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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祭

2009-11-02

当代教育 2009年3期
关键词:母亲

卫 华

今天是母亲节,但我却忘了。做一个职业女性兼家庭主妇,我有太多的事要做,一如我的母亲,除了工作,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在丈夫和儿女的身上,哪还顾得及其他?然而我的同事却记得。

“哎呀,今天是母亲节,我要早点回去!”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去给我的老母亲买点礼物,给她们做点好吃的。”

“真的。”其他同事也纷纷附和,开始收拾东西。只有我坐着没动。

“你——”一个同事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母亲去世13年了。我婆婆和继母都不在这里。”我说。

“我们先走了,拜拜!”挥挥手,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

“打个电话吧。”我想,应该拨个电话问候一声“节日快乐!”

电话通了,那头听见了我的祝福,仿佛很高兴的样子,声音里充满了幸福和喜悦,打电话的我也很甜蜜的感觉。可是,我也给我的母亲打过类似的电话,母亲的表现却没有她们的好,母亲在电话里只是很平淡地说:“快乐。”停一停,又说,“你们都好的吧?好好工作,也别太累了。多熬些骨头汤给奎儿吃……”母亲好像还说了好多话,我已不大记得了。那时,我的儿子才一两岁,我也正是初为人母,居家过日子还是新手,每次通话,母亲总要教导我一番,生怕我处理不好家里的一切,啰啰嗦嗦,哪里像婆婆和继母这样善解人意呢?她并不因为儿女记得她的节日而高兴和满足。那时,我曾经因为母亲的平淡而有些失望,可是今天我应该是如愿了,怎么反倒有些失落呢?

母亲节!

我的母亲却已永远地离我而去,我能做的,也许只有心祭了。

1

母亲原本不该是苦命的,但她的命却苦得很。

母亲出生在一个大地主家庭,家有良田数顷,光使唤丫头就是六七个;她的叔父还是当时大定县政府的一个科长,在地方上可以称为望族的;她的父亲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很得乡里乡亲的尊重。红军第一次到毕节,外祖父便悄悄地跟红军走了,外祖父在行军途中得知消息,忧心急虑,加之体力不支,因掉队被抓住后以“通匪”罪枪毙。外祖母带着母亲兄妹不得不沦落为穷人过上了苦日子。十五岁时,勤劳懂事的母亲被外出做生意借宿她家的祖父看中,嫁给了我的父亲。那时我的父亲还在读书。母亲十七岁生下我的大姐,父亲便做了私塾先生,二十一岁生下二姐时,父亲被政府叫去做文秘工作,算是参加了革命。父亲于是东奔西走,除年三十外,都不在家。“干部家属”是很受人羡慕的,可“干部干事去了”,家的担子都压在了母亲的肩上。

“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爹的‘通匪罪是可以平反的。”有一次父亲对母亲说。母亲惶惶地看着父亲:“他大舅老实巴交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你又忙,哪个去找政府呢?”父亲不说话,母亲也就不说话了。但这却如一块石头压在母亲心上,直到八几年我参加工作,母亲还说:“晓得你外公能不能平反啊?”“他去世了,财产化为灰烬了,平反有什么用?”我觉得没必要劳神费力,干脆地说。“可那是名誉。”母亲喃喃着走开了。

为什么我现在仿佛觉得那时她的眼里噙着泪呢?

父亲工作忙,很少回家。母亲上要侍奉老的,下要拉扯小的,农活又重,也不能进城看望父亲。被祖父祖母逼得紧了,她才会探一次亲。不过父亲没时间陪她,她也不过吃几天的大灶后就回去。她常说,我们姐妹六个是观音菩萨怕她寂寞派来陪她的,殊不知她为了我们吃了多少苦头啊。邻里乡亲因为她尽生女孩瞧不起她,家人亲戚因为她尽生女孩冷落她。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沉重的精神压力使我的母亲过早地衰老了,我记得她和我这样的年龄时,已经像六十岁的老太婆。

母亲生在一个富贵的家庭,嫁给一个国家干部,她不该是苦命的,可她童年失父,少年成家,青年持家到六十六岁辞世,艰苦辛劳,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好衣,走得最远的就是毕节城,玩得最开心的就是看电影。没有物质生活,更谈不上精神享受,实在是苦命得很!

