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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口号的翻译

2009-12-04殷叙彝

探索与争鸣 2009年7期
关键词:纲领工人阶级宣言

内容摘要《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恩格斯在1848年革命前夕撰写并且以德文发表的纲领性著作,后人只能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和他们当时的理论观点来理解、解释和翻译这一经典著作。“无产者”和“工人”这两个概念在《宣言》中是完全同义和交互使用的,因此不必根据1888年英译本把《宣言》结束语中的“无产者”改译为“工人”,更不能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结构和工人阶级构成的新发展为论据,把“工人”改译为“劳动者”。

关 键 词无产者 工人 劳动者 全世界 所有国家

作者殷叙彝,中共中央编译局研究员。(北京:100032)

前些时候听说我的两位同行老朋友——高放和郑异凡为《共产党宣言》的结束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是否需要改译进行争论,还有一些学者参加了争论,相当热闹,对此我也很感兴趣,把有关的文章找来看了,还看了中央编译局副局长俞可平2006年写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还是“全世界劳动者,联合起来!”》一文(发表在《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6年第3期)。在经过一些思考后,也想发表一点意见。

高放认为,我国现在通行的中央编译局翻译的《共产党宣言》的最后一句应当改译为“所有国家的劳动者,联合起来”,郑异凡和俞可平则认为应当维持原来的译文。我是基本上同意郑、俞两位的意见的。也就是说,我认为,“无产者”一词不应改动;而高放关于“全世界”应改为“所有国家”的意见是有道理的,但原译也没有错误,所以不必改动。

我是根据以下两个基本情况而形成自己的看法的。

第一,《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恩格斯在1848年欧洲革命前夕为共产主义者同盟起草的纲领,是当时的历史条件和马克思、恩格斯当时已经形成的理论观点的产物,因此我们也只能根据这一历史背景来理解、解释和翻译这一经典著作。

第二,《共产党宣言》是用德文写作和发表的,后来虽然出现多种其他文字的译本,其中对于个别词句的理解和翻译当然会有差异,但是我们仍旧必须遵循原文。经过恩格斯亲自审定的1888年穆尔英译本尽管对结束语的用词作了一点改动,但是正文中所有的“无产者”一词都未改动,紧接着在1890年出版的德文新版本不仅未随之作出相应的改动,而且恩格斯在他为这个新版写的序言中还特地提到“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个号召[1],因此我们仍旧只能以德文本为根据。当然也可以在中译本加注说明英文本的这一改动。

不仅如此,我认为英译本的结束语“全世界工人,联合起来”与德文原文在意义上完全一致,只是用词不同。这可以根据《共产党宣言》本身对“无产者”的界定来证明。

恩格斯1847年在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纲领草案《共产主义原理》中已经对“无产阶级”下了这样的定义:“无产阶级是完全靠出卖自己的劳动而不是靠某一种资本的利润来获得生活资料的社会阶级”,“无产阶级或无产者阶级是19世纪的劳动阶级”,“无产阶级是由于工业革命而产生的”[2]。《共产党宣言》明确指出,资产阶级产生了运用它所铸造的、置它自身于死地的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在紧接着的一句话中再一次提到“无产阶级即现代工人阶级”[3]。

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中就已经说明无产者和其他劳动阶级的区别:“穷人和劳动阶级一向都有……但是生活在上述条件下的这种穷人,即无产者,并不是一向就有的。”[4]他还举出工业革命前有这些劳动阶级:奴隶、农奴、手工业帮工,工场手工业工人[5]。《共产党宣言》则把手工业者和农民与小工业家、小商人、小食利者等一同划入“以前的中间等级的下层”,认为他们会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降落到无产阶级队伍里来”[6]。认为他们都不是革命的,而是保守的,甚至是反动的,只有从“他们行将转入无产阶级的队伍”这一角度来讲,从他们“离开自己原来的立场,而站到无产阶级的立场”这一角度来讲,他们才是革命的。

在《共产主义原理》和《共产党宣言》中,“无产者”和“工人”这两个概念是交互使用的。无论是根据马克思、恩格斯所作的界定来看,还是从使用这两个词时的上下文来看,二者都是同义的。

