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海子
2009-10-13陈超
陈 超
海子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记得当年四月初我最早是从北京诗友的长途电话中得知此消息的。在随后一篇文章中我漫不经意地写过这样一句话:“在海子留下的诗歌中,他会被继起的诗人所包围,海子是会不朽的,他的诗歌会以不同的方式——包括憎恨的方式——得以长存。”其实当时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的话的真义所在。的确,有时是你在说话,有时是“话在说你”。后者像是未曾现身的“未来内在的你”在说话。
前不久,当我走进太行山褶皱里一所中学,我听到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琅琅的诵诗声。海子的诗歌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已近十年。现在,海子已成为继朦胧诗之后当代最有影响的一位诗人(不是“之一”),他的诗作得到了精英知识分子与大众的一致认可,甚至跨出文学领域,他成为人文知识分子们“回忆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的一只精神屋宇尖顶上的“风信鸡”。无论是出于对现实焦虑的曲折的宣泄,还是精神文化意义上的怀旧,海子都成为非常重要的精神镜像或参照。海子在不到五年的创作时间内,创作了二百余首高质量的抒情短诗,以及诗歌巨制《太阳·七部书》,他主要是凭借其诗的精神重力和艺术质量,震撼当时、伸延到当下也将伸延到未来的。当时我听到不少人(特别是诗人)认为,是“诗人之死”使其诗得以广泛传播,这么说在当时有一些道理,因为谁也无法超越时间。但是谁现在依然要这么说,就需要有足够的盲视来确保自己永远在精神和审美敏识力上蒙昧无察了。
海子的诗歌:反思现代性
海子诗歌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一,是大量抒情短诗,以农耕文化的衰亡,来隐喻“精神家园”的丧失,并写出一个大地之子对千百年来生存真正根基的感念和缅怀。但是,语境中的明澈与幽暗,称颂与哀伤,“神恩普照”与“天地不仁”,充实与陡然袭来的空虚……如此等等,彼此纠葛的意向扭结一体,使它们截然区别于那些简单的“农耕庆典诗歌”,获具了更纵深的背景。其二,是“现代史诗”类型,即诗歌长卷《太阳·七部书》。《太阳》与诗人抒情短诗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体制宏大,还在于它更多体现了诗人对终极价值的渴慕,以及与它的缺席相伴而生的不安和绝望。
1979年,十五岁的海子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这个自小生长于安徽农村的孩子第一次置身于大都市时,正值中国社会历史、思想史和艺术史上“追寻现代性”的激变的年代。按照哈贝马斯对“现代性”的说法,现代性这一概念表达了“未来已经开始了”的信念:这是一个为未来而生存的时代,一个向未来的“新”敞开的时代。它同时表明,现代人类生活的时空,开始具有了由上/下维度的信仰阶段、向前/后向度的世俗阶段转型的整体性和广延性。
比照以上说法,海子诗歌“开启”的向度却不是“未来”,毋宁说是“过去”;其诗歌的“标准”和“规范”也不是由“时代进步”的幻觉所透支的,而是朝向但丁、歌德、荷尔德林、莎士比亚以及浪漫主义经典诗歌的努力;而从精神维度上,海子也试图再造新时代的上/下维度的信仰,指向精神空间而非世俗“时间”。
——那么海子的诗歌是没有“现代性”的吗?我认为,海子充满创造活力的诗歌同样深具现代性。只不过这是一种“反思现代性的现代性”。这种精神姿态与美国学者艾恺指出的忧虑相似:“它(现代化)造成了社会的群体向个体的转变,功利概念的加强以及个人私利的计算,这一倾向在现代化的社会中有增无减,发展趋势难以预测。”海子既怀疑“走向未来”意义上的“时间神话”,又不愿意像日常经验口语诗人那般只强调“当下”即时性快式的“小叙述”,于是,在三种时间中,他首先选择了回溯“过去”。在《思念前生》《亚洲铜》等诸多早期作品中,他试图找到可供自己加入的种族“传统”的写作资源或文化系谱。
