶,满脸横肉仿佛就要跳起来,有两个乡干部赶紧伸手去摸藏在腰间的短棒。

我赶紧佯装笑脸说:“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有什么要了解的?我又没放火烧山,没偷没抢,你们这么多人,想把我吃了。”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小代说:“据我们调查,你在做绝育手术后,又生育了三男两女,我们就是要了解这个情况。”

“那我说你杀人,可以吗?”刘世云把脖子凑到小代眼前。

我说:“刘世云,你听好了,我们已经掌握了有力的证据,你术后生育的两个男孩已经年满十八岁,一个叫刘东,一个叫刘全。”

小代指着坐在床头上的刘东和刘全说:“就是他们两个。”

刘东和刘全站了起来,他们同时走到小代面前,这时有几个乡干部马上凑了过去。

“笑话,他们是我侄儿,我弟弟的孩子,不信你问他们。”

刘东和刘全异口同声地说是。

刘世云的弟弟刘世军早在五年前赶马驮煤时从山崖上失足摔下山脚死了,他的女人也丢下几个孩子改嫁他乡。刘世云面对我们的逼供,想来个“死无对证”。

小代说,你弟弟的孩子叫刘洪、刘平、刘永,没有一个叫刘东和刘全,你居然欺骗我们,你有没有考虑到后果?

“超生的,咋整?你抓他结扎好了,管我什么事?”刘世云很不耐烦。

我知道此行终将一无所获,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对刘世云说,我们一定会好好调查,不过,请你放老实点,眼下再闹出什么乱子,小心我收拾你。

刘世云很是不屑一顾,他对我说:“只要老子不偷人不抢人,只要老子不杀人,看你把我咋整。”

我想在预选之前拿下刘世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让他在选举现场出现。刘世云是唐家湾有名的“大炮”,前几届村级换届,这个人肆无忌惮举着票箱大声吆喝:“谁选了其他人,老子废了他”。而当时的乡官们却不能把他怎样,他说的“其他人”又没有挑明,只有选民心知肚明。这个人是唐大海的秘密武器,平日欺压村民,偷鸡摸狗,谁也奈何不了他。唐家湾的唐姓村民不管是谁见到他都亲切地叫声“炮爷”。这称呼既充满谐谑成分,又透露出对他的恭敬。他们既经常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推给他,却又时时刻刻拉出厚厚的屏障保护他。乡里初步掌握刘世云术后生育五孩的证据时,曾派出大部队到寨上,想逼他就范,无奈干部职工刚到山脚,山头上便涌出密密麻麻的人来,他们大声吆喝着:“采石放炮了,小心石头砸了人”,于是便有乱石从山头滚下来,吓得乡村干部赶紧走人。以后乡里又突击过几次,均毫无所获,不是障碍重重就是不见人影。后来,乡里做出过这样的决定:无论在哪里遇到刘世云,都将他拿下。于是田间地头,乡街烟点,七站八所严密布控,但凡他出现的场合,必定不会是形单影只,往往前呼后拥,叫人无法靠近。久而久之,他就更嚣张了。乡里开会,他常常在政府大院门口撒野;县领导下来检查生产,他在田头大声叫骂。因其没有触犯“哪条哪款”,乡派出所也无法找到理由过问他,致使他的英名在炭溪乡妇孺皆知,在全县的知名度也迅速飙升。

我碰了“闭门羹”,正寻思找借口在郑海面前开脱,不料在返回宿舍时又遇上唐大海。我问他为什么还没走,他说一直在等我,还有重要情况向我汇报。我问到底又掌握了什么新的情况。他说这次恐怕无法收拾了,据可靠消息,唐家湾全体村民已经轰动,关于选民名单不实的问题已激起民愤,全体村民表示,如果没有一个说法,他们将罢选。

“你就不准备做做他们的工作?”我问。

“我哪有这能耐。”他说。

“罢选就罢选吧,影响越大越好,大不了把我这个老乡长轰下来。”我说,“不过,他们罢选了,你这个村主任恐怕也就彻底无望了。”

其实唐大海知道我是在打埋伏,他们罢选的理由是我要动刘世云,如果刘世云真的被拿下了,他唐大海才真的无望。所以我接着对他说:“你不会希望到头来组织上安排一个人去唐家湾任村支书吧?”

