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尤和他的小鸡(外2章)
2009-11-02陈立军
陈立军
四月的风渐渐轻了,阳光也暖和起来。此时的尤尤正在阳光里放他的小鸡。
奶奶拄着拐棍儿远远地看看尤尤,长长地叹了口气,愤愤地自语道:“这年头净是邪事。”
奶奶说的邪事有两件,一是尤尤的妈妈撇下尤尤走了。判决离婚那天,奶奶几乎是横在法庭的门口力主尤尤归妈妈。奶奶反复讲着那句老话:“宁没当官儿的老子,不没叫街(叫花子)的娘。”不能把孩子留给他那个不成人的爸!尤尤归了妈妈,可妈妈却找个借口蒸发得无影无踪了。奶奶站在村口用拐棍擢着地痛心疾首地骂:“真格地邪了,那是亲生骨肉,不是一只小鸡子!”
另一件事更邪,奶奶养的一只小母鸡要抱窝了,奶奶把二十二个蛋放进窝里。一个月后齐刷刷地出了二十二个小鸡。看着一笸箩毛茸茸的小鸡尤尤表现出了久违的开心。可几天后怪事发生了,母鸡开始拼命地啄其中的一只小鸡,小鸡拼命地靠近鸡群,却一次次地被啄出来,只能哀嚎着看着鸡群远去。奶奶满脸的惶惑:“天底咋会有这样的邪事?天爷啊!”
尤尤用小铲挖出一条核桃虫,把它斩成几段喂给小鸡,小鸡拍着翅膀欢叫了几声。
自从尤尤那天踢飞母鸡,救出奄奄一息的小鸡后,小鸡就跟了尤尤。尤尤的爸爸给人开货车,尤尤一年也看不到他几回。家里只有个老眼昏花的奶奶照顾着尤尤。现在小鸡也没妈妈了,尤尤就有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伴儿。
尤尤用油漆桶给小鸡做了个窝,里面垫了厚厚的棉絮,小鸡的吃喝也是尤尤照顾。小鸡渐渐恢复了生机,再也不去追鸡群了,而是围着尤尤的脚丫子转。尤尤也变得开朗起来,再也不用趴着窗台朝远处的公路上愣愣地瞅了,他可以带着小鸡到山坡上晒太阳、捉虫子,追着刚刚破茧的蝴蝶满山地跑。
放羊的吴老二抱着鞭子走过来对尤尤说:“我刚才在公路边的小卖店跟前儿看见你爸的大车了,车上还有个女人,是不是你爸把你妈找回来了?”
尤尤用眼白了一眼吴老二,一声没吭低下头继续挖他的虫子。吴老二拧了一下尤尤的耳朵:“臭小子,你不信?你看,汽车都开到你家门口了。”
尤尤这才抬起头瞥了一眼。一辆大卡车晃着身子停在了奶奶家的门口。车上跳下一个男人,又跳下一个女人。尤尤看出男人是爸爸,女人——女人也好像是妈妈,爸爸说过要把妈妈找回来的,一定是他找到了妈妈,回来看尤尤了!
尤尤一蹦老高,欢跳着从坡上往家里跑。小鸡在后边扑腾着小翅膀紧紧地追着尤尤。尤尤一把抓过小鸡,在小鸡尖尖的嘴上亲了一下:“妈妈回来喽,咱们去找妈妈!”
经过一道土墙,尤尤不想绕过去,他一手捧着小鸡,一手扒上墙头。墙头的土皮松动了,尤尤小小的身体就摔落下来。在落地的一瞬间,尤尤感觉到身下有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垫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哑哑的惨叫!尤尤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惊恐地闭上了眼。
尤尤再次睁开眼时,身下的小鸡早已没了气息,它的身后是一团伴着血水的肠肚……
跟爸爸一起回来的女人却不是妈妈。女人看了看浑身是土哭得鼻涕和涎水都分不开的尤尤,从包里拿出一塑料袋子花花绿绿的东西递到尤尤面前。尤尤没有接,推开东西躲到一边。爸爸朝尤尤喝到:“以后你要管她叫妈妈,不能这么不懂事!”女人皱了皱眉头又把东西递过来。尤尤一把把女人推个跟头:“都是你赶走了我的妈妈,害死了我的小鸡,你还我的小鸡,还我的妈妈!”
