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

胡姚雨

我看到人去楼空的高三教室，那些凌乱的桌椅和满地铺陈的废纸。甚至留在桌上厚厚一叠无人问津的教科书，心里空旷如同深夜的广场毫无预兆地降临了一场大雪。我想他们就这么走了吗?所有在考前剧烈喘息着的数字公式在此刻如同嘱咐完孩子而终于得以陷入沉沉睡眠的老者，在夕阳的余光里默默隐去了它们曾经张扬的棱角和线条。仿佛真的就看到了虚空，大家从考场出来后肆意宣泄的场景，这一场快意与痛苦并存的拉力赛，终于落下帷幕，时光的脚步之后，竟也只能留下深浅不一的疲惫而已。

我们还算高二。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依时回到学校。彼时正好下过雨，校园内空气清澈如洗，一切事物绽露出脱离春之哺喂以后更加上扬的生长势头。六月初的校园随着潜意识里认识到高三的离去而就此轻盈起来。像是卸下了一大批乘客的飞机，原本应当拥挤的空间被拉伸出寂寞的距离。

被同样拉伸的是不是还有成长的焦躁与疼痛?

在高考之前放温书假的那几天里，整理了高一时期的所有课本，那些在高二初选择理科之后便弃之不用的历史、地理依然成为漫漶在记忆深处的说书人，面容模糊地讲述着那些地质构造变迁的年代和中国同样不可忘却的战火纷飞的岁月。翻开来感到莫名的伤感，那些被重点标记符号狠狠圈出来的内容如同初识一样映入眼中，曾经打磨得无比圆润的记忆琥珀就这样在不经意的时候重新归于粗糙的尘土。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如果说曾用力希望握紧的记忆只能如同指间沙般在不可捉摸的瞬间迅速流走，那么那些深刻留存在脑海中的意象又算怎么回事——

高一的时候，开始了从未经历的住宿生活，是上铺的同学帮着把我的蚊帐完整挂起：

军训的炎热天气，是一个调皮的男生往我脸上刮了用来恶作剧的防晒油，而后我一直记得那个只被阳光轻微灼伤的下午；

寒冷四溢的夜晚，在冰冷的卫生间门口，碰到了特意留下来未用的半瓶热水……

如果这些回忆细碎到经不起时光的叩问，也就无所谓保留不保留的价值。从书页里“呼”地掉出那张两年前夏天合拍的军训纪念照，这群当初并未熟识而各自释放着表情的面孔在那个阳光盎然的清晨。见证了一个共同的时刻。回忆之外的人和事竟能走得如此迅疾而不可知。在初中的那会儿，我和华南还整日抱着一些伤春悲秋的诗做自以为是的梦，在各自做下所要报考的学校的决定后，我们以无言掩饰了注定的离别。华南说到了新地方。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信着这句话，却信不过时光，时光带不走三年前的这句话，却可以轻易带走三年前记忆深处说这句话的你。

在寒假里因为补课，错过了一场在KTV举行的同学会。很久以后终于觉得这是一个再无从弥补的遗憾。那些在黑暗的只闪烁着电视画面的包厢内回荡的歌声，终究还是消失到了岁月深处动荡不安的空气里。在电话里告诉朋友：“那回没见到你们大家，但还是很想念你们。”挂下电话心里一阵失落，本该无拘无束相处的一群，却要靠说这般显得造作的话来维持分离后的联系吗?自己亦感到难忍与苦涩。

想起曾经很多个在寝室床上彻夜难眠的夜晚，室友均匀持续的鼾声宣告着夜晚的深重与安宁。那是一段缺失着温暖的日子。无处倾诉，自以为是地想念。所有精神上混乱的影像接踵而至。可是亲爱的L，还好我遇见了你。在那个没有嘈杂之声的夜晚我把长时间以来郁积心中的事情呕吐一样吐到你面前，像得了暴食症的家伙，非要把这垃圾一般的食物统统倒出来才能痊愈。我借了你的手电看书，因为光度太强而被值夜的老师抓到，第二天被班主任训了一通；我们一起冲冷水澡的时候你脚底一滑摔在了地上，尖利的瓷砖缘割破你的皮肤，你的血把我用来给你止血的毛巾染得通红。你记不记得我们彼此冷战的那几个夜晚，和其他室友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谈笑，谁也没有要主动讲话的意思，在我深夜从卫生间看完书出来的时候，摸到你瓶子里剩下的半瓶未用的热水，我想我们是多么需要理解和被原谅。

我亲爱的L。

隔壁高三毕业的同学把他不用了的书送给了我。上面是期末阶段所做的密密麻麻的笔记，现在仿佛归零一样到我这里，开始又一次相同的循环。这个暑假注定要在炎热中度过。高一和高二尽皆离去的学校空旷如同寂寞的停车场，连夜间回寝室的路也变得疏松宽敞。

往日里被堵得水泄不通的食堂小径，栀子花的香气开始悠闲地钻入鼻孔而不是被野蛮地磨碎在拥挤的衣服与衣服之间。在这段补课的日子里大家都很清楚，如同预支高三这一年的学习时光。在把时间前移的前提下，每个人都已经感到时光倾斜的重量，选择在一个普通的下午，进行了往日里寝室的搬迁。搬迁来的突然，收拾整理如同逃荒的弱小灾民。我看到之前和高三教室内相同的一幕。卷走铺盖后的棕灰色床板上扔满了被残蚀得腐烂生黄的旧报纸，储物柜的门就这样大敞着如同失了声的嘴巴，这亦算做一种无声的挽留吗?

而我后来看到的高三教室，里面已然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所有废物被统一收回，椅子反扣上桌整齐竖立。它们开始了一个三年的迎接、陪伴和送别。这幢寝室，是不是也将这样?重新归于寂静，不诉离殇?这些沉默着陪伴我走过三年岁月的伙伴，始终如一地吞吐来人与去者的回忆与味道。它们是无言的关怀者，是这段时光隐喻在深处的一份告慰。

再见。

我知道，你已经给了我这一段最好的时光，那么，将来的时光，也定当如此。

(责任编辑草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