虽然“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我”却渐渐感到了迟疑。因为诗人不久就发现,即使走进这扇“门”,也难以真正找到足以安顿自己的心灵和当下存在体验的东西,他说,“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虽说海子的认识不无偏激之处,但的确击中了传统诗歌与现代诗的重要歧异点:前者是流连光景的,主要关涉人与自然和人与生活的关系;而后者则更显豁地增补了“人与自我的紧张关系”(我的生命和生存,是写作中的“我”所观照探询的准客体)。前者是对既成境况的提炼、点染,后者则更多是凝聚着“意志性体验”的文本,诗人表达的是生命的意志和“对自我的意识”,有独立个体的“思”的开阔背景贯注其间。
因此,海子的回溯“过去”,不再是通向传统的价值形态和审美性格,而是返回粗粝的大地、河流、村庄、农耕等永恒的人类生存和生命之庞大根块。这个彼此勾连的根块,是被置于现代社会的参照背景下推出的,它既有实体性,但更有文化意向的象征性,是一种形而上的“文化乡愁”,寻找“灵魂栖居地”的冲动。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说:“我们应当不仅不要去污染和削弱那‘实在,而且,正因为它与我们共享短暂性,我们应当以最热情的理解来抓住这些事物和表象并使它们变形。使它们变形?不错,因为这是我们的任务:以如此痛苦、如此热情的方式把这个脆弱而短暂的大地铭刻在我们心中,使得它的本质再次不可见地在我们身上升起。”这里的关键词,“实在”与“变形”,“本质”与“表象”,“不可见”与“铭刻”,似乎是构成了矛盾,但在现代诗人的意识中,它们并不矛盾,因为,他们所关心的不仅是大自然的景色,更是它与主体心灵互相的感应契合,是内/外世界相互打开,是由“客观对应物”所激发出的对“未知”的体验和表达。这也就是海子所说的,他不是歌咏大地景色,而是命名“景色中的灵魂”。
“回不去的家园”
海子诗歌中的大自然,特别是大地、村庄、作物、河流乃至蒙古、西藏、青海……如此等等,都同时饱蕴着巨大的心理本质暗示性,他像蜜蜂一样“收集”它们,构成了他个人独特的心理和情感场域。这使海子不同于那些单纯的“恋土诗人”。让我们来看看海子的关键词“村庄”“麦地”——“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村庄》),“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麦地与诗人》)。无疑,这里有大地之子对地母的感恩、歌赞,但又不仅于此。这里的田野、村庄呈现着光明后的凄凉。对“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的“村庄”和“麦地”,诗人看到的毋宁还有更多不同的东西,它们是一个有如剩日般悲伤的,清洁而岑寂、寒冽而闪耀的“心理场”。与其说它们是温暖的家园,不如说其是一个已经无法回去也无法挽留的“它在”,一个“它者”——迫使诗人自省、惭愧、痛苦的“神秘的质问者”。在对“诚实的大地”的诚实中,诗人不得不承认,这个意味着劳动、义德、信实和清寒的“家园”,正在无可挽回地消逝而去。家园、大地作为“拯救”的力量已不可能,面对麦地的“质问”,诗人已双重性地从“时代”和“内心深处”挖掘出了痛苦的答复。
在海子诗中,“大地”及与此相关的词语系列,其含义又是渐渐地变化的。如果说上述“大地”主要是指代“精神乡愁”的话,稍后诗人笔下的“大地”在此基础上又被增补了“土地”本身的实体性(甚至包括生态危机)。在长诗《土地》中,海子写出了现代社会中“欲望”对土地的替代,与其说诗人是在“批判”,不如说同时更是在无奈、无告的追问:“我要说的是,由于丧失了土地,这些现代的飘泊无依的灵魂必须寻找一种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肤浅的欲望。大地本身恢弘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来代替和指称,可见我们已经丧失了多少东西”。这样,海子诗中“大地”的丧失,就等同于“此在”之基被连根拔起的“黑夜”——“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彼此纠葛的意向使诗章充满了张力,我们读着它,感受到一种复杂难辨的滋味,我们究竟在读一首“献诗”,还是在读一阙“挽歌”?它究竟是在写土地,还是在写具体历史境遇中的心灵?海子诗歌的丰富意蕴和魅力正体现在这里,它包蕴了如上杂陈的各义项,搅得我们的心智深深不安。
