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亚风雪夜
2009-12-07迟子建
迟子建
一到落雪的日子,塔里亚小城信用社的勤杂工孙秀莲,就噘嘴膀腮的。因为顾客进了门,大多不把铺在入口处的棕毛地垫放在眼里,自觉地踏掉脚上的雪。而是径直步入营业大厅。室内外温差总有个四五十度吧,顾客鞋帮上沾的雪,在进来的一瞬还如一口闪亮的白牙,可是暖流一扑上来,这白牙立刻就落了。融化了的雪水的气质是不一样的,从屋檐淌下的,不仅清亮,还挟着丝丝缕缕阳光的芬芳;而从鞋底漫出的呢。由于尘土的作祟,无疑就是泥水了。可以想见,那一块块光滑洁净的米色大理石地砖,被这样的鞋子踩过,该是怎样的情景。此时的孙秀莲握着拖把,被脏脚印牵制得团团转,气得她直骂天。她也想骂那些让她无端受累的顾客的,可是不敢。顾客是上帝嘛,那她只好做奴隶了。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上午十点,孙秀莲刚拖完地。一对中年男女,一前一后走进信用社。女的在前,高而丰腴,穿绿地白花的中式棉袄,扎月白色兔毛围巾,黑红的脸庞,乌溜溜的大眼睛,唇上的汗毛很重,像是长了胡子。她推开门后,见地才擦过,赶紧停下来,双足倒蒜般的,在地垫上跺来跺去,将雪弹掉。即使这样,她迈步的时候,还有些不信任自己的鞋子,踮着脚走。而她身后的男人,见先于她而行的女人即便这样走。地面还是印上了浅浅的污痕,干脆将笨重的大头鞋脱在门口,光着脚走,这让孙秀莲对这对男女充满了感激和喜爱。这男人看上去比女人小上一号似的,矮而瘦削,穿藏蓝色羽绒服,灰裤子,肩上背着一个土黄色皮包。孙秀莲一看皮包硬挺的姿态和发出的贼光,便知那是人造革的。若是真皮的,皮包的棱角会有着柔美的弧度,而且光泽也是柔和的。当男人走近了的时候,孙秀莲发现他穿的袜子有一只被大拇脚趾顶破了,便想手中若是有针线,一定帮他补上那个洞。
女人到了窗口后,回了一下头,她看着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从上往下扫了他一遍,发现他把鞋子脱了,咯咯笑了,说:“我说你怎么矮了一截呢!”
男人指着在墙角清洗拖把的穿着蓝大褂的孙秀莲,文绉绉地说:“咱得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吧。”
女人说:“还是穿上吧,万一脚底受了凉,伤着肾,麻烦就大了。”
男人嘿嘿笑着,说:“我肾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碍事。”
话说到这个暧昧份上,孙秀莲便想这对男女若不是一对夫妻,就是一双野鸳鸯了。从他们的面貌和打扮看,不像是本镇人,应该是从沟里来的。塔里亚人,习惯把居住在偏远山里的人称为沟里人。那些地方,也的确是以“沟”来命名的。比如距离塔里亚五十里路的二岔沟,距离七十里的三岔沟,距离一百三十里的雪龙沟。
孙秀莲放下拖把,走到门口,把那双大头鞋拎给男人,说:“穿上吧,刚拖过的地,潮乎乎的。要是弄湿了袜子,穿鞋子就费劲了。”
男人受宠若惊地接过鞋,谢过孙秀莲,将鞋底在裤管儿上蹭了又蹭,这才穿上。鞋干净了,他的裤子却脏了。女人白了一眼男人,嗔怪道:“就知道心疼别人——”
男人赶紧说:“晚上回了雪龙沟,我自己洗还不行吗?”
女人不依不饶地说:“你洗的东西,哪回透亮过?”
男人柔声安抚女人说:“你就当我摔了一跤还不行吗?”
