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茅草地》:凝重的知青印记
2009-10-13翟红
翟 红
关键词:韩少功 知青印记 茅草地
摘 要:重读韩少功的获奖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小说主人公、茅草地农场场长张种田形象让人既可亲、可畏又可叹,而更让人难忘的仍是那片茅草地。作者注满深情之笔下的“茅草地”已然不仅是自然环境中的一片茅草地,它见证知青成长中的悲欢离合,成了知青情感记忆的载体。其中饶有深意的是它超出了知青言说不尽的情感记忆,涵盖了丰富的人生内涵。
知青上山下乡是当代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情,它震撼20世纪,长达数十年,涉及1800万青年,牵动10亿人心。对于这么浩大而旷日持久的一场运动,国务院知青办1981年提出了基本看法:第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50年代,根据我国人口多、底子薄、就业难的国情提出来的,是我们党解决就业问题的一次大试验。它不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第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来是一个社会就业问题,但是在“文化大革命”的10年中,当成政治运动去搞,指导思想偏了,工作上有严重失误,造成劳民伤财,人民不满,也损害了上山下乡的声誉。第三,对于广大上山下乡青年在建设农村、建设边疆的事业中所做出的贡献和受到的锻炼,应当给予充分的肯定。今后城镇青年去农村和边疆的具体形式与办法,应该根据历史的经验和形势的发展,把它搞活,讲究实效。由此可见,“知青”本是就业难问题的产物,多数知青是始终生活于社会生活底层和边缘的一个群体。有过一些“文化大革命”经历的,上世纪60年代后出生的不少人似乎对于所谓“知青文化”、“知青文学”颇为不屑或持怀疑态度。但是,“知青上山下乡”确实是一场伟大的历史运动,是一份包含着千百万人生命的历史遗产,应该珍重、爱惜这份历史遗产。有过当知青经历的作家肖复兴说过,一代知青的“命运是与共和国的命运胶粘在一起的,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反思,是下一代的营养,也是这一代人特有的生命价值”。
知青经验之文学呈现是新时期文学中独放异彩的一道风景线,韩少功的写作在“知青文学”中颇具代表性。韩少功1968年初中毕业时仅15岁,就作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到湖南省汨罗县汨罗江边的天井乡务农。对于一个亲历者而言,随着时间的流逝,有许多历史的、情感的、记忆的沉积藏匿在大脑深处,它们凝聚着一代人或一个人的爱与恨、悲与喜、乐与痛、血与泪,成为其人生中无法磨灭的印迹或疤痕,是其身份、青春经历的铭章。
1979年发表在《人民文学》的《西望茅草地》超越了当时“伤痕小说”单一化、平面化的视角,其立意之深远、构思之精巧、蕴藉之丰富超越了当时众多以知青生活为题材的作品,获得读者的深切关注和共鸣。小说开篇对“茅草地”作了富有画意的描绘:“茅草地,蓝色的茅草地在哪里?在那朵紫红色的云彩之下?……在地平线的那一边?在层层的岁月层土之中?多少往事都被时光的流水冲洗,它却一直在我记忆和思索的深处,像我的家乡、母校和摇篮——广阔的茅草地。”显然,作者注满深情之笔下的“茅草地”已然不仅是自然环境中的一片茅草地,它见证知青成长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成了知青情感记忆的载体。
小说的主角不是知青,但以“我”的知青视角叙述发生在“茅草地”上的故事。“茅草地王国”辛勤的“酋长”即领导一群知青的农场场长张种田,于“我”,“他就是我的家长、教师和保姆”。他是一个在个人品行上无可指摘的老革命,“他的一生和土地相连。在皖南,在苏北,在淮海战场,他为土地流过血。战争结束了,他有了上校军衔。国家出现经济建设高潮的时候,他打了个报告要求改行,去办农场。他没有家室,喊声‘走就走了,回到了故乡的土地上,临走时一个老上级还笑着送了个名字给他:‘你回乡种田去,就叫张种田吧!”“是什么让我与张种田走到一起来了呢?我中学毕业时,正碰上国家动员青年支农支边——建设强大祖国的崇高使命,党的庄严号召,这一切怎不使一个青年人热血沸腾!”父母希望“我”就业赚钱。“我”烦透了父母的劝说,“谈判,吵架,绝食,摔打家具……一切都过去了,行李还卡在父亲手里。心一横,只身混上了西去的列车,只带了一支牙刷。”这种热忱和纯真与贺敬之著名诗篇《西去列车的窗口》中的年轻人何其相似!在人生偶遇的后面是一种时代的必然,在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中,像“我”这样的青年不计其数。因为“道路是神圣的。陌生而神奇的茅草地吸引着我们城市青年。拔地而起的巨石,扑扑飞的野鸡,耳环闪闪发亮的少数民族妇女。据说这里汉、僮、瑶杂居。历史上无数次民族械斗的结果,留下一片荒凉。荒凉有什么要紧?