诗人说“黑夜”是从大地上升起而遮住了光明的“天空”,即精神信念的缺席不是人们堕落的原因,应该反过来理解,精神的缺席正是人们堕落的结果,“黑夜从你内部上升”。在这万劫不复地向着物质和欲望放纵主义的“集体进军”中,诗人预感到了前程的危险,他要说出“欲望的陷阱”,唱出挽歌。他认为人应有能力仰望天空,同时又谛听大地“巨大元素”的召唤,将精神清澈与沉思默祷凝而为一。人固然充满劳绩,可人之为人,却应秉有精神和灵性,在劳作中“仰望天空”。“天空”作为一种精神维度,有这个维度存在,我们才得以澡雪精神,抑制无休止的粗鄙欲望,使“黑暗的谷仓”变得澄明朗照,在丰收中看到人性的光芒,而不是物质“太丰收”而精神“太黑暗,太寂静……也太荒凉”。
试图依托“大地”的人发现了“黑夜从大地上升起”,欲向“远方”的人预感到的是“一无所有”,歌吟“麦田”的人最终看到的是“绝望的麦子”——这几乎是那些敏感的理想主义诗人们在现代社会的宿命。海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意识到了这种充实/空无的一体性,正是在这个“二而一”的境况里,进入1988年后,海子将自身的分裂表达得格外惊心动魄。
在海子生前写的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中,“我”不但与“你们”分开,“我”甚至与“我”生命中渴望基本生存幸福、渴望基本价值安慰的成分也要自我“分开”了——“春天,十个海子低低的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春天,十个海子》)
这首诗写于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到4点,距诗人弃世只有12天。海子经历着怎样的内心挣扎,已永远成为他个人的秘密了。但就文本本身而言,我们看到的是诗人死志已定,高度清醒(当然也可以从另一角度说是偏执)。“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不排除其喻指对自己身后留下的诗作极其自信的成分,但更主要是指诗人在内心曾经发生过的多重自我争辩/分裂。“十个海子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被劈开……”,是对自己生存处境甚至死后被包围的舆论化的“话语处境”的指认;而说“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海子是要将自己与那些单纯的“田园牧歌诗人”严格区分开来,他“不能自拔”,也不屑于自拔,他要忠实于自己所见、所感、所思。他已经清楚自己生活的时代、历史、生存境况的性质,他热爱的“乡村”,不再是乌托邦,它承受不起人精神的托付,而是冬天、死亡、空虚和寒冷的所在。在这最后的时刻,诗人灵魂最深的角隅被掀起,他最后怀着痛断肝肠的愧疚想到了一家六口亲人艰辛的生活……但几乎是同时,更巨大的悲风冲卷而至,它不但要带走海子,甚至也将带走诗人刚才预想到的可能的“全部复活”和“光明景色”——“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追问“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之外的十个海子,也是在追问所有空洞地言说“曙光”的人们。
这就是海子抒情诗中的主要线索之一 ——“回不去的家园”,它们具有明晰的心智和情感演进线索,甚至建立了心理完型意义上的个人话语场(个人的心灵词源,意蕴,措辞基础),这是货真价实的“有方向的写作”。与其像诸多评论所说的海子建立了“大地乌托邦”,我宁愿说从海子这里,大地乌托邦在诗中才开始“以问题的形式存在”。
《太阳·七部书》:跌向太阳的道路