末了我问他是否还记得我讲过的那个喜鹊的故事,他说还记得,就是不知道乡长故事的寓意。我说,其实寓意很简单,对你来说,真的不该一听到喜鹊叫喳喳,就以为真的有客人到了,这样会对你造成不利的影响。

“关于钉子户刘世云,你不是多次向我汇报过吗?我认为现在时机已到,该拾掇拾掇了。”我说。

唐大海没有说话,他好像被我搞懵了。

我说:“选民名单中多出来的两个人搞定了,的确不是刘世云的孩子,我听刘世云说,是他弟弟的,这样就不会出问题了,选民名单依然合法。”

6

周刚作为村委会主任候选人一事终在唐家湾村民中引起不小的波澜。换届选举委员会中有三人系我秘密指定,另外四人属唐大海的势力。候选人名单公布那天,周刚在前往村委会的路上遭遇了几个身体剽悍的年轻人。他们把他逼到林子里,要他自动退出,并告诉他,如果不听劝告,家小妻儿必遭横祸。这件事从根本上坚定了我的信念,使我在内心深处立下重誓,我要彻底扳倒唐大海,还唐家湾一方清净的乐土。那几个年轻人并非唐家湾的“有志青年”,就连周刚也觉得面生。我向唐大海打听此事,他对我说:“村民是害怕选举产生出一个傀儡主任,所以就急了。”我对他说,你倒是要认真把握大局,该做的工作一定要做好,要是到时候真的选出一个傀儡,对不起唐家湾六千多父老乡亲不说,我这个乡长恐怕又要如临深渊了。

唐大海嘿嘿嘿地笑,他的笑容充斥着饱满的邪恶,让我不寒而栗。

预选那天,我没有到唐家湾亲临指导,而是同郑海一起去了小桥村,在我们的悉心“指导”下,该村风平浪静,情况良好。

可那天唐家湾的预选就充满了喜剧意味了。在主会场,唐大海将三位白胡子老头请了出来,端坐在村部大门外,硕大的三个票箱分别摆在他们面前。投票之前,唐大海分别向他们作了揖,并背诵了他们有着地主身份过渡的家训。现场气氛庄重,众多村民注视着唐氏大姓的族间表演,无不瞠目结舌。当然,那些唐姓以外的村民,他们领了票以后就躲在角落里去了,只静静地在自己心仪的候选人下面画了圈,像交出珍宝一样亲自将票塞进票箱,然后悻悻回家。唱票员计票员是乡里指定的,唐大海分别在他们身后安插了一个亲信,并嘱咐其认真监督,如有异常,不排除使用武力。主会场果然如唐大海想象中的一样,大部分选票飞到了他的名下。而分会场,唐大海更是策划得滴水不漏。那些流动票箱的周围,少不了有四五个唐姓村民,他们每到一处,都撺掇着村民们赶紧投票,并细心查看每一张落进票箱的选票,生怕选民们不小心画错了圈。有几个流动票箱投票点的村民上山干活去了,他们便主动视其为委托投票,大肆将票领出,在唐大海下面划了圈,塞进票箱。如此操作下来,计票结果当然万般理想,周刚的得票数只有唐大海的半数。于是唐姓在主会场隆重庆祝,我也表扬了唐大海,说组织意图得到圆满实现,开局良好,严重祝贺。唐大海在电话里对我说,尽管现在还非正式选举,但兆头很好,请乡长放心,组织意图到最后一定要实现,唐家湾的事你不必操心。

我邀郑海一同祝贺唐氏开门大吉,并于政府食堂设宴,专门宴请唐大海。郑海在席上还开了几个玩笑,讲了作为乡长的老同学过去的趣闻轶事下酒,还特意问唐大海是否已参透喜鹊故事的全部寓意,唐大海说乡长已经明示,感觉受益匪浅,当初要是执迷不悟,岂不酿成大错。