女人叹了口气,不再计较了。她摘掉手套和围巾,把它们塞到男人怀里,然后解开棉袄的盘扣,从里面的暗兜里,取出一张存款单,顺着玻璃幕屏下的半月形小孔,递给营业员。
孙秀莲很羡慕那个女人的叹气,因为那声气叹得很甜蜜,像和着花香的空气。不像她,叹出的气总如深渊中升起的雾,说不出的迷茫。她没猜错,这对男女的确来自沟里,而且是最远的沟。雪龙沟只有五十多户人家,前年才通上电。那一带的宽叶杜鹃漫山遍野的,农民们除了种地,夏秋之际,还采摘杜鹃叶,晒干后,卖给塔里亚的药材公司。药材公司收购这叶子,会转手卖给南方的一家制药厂,用它做治疗气管炎的药。所以雪龙沟的人,没有太穷的。春节前沟里人来塔里亚采办年货时,二叉沟和三叉沟的人,只拣紧要的买;而雪龙沟的人,吃的用的,样样不落。
看起来,女人是当家的。她办理业务时,男人无所事事地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他拉开皮包,把女人的围巾和手套塞进去,然后从中取出一个琥珀色的细长玻璃瓶,十来公分高的样子,旋开盖儿,放到鼻子底下,眯缝着眼,轻轻闻了闻,陶醉地说了句:“不赖”,把瓶盖又拧上。知足地放回去。就在这个瞬间,孙秀莲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芳香,这香气清清爽爽的,亲亲切切的,像无形的小笤帚,扫着她心里的阴霾,让她心底生起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她满怀热望地走过去,急切地问男人:“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男人以为孙秀莲不喜欢瓶子里跑出的香气,怕把它没收了,于是双手挡着皮包,说:“唉,这香水是我造的,看来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他略带埋怨地,指了指窗口前的女人说:“我们家黑妹非说是女人都爱闻它。”
孙秀莲刚要说她也喜欢,被称做“黑妹”的女人,忽然回头吆喝男人:“李贵,快过来帮我看看,是不是我眼花了,咱重新存的钱,到期的数儿,怎么跟以前的不一样了?”黑妹把男人的“贵”字咬得很长,成了“贵儿一”,说不出娇嗔,看来她平素在家里,是被男人宠惯了的,这让孙秀莲又羡又妒。
男人抬脚走了没两步,营业员就对黑妹说:“利息降了,钱数是对的。”
“降利息了?啥时候?”黑妹脸色大变。
“二十六号发布的,二十七号执行,没几天。”营业员遗憾地说:“你们的存单,二十三号就到期了,要是按期来,就不会有损失了。”
“降了多少?”李贵走过来,将下巴搁在窗口的大理石台子上,焦急地问营业员。
“一点零八个百分点。”营业员有些不耐烦地说。看来这样的话,她近几天回答无数次了。
“什么?降了足足一个百分点?”李贵说:“以前降息,不都是零点二七个百分点吗?这回怎么这么狠啊。”
“全球金融危机,知道吗,不光中国,国外的银行也在大幅度降息。”营业员说这话时,使用了扩音器,大约觉得这话是重要的吧。
黑妹听不懂什么是百分点和金融危机,她一脸迷茫地盯着新存单,百无聊赖地,“噗——噗——”地往它身上吹着气,好像她这一吹,数字又会变幻成以前的似的。
“麻烦帮我算一下,我们晚来这三天,损失了多少钱?”李贵又问营业员。
黑妹牢牢记着以前的利息数,她对李贵说:“这个我知道。以前存这些钱,能得一千六百多块利息,现在是一千二百多一点,差四百多块呢!”她把存单轻轻对折了,叹了口气,对李贵说:“都怪你,二十四号那天我说要来的,你非说香水没造好!这下好,少了四百多块,能买多少瓶香水啊。”
黑妹的话,恰好被一个刚走进营业厅的穿卡腰皮衣、披散着一头大波浪卷发的女孩听到,由于她没戴围巾,沾了满头雪,所以进来后雪一化,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焗过油。她扫了一眼黑妹,不无炫耀地接过话茬说:“要是买法国香水,四百多块还不够买一瓶呢。”
“法国——哼,我家李贵在雪龙沟能造那么好的香水,凭什么使法国的?”黑妹瞟了那女孩一眼,一边
把存单往棉袄的暗兜里放,一边鄙夷地说:“才不当那个冤大头呢,有那个钱,我买一角猪肉,上顿排骨炖酸菜,下顿红焖五花肉,吃个够!”
黑妹的话,把营业员逗笑了。由于她的嘴巴仍然对着扩音器,所以她送出来的笑声,有着嗡嗡的回音,仿佛一群人在笑。
“这个金融危机怎么才能过去啊?!”李贵惆怅地叹了口气。
被黑妹抢白了的女孩一撇嘴说:“没看电视吗,把钱从银行取出来,多消费,金融危机过去的就快了。”说着,以身作则似的,把一个朱红的活期存折递给营业员,扭了扭腰,说:“取两千!”
黑妹撇着嘴,说:“俺们家上有老下有小,不攒点钱,万一老人孩子有个病有个灾的,谁管呀?再说了,要是人人都把钱取出来大把大把花了,银行不就空了吗?银行空了,不就跟家里的东西都被小偷给卷走了一样。日子还有个过吗?那不是更危机了吗?”
孙秀莲像一个捕蛇者,手持拖把,满心不快地尾随着女孩高袎靴子踏出的那串蛇形脏脚印,正唉声叹气地一路擦过来,黑妹的话,让她笑得身子发软,连拖把都握不住了。
黑妹对突然降息后损失的那四百多块钱仍然耿耿于怀,她虽然把新开具的存单放好了,也系上了棉袄扣子,但还是絮叨着这事儿:“啊,晚来三天,四百多就没影儿了。平均一天亏一百多块!你说那三天的日子,值这个钱吗?”她见男人不吭气,又嘟囔道:“造香水,哼,李贵,你这香水成了金水了!”