海子的《太阳·七部书》不同于习见的“史诗”模式,而是以意志性感受贯穿起来的。“太阳”,从精神维度上是“向上”的,似乎这使之自动带有“绝对诉说”的神性意味——但是,对一个没有稳定的宗教皈依的诗人而言,这种“绝对诉说”,其对象是不明确的(当然这并非是什么缺失)。因此,海子这部诗中“神性”的出场,不是基于其“先在之因”,而只是一种“借用因”。这部诗中神性音型的强弱,是与诗人对当下“无告”和“酷烈”的心灵遭际成正比的。我们只能说,海子一面“发明”出了自己的“神性”,继而或同时又自我盘诘这一“发明”。这是两面拉开的力量,海子本人的生命过程受害于这种噬心而绵长的分裂体验,但他的这部长诗却恰恰因此获具了某种真切的张力和心灵的可信感,而非向上一味升华、蒸发而“不知所终”。就此而言,在海子辞世后,无论是将之视为单纯的“升华者”而赞美的人,还是基于同样的理由而贬低他的人,都是只看到了诗人某一方向(方面)的特征而将其简化。在这种简化中谈海子,赞美和贬低都是令我们不踏实的,因为双方的矛盾性在此都“统一”乃至“同一”于认识力的盲视。
笔者使用的“精神重力”一词,偏移式地借用了法国基督教思想家薇依在《重负与神恩》中的表述。她认为与物理世界和世俗此在的万有引力的向度相悖,“精神重力”具有上升性质,“精神重力就是上升,精神重力使我们跌到高处”。海子本人并无固定、自明的某一种宗教信仰,但有着类宗教情怀。所以与那些教徒不同,他没有上升而到神恩的怀抱,却穿行于赤道跌入了“太阳”。“跌入”,不是简单的“飞入”,比之后者,有着更多的艰辛、无告和勇气。
这样看,海子所趋赴的“太阳”,其实不是一个具体的精神“地址”,甚至其内在意蕴也非单纯自明,而是一个精神过程—— 一个涵盖了诸多彼此纠葛的力量,“笼罩光明和黑暗”,“神魔合一”,诗人用来综合表达灵魂超越之路的痛苦和澄明,自身的求真意志力和内心争辩的整体象征。作为一个极度敏感的诗人,海子对具体历史语境和生存压抑的既定事实有足够的体验,不过在他那里,“既定的事实”并不等于是应该接受的事实,个体灵魂的超越向度很可能比它的对立面(认同既定事实)更符合人的性质。他是把自己的灵魂作为一个有待于不断“形成”的、而非认同既存世俗生存条件的超越因素,来纵深想象和塑造的。在他的长诗中,人的“整体存在”依然是诗歌所要处理的主题。而既然是整体的存在,就不仅仅是意味着“当下自在的存在”,它更主要指向人的灵魂自由的“自为”存在——按照存在主义的理念,意识的超越性就是人对自身存在特性的主要表达之一。
因此,“太阳”为海子提供的不是一条由此及彼的直线升华,而是一个庞大纠结的话语场域,一种大致的精神方向。它的作用不在于提供具体标准,而是给生存提供一种自我超越、自我确认的意识,它使自我在使自身向之努力的关系中,进入生存。不同维度的意向之间形成的“盘诘”性张力而非单向的升华,才是海子《太阳·七部书》的真正维度和重量所在。
比如,《太阳》的开篇就是意味深长的:“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也有人类的气味——/在幽暗的日子中闪现/也染上了这只猿的气味/和嘴脸。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不像但丁。这时候没有闪耀的/星星。更谈不上光明……”开头这重重纠结的话语,为海子整个的“太阳之旅”定下了基调。“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也有人类的气味”,是喻指精神在加速度超越,但“我”的肉身还不得不深陷于“人”中。“我”的精神行旅是格外艰辛的,甚至不乏荒诞感——“我”跌入太阳的行程决非确定的一元式信仰举念,毋宁说“我”也不确知为何宿命地走上这条精神的赤道。“我不像但丁”,但丁的神曲之旅是由“地狱—炼狱—天堂”这一明确向度构成,甚至在《地狱篇》的结尾,但丁已有把握地写出:“透过一个/圆形的洞口,我看见了一些在天上/才会有的美丽的事物。我们从/那里出来,再次见到那些闪耀着光明的星星”。然而,海子说自己的精神行旅,“没有闪耀的星星。更谈不上光明”。与但丁不同,他没有终极神圣之光的归所,更没有维吉尔式导师的指引和贝亚特丽齐式永恒之女性的陪伴,海子跌向太阳的道路更多的是苦难、无告和试图“自我获启”的艰辛。
