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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诗中的“肉体真实”

2009-10-13荣光启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8期
关键词:西川肉体海子

今年是2009年,20年前的3月26日,一个中国诗人在山海关附近的一段慢车道上卧轨自杀。这个25岁的年轻人短暂的一生创作了200多万字①令人惊叹的诗歌、诗剧等作品,这些文字饱含生命的激情、爱的挣扎、对苦难的担当、对永恒的热望,这个人的一生是用自己的性命在写作,亦如他自己所言,他的写作犹如凡·高的绘画,是“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在这种“不计后果”的写作中,他走到了尽头。

陈超认为海子已成为继朦胧诗之后当代最有影响的一位诗人,他的诗作得到了精英知识分子与大众的一致认可,甚至跨出文学领域,他成为人文知识分子们“回忆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的一只精神屋宇尖顶上的“风信鸡”。无论是出于对现实焦虑的曲折的宣泄,还是精神文化意义上的怀旧,海子都成为非常重要的精神镜像或参照。《天涯》主编李少君来武汉,也说到海南很多楼盘都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做广告语,大家还讨论起房地产商到底要不要支付海子家人费用。安徽的批评家杨四平也说到,安徽师范大学校门口即有楼盘曰“春暖花开”……,有人说他是一个天才,有人说他的写作预示着新诗在新的时代的危机,有人将他死后日渐高涨的声誉讥讽为“神话”,但无论如何,今天,这个人及他的诗,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可能已无处不在了。

大约从1993年左右我开始真正热爱现代汉语诗歌起,海子(1964-1989)是我读得较多的诗人之一。“我看见了天堂的黑暗/那是一万年抱在一起”②、“诗歌的金弦踩瞎了我的双眼/我走进比爱情更黑的地方”(《太阳·诗剧》)、“我的名字躺在我身边/像我重逢的朋友/我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珍惜自己”(《失恋之夜》)……海子给了我许多印象深刻的诗句(那些众人熟悉的这里我就不列了),每个喜欢海子的人都知道在他那里有无数优美的诗句。从人的角度,海子是天才(尽管我一度否认“天才”的存在);从诗的角度,他诗中的想象和经验总是叫人吃惊,但又能够让你接受、让你陷入无尽的忧伤。他的诗一度和里尔克、卡夫卡、T.S.艾略特、鲁迅等人的作品一起,给了我们(一些爱好文学的兄弟)一段难忘的在文学中悲欣交集的岁月,他们的言语一度代替我们自己说话。

我越来越体会到诗人西川说的一些话并不过分:“海子是一个天才”、“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大地的嗓子”、海子的诗句是“抵达元素的”(西川:《怀念》,1990年2月17日);骆一禾说海子“近300首抒情诗是具有鲜明风格和质量的,堪称对中国新诗的贡献”③,这话也不过分。当然,我也知道很多人有反对意见,有人就认为“海子是小农社会最后的才子之一”、“把在青春期所能想到的一切谵语都写下来。而在一个成熟的诗人那里,这些都被沉默省略掉了。……海子对空间和时间把握的方式是依赖于集体无意识的,隐喻式的。海子缺乏对事物的具体把握能力。他看见整体而忽略个别的、局部的东西。”④有人说,“海子的写作就是典型的拒绝了身体的写作,他所谓的‘王在深秋、‘我的人民坐在水边等,均是虚幻的描写,即便写到爱情这样实在的事物,也是虚幻的……在海子的诗歌中,你几乎读不到任何尘世的消息,你从中也看不出他是一个在我们时代生活过的人……他的诗歌大多只关乎他的幻想,很少留下他身体生活的痕迹。”⑤有人说,“……海子乌托邦式的青春抒情,离自己肉体的真实感越来越远……”⑥

“海子缺乏对事物的具体把握能力”?如果我们把这一问题落实到诗歌对人类情感、经验和感觉的想象性表达的“具体”上来,长诗我们且不说了⑦,海子有那么多短诗,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亚洲铜》《日记》《春天,十个海子》《麦地与诗人》等等,它们若没有对现代个体心灵某些具体状态的把握,能够如此打动人心、流传甚广?“海子的写作就是典型的拒绝了身体的写作”,缺乏“肉体的真实感”?这种意见最让人疑惑。但在对海子诗歌的批评中,此类意见却相当耳熟,认为海子诗歌在把握事物尤其是肉身感觉时显得抽象、不真实、空洞的人其实不少。诗歌中的“肉体真实”是哪一种“肉体”、哪一种“真实”?是“下半身”之类的诗歌写作让性感代替美感寻求所谓肉身的在场感?还是一种建立在肉体、性爱当中的以携带出更多生存感喟的关于肉体、关于性的经验和想象?下面我就想让大家读读《幸福(或我的女儿叫波兰)》《十四行:玫瑰花》《献诗——给S》等诗,我们来看看海子诗中有怎样的“身体”想象和“肉体真实”。

