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勇气

姬大鹏

“据儿，若你魂去不远，归来与父皇一见吧!”67岁的汉武帝泪眼婆娑地伫立在空荡阴森的思子宫内凄切地呼唤道，英雄老人那颗坚韧的心灵被众叛亲离的绝望感强烈撕扯着。在巫蛊案中失去贤德的皇后卫子夫和恭顺的太子刘据的锥心痛楚，使得雄才大略的刘彻第一次对支持自己奋斗了终生的巨大自信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难道“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海外肃慎、氐羌来服”的少年壮志竟成南柯一梦?难道“百姓和乐、政事宣明、百谷丰登、德润四海”的毕生追求已然走向了它的反面?世界上最强大帝国掌舵者的无助思绪飘向了恍若隔世的童年时代。

那是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所塑造的强悍基因跨越了已塑造帝国肌体却没来得度塑造帝国灵魂的短命秦朝，遗留给西汉帝王们一个必须回答的时代性命题：中国范式如何构建?历史的大转折并不必然沿着人类终极幸福的轨迹曼妙前行，短视和苟且在此以前和将在此以后无数次地演绎出历史结局恰恰游走于人类愿望反面的“墨菲定律”。汉武帝和他的先祖们既站在了公元前2世纪的人类文明大竞赛的起跑线上，也站在了中国发展的十字路口——这将决定千万中国人千万年的福祉!

刘彻最终得以降生帝王之家归功于其外婆臧儿的勇悍刚毅和其母亲王美人的聪慧机警，传奇的入宫经历遗传给刘彻的是来自于社会底层的奋斗精神和自制意识。刘彻在从父系血统中继承了恢宏和刚强的同时，从母系血统中继承了自省与亲和，这使得他在技术层面有一个绝高起点的童年教育中也拥有一个极平民化的价值视角——汉武一朝能成就“功越百王”的巨大功绩，和刘彻与那些出身于社会边缘的卓荦人物的心灵无间密不可分。在巧妙地回答父皇“愿为天子否”的政治问题和姑姑“金屋藏娇”的婚姻问题后，非嫡非长的刘彻被景帝以除去周亚夫、窦婴并得罪窦太后和梁孝王的代价立为太子，9年后景帝的离世使得16岁的刘彻独自站在了历史三峡的入口处!

几十年的文景之治虽然已经积累了大国崛起必需的物质条件，但中国模型的精神和思想构架并未成型。其时代性大课题的三根主脉分别是：思想文化的重新定位、经济发展的模型解析、国家统一潮流的驾驭节奏。肩负巨大的历史责任感登临帝位的刘彻上台伊始就召集贤良会议，他在会议上描绘的帝国蓝图成为2000年已降中国发展的终极战略。凭借新儒学的持正端严和包容百家，董仲舒说服武帝确立了帝国的灵魂。把儒家作为战略思想、用法家作为运营制度、以百家作为有机补充、眼光远远过于同时代所有精英的汉武帝，在确立五经博士的同时仍然大力摺拔各家英才：法家的张汤、赵禹，纵横家的主父偃、徐乐，道家的汲黯、司马迁，杂家的东方朔。其他如：卜式拔于刍牧，弘羊起于贾竖，卫青奋于奴仆，日殚出于降虏……身躯膨胀且魂魄已开始强健的大汉王朝，在武帝的牵引下在各个维度开始向世界一流强国进发。

但从分封制一路走来的中华帝国封国林立、财税遗失。使得中央政权无力提供征战安民、兴修水利、开凿驰道、建设文化的巨大开支。意识到国有经济在集举国之力创办伟业中的重要作用，武帝以盐铁官营、乔迁豪强、平准均输、币制统一和财产税的征收等国策为体量巨大的帝国财政输入了新鲜血液。依靠重新确定的各种经济成分和分配模式实现国富民强的汉武式改革带给了我们超越具体结构的重要启迪。也就此塑造了大汉先民有国才有家的国民性格——至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和“先天下之忧而-比”的高尚情怀仍然荡漾在国民心中，这是中华民族绵延悠久、历经劫难却从不倒下的精神血脉。

面对世界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匈奴的压制性侵扰，决心“教通四海”的汉武大地以其绝大的魄力展开了绝地反击。几次决战后“漠南无王庭”的大好局面奠定了宣帝朝匈奴臣服的基础。通使西域、经营两越、开发西南、平定朝鲜，实行“一国两制”的武帝为后世子孙奠基了一个广袤帝国。在孔雀帝国分裂、塞琉古、托勒密王朝衰落、马其顿和希腊被征服、罗马帝国内乱的世界大格局中，东方的中国所提供的道德力量和发展范式成为全球景仰的标杆。

一生都在冲击人性最高境界的汉武帝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峡谷：对幼子的溺爱与对太子的质疑被以江充为代表的用法深刻的酷吏们敏锐捕捉并利用。巫蛊案的惨痛代价唤醒了正要步入神坛的武帝内心深处的自省意识，随即而下的《轮台诏》使得帝国从穷兵黩武的竞争方式重新回到了修炼内功、培元固本的正确轨道。

有欲望泛滥之行却无国祚中断之灾的汉武大帝以深刻的反省实现了自我祛魅化——这与他处于上升期的人格脱俗化有着同样的高度和意义。有胆略张扬自己的个性是勇敢的，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是强悍的，因为当日标超越能力时，唯有克制欲望的勇气才能帮助我们重建心灵的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