现在,我们要在这里建设起‘共青团之城!我们将在一位老革命战士的带领之下,在这里‘把世界倾倒过来,像倾倒一只酒杯!”在初次见面时热烈的欢迎大会上,张场长的欢迎词掷地有声:“……以后这里还要有洋房子,大马路,还可以搞电影院啰,游泳池啰,还要有大工厂和共产主义大学!——不实现这些,砍掉我的脑袋!”于是“全场肃然沉默,转而变成山崩石裂般的掌声”,“但掌声中开始的生活,在最初的新鲜感中,渐渐露出了严峻。”“一晃几个月,广种薄收!一个劳力要负担好几十亩玉米,木薯,黄豆,甘蔗,出工两头不见天,晒得一个个像黑人。晚上回家还要剥麻,剥甘蔗皮。这样还是忙不过来。刚锄完这里的草,那边的草又比苗还高了。锄头口磨熔了几寸,棉花还是稀稀拉拉。但我们还要种!种!种!朝无边无际的前方种过去。场长说过,全国大跃进,我们这个小农场也要‘放卫星,一年自给,三年建成个‘共产主义根据地。伙食也慢慢差了。‘大锅饭和‘三菜一汤只搞了两个月,然后食堂里只剩下两个‘传统节目,一是黑乎乎的干萝卜菜,像是熬的中草药;二是辣椒汤,辣得你舌头发麻全身冒汗——有人把它叫‘感冒发散剂”。现实的生活与知青们先前的美好憧憬形成强烈反差,“知识青年们的笑声歌声少了,溜冰场和游泳池早丢到九霄云外”。
在人物形象的描写上,韩少功的高超之处,在于较早抛弃了那种盛行一时的机械化、平面化的创作模式,没有把知青的领导张种田描写成一个简单的不好即坏的平面人物形象。而是一个典型的二律背反人物:一方面张种田是一位具有英雄特质、献身精神的老战士,身经百战而不躺在功劳簿上贪图享受。在和平年代仍以拼命的精神投入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酷似《西去列车的窗口》中青年们拥戴的老革命。以“我”的知青眼光,在他身上,仍可以看见那种身先士卒、吃苦耐劳、患难与共、平易近人的优秀品质,而这一切正是处于彷徨、迷惘与寻找之中的“知青文学”所应珍惜的精神资源。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形象。作为茅草地的“酋长”,在他的王国里,实行的是家长式的领导,独断专行,工作方法简单,容纳不了不同的意见。结果阿谀奉承的人得逞,真正爱护领导、敢提正确意见的人反而受到压制。他具备战争年代的拼命精神却又不讲科学、不顾实效,盲目蛮干。他大公无私、生活艰苦朴素,却又强迫年轻人实施清教徒式的生活,粗暴地禁止他们谈恋爱,甚至以荒唐的方式———模拟一个严酷的对敌斗争环境来“考验”年轻人的立场是否“坚定”、“可靠”。所有种种,构成了这个人物个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在20世纪80年代初,青年韩少功曾在其论文《文学的“二律背反”》中谈及文学创作中普遍存在二律背反,立足于“二律背反”,在小说文本的推进之中,作者层层展开了张种田身上对立和相互冲突的多重性格,他的精神世界呈现出明显的困厄与背反。在“我”的眼中,他是慈爱的,“我”的胶鞋破烂不堪,他硬拉着“我”在供销社买了一双胶鞋,他不容置疑的口气和大大咧咧的方式,让“我”很温暖,很感动。他又是残酷的,认为爱情是阻碍事业成功的洪水猛兽,毫不留情地调走女儿小雨,禁止小雨与“我”接触,小雨在抑郁中走向死亡,活生生地扼杀了“我”与小雨的爱情。他用传统封闭的僵化思想(他还自以为是正统的马列主义)去压抑正常健康的人性(他以为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同时,他是慷慨大方的,“场长请客是常事,用钱从来很大方。一个月工资两百来元,不搞积蓄,除了留点烟钱外,剩下的哪个要用只管开口。买烟也是一买好几条,丢在抽屉里,张三李四都可以去‘共产”。可他又是吝啬苛刻的,希望人人起早贪黑地劳作在土地上,会计、秘书也只能利用工余时间做账、写材料,引起大家强烈的不满和反抗,往日垦荒的庄严和神圣之感逐渐消失殆尽。张种田以自己整个生命虔诚地像投身革命战争般地投身于茅草地的开发,但最终以高投入低产出,连年亏损没有效益而收场。这一切既是张种田个人的悲剧,也是知青的悲剧,又是时代的悲剧。在文本中作者着力凸显了主人公个性之中的二律背反,以及茅草地生存环境的困顿。在神圣与荒唐、情感与理性、希望与绝望、道德与历史等的二元对立所构成的厚重张力中,强化、放大了人物的悲剧性。从而使这个人物形象所包含的底蕴抵达了同时期众多“知青小说”所未达及的深度。由此,他改变了“单调”,创造了更加接近真实的“复调”,让人们从“茅草地”这面小小镜子来思考那刚过去不久的时代的某些人和事,并使其小说文本呈现出独具韩少功个性特征的思维深度与智慧美感。
小说最后,农场闹剧般地解散了,对于知青,失掉的不仅是茅草地上的事业,更是年华的虚掷、理想的幻灭。坐在满是笑声而热闹的车上,“我”却感觉“只有寂静,寂静伴随我向前,一步步远离身后金子般的土地。”此情此景,都成为知青印记的真切写照,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作者对过去、今天和未来的重新审视和再造。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翟红,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