女人恼羞成怒,起身抓过包冲出屋子,临走狠狠地给尤尤的爸爸甩下一句话:“你的儿子跟你一样,流氓,浑蛋!”
爸爸没有追女人,一把拖开挡在中间的奶奶,朝尤尤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
尤尤的妈妈回来了,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尤尤失踪的消息的。她和奶奶整整找了尤尤两天,只在尤尤放鸡的山坡上找到一个脸盆大小的坟头。坟前用石头搭的小桌上,摆满了小米和切成小断儿的核桃虫,坟头上插满了白麻纸缠着的孝棒。
奶奶立在风里一声声的哀叹:“一个六岁的小孩了咋能把坟头做得这么周到?是事儿邪,还是人作孽?!”
妈妈一下扑倒在小鸡的坟前:“不是妈妈狠心不要尤尤,谁愿意要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啊!”这些日子,妈妈的心被掏空了,天天都在痛啊!妈妈不能没有尤尤啊……妈妈知道错了,妈妈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受苦受累也要带着尤尤走!尤尤,你在哪儿啊?你告诉妈妈一声……
山坡上没有尤尤的回答,只有风吹过大青石发出的呜呜声。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两只小鸡,相互依偎着、嬉戏着走下山坡,摇摇摆摆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鸡鸣
已经过了早上七点钟,还没见父亲从他的房间走出来。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起得早,今天父亲的反常让我担心他生了病。
我打开父亲房间的门,见父亲正坐在床上朝窗外呆呆地看。
“爸,您不舒服吗?”
父亲摇摇头:“早起总也听不见公鸡打鸣儿,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
我知道,父亲这是想老家了。
国庆放假头天,我陪父亲踏上了回乡的长途气车。父亲很兴奋,小孩子一样扒着车窗一个劲地向外张望。
三个小时后,我们下了车。父亲急切地环顾了一圈后,目光停留在村东的山包上。早年那里葱绿一片,因为是座死火山,底肥厚,山上果树青草繁茂。眼下半个山头已经没有了,几台大型机械正在山包的腹中腾起红色的烟雾。
“这是咱村的浮石矿,发展经济,好事!”我说。
一阵刺激的气味随风飘来,父亲皱起了眉头没有答我的话。
我们烧暖了老屋,刚上炕歇息,村书记和村主任就一起赶来,进屋就嚷:“老书记回来了,咋不事先招呼一声?”
寒暄几句后,村主任便讨好地说:“老书记啊,这些年俺俩谨遵您的嘱托,大力发展经济,咱村现在是家家盖新房,人人挎手机!”
说着,把带来的大包小包拎上炕,“您看,这是咱村生产的无公害食品,这是咱村鸡场的绿色草原鸡,这是咱村造纸厂的高档纸巾,您摸摸,软和着呢!”
父亲接过纸摸了摸,“好啊,又引来造纸厂了?”
主任朝书记递了个眼色,书记也开口了:“老书记啊,咱村的经济发展得这么好,多亏您老当年的招商引资。乡亲们过上好日子,都感激您哪!只是……最近遇到点小麻烦,上头盯得紧,咱村儿最大的财源眼看就要断了,好几百口子人就要……”
父亲脸色沉下来,没正面接书记的话题,而是说:“你们真有心,给我带点山果和大米来。”
书记和主任一脸的尴尬:“好说好说,咱村超市里啥都有!”
父亲固执地说:“我就想吃咱村地里长出来的!”