我哭笑不得,在结果未浮出水面之前,我还得扮演为虎作伥的角色。这样的角色要是在当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扮演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虽现在多少有些晚节不保,但想到唐家湾六千多人民群众的利益,也只能卧薪尝胆了。

那天晚上,我和郑海在小罗小代的陪同下,再次到唐家湾走访。此次走访与上次不同,我们与唐家湾真正的贫困户有了直接的接触。

在深入了解唐大海这些年在唐家湾一手遮天的支书履历后,我们开始研究如何在正式选举中分散唐大海得票的措施。首先,如果仅仅是在唐姓以外的村民中做文章,按照比例唐大海也手握三分之二的选票,这样显然无济于事;如果要使唐姓村民倒戈相向,凭着唐大海在唐家湾根深蒂固的关系,也基本不可能。我叫小代计算一下,唐家湾至少要多少选民参加投票选举才能有效,小代的结果是:如果最大限度地让选民弃权,至少也得有二千人参加投票,也就是说,如果唐姓村民中的选民只有六百人参加投票,而唐姓以外村民中的全部选民参加投票且全数选择周刚,就有可能把唐大海的得票率降低,周刚才有胜算的可能。可是,如果在不违背村委会组织法的前提下从这个方面入手,操作起来的难度比重新划定村域界限还要大。苦苦思索,大家并无一计。预选之前,郑海曾多次问我实施缓兵之计欲擒故纵的胜算有多少,我说相当于百分之百,而事实上我的回答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我原以为只要唐大海在意识上稍有松懈,我们就有机可乘,没想到事到临头却山穷水尽,脑子里一片空白,无计可施。郑海说我有化险为夷的经验,也有这份造化,我问他造化何来,莫不是还指望着“天助我也”。郑海说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所谓“天助我也”,其实也是本人乡长履历中的一个掌故。说来还非常富有戏剧意味。在我作为“第二任乡长”在清河乡任职的时候,我带着乡计生小分队去抓一五孩户做结扎,无奈此户主太狡猾,手段可用“卑鄙下流”之词来形容,竟唆使其无配偶的兄长和妻子睡一床上,事先叮嘱其兄,要其为自己完成手术。如果我们将他结扎,可给我们扣上“十恶不赦”之罪名,到时候不但乡政府将犯下滔天大罪,该憨厚老实的兄长后半生也就有依靠了。由于那天去落实任务的干部职工谁也不认识受术对象,只按图索骥找到他家,踢开房门,见一男一女躺于床上,便征求他们的意见,由谁去落实手术。男的爬将起来,起身就同他们走了。到了乡计生服务所,手术医生正准备将其“阉割”之时,有好开玩笑者在一旁打着哈哈,对手术医生说,我看这男扎就不用这么费劲,只需将菜刀磨个明晃晃的,朝那玩意手起刀落,一下就完事了。手术医生也不乏幽默,说此方法要得,今天干脆来点利索的,待我把菜刀磨利了再说。不想那甘愿受术者一听要将那玩意割掉,翻身下了手术台要走,被众多干部摁在床上,无奈只好说出实情,其实受术对象并不是他,他是替兄弟完成任务来了。众人差点笑翻在地,那开玩笑者马上向我汇报此事,并理所当然地表了功,吓了我一身冷汗。事后,受术对象被依法拿下,被我给予耐心细致的教育。此事又一度在全县传为佳话,我的老同学郑海曾经在饭桌上采访过我,要我说说当时的感受,我只说了四字:天助我也。

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这等好运气了,眼下这唐家湾村级换届选举的口子被我撕得越来越大,却不知道将拿什么收场,以后用什么新词接受老同学饭桌上的采访。思来想去,心生一计,即:攻其内部,诱敌转移。

我和郑海第二天再次召见唐大海,照例是表扬其出手不凡,成绩可视,末了向他作出一个指示:为确保唐家湾村级换届圆满成功,消除杂音,以期万无一失,本乡长再三思忖,觉得“钉子”刘世云不得不拔。我明知唐大海在这个时候不会反对,他已经到了作出牺牲的时候了,却仍然补了一句:“当然,我听说这些年刘世云的所作所为是你指使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眼下也不必贸然行事,最主要的是不能影响你的得票。”