李贵从皮包里把黑妹的手套和围巾掏出来,递给她。面带愠色地说:“黑妹,你有完没完了?全中国就你一个人损失了利息吗?”
“我最恨你动不动就说全中国怎样怎样的,拿别人教训我,唱什么高调呀?!”黑妹的火气上来了:“我早说过,你要是嫌我觉悟低,找个高的去呀——”黑妹红了眼圈,放开大步,率先走了出去。
李贵无奈地叹口气,把羽绒服帽子扣到头上,“黑妹——黑妹——”地呼唤着,追出去了。
孙秀莲本想拉住李贵,问问他那自制的芳香奇异的香水,是怎么造的,能不能匀给她点,可是一看这对夫妻起了纷争,哪还好意思张口,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走了。
黑妹出了信用社,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她哭得不藏不掖的,因为这是在异乡,没什么人认得她,更何况,纷纷扬扬的雪花模糊了人的视线。本来,早晨她和李贵从雪龙沟出发时,高高兴兴的,他们打算把两万块钱续存完后,用这两年得来的一千多块利息,下顿馆子,给爱喝酒的父亲买点五香牛肉和卤猪舌做酒肴,给儿子买个玩具手枪,给母亲买几斤酥软可口的点心,然后再置办一台录音机。雪龙沟自从通电后,很多人家买了录音机,弥补了没有电视的缺憾。那时他们的钱刚进银行半年,不舍得提前支取,而不多的现钱用于日常开销了,所以没买。家里的老人孩子眼馋别人家的录音机,常去人家串门,蹭听的。所以当这笔存款终于瓜熟蒂落,利息脱颖而出时,李贵和黑妹,都没主张买洗衣机,因为家里人个个勤快,茶余饭后就把衣服洗了。而有了录音机,等于在家里搭了一个戏台,想让它什么时候开戏就什么时候。为了买录音机,他们还特意问了家人,都想听什么,好把磁带顺带着买了。儿子说要听童话故事,父亲说要听相声,母亲呢,喜欢黄梅戏。李贵,他衷情的是二人转。而她自己,只想买盘空白磁带。她要录门前树梢上鸟儿的歌唱和树下公鸡啼晨的声音,要录入夜时蟋蟀的叫声和水边的蛙鸣;要录开春时屋檐的滴水声、羊归栏时“咩咩——”的叫声以及猪“欺——欻——”的吃食儿声。在黑妹的心中,这都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当然,她还想录录父亲的咳嗽声和母亲呼唤孙儿的声音,有一天他们不在了,听听声音,总比去坟上哭好啊。此外,她还存了点坏心思,想悄悄录上一段夜里和李贵的欢娱声,等他们岁数大了,动弹不了的时候听。
黑妹迎着风雪,想着李贵这回不是在家里,而是当众奚落了她,哭得愈发凶了。李贵在她身后的呼唤,其实她是听见了的,可她不想回头。她怕一时忍不住,会和他当街打起来。那样,塔里亚人就有热闹瞧了。
李贵在雪龙沟,被人称为“李怪”,因为他做的事情,往往是沟里人不做的。远的不说,就说这个鼠年吧,就有两桩事让黑妹跟着他遭人讥讽。五月份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因为雪龙沟没有募捐点,李贵竟专程奔赴塔里亚。他不顾黑妹的阻拦,从鸡舍里提了四只下蛋鸡。结果他到了设在塔里亚医院的红十字会后,人家说什么也不肯接收,说是捐赠物品不能收活物。李贵没办法,去菜市场卖母鸡,结果被工商局收费的给抓住,说他非法经商,罚了二十块钱。四只鸡,他最终卖掉三只,得到的一百零五块钱全都捐了。晚上他搭着长途车回雪龙沟的路上,还怀抱着一只鸡。他一路睡着,那只鸡呢,也没闲着,把憋了一天的蛋,生在了他温暖的怀抱中,一时成为笑柄。还有,八月初,北京奥运会开幕的前几天,李贵就跟小孩子盼来了年似的,美滋滋的。他挨家挨户地问,谁愿意跟他一起进城看电视直播的开幕式?说是中国人自己办的奥运会。这辈子可能只经历一回,不能去现场看比赛,错过开幕式太可惜了。那正是农忙和采摘杜鹃叶的时节,没有不忙的人家,所以没谁响应他。最终,八月八号那天,只有他一个人去了塔里亚。他背着干粮和水,不舍得住店,用半斤猪头肉和一瓶二锅头,疏通了在种子公司打更的老头,容他在那儿看了开幕式的直播,并睡了小半宿觉。打更的不敢多留他。因为公司经理神经衰弱得厉害,常常五六点钟就起来了。经理起床后遛街,路过传达室的时候,往往喜欢透过窗口往里看上一眼。所以凌晨五点,太阳刚冒红,李贵就被打发出来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巷中穿行,不知不觉,走到城边。因为缺觉,他犯迷糊,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口摆着口黑乎乎的箱子,便一屁股坐上去,想打个盹。其实那是养蜂人刚搬出的蜂箱,他每天早晨都让蜜蜂晒晒太阳的。结果养蜂人搬起第二只蜂箱,还没走出院子,就听家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幸好蜂箱的四柱是用钢筋固定的,所以李贵并没有把它坐烂,不然倾巢而出的蜜蜂,围歼的就不仅仅是他的屁股了。