2

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因为时代的因素,她的性格也就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她十五岁嫁到我们家。在我们,还是父母膝前乘欢撒娇的年龄,可母亲已经用她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一个家。她每天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扫地、添火、煨好洗脸水,准备好早餐,等待家人起床用过早餐后一起上山干活。

那时,家里除祖父祖母外,父亲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祖母在家做饭。祖父农忙时带着大家干活,农闲时做生意。父亲和叔叔读书,家里的主劳力就是三个娘子军。从地里回来,姑子们或坐或躺都息了下来,她却是锅台灶后,端菜盛饭,洗碗喂猪,忙个不亦乐乎。

父亲的家人是和善的,母亲的表现是优秀的,所以,一家人和睦友好,相亲相爱,从没有婆媳不和,姑嫂争吵的现象。就是邻里,母亲也待他们如家人。所以母亲在寨子里,深得长辈的喜爱和同辈晚辈的尊敬。“嘉霖大伯得了个好儿媳妇。”长辈们说。“找个作军家那样的,又漂亮又贤惠。”同辈要娶媳妇时总以母亲做标准。

母亲是典型的孝媳、贤妻、良母,我从没听母亲抱怨过谁,但以我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的感受来体味,她应该是有许多无奈的吧?

“你家爷爷是最公正的”谈起家人,母亲总说。爸爸在外工作,叔叔先读书后当兵,他们都不在家。有时从山上回来,大家都累得不想动,奶奶鞋尖脚小的,要忙一大家人吃的饭,真不容易。母亲便常去搭一把手,爷爷就吵两个姑姑:“你看你们两个,一回来就晓得自己休息,也不学学作军媳妇。你们累,她不累?起来帮忙!”有时姑姑们会恼母亲,说些小小的气话,爷爷会说:“知足吧!各人掰着指头算算,这家里谁起得早,谁睡得晚?”

后来娶了婶婶,婶婶和叔叔是同学,属于新女性,是生产队的记分员,劳动之余,她总是抱着一本书,哼哼唱唱的,或抱着正在织的毛线衣蹿蹿门。爷爷好像看不惯姑姑们那样,他就在大家都在的时候说:“幺们,大锅饭,大家办,这家里七零八杂的事光靠你家妈和大嫂是做不完的。”

家里的收入都是交爷爷统筹,包括父亲和叔叔的工资。女人都是爱美的,姑姑她们时不时找爷爷:爹,我这样或者那样破了,拿点钱跟给我买点布来补一补或者重新做。母亲是从不主动要的,她常用破布补破衣。“作军媳妇,你也去扯点布添点衣物嘛。”常常是爷爷在拿钱给姑婶的时候,主动把钱给母亲。

我曾经问过母亲:“你得的有她们的多吗?”

“没有。”

“你和爸爸对家的贡献都大,你得的却少,你不生气?”

“大家都帮着带你大姐二姐呢!”母亲很坦然。

“人家得几次你才得一次,其实爷爷奶奶还是有点偏心。”我替母亲不服气。

“爱哭的孩子多得奶吃。我不要他们都想得到给,他们够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要呢?”我想不通。

“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当那样大一个家不容易。”

“你不是因为后家是地主不敢要吧?”我试探。

母亲笑笑,不说话。

其实母亲哪里只是不要?父亲在城里工作,带回来什么,总是先分给家人,有时分到母亲面前时,已经没有了,母亲总是宽容的对父亲说:我以前在家吃过的,或者用过的。这样,父亲也就释怀了。

“你真的吃过用过吗?”我问母亲。

“我才四岁你公公就死了,我们家就被倾了。”她只淡淡地说。

我无话可说。

父亲很难回家一次。他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像过节一样,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尽力招待那些来和父亲摆龙门阵的人。末了,饭饱茶足,众人深夜散去,母亲还要为父亲端来洗脸水,倒去洗脚水。这个习惯,差不多保持到母亲去世。

对家庭的关爱,对家人的体谅,加些许自卑,就构成了我的母亲。

3

母亲的命运和民族、时代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三年自然灾害,年成不好,两个姑姑相继出嫁了。吃不饱饭,乡人要么砸锅卖铁,要么出外逃荒讨饭。