唐大海哪里愿意背这样的“黑锅”,当即表明这纯属无稽之谈。为表示对乡长的赤胆忠心,一定不辱使命,明天一早带刘世云交由程乡长发落。唐大海说:“刘世云这个钉子户再猖狂,他也绝不能逃脱我的掌心。”

其实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我要他明天中午把刘世云带到乡计生办,为确保不再闹出什么事端,先稳他几天,在正式选举的时候再实施绝育手术。唐大海爽快答应。

第二天中午,唐大海果然领了刘世云到我的办公室,其家眷也携带盘缠细软一并跟来。我向唐大海交待了有关事宜,即让他离开。之后,我和郑海就在乡计生办的一间敞亮的屋子里和刘世云“稳”了起来。

这个被称作“炮爷”的男人,居然被唐大海调教得有礼有节,一开始就向我承认错误,并辩解自己这些年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政府的事情,在唐支书的教育下,愿意响应政策,痛改前非,决心做结扎手术,以后踏实做人,再不吊儿郎当。我想,刘世云的转变一定让唐大海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这个精明到了极点的村支书,为讨好我这个“资深”乡长,保住自己的地位,竟不惜牺牲多年的“手足”,换取自己更加敞亮的明天。我哪里能够满足他这一小小的礼物,我要让他到最后才明白什么是“唇齿相依”和“唇亡齿寒”,让他这个世袭的土霸王彻底栽在我这个“老乡长”的手里。

我对刘世云说:“其实这些年你的确没有干什么坏事,要说干坏事,别人倒是干了不少,只不过他们把罪过都推到你头上了。”

刘世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所以我问他:“要不要我给你讲得更明白些?”

他说:“反正我已经决定做手术了,我今后再也不会与政府作对。”

我说:“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做这个结扎手术。”按照有关政策规定,你今年已经四十九岁,没有必要再做绝育手术了。

刘世云说:“乡长肯放过我?”

我说:“当然,作为乡长,我有义务保护你,你现在这么大年龄了,如果做了绝育手术,对你的身体极为不好。”

“那我妻子可以做吗?”他问。

我说:“这个更没有必要,其实我们真的不想让你做绝育手术,是唐支书硬把你叫来的,所以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唐支书不是说是你要我做的吗?”刘世云一头雾水。

我故做惊讶状,郑海也在一旁补充:“程乡长不是那样的人,其实他一直都在保护你。他刚才还和唐支书说,老刘年龄大了,可以不做手术的。可唐支书说必须让你做,不然他对全村人民无法交代。”

“我做不做手术与全村人民有何关系?”刘世云显得有些气恼。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让我来告诉你。”郑海递给刘世云一支烟,为他点上,才慢吞吞地说:“唐大海马上要选村主任了,预选的时候,他发现你没有支持他,还在下面煽动老百姓撤他的票,他不想在正式选举的时候让你给搅和了。”

“这怎么可能,我可一直都在帮他的,这个他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刘世云说。

“可现在他已经怀疑你了,他说,预选那天,有人看见你在湾湾田把他的一些票从流动票箱里拿出来烧了。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我当时是烧过一些票,不过全都是周刚的。”

我和郑海相视一笑。我接过话茬:“这个唐支书疑心太重,居然要拿你开刀,我告诉你,他还想在你的身上打更大的主意,这个你也许不知道。”

刘世云问唐支书到底想把他怎么样。

我说:“这次乡里不是要解决你们的饮水问题吗,他向我汇报过了,你们寨上不能给解决,以后不管有什么项目通通不考虑你们。他说姓刘的全是刁民,今后的项目主要以唐姓的为主……还有,有几户姓唐的人家也把他得罪了,他报上来的花名册里就没有他们的名字。”