村书记和主任一时没了话说。
父亲却冲动起来:“一个山包的浮石撑死卖五年,但几代人的果园毁了。一个不达标的造纸厂,更要毁掉全村的水!我知道你们要说啥,造纸厂的事,别说我那个环保局局长的侄儿不答应,就是我也不答应!”
父亲下炕出了院子,留下一句话:“把你们的东西带走!”
父亲一个下午都在外面转,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村南的水塘边发呆。当年这里是一个废弃的沤麻炕。父亲当书记时,带领大家把山泉水引到大坑来养起了鱼。大坑水满,再溢出来流进了村里的稻田。鱼塘水肥,稻子长得极好。遗憾的是,泉水被乡里截住办起了矿泉水厂。如今鱼塘里积满了臭水,应是来自新来的造纸厂,原先的稻田里只种着稀疏的玉米。
我把父亲扶起来,父亲脸上分明有未干的泪痕。
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了,我们却没有听到鸡叫,甚至连狗叫声也没有听到。倒是整夜不断的机器轰鸣让我们感觉还是在城里。
我跟街坊们打听了一下,街坊说现在家家盖了新房都不养鸡了,连狗也不养了。村西有养鸡场,只有那里面才有鸡。
办养鸡场的却是我儿时的伙伴小四。我们说明来意后,小四倒是爽快,跑进鸡舍抱来一只公鸡。这鸡毛色白亮,冠色红艳,喙色纯黄。父亲很喜欢,抱了连说好。小四见状就吞吞吐吐地说:“您老知道,鸡场的公鸡宝贝,能不能给点租借费啥的?”我有些火气:“这就认钱不认人了?小四讪讪地笑着,反正……你们城里人也不缺这点钱!”父亲倒不计较,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了小四。
公鸡来后,父亲跟街坊借了些玉米好生招待。公鸡却不吃,懒懒地卧在窗根下晒太阳。第二天早起,我们却没有听到它打鸣。父亲一脸的惆怅:“天天关在笼子里吃精饲料,传宗接代也不会它亲自忙乎,难道没天性了?”
父亲把拴鸡的绳解开,公鸡也不跑,又卧回到窗根儿下。父亲盯着公鸡看了半天,突然操起扫帚疙瘩朝鸡打去。公鸡挨了几下子,这才仓皇逃窜,惨叫着冲出院子。过了很久,父亲才平静下来,对我说:“再去给鸡场送五十块钱,再宝贝的鸡也卖不到这个价了。”
七号那天,我们一早就踏上了回城的汽车。父亲没有了来时的兴奋,上车便闭目养神。我讲了好多宽慰的话,父亲始终一言不发。
车即将启动时,忽然从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一声鸡鸣,喔——喔——喔!声音不是很大,却清晰明确地震颤了我们的耳膜。父亲激灵一下睁开眼,推开车窗朝外边急切地搜寻。
一只白色的雄鸡正昂首立在田埂,拼尽全力一声声鸣叫。声音嘶哑而苍凉,却又透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原始的渴望。朝阳映红了公鸡的羽毛,也映红了父亲两行混浊的老泪,如血一般。
回家的路有多远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的家乡坝上发生了强烈地震,得知消息我匆忙踏上了回乡的火车。
火车把我甩在距我家三十多公里地的Z县小站,因错过了当日的班车,我看看天色尚早,毅然决定——步行走回去!
原想六十多里地对于我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可是刚走不到五里地,我就为我鲁莽的决定而后悔了。
三九隆冬,坝上的一切都冻僵了。太阳周围环绕着两圈日晕——这是极端寒冷天气才有的现象。当我的嘴角被冻得扯向耳根再也合不拢时,我意识到,如果再坚持下去,就有被冻坏的危险。
我走下公路,来到一个附近的小村,走进村边的一处院落。刚到院子中央,屋里就有一个大妈推开耳窗兴奋地问:“是大军回来了吗?”我说:“我是路过的,想借您这儿暖暖身子。”见是我,大妈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还是把我热情地让进了屋里。
屋里暖烘烘的,泥坯小炉中的炭火着得正旺。地面像是用心冲洗过,显露出红砖的本色。墙壁刚刚粉过,雪白。墙上张贴着新买的年画。显然一派过年的景象。
大妈给我冲了一大杯的红糖水。问:“是从外地回来的吧?”我说是。大妈叹了口气:“在外头的人都提早回来了……”我说:“我是满井镇的,不知道家里咋样了?”