大跃进,伙食是按性别年龄分配的。而事实上,小孩最终吃下肚的,比大人分配到的还要多。许多人活不下去了,脸上没有了血色,身体却像发酵的面团般肿胀起来,用手一按,便凹陷下去。

庄稼是集体的,自己也不能栽种。山上的野菜吃完了,野草也吃完了;树叶吃完了,树皮也吃完了;人们走投无路,只有吃观音土了。隔壁的付家,先是男的死了,接着又死了一个小孩。和所有的人家一样,我们家也分家了。叔叔在部队,婶婶带着堂姐。循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例,爷爷奶奶和婶婶一起过,母亲带着我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单过。

五个人的饭加起来也不过半斤。母亲取回母子五人的饭,把它倒在锅里,加上几倍的水,再把好不容易寻来的野菜草梗之类加进去,熬成稀粥,分给她的孩子们。

有时,爷爷奶奶也把他们的饭分一半给母亲。

母亲的为人很好,有时,食堂的某人会偷偷给母亲一点干包谷面,一点没磨成面的麦子或没打成浆的黄豆之类。母亲把它们带回家,分一些给爷爷他们,然后匀着吃。麦子之类的东西,母亲是舍不得直接吃的。她总是把它们分批埋在家里的一个锅里,让她们发芽,长成苗,最大限度的来充饥。

然而灾难并不因为人的善良、聪明或者弱小就不降临到他的头上。我的三姐终于挺不住饥饿和疾病的折磨夭折了。母亲的痛苦是可以想见的。但就在她更加拼命地呵护她的三个儿女的时候,我的哥哥又被脑膜炎带走了。

“那段时间,妈妈就像傻的一样。”二姐在和我说到这段日子的时候说,“她拼命地劳动,一闲下来就会发呆,我们晚上有时醒来,会听见她的啜泣。”

我曾经和母亲谈到这个话题,其实我担心她不愿提及,但我却想知道,因为我不知道我与姐姐她们为什么会相隔这么多岁。母亲说这段往事的表情,有些像祥林嫂说她的阿毛。

“他平时都不听把,所以那天晚上我把他的尿,他不屙,犟,我就轻轻打了他的屁股一下,他只好哭着屙了。躺在被窝里一会儿,我觉得他有些发抖,我赶忙起来叫你奶奶,他们都起来了。那时不过晚上两三点钟,要到老街上,要走十多里山路。你爷爷叫我们先抠些灶心土澄水给他喝。可是喝了却依然抖,我们都没了主意。到四五点钟时,看着不行了,我们赶忙打着火把,高一脚低一脚地背着他往老街上赶。我们赶到区卫生院的时候,医生还没上班。我只好抱着他在医院门口等,你爷爷他们去请医生。医生赶来,给他打了针,药都还没喂完,他就死了。我现在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他仰着脸无神打气地问我:‘妈,我是不是要死了?妈妈,我不想死。……唉!”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说不下去,我也会被她带得哭起来。

“都怪我,我不硬把他屙尿,也许不会发病;我要是一发现他抖就背他上区卫生院,也许他不会死;我如果把他送到县医院,他也许不会死。”母亲每次最后都是这样说的。我知道这不是母亲的错,父亲不在家,许多事她都得尊重长辈的意见,而那时黑灯瞎火的,又都是山路,要上区医院尚且那么难,上县医院又谈何容易?但我的劝慰是无用的,母亲总是把自责永远地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而失去一双儿女的母亲又患上了十二指肠胃炎,长期的疼痛使她骨瘦如柴。在别人都以为她要死了的情况下被送到县医院,又因无人照料,药物过敏差点送命。要不是医生发现抢救及时,我们家早就没了我们后面的四朵金花了。

“她全身僵硬,口吐白沫,眼睛翻白,吓死人了。”卢阿姨说。

“我只觉得舌头缩短了,说不倒话。”母亲倒不觉得有多紧张,“我死倒不要紧,我就怕她们两姊妹也活不出来。”

珍惜别人,不在乎自己,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从她那儿是不是承袭了一些呢?