我们就这样轮番地挑拨着刘世云,我们要让他彻底地和唐大海反目。那天下午,我和郑海给刘世云上了生动的一课,使他如梦初醒,大彻大悟。

离正式选举日还有六天,我让刘世云乖乖地呆在计生办的一间屋子里,给他柴米油盐,让其一家人住了下来,对外散布他已经做了结扎手术的消息。这段时间唐家湾波澜不惊,一派祥和景象。

7

选举前一天,刘世云在妻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回到家中。当天下午,唐家湾村一片沸腾。据刘世云透露,唐大海向乡政府提供了一份“饮水名单”,凡得罪过唐大海的人家,包括很多唐姓村民,均与“饮水”无缘。刘世云提醒各位村民,唐大海为求自保,出卖族间百姓,要大家及早看清此人面目,以免上当受骗。

村里有几个小代安插的村民也在大肆散布消息,说他们已经看到这份名单了,的确只有少数人家在册。此名单现在水管站魏老五手里,不信大家去看看。

唐家湾村这些年来最迫切需要解决的就是饮水问题。目前,很多村落都靠挑水过活,水源短缺给他们洗衣喂牲口皆带来诸多不便。唐大海在上届的竞选演说中就向大家承诺过,一定要解决全村饮水问题。可三年过去了,问题不但没得到解决,村民用水反倒更加紧张。眼下刚出现一丝希望,却生出这样的是非,这个唐大海可真是人面兽心,心如蛇蝎。全村军心动摇,热闹非凡。

唐大海终于知道上当,立即到乡政府找我理论,问我到底对他搞了什么手脚。我说唐支书没必要早早下这个结论,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要往“资深”乡长脸上抹黑。现在最要紧的是做好村民的工作,赶快找那个刘世云,挽回事态,这样才不至于在明天的选举中受伤。

“现在挽回还来得及吗?”他翻着白眼珠问我。

我说:“能不能挽回是你个人的事,你是多年的老支书,有这么好的群众基础,这等事情还难倒你不成。”

他最后抛下一句“咱们走着瞧”便一溜烟走了,我看见他愤怒的脸上燃起了邪恶的火焰。

到乡政府看“饮水名单”的村民一拨接着一拨。我对魏老五说,你要做好应对,尽量打好埋伏,到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功亏一篑。

魏老五叫村民们正确理解这件事情,说不管名单上有没有名字,都不能着急,“饮水安全”项目是有限的。

村民们更加坚定地认为确有此事,于是一拨拨骂爹骂娘地走了。我让魏老五赶紧离开政府大院,先找一个安身之处,待选举过后,事态平息再回来。

第二天的选举如我所料,气氛热烈。主会场人头攒动,三位白胡子老头并没在村部大门外打坐。我让小罗把车开到最近的一个分会场,跳下车闪到周围农户家中。如我想象的一样,我曾经在唐大海家中遭遇过的三个“有志青年”正欲扎我车胎,却被躺在车里的便衣民警逮个正着,将其押送到派出所,严加审讯,须臾功夫便如实交代。

我和郑海照样在小桥村周密“指导”,在唐家湾蹲点的小佟也电话传书,一刻一报。情况果然如我预测,整个投票选举紧张有序,唱票计票异常顺畅。下午三点计票结束,周刚险中取胜。我对郑海说,“世袭”支书终抵不过“资深”乡长,有我如此履历,必然技高一筹,唐家湾历史顺利改写。

郑海说又一个传奇故事诞生。你这乡官,应该嘉奖。

选举结束,各村级职位皆名花有主。周刚在竞选演说中承诺过,他若当选,唐家湾饮水工程将立马解决,覆盖全村。第二天,“饮水名单”正式出炉,唐家湾家家有份,举村同庆。

乡纪委收足材料,备足证据,在派出所干警的大力配合下,唐大海被立案受审,秋后算账。

我在全乡村级换届选举工作中,政策把握有度,方法切合实际,充分体现了以人为本。组织上明察于心,对我大加赞赏。一年后,我被调到柳树乡任书记。郑海再一次鞭策我:抱定美好信念,必定大有前途。

岂莫管他。我知道,今后,我需牢记根本,坦荡做事,一心为民。是非功过,容当后观。

【责任编辑 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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