所以,与但丁的最终指向升华的线条结构不同,海子的《太阳》是一团拉奥孔式的扭结的自我争辩的话语矩阵。他走上的是一条疼痛的“单足人”般的天路历程,是瞽者般的返诸内心的黑暗与光明含混难辨的道路。的确如他所说,“我是在我自己的时刻说出这句话”,自己的时刻不同于“你们的时刻”。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来到赤道/那时候我已被时间锯开。两端流着血锯成了碎片”,我的内心在格斗,在互否,“翅膀踩碎了我的尾巴和爪鳞/四肢踩碎了我的翅膀和天空”。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进入太阳/这时候也是我进入黑暗的时候”——“赤道,全身披满了大火,流淌于我的内部。”
在创作《太阳》的日子里,海子说:“黑暗总是永恒,总是充斥我骚乱的内心。创造太阳的人不得不永与黑暗为兄弟,为自己”。我们只有意识到诗人是在“主动寻求的困境(或悖论)中表达”,才不至于将《太阳·弥赛亚》中的复活意志,与《太阳·弑》中人类之间彼此疯狂屠戮的境况对立起来。它们本是一场永劫轮回的人类命运图式,既是噩梦和绝望,又是新新顿起不断重临的“强力意志”的苏生。
“太阳之子”的绝望
对海子《太阳·七部书》中的绝望感,我们理应主要从刘小枫提出的这一向度来认识:“坚持对价值和意义真实的祈求才会导致绝望感……绝望感只产生于置身在价值的虚无能够为价值真实操心的诗人的内心。”不过需要引申的是,绝望和焦虑,也是克尔凯郭尔、雅斯贝尔斯、保罗·蒂利希、荷尔德林、R·S托马斯、艾略特、奥登、雅姆……等存在主义神性哲学和诗歌系谱所陈述的生存前提,而且只是“前提”。如何理解这个前提所带来的可能意义,这些哲学家和诗人都有明确的超越性的宗教方向和归所(所谓“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秋》)。而在海子这里,“前提”与“结果”却是完全重合的,我认为,这正是一个没有固定宗教信仰的中国诗人“知行合一”、勇于面对自身生存真相的结果(所谓“秋天深了/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秋》),它可真是又凄楚又明亮。
因此,如果说海子的《太阳·七部书》当得起“史诗”之名的话,我认为就是它局部地超越了个人化,并勾勒出一个种族的(诗歌)精神历史发展到特定阶段,所遇到的特有的困境图式:“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躯体从肝脏上轰轰辗过”。
这就是一个“太阳之子”,而非“太阳王”的处境:“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今夜,我仿佛感到天堂也是黑暗而空虚。所有的人和所有书都指引我以幻象,没有人没有书给我以真理和真实”。生活在20世纪末的历史语境中的诗人,要建构通向“本质真理”的“大诗”,诚实的海子也忠直地遭遇到一个利奥塔所指出的严酷“寓言”:人们相信有一个绝对的宏大的真理之源,每个这一情况的叙述者都宣称他所叙述的真理跟他“一直听人这么说的”一样。他是这一真理的听众,而告诉他这一真理的叙述者也曾是听众。顺着(也可说是回溯着)这条真理传递链一路都是这样,结论暂定为真理的主人公一定是最早的叙述者。但是,“他”是谁?谁能肯定“他”存在过?我们在此碰上了可怕的循环:“Y对X拥有权威是因为X授权Y拥有这种权威;其中偷换的论点就是:授权赋予了权威以权威”。
海子直面生存的诚实于斯可见,这就是他最终勇于承认的赤道上的冰川纪——“天堂在下雪/冰河时期多么漫长而荒凉/多么绝望”。与其说这是先知般的声音,不如说这更像是一个“反先知”的“先知”的声音。海子的“太阳”绝非简单的道德升华,他最后将之变成了一个自我争辩的噬心的“问题”。
回溯海子追问“大地/家园”,跌向“太阳”的诗歌道路,确然有着特定时代“非如此不可”的重要价值,只有这个高度,才使他获得了一个整体把握“生存悖论”的视点,并为之做出特殊角度的命名。海子留下的诗歌,无疑是属于现代汉诗中将恒久闪光的那些册页的一部分,并有着丰富的“可能性内涵”等待人们继续“发问—应答”。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陈 超,著名诗人、先锋诗歌批评家,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一档教授,研究生导师,河北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