4

我的母亲不识多少字,但她能出口成章,熟练地引用“论语”、“增广”和“幼学”等典籍里的诗文。可以说,她的文化素养和对文化的热爱是许多文化人所不及的。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女孩子一般不能进入学校。人们普遍认为:女孩最终是要嫁人的,送女孩读书,就等于把钱丢到水里。可母亲却认定“养儿不读书,如同养头猪”。她说服我的爷爷奶奶:“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干部的姑娘字都认不得一个,人家要笑话的。”我的大姐刚到入学年龄,母亲便把她送入了课堂。学校离我们家有近十里山路,母亲只好让大姐寄居在亲戚家。她总是星期一起早打着电筒把大姐送到学校,星期六再不辞劳苦把大姐接回家来。大姐常回忆母亲初次送她入学的情景:

那天天气很好,凉风习习,田里一片碧绿,稻谷开始灌浆了,地里包谷的红缨也已经变成了酱色。妈妈有时背着我走,有时牵着我的手走。想到自己就要成为一个小学生,我的心里真的好高兴。走到沈家院子的时候,一条缩头狗突然跑出来咬了妈的腿一口。妈妈的小腿裤管被撕掉了一绺,血流了出来,我被吓哭了。寨子里的人都跑来看,他们一面帮着妈妈哄我,一边和妈妈说话,得知妈妈是送我去报名,好多人都进行劝阻。有一个人还说:“才送她读书你就着狗咬!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你还要送她去读书?!”妈妈一边和大家说话,一边用主人家端来的饭捏成团,滚过伤口,照习俗把殷红的饭团丢给了狗,然后用主人家找来的破布缠住伤口后,就又带着我朝学校走去了。……

因为伤口没有很好处理,后来就留下了拳头大的一个黑疤。父亲常常指着这黑疤对我们说:“那是一个光荣的记号呢,它表明你们的妈是一个重视文化学习,有长远眼光,又不重男轻女的人。”但我们感受到的,却只是妈对我们的爱。

“文化大革命”时期,承载文化的书被焚烧,追求、传播文化的人被迫害。有一个叫齐华宣的人,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了我的家乡,住在生产队破漏的“社房”里。由于第一次参加劳动时,他把农民们背粪时用来中途息气的“拐耙”用倒了,误把月牙形的半圆倒置在地上,把背篓顿在了尖细的拐锥向上,农民们便用一种不屑的眼光来看他,还把他说的“接触面积越大,重心越稳”的话作为了闲谈中的笑料。母亲对此却很有自己的看法,她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人家在城里读书做学问,当然不知道拐耙是怎样用的。我们懂用拐耙的人到了城里,还不是拿着烟杆到电灯上去点火。”她常让大姐二姐给齐老先生送去一碗粥或一锅汤。有时姐姐们偷懒不想跑:“你不该自己送去!”母亲却不恼:“幺儿,人家齐爷爷年纪大了,又没有吃过苦,现在落难,在我们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他是有文化的人,你们去,可以学习点东西……”

大姐加入了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十五六岁,正是自以为是,盲目追赶潮流的年龄。她的第一个革命行动,就是带着她的“战友”们到我家“破四旧”。他们把家里的藏书一股脑儿地搬到庭院里,要将这些“封建文化”、“黄色书籍”付之一炬。奶奶移动着她的小脚,拉着这个,却又放跑了那个,急得满脸通红,气都喘不匀了。母亲放工,远远地看见家里烟雾腾腾,以为着火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看见那正被火舌舔舐的书堆,气得不行。她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竹枝,一边扑打着火苗,一边高声吼道:“谁不让开,我打着他不要怪。”红卫兵们被她的气势镇住了,都不敢说话,更别说阻拦了。把火扑灭后,她一边心疼地把书进行着分拣,一边教训我大姐:

“你烧书,你以为你能!”

“这些书是你爸爸从外老祖公和公公家背来的。不是好书,他还背来做什么?”

“你们说这些是坏书,你们读过了吗?就凭看着破旧就是‘黄色书籍了吗?”

母亲的诘问,把“小将们”弄得瞠目结舌,败下了阵去。后来看电影,每当有英雄挺身而出的情节时,我就会想起母亲扑火救书的场面。那也可以用大义凛然,奋不顾身来形容吧?

我的母亲也该是个英雄!她不仅救下了一堆书,还培养了六个有知识文化,又有品德修养的女儿。她对我们进行教育,既能以身作则,又能言传身教;既有引经据典的理论教育,又有循循善诱的闲谈聊天。她嘴里的普通语言,表达的却是哲人的深刻思想。我们姊妹能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稳一步又一步,不能不感谢我的母亲!

