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女性视界中的东方田园

关键词：父权制“统治逻辑” 父权文化发展观 人性的戕害 颠覆与重建 乾坤、五行与谋篇布局

摘 要：生态女性主义是当代生态主义和女性主义联产的宁馨儿，旨在反抗对女性和自然进行控制和统治的父权制世界观。小说《湖光山色》揭示了当前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女性、自然与传统的父权制和商业拜金主义之间的严重对立和被压迫、被损害的共同遭际。对父权文化的最终消解，对不甘于沉默与受伤的时代新女性的礼赞——都充分体现了作家独具东方色彩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

伴随着生态女性主义思想的广泛传播,其相关的文学创作不仅在西方取得了相应的、令人瞩目的实绩,而且在我国不同的作家那里也被有意识地探索与践行着,这其中,结出的最大硕果无疑就是周大新的小说《湖光山色》了。

《湖光山色》在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上的一举折桂被普遍认为是实至名归。文本采取了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以日常生活中的杯水风波生发故事情节,讲述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现代农村寓言:因家庭变故结束打工生活回到家乡楚王庄的女主人公暖暖,通过与象征着传统父权文化代表的詹石磴、旷开田、薛传薪等人的反复较量,最后成功地带领村民通过发展旅游业走上了共同致富的道路。

文本在渐次打开一幅优美诗意的东方田园画轴的同时,也传达了作者对传统父权制的统治逻辑、发展逻辑的诘责,对它所导致的人性畸变、生态破坏等后果的人文反思,以及对以关怀、爱、互惠为核心的生态发展观的肯定。

一、父权制的“统治逻辑”

上世纪70年代,法国女性作家弗朗索瓦·德·埃奥本在《女权主义·毁灭》一文中,首先提出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m)的概念:它是由生态观点和女性观点共同构成的,所探究的是传统的父权制文化里蕴含着的对女性的统治和对自然的统治及二者的内在对应关系。

瓦伦·卡伦指出,男性对妇女(和自然界)的统治根植于传统父权制的“概念框架”(conceptual structure)中:A.女人等同于自然界和物质领域,男人等同于人类的精神领域(二元思维方式);B.与自然界和物质领域等同的群体是低等的,与人类和精神领域等同的群体是优越的(价值等级观念);C.所以女人较之男人是低等的,男人优于女人(尊卑观念);D.对于X和Y来说,如果X优越于Y,那么Y就应该从属于X(统治逻辑);E.所以女人从属于男人,男人应该统治女人(强权观念)。①

显然,“统治逻辑”的运用,使父权制世界观里的尊卑观念演进为强权观念,使人们对两类群体之间存在的差别的认识具有了压迫性。这种传统的父权制的压迫性及其导致的种种恶果在《湖光山色》中是由文本成功塑造的两代父权形象得以彰显的。

詹石磴是“楚王庄”的前任村主任,俨然也是作者塑造的第一个父权代表的典型。詹家大院里那能俯瞰全村的二楼晒台可以视为其无上权威的外在象征:他自家山上地里的活都是村里巴结他的年轻人帮他干的,青葱嫂、惠玉等女性都曾受过他的欺负……凭借手中的权力他在楚王庄为所欲为。正基于此,暖暖对其弟弟的拒婚才被他视为对自己权威的最大挑衅。恼羞成怒的詹很快就开始了对暖暖一家的“复仇”计划:他先以要让开田坐牢(因假农药事件)为要挟占有了暖暖的肉体。后来又在宅基地的审批、楚地居的查封等事件上大做文章,多次对暖暖一家进行几乎使其陷入绝境的打击报复。对詹的刻画让人们看到了父权制“统治逻辑”的丑恶积习。

传统父权文化的专制、骄纵、奢靡与放任在旷开田的身上,更是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作为一个乡村中国的青年农民形象,在小说的一开始,旷开田是以一个朴实厚道的普通劳动者的身份出现在文本中的,他把暖暖看成自家的恩人,对她的话圣旨般地言听计从,并且发自内心地爱着她。但当暖暖联合村民将他选上村主任之后,权力的魔力使他与先前的自己判若两人:由最初的学吸烟、吃请酒,到强制规定捐款数目大小、用公款买摩托车,再到与悠悠等其他女性之间乱搞男女关系、勾结薛传薪进行非法敛财……父权自身的腐蚀性使旷开田这个楚王庄中的新“王”一步步蜕变,一步步堕落,终于落得个被绳之以法的可耻下场。