养蜂人不是刁蛮之主,虽说自家的蜜蜂受了惊,折损了一些,但他同情这个自称是沟里来的人,没让他赔偿。结果那天搭长途客车回去的季贵,屁股肿得连裤子都穿不住了。幸好黑妹做的那条花裤衩又肥又大,不然他就得光着屁股了。李贵没法坐下来,只得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客车的机器盖子上,让开车的顾大烟袋和同车的旅客笑了一路。所以,李贵因看奥运会开幕式挨蛰这件事,不光雪龙沟人耻笑他,与他同车的二岔沟和三岔沟的人,把这消息也带回了各自的地方,在沟里传遍了。当黑妹看着穿着一条大花裤衩,猫着腰,撅着屁股。步履蹒跚地跌进家门的丈夫时,气得她一瓢接着一瓢地喝凉水,也浇不灭心中的怒火。她一连多日不和李贵住一个屋,说是不愿意和傻瓜睡在一起。
黑妹在雪龙沟,就算是美人了。因为沟里人看待女人的美,与沟外人的眼光是不一样的。首先,女人要丰腴,瘦骨嶙峋的女人没男人得意,说是一把摸过去都是骨头,会想着往灶坑填,当柴烧了。其次,女人的
脸庞要大,显得富态。其三,女人眼睛不能太小,他们认定那样的女人心眼也小。其四,嘴唇要厚,这样的女人生性敦厚。其五,耳垂最好如满月,又圆又垂,据说这样的女人能让家里仓廪殷实。其六,胯骨要宽,这样的女人好生养。这些被雪龙沟人总结出的女人的优点,黑妹占全了。她唯一的缺憾是,脸过于黑了,而且唇上的汗毛过重。当年惦记黑妹的男人,有好几个。可是黑妹偏偏嫁给了比她小两岁又比她瘦小的李贵。她选李贵,看上的是他的家世和聪明。李贵自幼丧母,他父亲是雪龙沟的民办教师,没有再娶。黑妹虽然勤快,但有个嗜好一贪图懒觉。若家里有个婆婆,她得起早做饭,就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没母亲的李贵。在这点上与黑妹的生活节奏合了拍。再说了,李贵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李贵受的教育自然比别人要全面。小学毕业的黑妹,对比她文化高的男人,怀揣了一份敬意。李贵爱读书,有的人读书读成了呆子,李贵却是读出了智慧,这点雪龙沟人无人不晓。比方说他不是兽医,可牲畜害了什么病,找到他,没有看不明白的。再比如他在自家园田辟出一小块地,自制了一个风向标,竖在那儿,并插秧似的,插了几根温度计,用最简陋的方式,结合观察到的天象,竟然能预测出天气走向。所以,李贵要是在初秋预报今年霜冻来得早,雪龙沟的人就会提前收秋。他的推断很少有失误的时候。像李贵这样的男人,黑妹又怎能不爱呢?黑妹嫁给李贵时,公公还在。黑妹生下孩子后,公公去世了。所以,命运最终让李贵成了上门女婿。黑妹很知足,李贵顾家,孝敬岳父岳母,对她百般体贴,对孩子无比疼爱。她唯一不喜欢的,就是他太爱关心国家大事,并以此奚落黑妹和那些不闻世事的雪龙沟人。在黑妹眼里,一个农民,把自己的小家过好了,就是对国家这个大家的关心。小家都好,大家不也就太平了吗?李贵对她的说法总是嗤之以鼻,说她是井底之蛙。所以大家叫李贵为李怪时,黑妹觉得一点也没冤枉他。李贵信誓旦旦地说,他儿子长大了,他会让他先参军,当几年兵,培养出了男子汉气概,然后再考大学。黑妹都想好了,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她就以死相逼,她不信李贵会不要她的命,他是多么喜欢她黑红的脸庞呀。黑妹本来叫凤美的,结婚后,李贵硬是把她的名字给改了,说她黑得好看,该叫黑妹,于是雪龙沟人也跟着那么叫。打那儿起,李贵用的牙膏,就是“黑妹”牌的了。若是黑妹与李贵闹了小别扭,无论什么时辰,李贵都会往牙刷挤上一点黑妹牙膏,刷啦啦地刷牙。本来事端就像那点雪白的牙膏似的微不足道,可是李贵这么一刷。事态就如牙膏泡沫一样膨胀起来,扩大了,黑妹认为李贵这么做,是报复行为,她会呜呜哭着说:“你这是想把我刷没影儿了,好再娶一个!”李贵那时就会放下牙刷,涎着脸凑到黑妹跟前,大张着嘴,让口腔的清新气息熏着黑妹的脸,然后说:“这么好的黑妹味儿,我哪舍得让她没影儿啊。”黑妹就会破涕为笑。次数多了,黑妹明白了李贵这么做,其实是和解的表现。可是事到临头,当李贵“噗噗——”地往出吐黑妹牌牙膏泡沫时,她照例还是生气,好像不这么冤枉一下李贵,日子就没趣味了。
存款到期的那天,黑妹本来要来塔里亚的。可是李贵那几天正不分昼夜,用杜香油、野玫瑰和融化了的雪水造香水。他说等香水熬成了,顺路带过来,让百货公司卖化妆品的闻闻,若是这香水的脾性对女人的路子,以后他就造香水,申请专利,命名为“黑妹”牌香水,让满城的女人,都洒它。当时黑妹还跟他开玩笑:“女人要是都使这香水,不成了一个味儿了吗?要是男人被蒙上眼睛,还怎么闻出他自己的女人呀?”