我们还可以查一下《共产党宣言》发表以后欧洲的一些社会主义政党的纲领性文件,看看它们是怎样使用这两个词的。

德国社会民主党把拉萨尔的全德工人联合会看成自己的起源。这个组织1863年的章程中使用了“工人等级”一词。拉萨尔在这以前一年发表的《工人纲领》虽然吸收了《共产党宣言》的一些观点,却也是使用“工人等级”一词。后来伯恩施坦批评拉萨尔用词不当,认为他实际上指的是“现代工人阶级”。

一向被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是德国社会民主党起源的德国社会民主工人党即所谓“爱森纳赫派”,在1869年制定的纲领中使用的是“工人阶级”和“工人”。两派合并以后成立的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在1875年《哥达纲领》中仍旧使用“工人阶级”。《爱森纳赫纲领》和《哥达纲领》都指出工人对资产阶级的依附性,即雇佣劳动制度是他们贫困和受奴役的基础或原因。

著名的1891年德国社会民主党《爱尔福特纲领》交替使用无产者、无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等概念,并且指出“资产阶级社会使工人与他的生产资料相分离,并把他变成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同时也认为小资产者和农民是“日益衰落的中间阶层”[7]。

伯恩施坦参加起草的德国社会民主党1921年《格尔利茨纲领》把社民党界定为“城乡劳动人民的党”,要力求团结“一切依靠自己劳动成果为生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者”。纲领在其他地方还泛泛地使用过“劳动人民”和“劳动群众”等词,但是仍旧指出资本主义经济“使广大工人群众与生产资料相分离,变为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同时也认为“大批脑力劳动者、公务员、职员、艺术家、作家、教师、各种自由职业成员”与“中小所有者、工商业主”一样“下降到无产阶级的水平”[8]。

1925年的德国社会民主党《海德堡纲领》基本上回到《爱尔福特纲领》的立场,摒弃了《格尔利茨纲领》关于党的性质的界定,交替使用“无产者”和“工人阶级”概念,指出资本主义“使工人变成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同时也指出职员和各种知识分子在社会化劳动过程中的作用虽然日益加强,但随着他们的人数的增长,他们的利益也日益与“其余工人”的利益趋于一致。

我手头正好有最近出版的《瑞典社会民主主义模式——述评与文献》一书,顺便查一下其中的瑞典社会民主工人党历次纲领,发现它的1897年和1905年的纲领都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社会分成工人和资本家,而小农和手工业者、小商人属于正在消失的较老的中间阶层;还指出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工人阶级也大大增长。1911年和1920年的纲领仍旧指出工人和资本家之间的矛盾是当代社会最显著的特点。这四个纲领都指出,真正的生产者和老的中产阶级中地位下降的成员一起变成“工薪者阶级”,其社会特点是一无所有和随之而来的依赖和压迫。1994年的纲领认为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已使资本主义社会的特点在许多方面受到限制,但是这一特点仍旧以“所有者与无产者之间的沟壑、以资本家和工薪者之间的矛盾等形式存在”。这个纲领也提到,工薪者阶级不仅由于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和人口增长,还由于从中间阶层吸收了成员,因此人数大大增加。这个纲领明确指出:“劳动者仍然是其生产资料的所有者的生产方式并没有消失”,它表现在农业生产、手工业和小工业企业中。①

综上所述,可见这两个党的几个纲领的理论部分都是基本上遵循《共产党宣言》,把无产者与资产者的矛盾看成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指出无产阶级是不占有生产资料,依靠雇佣劳动为生的劳动阶级,强调它的“一无所有”和“依附性”,而把小农和手工业者界定为趋向没落、行将加入无产阶级队伍的“中间阶级”。在这些文件中,无产阶级和无产者与工人阶级和工人这两对术语是完全对应的。瑞典社会民主党纲领中的工薪者阶级也就是工人阶级。