5

说到感谢母亲,也许我比我的姐妹们都有话可说。

小时候,我觉得母亲对我特别的好。因为穷,家里只有逢年过节或有客人来,才吃米饭,蒸腊肉。有客人,我们小孩是不能上饭桌的。但在饭前,母亲总会背着别人给我一口饭或一块肉吃,然后打发我们到屋外的竹林里去玩。

我九岁的时候,父亲把我和堂妹带到了城里读书,让奶奶给我们做饭。七十年代,交通还十分不便,我们乡下人要进城,要么就是两三点钟起床,摸黑赶几里山路到街上,六点钟以前抢坐新建社的马拉“轿车”,要么就是八点钟左右到街上后,一直守在公路边,等着路过那里的长途客车上偶尔有站位时把你捎上。而更多的时候,则只能走路。从我家到城里,有大约七十里路。因为是农业户口,我们吃的粮食和蔬菜都必须从家里背来。父亲在城里工作,叔叔在部队服役,爷爷在大跃进时就去世了,可以想见,要把三个人的食物送到城里,是多么的不容易。而担任运输工作的,基本上是我的母亲。每当看到母亲在万家灯火中,拖着疲惫的双腿,背着五六十斤重的背篓,气喘吁吁,满面通红,头发衣背都被汗水浸湿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我总是感觉很幸福,又很难过。

母亲的到来,往往会给我们一些意外的惊喜:一串风干的牛肉;几小砣粑粑;几个新包谷,一些新洋芋;一双手工做的布鞋;一件旧衣服改做的“四季衣”;一束山茶,几朵牡丹……现在想来,一年四季,恐怕只要是母亲喜欢的,拥有的,能想得到的,物质的,精神的,能给我的,她都给了。

八零年参加高考,我以两分之差名落孙山,父亲让我“滚下乡去”。是母亲用温暖的胸怀鼓励了我:“有哪样了不起的?学走路还要跌倒呢,哪个跌倒的人最后不会走路?”“几百个人只取一个,大学就那样好考吗?今年考不起,明年再来就是了。”她不让我去生产队挣工分,要我抓紧时间复习,要我牢牢记住:有志者,事竟成。

八一年我考取师范专科学校,因为是大专,大姐二姐又都是教师,我不想去读。母亲一直没有表态。一天早晨,她抓了一把包谷,把我叫到鸡圈边,让我打开鸡圈门。圈门一开,鸡们蜂拥而出。一些鸡拍打着翅膀向远处跑去,一些鸡低着头在附近觅食,一些则抬着头一直盯着母亲的手。母亲不说话,静静地站着。我知道母亲有话要说,因此没离开,也不说话。母亲突然把手里的包谷撒到地上,鸡们便争先恐后地抢着吃。等跑远的鸡赶来时,地上的包谷已经没有了。母亲看着我,静默了一会儿,说:“你看到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是去读吧。”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就像这群鸡,跑远了的,我撒包谷的时候,它们来不及跑回来。一直盯着我的手的,我要是不撒,它就要饿肚子。只有那些一边自己找食,一边注意着我的鸡,才什么都不误。”我接受了母亲的意见,开学便去学校报了名。我的一个同学,情况和我差不多,他坚持不读。后来连考三年,最终还是进了师专。这样,原本我俩应该是同步的,而最后调资晋级我都要比她提前三年。

大学毕业,有关系的人家都在找后门留城,我父亲只是个一般工作人员,我们家没有后门可开,我因此整天闷闷不乐。母亲开导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分到哪里都是工作,分到哪里都拿工资。你又何必心焦呢?再心焦也留不了城。”想想母亲说得也有道理,我于是坦然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刚好那一年外地大量招聘教师,我们当年的毕业生全部留城,我因此也就有幸留在了城里。

刚参加工作,母亲不断嘱咐我要好好教书,要对得起家长,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以满腔热忱投入了工作。我的工作得到了学校、学生和家长的好评,我获得了县政府的表彰。我有些沾沾自喜了,有时会在同学朋友聚会时自我吹嘘几句。母亲背后批评我“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扬!你的路还长得很。”我于是学会了踏实、低调地做人。