黑妹走过了一家洗染店,一家首饰店,两家鞋铺和几家小饭馆。心底有爱的女人,眼泪毕竟是有限的。黑妹痛快地哭了一阵子,再也挤不出泪水了,就有点心疼跟在身后的李贵了,于是放慢了脚步。李贵一看黑妹做出走不动的样子,心领神会地,赶紧追上来。他指着洋洋洒洒的飞雪,说:“都怪你们,迷了我家黑妹的眼睛!”把黑妹的哭,归结到雪花身上了。黑妹怨艾地看了一眼李贵,说:“真是被你气昏了,给我洒点香水,清凉清凉!”李贵赶紧拉开皮包,取出香水瓶,打开,朝黑妹洒香水。那一刻,刚好有个老头牵着条花狗走过,黑妹一躲闪,香水都飞到老人和花狗身上了。老人大概嗅觉不灵敏了,照旧走他的,花狗却是被香气撩拨得昂起头来,翕动着可爱的黑鼻头,兴奋得汪汪直叫。黑妹见状,“扑哧——”一声乐了,说李贵:“这香水不能叫黑妹牌的了,得叫花狗牌的了!”
天虽然没晴,李贵和黑妹的脸却晴了。他们打算先把午饭吃了,再去采买东西。他们进了一家火锅店,见环境不错,价码公道,就选了临窗的一张桌子,坐定了,点了羊肉、血肠、酸菜、冻豆腐和大白菜,还要了一壶烧酒。窗外的雪是白的。铜炉中的炭火是红的,这一红一白,再加上个黑妹,李贵还没喝酒,就被这三色弄得三分醉了。他们碰杯的一瞬,彼此都湿了眼睛。
李贵和黑妹从火锅店出来,怕对方被雪滑倒,彼此搀扶着走。他们准备先买录音机,再买其他的东西。雪本来是无声的。但因为它下得太大了,再加上他们喝了酒,李贵和黑妹,不约而同地说今天的雪花有响声。黑妹说那是银子落地的声音,李贵说那是饺子落水的声音。黑妹说李贵:“就认吃!”李贵说黑妹:“就认钱!”夫妻俩打打闹闹的,走进了鹏发家电城。
也许是雪天的缘故,家电城除了他们,再没别的顾客了。货架上摆着三种牌子的录音机,一种是名牌产品,另两种是杂牌子的。女营业员热情地向他们推荐一种杂牌子的,说是可以打折。黑妹说:“选马要选跑得快的,找男人要找聪明能干的,录音机呢,打折的还不得跑调儿呀,要买就买好动静的!”好动静的,当然是名牌产品了。他们把这个牌子的三种型号的录音机都试听了一遍,发现音色都很清亮,难分仲伯,就把目光放在对外形的选择上了。黑妹喜欢底座镶嵌着嫩绿色金属条的那款,说是看上去像是插着根柳枝,温暖,李贵也相中它了,说是感觉录音机像是别了支笛子,喜庆。他们问过价钱。付了五百二十块,李贵将一台崭新的录音机抱在了怀里。瞧他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就像是当年怀抱着刚出生的儿子。他们即将走出家电城。准备着去音像店买磁带的时候,李贵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脚步,回头对营业员说:“你忘了给我们开发票了。”
营业员问:“你们不是自己家用?能报销?”