在前引所有德文文献中,“工人阶级”和“工人”的原文都是“Arbeiterklasse”和“Arbeiter”。“Arbeiter”虽然也有(从事某一工作的)工作者或“劳动者“的意义,但是在这里只能译为“工人”,没有歧义。《格尔利茨纲领》中提到“劳动人民”时用的是“arbeitendes Volk”(从事劳动的人民),提到“体力和脑力劳动者”时,“劳动者”一词用的是“Schaffende”,只是在论述资产阶级经济使“广大工人群众”成为无产者时才使用“Arbeiter”。可见纲领的起草者在用词上是十分慎重的。前引《海德堡纲领》中关于职员和知识分子的论述,实际涉及了白领工人,纲领在指出他们的利益与其余工人的利益日趋一致时,“其余工人”一词的原文是 “überige Arbeiterschaft”,其中“Arbeiterschaft”是一个集合名词,指工人整体。这里的“其余工人”实即“工人整体的其余部分”,也就是蓝领工人,即传统的无产者。白领工人虽然在生产过程中所处的地位比蓝领工人高,生活水平也高,但是从他们并不占有生产资料、需要依靠工资生活来讲,仍属于“无产者”,所以恩格斯晚年已用过“脑力劳动无产阶级”这一概念。在所有这些文献里,工人阶级和其他劳动者的本质性区别就是是否占有生产资料。瑞典社会民主党1944年纲领在理论分析上已带有当代社会民主主义观点,但是它特别指出作为生产资料所有者的劳动者即农民和手工业者与工人阶级的区别,可见它也是坚持《共产党宣言》中对无产阶级即现代工人阶级的界定的。此外,德文本中的“Arbeiterklasse”和“Arbeiter”与英文中的“working class”和“working man”或“worker”是完全对应的。

高放做了大量考证工作,说明我国从20世纪初年起直到1998年曾长期习惯于用“劳动者”一词来表示“工人”。我认为,至迟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时候起,在政府和中国共产党的文件、报刊以及学术著作中,“工人”和“劳动者”这两个概念是区分得很清楚的。劳动者不仅指工人,还包括农民、手工业者。中国的工人阶级成为领导阶级,当家作主,已经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无产者了。但是从他们的意识形态和奋斗目标来讲,仍属于无产阶级范畴。因此中国的工人可以自称或被称为无产阶级,决不会引起异议。但是农民和手工业者虽然是劳动者,却不是工人阶级,更谈不上是无产阶级了(雇农和手工工厂的工人除外)。这就是说,我们在概念的使用上已经比以前更加精确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在翻译《共产党宣言》的结束语时,还要抛弃精确的“工人”概念不用,代之以“劳动者”呢?

高放说明了他主张改译的理由,这就是:特别是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从20世纪50~60年代发生的新科技革命和新产业革命以来,工人阶级的状况和结构已发生重大变化,传统的无产者的比例越来越少,各种新型的劳动者越来越多,传统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将越来越多地工人化,从这一情况来看,将“工人”改译为“劳动者”更有利于联合最广大的职工群众。我认为,他所讲的都是事实,只不过这是20世纪50~60年代以来的事实,不是1848年马克思和恩格斯起草《共产党宣言》时的事实。我们完全可以根据这些事实来探讨《共产党宣言》中的某些论断是否已不符合目前的情况,却决不能根据这些事实来解释《共产党宣言》中的概念。在这一方面,我完全同意俞可平的观点:“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研究和评论,必须采取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既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的个别结论当作僵化的教条,来要求现实的万古不变;也不能用变化发展的现实,随心所欲地去解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历史结论。”[9]

高放认为,把结束语中的“全世界”改译为“所有国家”更为“精确”,我基本同意,不过认为不如说是“在字面上更为贴切”。这个词的德文原文是“aller Lnder”(名词复数第二格),就是“所有国家”的意思。但是,原译文中的“全世界”不是从地理上,而是从政治上讲的,所指的正是世界上所有已建立国家的地方,所以与“所有国家”意思完全一样。