当我俩同在草原晒黑

是否饮下这最初的幸福 最初的吻

当云朵清楚极了

听得见你我嘴唇

这两朵神秘火焰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嘴唇

这是你母亲给你的嘴唇

我们合着眼睛共同啜饮

像万里洁白的羊群共同啜饮

当我睁开双眼

你头发散乱

乳房像黎明的两只月亮

在有太阳的弯曲的木头上

晾干你美如黑夜的头发

——《幸福(或我的女儿叫波兰)》⑧

有一部很有意思的海子传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诗情人生》(周玉冰著,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5),它以海子一生爱过的“四姐妹”为线索,主要讲述海子的恋爱生涯、情感经历,与其说是传记,不如说是一部以诗人“海子”为主人公的出色的爱情小说,很值得一读。海子是个诗情洋溢的年轻人,他的生活中有丰富的情感故事是正常的,而爱情的经验也是他写作中普遍的素材,他一些脍炙人口、亦叫人潸然泪下的短诗其实都是爱情诗,像《日记》《四姐妹》等。但我们有没有体会到海子诗中那热烈的肉体、炙热的身体感觉?我想在这首《幸福》里,我们应该有所体会。海子在中国政法大学做老师时曾与一位来自内蒙古的女学生恋爱,这首诗大约与此有关。在北方的草原上,清澈的天空下,他们啜饮初恋、初吻,嘴唇像火焰,恋爱的幸福使诗人想起母亲的怀抱,使他想象万里洁白的羊群与他一起分享一起啜饮恋爱的甘饴。“当我睁开双眼/你头发散乱/乳房像黎明的两只月亮”,这样的场景/想象中有没有青春肉体那刻骨铭心、令人震颤的“真实”?难道诗歌中的“肉体真实”非要是赤裸裸的器官和性爱动作的呈现?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 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谁在炊烟散尽的村庄

谁在晴朗的高空

天上的白云

是谁的伴侣

谁身体黑如夜晚 两翼雪白

在思念 在鸣叫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献诗——给S》⑨

1987.2.11

这同样是一首爱情诗,献给一个叫S的女孩,“谁身体黑如夜晚两翼雪白/在思念在鸣叫”,这样的诗句关于肉体的言说还不明显吗?但是,我们又为海子的想象和感觉叫绝,他写出了女性的身体和性爱的场景,但把情爱之事写出了一种令人感伤的超越性。“谁在美丽的火中飞行/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这可能也是性爱之事,其中还包含着他对这个女孩的感恩。

玫瑰花 蜜一样的身体

玫瑰花园 黑夜一样的头发

覆盖了白雪隆起的乳房

白雪的门 白雪的门外被白雪盖住的两只酒盅

白雪的窗户 白雪的窗内两只火红的玫瑰谷

或两只火红的蜡烛……热情的蜡烛自行燃尽

两只丁当作响的酒盅……热情的酒浆被我啜饮

在秋天我感到了

你的乳房 你的蜜

像夏天的火 春天的风 落在我怀里

像太阳的蜂群落入黑夜的酒浆

像波斯古国的玫瑰花园 使人魂归天堂

肉体却必须永远活在设拉子⑩

——千年如斯

玫瑰花你蜜一样的身体

——《十四行:玫瑰花》

1987.8

“你的乳房你的蜜/像夏天的火春天的风落在我怀里”,“乳房”、“蜜”是极明显的身体、性爱意象。你的“身体”、我们的恋情令人刻骨铭心、“魂归天堂”,这样的身体想象不是诗歌中合宜的吗?这样的“肉体真实”不是更美、更叫人震颤吗?

其实在海子诗中,“身体”、“肉体”、“嘴唇”、“内脏”、“胃”、“乳房”、“胸膛”、“血”等意象并不少见,其中“肉体”、“乳房”等词汇会频频进入你的眼帘,就是“精液”{11}一词及其味道,有些地方你也能发现。仅从这些身体意象和肉体感觉来判断海子是否缺乏身体想象和“肉体真实”,我想答案都是否定的,还有一点需要肯定的是,说这些话的人不是对海子(诗歌或被偶像化的人)素有偏见(这也可以理解),就是对海子诗歌读得太少。

其实要明白海子诗中为什么不乏身体想象或肉体真实是不难的,“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断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这里涉及到原始力量的材料(母力、天才)与诗歌本身的关系,涉及到创造力化为诗歌的问题。”(海子:《诗学:一份提纲·四、伟大的诗歌》)海子的诗歌理想是“诗歌/行动”一体的,这“一体”中包含着对人的生命极限的超越,“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海子的抒情建立在他丰富的肉身感觉上(《日记》:“我是肉,抒情就是血”),他宏伟的诗歌理想更是建立在他的肉身感受上,甚至,这肉身就是“原始材料”(《土地·第六章 王》:“尸体不是愤怒也不是疾病/其中只包含疲倦、忧伤和天才”)的一部分。