黑妹说:“报销啥呀,自己家听。”
营业员说:“那开发票干啥呀?录音机包装盒里有保修卡,购买日期我都给写上了。这种品牌机,要是出了故障,不拿发票都一样保修呢。”
“发票必须开。”李贵执拗地说:“你们不开发票,就是逃税,你们赚了,国家可就亏了。”
营业员说:“发票都用光了。再说了,我是按不开发票的价格卖给你们的,要是开发票,比这要贵好几十块呢。”
黑妹一听营业员这么说,赶紧扯着李贵的袖筒说:“咱开发票又用不着,快走吧!”
“没发票你们就敢经营?这是违法的!”李贵较真了:“是不是你们压根就没有发票呀?”
营业员火了,她将柜台上的圆珠笔抓到手上,用它点着李贵,说:“就你这态度,有发票我也不给你开!”
“你敢不给我开发票,我就去税务局告你们!”李贵说。
“告吧!”营业员冷笑一声,说:“一看你就是沟里人,不知道税务局在哪儿吧?我指给你——出了门往左,一直向前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穿过去,就是税务局了。”
黑妹本以为,李贵只是说气话,谁知他出了家电城,真的要去税务局。雪仍旧下,黑妹站在飞雪中数落着李贵,说他脑子有病,自寻烦恼,真是个李怪。她威胁他,若真去税务局,从此后就不跟他过日子了。李贵负气地说:“你不跟我过,我就跟天过”,抬腿就走。把黑妹气得直想让这场大雪把自己埋了,省得再跟李贵操心。在黑妹眼里,李贵抱着的,不是美妙的录音机,而是一个火力十足的炸药包。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就是爆炸后引起的阵阵白烟。
看着李贵愈来愈模糊的背影,黑妹难过极了。她有些恨他了。这些年因他的怪而受到的奚落和委屈。那一瞬,就像桃花水一样在心中泛滥着。其实家里本来是太平的,是他自己在找不太平。这种不太平,黑妹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有收敛的迹象,谁知却是愈演愈烈。
黑妹满心不快地去了音像店。她买了一盘童话故事,一盘黄梅戏,一盘马三立的相声和一盘空白磁带。李贵想听的二人转,她一赌气,没有买。买完这些东西,她回到街上,心想自己备好了鞍,马要是跑了,鞍有什么用?因为她不能保证这个一根筋的李贵,怀抱的录音机会没有闪失。这么一想,她很后悔让李贵抱走了那个价值五百二十块钱的东西。黑妹正踌躇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她。抬头一看,是顾大烟袋,他正拎着几根猪大肠从肉铺出来。他呲着一口黄牙对黑妹说:“这雪下疯了,看样子今天是停不了了。这路没法走,客车下午就不往回发了。你们得在塔里亚过夜了。”顾大烟袋是雪龙沟最富的人。他承包了塔里亚至二岔沟、三岔沟、雪龙沟的运营线路。当年,他也是相中黑妹的人之一。顾大烟袋见黑妹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以为她心疼住店的钱。就开玩笑说:“要是你家李贵同意,我就把你领亲戚家住一宿,刚好他家闲着一铺炕!”他晃了晃手中的猪大肠,说:“咱溜个肠子,再扒拉个花生米,喝上一瓶高粱烧酒,一起睡在热炕上,咋样?”黑妹孩子似的不识逗,她大声说:“不咋样!”顾大烟袋哈哈大笑着,说:“你那么黑,我也觉得不咋样!”开完玩笑,他又叮嘱着:“要是雪停了,明早八点就发车,你可记住哇,别和你们家李贵在旅店懒被窝!”黑妹咬牙切齿地说:“谁跟他懒被窝!”