文本又通过退休研究员谭文博的视角,对两千多年前的那个骄奢淫逸的楚王赀的戏剧性、隐喻性地聚光一照,更让这种针对父权“统治逻辑”的讽刺具有了一种超越时空的穿透性。在楚王庄,旷开田取代詹石磴只是父权文化内部的循规蹈矩的更迭和轮回,如果缺乏进一步的精神启蒙,任何后继者都照样会变成下一个詹石磴和旷开田的。

二、父权文化的发展观

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以人类为中心的生态观是导致目前全球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而“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 的本质是“男性中心主义”(androcentrism)。②

由于生理构成上的原因,男性因为并不明了自己的生殖功能而常常感到焦虑空虚。于是,存在的死亡感就构成了父权文化的根基,在这种文化的驱赶下,男性贪婪地追求对物质的占有,把发展建立在无节制地破坏和掠夺的基础上(Rosemary Radford Ru2ether的《新女人P新地球》)。这种旧有的观念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生态危机。但积重难返的现实又使这种传统父权文化发展观一时很难改变其自身的巨大惯性和矢量方向。

作为来自城市、深谙商品经济的“潜规则”和操作伦理的代言人,小说的另一父权形象薛传薪在粉墨登场之初曾以楚王庄的拯救者、“庄父”的身份自居。但当后来暖暖坚决反对他(因扩建赏心苑)占用民房和耕地时,这个恼羞成怒的所谓“庄父”就毫不犹豫地撕下他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其占领者的狰狞面目来。他“辩解”道:“我告诉你,古今中外的拯救者一向都是手拿武器的,拯救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占领,你们要想被拯救就要接受我的占领!当然,我的武器不是枪炮,是人民币,是资本!”

薛传薪与旷开田的结合表面上是资本与权力的结合,但究其实质,乃是父权文化中的发展逻辑和统治逻辑内在规定性的互为表里的统一。这种结合表现为旷、薛的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为拓展客源不惜从城里招揽按摩女开展性服务;为扩建赏心苑强行扒掉九鼎和青葱嫂等乡亲的民房、毁坏楚王庄村民祖祖辈辈用来耕种稼穑的良田。这种为牟暴利,不择手段的行径给楚王庄带来了巨大灾难:雪花等村里姑娘被金钱所诱而甘愿卖春、麻老四等人接二连三地从按摩小姐那里感染了性病、萝萝因接客时意外受孕而被逼投湖自尽(后被救)……传统的父权制发展观带来的负面效应像瘟疫一样在肆意蔓延着,昔日淳朴敦厚的楚王庄村民陷入了走出物质贫穷以后更为严重的精神炼狱之中。

事实上,薛传薪带给楚王庄的只是一个外表光鲜的潘多拉魔盒——在闪耀着的财富之光的掩映下,里面装满了邪恶、污染、堕落和精神失范。著名的批评家孟繁华先生认为:《湖光山色》中的关于“田园风光”的理念是以生态哲学为基础的。倘若我们把生态哲学的意义仅仅停留在物质层面,也许可以解决土地荒弃、生态破坏的问题,但精神的堕落会继续下去。因此生态哲学应该关涉到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我们不仅要保持大自然的生态平衡,也要保持精神世界的生态平衡。“他(薛传薪)拯救了贫困,却又制造了邪恶,比较而言,邪恶比贫困更加可怕,因为物质与精神的矛盾远比城乡矛盾更为本质。”③

在对父权制的统治逻辑和发展观作出了质疑和否定之后,小说进一步——可以说是触目惊心地——挖掘了传统的“父权文化”对人性的异化、戕害、扭曲和摧残。在此方面,多处的细节描写尤其值得深思:如暖暖买上黄裱和供物在凌岩寺为开田求官时天心师父道出的警示性的禅语;谭文博对父权权力自身固有的最能让常人忘乎所以的魔性的透视分析;从村主任宝座上下来之后、因失去父权权威而快速走向衰老的詹石磴;旷开田对楚王赀角色的下意识地深深陶醉和戏里戏外的霸道跋扈、其与昔日的恩人青葱嫂和九鼎等乡亲的反目成仇和利用无辜少女润润对其父詹石磴的变态报复等等;无不淋漓尽致地控诉了父权文化全部的荒谬性和丑陋处。

三、两种模式的颠覆与重建

显然,文本对传统父权文化的颠覆是从两个维度进行的。其一表现为女主人公暖暖在男权社会的双重魔影下的觉醒与反叛;其二则表现为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旧有的阴阳五行观念的反动和拆解。

针对当代全球性的、由既往父权文化发展观所造成的生态危机,生态女性主义者坚信,目前迫切需要倡导一种崭新的生态发展观。这种生态观肯定世界的各种有机体、个人、社会都彼此平等地在同一个生态关系网上生存。基于此,应将爱护、关怀、友谊、平等及可持续性等价值置于优先地位。以协同取代冲突,以爱护取代权利和责任的道德领域。④