在我上面引用的党纲中,《爱森纳赫纲领》指出,劳动的解放不是一个民族任务,而是“包括所有存在现代社会的国家”。《哥达纲领》提到工人运动的国际性。《爱尔福特纲领》指出所有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的利益是相同的,“工人阶级的解放因此是所有文明国家的工人平等参与的事业”。《海德堡纲领》也指出,“无产阶级的解放斗争是所有国家的工人都参加的事业。”[10]这些地方的德文原文都是“aller Lnder”,与结束语完全一样。瑞典社会民主党的1897年、1905年、1911年和1920年纲领在这一方面基本上是采用《爱尔福特纲领》的上述论断。由此可见,《共产党宣言》的这一结束语本来是可以译成“所有国家的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据高放说,目前通行的英、俄、法、日和西班牙文译本都是这样译的,以前的中文译本也有采用这种译法的。那么为什么中央编译局的译本要把这句话译成“全世界”呢?

根据高放在文章中列举的,从上世纪20年代起我国马克思主义文献中使用“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或类似提法的例子,可以看出这句话主要是来自苏联的文献。在相当长时期内,我国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翻译工作受到苏联的影响,这是无庸讳言的,这很可能是中央编译局译文中的最后一句采用现在译法的主要原因。我自己还有一点看法。结束语是向无产者发出的号召,也是一个口号。口号的特点是简练,容易上口。就这一点讲,“全世界”显然比“所有国家”更加适合。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政治活动中常有些约定俗成的用语,包括翻译过来的词,虽然不十分准确或通顺,但一旦广泛地被群众接受,而且大家都知道它们所表达的事物的正确含义,也就不再有人坚决主张修改了。高放在文章中也提到这一情况。既然如此,那么像“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样多年来广泛流传,已为群众熟知,又不存在错误的口号,就更没有必要改动了。

我在中央编译局工作多年,虽然主要从事研究工作,但偶尔也参加经典著作的翻译,而且由于研究工作的需要,曾经翻译不少有关社会主义思想史的著作,因此深知翻译工作的甘苦。意大利有这样一句谚语:“Traduttore—traditore”,意即“翻译者就是背叛者”。这句话虽然说得过分,但恰恰说明了翻译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第二国际的社会党国际局主席王德威尔得曾在这个国际组织的一次代表大会上,不无调侃地引用这句谚语,企图以此来排解因翻译引起的争执。无独有偶,列宁也曾在一篇关于社会党国际局会议的文章中引用这句谚语,来批评蹩脚的翻译会加深不恰当的言语所造成的不良后果。他们还只是涉及欧洲语言之间的互译,而从欧洲语言译成汉语,那就更难,难怪严复老先生要慨叹“一名之立,旬月踟蹰”了。中央编译局是专门从事经典著作翻译的机构,群众有权利要求它拿出尽可能准确的译文,编译局的同志也尽力而为,即使如此,编译局的译文决不可能避免错误,也不可能尽如人意,因此学术界曾多次就一些重要概念的译文对编译局提出批评和进行争论。远的不说,最近几年就有《共产党宣言》是主张“消灭”还是主张“扬弃”私有制的争论(德文的“aufheben”一词兼有这两个含义)。所有这些批评和争论都促使编译局的同志进一步思考和讨论问题,并且在报刊上作出答复。当然,不同的意见仍旧存在,这也是完全正常的。这一次关于《共产党宣言》口号的争论也是这样。据我所知,即将出版的十卷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没有对这句译文作出修改。当然,这不是“最后一言”,也不是“权威”译文。我认为,争论的双方已经相当充分地摆出自己的论据,看样子谁也说服不了谁,因此完全可以采取“各执一词,自行其是,不必求同,尽可存异”的态度。质之高、郑二位方家,不知可否?

注释:

① 上述内容参见高锋、时红编译,中共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瑞典社会民主主义模式——述评与文献》一书。

参考文献:

[1][2][3][4][5][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264、230、278、230、232、280.

[7][8]德国社会民主党纲领汇编.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0-21、33.

[9]俞可平.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还是“全世界劳动者,联合起来!”.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6(3).

[10]德国社会民主党纲领汇编.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9、14、21、41.

编辑秦维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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