顾大烟袋开着的那台中客,有二十八个座位。要是客满了,没地方坐了,他准备了一些小马扎,会让乘客坐在过道上。顾大烟袋与进出城公路管理站的人有交情,所以即便超载了,他们权当没见,照例放行。他淡季时一天跑一趟,旺季时一天两趟。发车时间依照季节和天气的变化,是不固定的。在黑妹的眼里,那辆中客就是个羊圈,顾大烟袋是农场主,而乘客就是羊群。每天早晨,顾大烟袋把羊从雪龙沟、三岔沟、二岔沟收归在圈里,带到塔里亚这个大牧场,让他们尽情地撒完欢儿,晚上再把他们赶回老窝。说实在的,以往黑妹和李贵闹别扭,从来没有想过嫁错郎。但今天,她却想,当年跟了顾大烟袋,是不是口子过得更随心呢?黑妹刚动了这个念头,立刻又把它否定了。因为顾大炯袋肉头肉脑的,只会开车,不过是个挣钱的机器,没趣味;李贵呢,清秀俊朗,灵光闪烁,连香水都造得出来。这么一想,她知道跟李贵的日子是不能不过的,又折回音像店,给他买了盘二人转的磁带。黑妹再次回到街上的时候,开始担忧李贵了。他去税务局,万一不顺利,与人吵起来怎么办?她想女人和女人毕竟好说话,自己不如再去趟家电城,替丈夫给营业员赔个不是,哪怕添点钱,只要能把发票开了,李贵也就不会折腾了。黑妹一旦想好了主意,赶紧行动。雪小了一些,风却大了。北风呜呜叫着,将雪花撕得粉碎。可怜的雪,未等落地就丢魂了。黑妹踩着雪,就有心疼的感觉。
其实黑妹也不喜欢家电城的那个营业员,她说他们是沟里人的时候,那一脸的不屑,让她很反感。可是为了李贵,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求她。营业员一见黑妹进来,冷着脸子问:“告完了?”黑妹说:“有啥好告的,不就是一张发票吗?你看能不能少要个十块八块的,把它给开了?”营业员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拗的人,为了一张没用的发票,非要开!”黑妹低眉顺眼地说:“他就那么个人,就依了他吧,唉。”女营业听见黑妹叹气了,口气和缓了。她低声对黑妹说:“既然不报销,我给你开一张假发票吧,能把你男人糊弄过去不就行吗?”黑妹喜出望外地说:“有假的?太好了!”营业员说:“不瞒你说,谁家的店。不备着两种发票?都用真的,怎么赚钱啊?”黑妹一想能得到一张发票去哄骗李贵,而又不用掏一分钱,赶紧附和营业员:“就是啊。”结果不出五分钟,黑妹就把问题解决了。她把假发票仔细折好,揣在兜里,谢过营业员。去找李贵。临出门时,她怕自己和李贵会走岔了,嘱咐营业员:“他要是回来开发票,你就说让他媳妇给开走了。”营业员满怀同情地说:“知道了。”
黑妹侧着身子走在街上,以削弱迎面而来的北风的侵袭。她想,一会儿找到李贵,他们得先去给儿子买玩具手枪,因为雪天经营儿童用品的店铺,生意不会太好,可能关张得早。至于给母亲的点心和父亲的熟食,今晚也得拿在手上,因为她不知道明早八点以前,点心铺子和卤味店会不会开张。买完东西,估计三点来钟的样子,他们去趟百货公司吧,看看李贵造的香水有没有商家感兴趣。如果从那儿出来时间还早,就随便逛逛。不管怎么的,要把时间耗到六点再去找旅店。因为六点以前,往往还要加收半天的房费。
塔里亚黑妹来了无数次,她对商铺是熟悉的,而对衙门却是陌生的。因为前者与她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衙门在她眼里则是广寒宫,不是自己这种俗人出入的地方。所以不光是税务局她不知道在哪儿,塔里亚的政府机关在哪儿,她也是糊涂的。黑妹一路打听着,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一个穿驼色大衣的女人告诉她,越过马路,看见一座灰楼,就是税务局了。黑妹还没过马路,就隐约闻到了一股香气。雪天中的香气,有点春天的味道,让人觉得亲切。待她走到十字路口的中央,这股香气蓬勃而起,像久别重逢的老友的怀抱,紧紧地将她拥住。黑妹闻出来了,这香气,就是李贵造的香水的气味啊。她在心底埋怨着李贵,一定是他自己不小心,过马路时跌了一跤,把香水给弄洒了。他急什么呀。黑妹低下头,她想看看,是不是香水瓶碎了。结果,她发现了血迹。虽然雪仍然下着,但那摊血迹,还没有完全被掩盖住,看上去像是她在梦中见到的来世的花朵,明艳而又朦胧。黑妹捂住嘴,“啊——”了一声,泪流满面地呼唤:“李贵——你在哪儿——李贵——你可别吓唬我呀——”,往来的行人,见一个女人跌坐在路上,如此哭,大都停下脚步,看看她。不过他们看过后,顶多叹息一声,接着走他们的路了。安慰黑妹的,只有一条狗。那是上午时黑妹和李贵
在街上碰见的花狗,李贵意外喷到它身上的香水,气味还没消散呢。花狗低声呜咽着,伸出舌头,舔拭着黑妹脸上的泪痕。它那粉红的舌头,在风雪中,异常娇艳,就像一簇火焰。牵着它的老头悠长地“唉——”了一声。对黑妹说:“上午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被救护车拉医院去了。他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走路急什么,也不看着点车——”