斯普瑞特奈克说过:“大地和子宫都依循宇宙的节奏”⑤,由于妇女和自然界在创造生命方面有本原的联系,妇女孕育生命哺养后代的性别角色使她们与养育万物的大自然有特殊亲近的关系。因此她们也更容易地接受和践行这种新型的生态发展观。⑥

与詹、旷、薛的行径对比,像是行驶在父权文化之外另一条轨道上的列车——暖暖因为把握住了这种区别于男权发展逻辑的、以爱护伦理学(ethics of care)为基础的生态发展观故而得以步步成功。在小说的结尾,旷、薛两人的被抓和楚国一条街的开业意味着生态女性主义把两代父权都最终送进了坟墓。

比及欧美的生态女性主义的文本创作,周大新的《湖光山色》无疑又凝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厚底蕴,这集中体现在作者谋篇布局时对旧有的阴阳五行因循观念那巧妙的反动和拆解上。

“五行”一辞,最早出现在《尚书》的《甘誓》与《洪范》中。在《甘誓》中是指“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洪范》中则指出“鲧矱洪水,汩陈其五行……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五行”被视为构成宇宙的五种基本元素,它们既相互依存——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又相互排斥——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构成相生相胜的序列。⑦

可见,“五行”原本指自然事物本身的五种构成要素或固有的一种规则而持续的运动,并不存在什么等级的观念。但当历史的车轮驶进了男权社会以后,“五行”观便被人为地赋予了以代表父权的“土”为中心的强烈的等级色彩。“土”代表了“五行”中的中和之性,具有了中和金、木、水、火的功能。在父权的概念范畴里它则意味着至高无上的父权——皇权,以区别于青(木)、红(火)、白(金)、黑(水)的黄色作为自身的代表颜色(亦为帝王的专用色彩);天子之下按五行观念严格地划分了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五个等级;在地理空间上,五行各自分布的图示如下:

北(狄)

壬癸

水

西(戎)庚辛 金 戊己 土 木 甲乙 东(夷)

火

丙丁

南(蛮)

由上图可知,“土”区别于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的坐落方位而处于赤县九州的中心位置,而“尚中” 的观念在进入男权文化后一直都表现得极为突出。地中是大地之中,是“天地之所合”、“阴阳之所合”, “尚中”也是阴阳思想被打上深深的父权烙印的实证和表现。⑧

就文本而言,金、木、水、土、火在文本中的各自寓意是明显的:金,可以理解为拜金主义的金钱的象征;木,可以理解为薛传薪之“薪”的寓意;水,无疑可以理解成对暖暖写照;火,则是指血脉相传着的楚王庄的楚文化(文中曾提到:楚人自认是日神的后裔,火红乃是楚人祖先的图腾颜色)。而土的意象则必然诠释成旷开田和詹石磴所代表的父权专制(“田、石”均是以“土”为元素构成的)。

同样明晰的是,小说以乾卷和坤卷作为前后两个不同的载体分步完成了对以詹石磴和旷、薛为代表的两代父权统治的葬礼仪式。

这样,作者就通过对文本整体的“乾坤”系统和起源于水又终止于水的“水-土-木-金-火-水”圆形顺序结构的精心建构——不仅成功地颠覆了传统的,以“土”为中心、“水”为边缘的父权制五行观,圆满地完成了他的正本清源、重整乾坤心愿,也还原了乾坤和阴阳五行观的天人合一、和谐平衡的古老文化寓意。

结语

综上所述,周大新在整部小说中宣扬了自己的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抨击了父权制统治的野蛮性和破坏性。通过对独具东方神韵的生态新女性暖暖的成功塑造,不仅消解了传统男权文化关于女性意义(弱者与附属)的解释、界定与命名,并最终否定了父权制的权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多元、共赢、和谐、可持续的生态女性主义发展观的崭新思路。

(责任编辑:范晶晶)

作者简介:姬志海,宁夏大学硕士研究生,现当代文学研究方向。

①⑥关春玲.西方生态女权主义研究综述[J].国外社会科学,1996,(2).

②王苹.到灯塔去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7,(1).

③ 孟繁华.乡村中国的艰难蜕变[N].文艺报,2006-5-18.

④ 玛丽亚·狄巴蒂斯塔.到灯塔去——弗·伍尔夫的“冬天的故事”[A].翟世镜.伍尔夫研究[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400.

⑤ 查伦·斯普瑞特奈克.生态女性主义哲学中的彻底的非二元论[A].法尔克等.冲突与解构:当代西方学术叙语[C].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63.

⑦⑧许大海.“日神”精神和“阴阳五行说”[J].理论学刊,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