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朵之棱
2009-11-02徐曼琪
徐曼琪
0
冬天快要来了。
晨起的时候会有大雾,灰蒙蒙的世界像是浸泡在深海里。挺直的电线杆看起来像极了桅杆,我们活在这样一艘巨大的深船中。
迎接着风浪和雨的侵袭。
下午的语文课我依旧昏昏欲睡。老师绘声绘色地讲《(诗经)两首》,我趴在桌上一格一格地数着手表上的刻度。这节课似乎很长很长,一直长到空气都开始沿着窗角凝结成块,一直长到它再也化不开。
一直长到我几乎能看见手表上的指针逆时针倒转了好几光年。
太阳向更南的南方偏过去。那些隐没在地表以下的声音铺天盖地地漫上来,挥散不去的澄清的声音。
“锄——禾——日——当——午。”
那个矮矮胖胖的可爱老师一字一句地拖着常常的尾音,犹如那个季节里不止的蝉鸣。
乖乖地摆在身后的小手以及向阳的笑脸。它们措手不及地消失在摇摇晃晃模糊不清的视野里。只是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见讲台上微微沙哑的声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1
漫长的阳光。
那个目光清澈的孩子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说你辫子散了之后就再没说什么。神情简单自然犹如花开,却比花开来得深刻沉重些。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并不晴朗的晴天。时间沉得像是陷入深海的旧轮船。
很多年后,当我再次看到这张叫不出名字的脸,面对这语焉不详的记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看见她消失在混乱人群里头也不回的样子,想起数年前在灰矮旧楼里短短的小学毕业典礼之后就匆匆走下了楼梯的单薄身影。那映在地上的不清晰的影子犹如摇晃着的雾。
隔着层层叠叠的朦胧的巨大雾霭,我要如何才能辨清头顶上的巨大蓝天,以及漫长的漫长的阳光呢?
2
这几天我总是反反复复地梦见鱼群,色彩斑驳却模糊不清。它们不是在无限长的河流里穿梭,而是涌向某个黑压压的深埋的寂静方向。
若以此作为年华之隐喻——
那么那些带着微弱光亮的气泡,何以穿过巨大的水压,在你身后聚积成灼热耀眼的巨大光线呢?
3
昨天凌晨一场下得辛苦的雨。不断有风从窗缝里溢进来,没有阳光映在玻璃上。池塘水面描上的天空的轮廓,显得更加暗了一些。窗户外边没有一只鸟。
这样的描写,曾出现在上个冬天。彼时那些孩子在布满水汽的玻璃窗上画下的胡乱线条,理所当然地被逐渐上升的气温给抹去,留下一团浅浅的影子。影子伸出的微笑面孔褪成透明,只是某些眼眸的明媚却始终融不进昏暗的深冬。
像是一个由荒芜逐渐繁盛起来的森林,最适宜搁置你质朴笑容的森林。
若仍要固执地以这样陈旧而温暖的方式来诉说——
自习课上谁的反复传阅的纸条。你在做对15道单选之后朝我挥动的胜利手势。
广播操时队伍的最后一个位置。体育课上一大群人以集体散步代替跑步的高度默契。
谁站在楼梯口喊谁的名字。你用左手用力拍我的肩膀。以及也许仅仅是因为下雨而暗下去的天。
那个即使荒芜也有花开的年代,你、你们、我们所共同经历并感受的一切。
而这都是在以前。如此意义上的以前。与这个庞大的世界映衬的也只是如黑压压的大雾一样的影子里的一小块。偶尔闪烁起来的鱼群,旧时光同水波一起荡漾开去,听不到一点儿声响。它们无法清楚地辨出花朵上美丽的辛苦的棱角。
“那么你看到我的小轮船了么?它在哪呢?”
时时梦见深深的漩涡,站在边沿的台阶上总是不小心地踏空。
那个夏天里班主任一遍一遍地提醒,中考来了中考来了。其实彼时的我们都了解,而且比谁都清楚,比谁都在乎。就像谁对我说过的,成败与否,挺过来的都是英雄。我们都会是英雄。
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就在这个闷热的季节里,我开始现实。我们如此轻易地走进了一模一样的生命里。上课专注细心记下每一个知识点,自习课上一个一个地纠正错题,反反复复翻阅铺天盖地的试卷资料,晚上乐此不疲地忙到深夜。不再惶恐不再怀疑。只关心参考答案及所追求的足够辉煌的分数。生活平实而具体。
我们总是缺少幻想。
她问我回不回3班照毕业照,我说一定。我说我要笑着记住你们每一个人笑着的脸,纵使转身后我却忘记了前后左右曾经站着的是谁。
她说你回到3班照毕业照我真的很高兴。我说我也一样。
朝着同一个向阳的方向,笑容同幻想一样僵硬成叠积的云层。
那个声音说,熬吧熬吧,到中考就熬到头了。
那个声音说,加油加油加油。
那个声音说,考完中考我绝对先睡一星期然后起来烧书。
那个声音说。中考了认真吧认真吧认真吧。
那个声音说。明天一定好好考。
那个声音说。下完这场雨之后的阳光一定很可爱。
然后我就坐在中考的考场里,告别了这段路途。铃声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像是谁仓促的咳嗽。
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没有灼眼的阳光,没有很大的风或者雨,没有人或喜或悲地拥抱或者大喊。没有一只鸟。
教学楼上的白色瓷砖又暗了一些。树干旁边日益枯萎的脸。压着裂痕的玻璃。路上陌生人洗了很多遍的衬衣。破旧的车上掉漆的门。人群。脖子上的汗滴。草坪上踏出来的空地。自来水冲过很多遍的脸。隔着厚厚的空气的她的笑容。喉咙里压着的二氧化碳。旧书包。皱了的准考证。脚印。长长的呼吸。
在这里果的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功课而极少在意的周围的一切,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细致认真地映在了我的瞳孔里。
那些从树叶间隙里涌出来的颜色似乎在竭尽全力去抹掉些什么。
而今回想起这些,亦觉得恍然如昨。纵使很多故事我已无法完整记起。但无论多少个年载跨越过去,抬起头看见的始终是那个季节里棱角分明的天空的轮廓。
甚至那场下得辛苦的雨。
漫长的雾和阳光。
由荒芜逐渐繁盛起来的森林。最适宜搁置你质朴笑容的森林。
4
一直要穿过多少扇紧闭的大门,亮起在你身后的光线才足以逃出这个硕大得近乎虚幻的迷宫?
手表弄丢后会难过得一下午说不出话来。在人群里会情不自禁想要握紧你的手。醒来的时候仍旧会告诉自己,新的一天。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
你不会知道我会有多么欣喜地发现自己玩超级玛丽的时候仍可以激动得像个幼童。
你不会知道昨天夜里我爬起来在黎明之前写了很多很多的信。你好吗?我很好。
你不会知道我梦里的鱼群、漩涡或者台阶。
你更不会知道下午的语文课上我的手表上的玻璃映着多么漫长的耀眼阳光。
5
那些带着微弱光亮的气泡,何以穿过巨大的水压,却终究看不见在你身后聚积成的灼热耀眼的巨大光线呢?
那么。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请照顾好我的花——荒朵之棱。
(责任编辑萧泊零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