黑妹跌跌撞撞挪到医院的时候,雪停了。被老天雪藏了一天的太阳,大约还想露露头,所以西边的天际竟然浮现出一抹嫣红。一路上,她踏碎了好几只小孩子们堆砌在街头的雪老鼠。车祸中的遇难者已出了抢救室,被拉到停尸房了。医生领着黑妹去认尸的时候,她有被尿憋急的感觉,老想着逃跑。停尸房的铁门一打开,一股阴冷的气息朝她扑来,黑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由于停尸房没有窗子,医生开了门后,随之将灯打开。黑妹最先看见的,是摆放在停尸床下的一双大头鞋。橘黄的灯影下,它们看上去就像黄昏时停泊在港口的小船,带着股摆脱了风浪的安闲。为尸体蒙白单的人太粗心了,没有把已故者的脚罩住。那双裸露在外的僵硬的脚,穿着黑妹眼熟的灰蓝条的袜子,其中一只还露着大拇脚趾头。那探出来的青白的大拇脚趾头,在黑妹的泪眼中,一闪一闪的。异常明亮,宛如李贵教她认得的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李贵说,离地球最近的是金星,它有的时候是“昏星”,黄昏后出现在西方天空,叫“长庚”;有的时候又是晨星,黎明前出现在东方的天际,称“启明”。黑妹跟着李贵看过无数次“昏星”,晨星却是一次也没见过,因为她太爱睡懒觉了。黑妹想着以后再没机会跟着李贵认启明星了,昏厥过去。
黑妹醒来的时候,天已暗淡得不能再暗淡了。她的病床边站着三个人,一个是穿白大褂的医生。一个是顾大烟袋,还有一个是穿黄棉袄的大胡子男人。顾大烟袋见黑妹醒了,舒了一口气。黑妹有气无力地对顾大烟袋说:“明天早晨,李贵还是得跟我一起回雪龙沟,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啊——”,顾大烟袋说:“放心吧,黑妹,明天这车,就拉你们俩回去。”顾大烟袋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我一听亲戚说税务局门前的十字路口轧死了一个沟里人,就为你担心,从亲戚家跑出来打听。谁知道会是李贵呢!这王八蛋,真是不咋样,他凭什么抛下你啊?要知道有今天,我当年就是跟他拼命,也不能把你交给他啊。”顾大烟袋用手捶着脑袋,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一直垂头丧气站在一旁的大胡子男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顾大烟袋指着那人对黑妹说,这是肇事的卡车司机,刚从交警队录完口供,非要来先看看她。大胡子司机哑着嗓子说:“你家男人有什么急事啊,人行灯还没变绿,他就走,还走得那么快。我发现要出事时,赶紧踩刹车,可是雪天路滑,刹不住哇——”,黑妹哽咽着说:“他就是不想要这个小家了,我恨他哇。这个傻瓜,到死也不会明白。全中国就一个叫黑妹的女人为他哭畦——”。司机说:“我家里不富裕,老的有病,小的还不立事,全靠卡车轮子养活。虽说我不是过错方,但不管怎么的,出了人命,不赔偿你点,心里怪不落忍的。多了没有。一万行吗?”黑妹失神地说:“我要钱有什么用,我要他这个人啊——”,她的话,让在场的男人,都湿了眼睛。
肇事司机说,李贵出事时,把怀抱的一个小纸箱甩了出来,他把它带来了。说完,起身到病房门口,把纸箱抱过来,哆哆嗦嗦地捧给黑妹。黑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取出一台崭新的录音机。它看上去没受什么损伤,只不过她和李贵都钟爱的那道镶嵌在底座的嫩绿色金属条,在事故中意外地脱落了下来。那道绿,看上去像是一条游到了千山之外的春水,带着股永不回头的决绝气势。黑妹想着自己备下的录音磁带。有一种声音她永远无法录了,脑子里竟也跟那盘磁带一样,一片空白,又昏厥过去。
塔里亚小城信用社的勤杂工孙秀莲,一整天都在怀念那股撩人的香水味。傍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经由税务局门前的十字路口时,她竟然与那股香水味儿不期而遇。孙秀莲停下来,惊奇地嗅着那气息。真是奇怪,这股香气能让她心底滋生起清凉。她多么羡慕那个脸孔黑红的女人啊,她的日子,缭绕着的就是这样的气息。虽然那对夫妻是闹着别扭离开信用社的,但孙秀莲相信,他们出了门,很快就会和解的,这从他们进门时亲昵的举止中看得出来。不像她,跟丈夫过了大半辈子了,从来没有被他疼过。不过他对自己也是不疼的,五年前他下岗后,又抽烟,又酗酒,脾气越来越坏,稍不如意,就会对她施以拳脚,而且在性事上百般折磨她。孙秀莲最怵的,就是长夜的降临。她想那个雪龙沟男人对待自己的女人,肯定不会像丈夫这么粗暴。一个男人能调和出那么温和芳香的气息,待他的女人也一定温柔体贴。她想自己若是能和这样的男人过上一夜,也不枉做一回女人。不过她实在不明白。那个男人怎么把香水洒到十字路口了,难道他摔跤了吗?还是他觉得雪花缺乏香气,诚心洒下一些,让南来北往的人,把雪花也当成花朵来赏?
虽然孙秀莲贪恋着那股香水味儿,但她在十字路口,也没敢多流连,因为天色越来越昏暗了。她若晚回家一步,进门的一瞬,迎面飞来的,除了叱骂,还会有一只丈夫掷来的臭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