但海子诗歌写作中主要还是那种建立在乡村经验上的奇特想象、对民族苦难命运的自觉意识、对历史的担当与言说“本质”的意识,诚如他自己所说的:“我的诗歌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12}在另一处他说:

诗有两种: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还有一些诗意状态。

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大众中救出来,从散文中救出来,因为写诗并不是简单的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重要的是意识到地层的断裂和移动,人的一致和隔离。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

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诗人。

在写大诗时,这是同一个死里求生的过程。{13}

这两段文字都有“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的自觉意识和诗歌境界上的开阔与奇诡。海子说的“人民”及“大诗”显然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人民大众、集体合唱、民族史诗之类的东西,海子说的“大诗”对应的是“纯诗”,他的理想是一种反对迷恋修辞、将诗的创造力与个体生命的爆发视为一体、试图抵达生存真相与生命奥秘的“元素”的写作。他的“人民”即他在长诗和短诗里常常提到的“人类”,既有个体的悲欢亦有对作为整体的人类的忧思。海子期望他的写作,“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

景色是不够的。好像一条河,你热爱河流两岸的丰收或荒芜,你热爱河流两岸的居民……你热爱两岸的酒楼、马车店、河流上空的飞鸟、渡口、麦地、乡村等等,但这些都是景色。这些都是不够的。你应该体会到河流是元素,像火一样,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诞生和死亡。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不仅要热爱河流两岸,还要热爱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14}

“河流”的意象在这里代表“生活”、“生命”。是的,当代诗歌可以书写生活中各样的场景、生命中各样的感觉和经验,但这些都是“景色”,仅有“景色”是不够的,我们还应该关注河流本身,关注生命中那些像“元素”一样最基本的东西,也许只有这样,我们的诗歌才能更深入地穿透生存的表象、寻思生命的真谛。到这里,也许我们会明白,海子不是不擅长言说身体感觉、“肉体真实”,而是他更愿意去做他认为的更重要的事。并且,由于他写作中以身体、“血”(《诗学:一份提纲·七、上帝的七日》:“我来说说我的血”)为原始材料,其实我们要从他诗歌中见到“肉体真实”是不难的,即使是那些长诗,亦充满具体、生动的人性气息、肉体感觉,诚如他自己所言:

我走到人类的尽头

也有人类的气味——

如果我们只以身体想象、肉体真实等向度来评价海子诗歌,且因着对他诗作的陌生和偏见,而得出“缺乏对事物的具体把握能力”、他的写作“就是典型的拒绝了身体的写作”等印象,那就显得太走题了。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荣光启,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①西川在2009年3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海子诗全集》中说到这个数字是由骆一禾估计出来的,并不准确,海子的全部作品大约都包括在《海子诗全集》中。

②骆一禾:《“我考虑真正的史诗”(代序)》,海子:《土地》(《太阳·土地篇》),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此文作于“1989年4月26日海子忌月之日”。海子此诗句给我印象很深,它来自骆一禾的引用,我一直未找到它出自海子哪一首诗,西川在《生命的故事》(载《深浅——西川诗文录》,中国和平出版社,2006)一文中提到,海子“有一年他旅行去了四川。在成都他见到一些诗人。吃饭时大伙比赛想象力:天堂是什么样?天堂里有什么?后来海子跟一禾和我吹牛:他的想象力最棒,他把别人全‘灭了。”我怀疑此诗句的产生与此事相关。

③骆一禾:《“我考虑真正的史诗”(代序)》。

④于坚:《棕皮手记》,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267页。“棕皮手记:1990~1991”。

⑤谢有顺:《文学身体学》,《花城》,2001年第6期。

⑥沈浩波:《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见沈浩波诗集:《心藏大恶》,大连出版社,2004年版,第318页。

⑦其实对于那些不“习惯”读海子长诗的人,只要把它当作片段来读,也能收获无数杰出的短诗,我在编选《海子最美的抒情短诗100首》(湖南文艺出版社即出)时就试图让人们看到这一点。

⑧海子喜欢“波兰”一词,“女儿叫波兰”并无特别所指。见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20页。

⑨{11}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59页,第664页。

⑩设拉子,一译舍拉子,波斯(今伊朗)地名。见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62页。

{12}海子:《诗学:一份提纲·三、王子·太阳神之子》,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第897页。

{13}海子:《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第898页。

{14} 海子:《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第9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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