大妈安慰我说:“没大事的,只是北边震得严重。听说刚一地震解放军就赶过去了。”我舒一口气转了话题:“过年还早,大妈好精干啊!”大妈又高兴起来:“是我儿子要回来了!当兵三年了第一次回来,刚才听见门响我还当是他呢!”
大妈说着朝墙上看了看。在花花绿绿的年画旁挂着一个木制的镜框。镜框里镶满了一个小战士的照片,最大的一张是他在汽车驾驶室拍的,正笑得灿烂。
“汽车兵,整天开着汽车呼呼地跑。”大妈很是自豪地说着,随手拿起镜框在前胸上擦拭几下,然后捧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三年了,都不知道长成啥样子了。”
大妈的话又勾起了我对家的惦念,我喝完水就要告别。大妈这才放下镜框把我拽住:“吃点儿饭再走吧,肚里有食儿身上不冷。”我忙推辞,大妈说:“你穿得这么单,会冻坏的,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的。”
饭菜很丰盛,有家乡的黄米炸糕、兔肉和都很少能吃到的鱼。看来大妈是把招待儿子的好吃的用来款待我这个从外面回来的人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妈看出我的矜持,说:“多吃点,一道上肯定是又累又饿了。唉!出门在外也不容易。”顿了顿又伤感地说:“我家大军也像你这么大……”大妈没有把话说完,背过身去用衣襟抹了抹脸。
吃过饭,大妈翻出一件羔羊皮袄和一顶狐皮帽:“这是大军穿过的衣服,你先穿去,咱们这里风头硬,你的衣服抗不住。”我忙说:“千万不能,我穿走了,大军回来穿啥?”我这一问,大妈眼里立刻又闪出泪花:“他不会回来了,大妈都等了一个礼拜了,大妈心里清楚,肯定又跟去年一样,说回来,又没回来……”
我想安慰大妈一下,却找不着合适的话。大妈看看我又笑笑:“其实也没啥,大军当了兵,就是公家的人了,就得守公家的规矩。大妈懂!”
穿戴好后我告别了大妈。刚上公路不久,后面驶来一辆军车,在我身边停下。一个小战士探出头来:“回震区的吗?捎你一段儿!”竟然是本地口音!
上车寒暄几句,我越发觉得旁边这个小战士好面熟。小战士也不时地看看我身上的皮袄,眼神怪怪的。我有意拉话:“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小战士说:“也没准儿,我就是后边那个村的人。”
我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个战士竟是大妈日思夜盼的儿子大军!
我把到大妈家的事跟大军说了一遍,大军眼圈红了:“其实……看见你穿的皮袄我就觉得眼熟。”
原来,大军所在的部队到内蒙拉练,大军原想拉练一结束就回家。可没想地震发生了,部队立即赶赴灾区,大军的行程就搁置了。
大军幽幽地说:“其实我每天都在这条路上运送救灾物资,每天都能看见我家屋顶的炊烟。有时我真想打一把轮儿拐回去看一头,可是这么冷的天,震区那么多人缺吃缺穿没住处,我实在不敢耽搁。”
我沉默了,许久没说出一句话。
大军看我不说话,又换了副笑脸:“其实这没什么,当兵了就要服从命令。等震区的人都能回家了,我再回家也不迟。”到底是大妈的儿子,连说话的口吻都跟大妈一样。
下了车,我只剩下两公里的路程了。我望着远去的军车,暗想:我要到家了,相信大军回家的日子也不会远,有大军这些人的付出,更多人回家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