母亲对我们姊妹的婚姻是相当重视的,她要求我们选择男朋友的标准是:不求当官作府,只要门当户对;不要风流倜傥,只需勤劳善良。如果没有相同的生活习惯和处世态度,是不可能和睦相处而又心情愉快的,除非委曲求全!刚成家时,我让父母亲操够了心。好在后来的家庭生活中我们慢慢地适应,逐渐的磨合。现在,母亲的在天之灵可以为我放心了。

感谢母亲,是她生养和教育了我,但对于母亲,我除了感谢,还有着深深的歉疚。

6

歉疚就像一根针,刺着我的心和灵。我常自责,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获得我的心和灵的宽恕。

我们只有姊妹六人,母亲很为她的养老送终担忧。有一次,母亲和我闲谈,委婉表示希望将来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当时只考虑到自己脾气急躁,怕伺候不好母亲,就说:“将来你还是和二姐住吧,她脾气好。我负责你的生活费。”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是怎样想的,但后来她再没提过这个话题。她去世时,我们大的四姊妹都已成家,她在二姐和四妹家都曾一年半载的呆过,而在我家,最长的一次也不过三天,而且还是我公婆外出,丈夫出差的情况下来给我做伴。我偶去看她,她总要留我和她住上一宿。晚上,尤其是冬天,她总把我的脚拥在怀里,为的是用她的体温来温暖我的双脚。母亲啊,你温暖了我的脚,我却寒冷了你的心,我是多么的不孝啊!

我们大了,成的成家,就的就业,母亲该享点福了。可是,由于二姐的善良和我的无知,母亲的晚年很郁闷,甚至可以说有些痛苦。抱养小孩消蚀了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闲言碎语又消磨着她的精神和意志,而莫名病痛更折磨着她的身体和心智。母亲被摧垮了!而母亲生病期间,我竟未能从经济抑或劳力上给与她一些帮助。我孝敬我的公婆,周济我的学生,捐助灾区的难民,施舍路边的乞丐,可是我却要负疚我的母亲一辈子了!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是她的六十五岁生日。不知怎么回事,二姐和四妹都从外地赶了回来,远在北京当兵的外甥也回来了。那是母亲六十几年的生日中最热闹的一次。二姐的一个朋友还为大家录了像。那天,母亲很高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济济一堂的儿孙一一向她敬酒,恭祝她能“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当母亲说她什么都不焦了,只愁棺材还没有着落时,我们竟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话,甚至批评她杞人忧天。可是,这却成为了我们姊妹共同的遗憾:因为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最终还是没能亲眼看到她的棺材。

母亲啊,我们姊妹只希望你能安享晚年,却不曾想你仅六十六岁就撒手人寰。我们纵然买了我们能找得到的最大的棺材来安葬你,那又怎么样?我们永远地失去了你了。无论我们怎样哭泣,无论我们烧多少纸钱,我们都无法唤回你。那一年一度的清明祭扫,成了我们阴阳相隔却渴望阴阳相聚的唯一方式。抚着你坟头的草,抓着你幕前的泥,便仿佛摸着你的手,牵着你的衣;点燃袅袅的香,焚烧叠叠的纸,便似乎为你拉开暗夜里的灯,端去热热的水。坐在你的坟前,我们和你话家常,告知你我们的喜怒哀乐,也渴望分担你的冷暖寒热。可是,母亲,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你感受到了吗?

没有,你肯定没有!要不,你为什么不到我的梦里来,来告诉我你在那边生活如何,天堂有没有卖后悔的药?

母亲啊,你知道吗,歉疚时时刺痛我的心。你把我当作了你的命,我却无知地改变了你的运。我的错,我今生是无法弥补了。我只能祈求你的在天之灵原谅我,宽恕我了。

母亲啊,你那么爱我,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宽恕我。也许,你根本就没有计较过我。事实上,永远不能原谅我,宽恕我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是我的灵!

今天是母亲节,再过二十天,就是母亲十三周年的祭日。我想,我现在,祭日那天,乃至以后,唯一能做的,就是心祭了。唯有心祭,能表达我对母亲的感谢,唯有心祭,能表达我对母亲的歉意,也唯有心祭,能表达我对母亲的思念和爱意。但愿我的心祭,能为神人理解,帮助我的母亲在天国生活得更美丽!

母亲,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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