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
2009-10-12王木春
王木春
走进年级办公室,柳主任瘫坐到木沙发椅上,身子软塌塌,似乎骨头被谁抽掉了,而且感觉随时会飘浮起来。他懒得吭哈一声,同事递给他一杯茶,他竟一动不动——他口渴,但无力伸出手。几个同事在一边热烈地说着什么,他却一句话也听不到。除了眼睛,他所有感官都随着力气而丧失,蒸发到夏天这地狱般窒息的空气当中。
“才上两节课,就累成这样吗?”他把头平放在椅背上,目光空洞游离,散漫在天花板。“同一班级连续两节语文课,讲得自己也口干舌燥的,难怪学生会累。哎,旁边七年级小同学今天放假开班会,闹哄哄,要是安静些就好了。”刚才的课,使柳主任对自己大为不满。
瞥见同语文组的S老师、D老师、Q老师,在远处的办公桌边笑得很响亮。他对他们产生了兴趣。原来,D老师把《教师考评表》上的“教师本人签名”,签到了校长的位置上。
“D老师,一点也不显老啊。”坐在茶几对面的一位同事,大概也听到了,感叹起来。
“是吗?为什么?”柳主任终于开口。他不觉得D老师年轻。
“你看她笑得多天真。柳主任,D老师和你差不多年纪吧?”同事问。
“哦,哦,她确实像孩子,单纯得很。我们是同学。”柳主任回答着,一边认真地望去,D老师半边脸正笑成粉红色。都40岁的女人了,还笑得如此放肆,真美。柳主任感慨道。他觉得自己似乎许久不曾自在地笑过。他年轻的心,被什么冰封着。
一阵自伤与自怜中,他端起茶,一饮而尽。再抬头,已见D老师和几位语文老师收拾挎包说说笑笑地步出办公室。还没9点半呢,他们就可以回去了,时间都可自由支配。他们好像要上S家喝好茶,只是他们再也不会招呼他了,他们知道“当领导的他”总有忙不完的活儿。
他羡慕他们。如果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当个普通教师,每天无牵无挂地走出校园,多么美好啊。此时,他愿意钻进书房,拉上窗帘,打开空调、电脑,煮水,然后扒下汗湿的衣服,冲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水恰好沸了,于是泡茶。先浏览一会儿博客,接着看书——上星期购来的几本书都来不及打开呢,《美国语文教育》《积极生活》《陈独秀文选》以及小说《癌症楼》等,尤其那本《知识分子二十讲》美妙无比,是崔卫平编的。当然,他还会打开音乐,今天这天气,适合听流行歌曲。
柳主任幻想着,但很快,就被震动的手机拉回神来。是德育处的干事小M的,还好,一点小事而已。但他刚放下手机,电话又来了,是县德育处的,要他立刻派人去取县级三好生的奖状——莫非昨晚9点多时,德育处打电话给他,就为这事?倘若是,那就太可笑了——我不是老板的私人秘书,随时任人调遣的,随喊随到。当时他正在散步,故意不接听的。想起这,此时他有些厌恶,又不禁得意。
但美梦再也做不下去了。突然他记起,今天的重大任务就是去找校长。他要当面向校长辞去主任一职。为此事,年过40的他已思索了近两周。不仅仅如此,他还给老家的老父亲汇报过,一向谨慎的父亲说:“你想清楚了就去做吧。”老父亲从来就没期望他出人头地的意思。但有个父亲可以交谈“人生大事”,的确是一种福分。他心情变得格外轻松起来。
他当即起身,迈大步朝办公大楼走去。
楼梯上遇到几位行政后勤人员,大家开开玩笑,但此时他不大感兴趣。“再熬一年,我不当主任,大家还会这么善待自己吗?”他忖度着。他马上被自己的想法慑住了——怎么可以这样小觑别人呢,岂非小人之心?多年来大家一向这样善意,又不是三年前自己“当了官”后才做出的。他自责着。
他先拐进德育处办公室。时间尚早,他想好好梳理一番思路。这毕竟不是小事。而且务必马到成功,而不是说说而已,故弄姿态。
他找来笔记本,边思考边简要做记录。主干事Z老师进来,说:“主任在啊,泡茶吧?”Z是个正直而勤恳的人,柳主任一向视他为老大哥。也好,自己的事该先和他交个底。
“我等会儿将去找校长,先辞去分管年段的职务,并预先说好明年辞去主任一职……”他开始说,平静地。平静得连他本人也觉得意外。
“不,我认定的事,不易改变。你知道,每个部门,每位领导似乎可以随时向我发出命令,就像我是他的奴仆一样……除了无穷无尽地应付各种无意义的杂事外,我还荒废了教学。今天,因为备课不充分,学生上课有些厌倦,我心有不安,实在对不起孩子。还有,我也不想参与干一些反教育的事情了。比如前天,县里强行要求每位学生填表,参加评选某某先进人物一事。且不说评选应该出于自愿,这种弄虚作假的行为,本身就是毒化人心,和我格格不入。我们整天教育学生要诚信,可是,我们常常自毁诚信,逼学生造假。这让我良心不安。没有职务,就少了身不由己的尴尬,免了一些罪孽。”柳主任絮絮叨叨地说,最后,他似乎有些激奋。在善良的Z面前,他愿意打开心门,痛快地倾诉一番。
Z一开始不解,继而点头。Z手中的茶,飘溢出香味。这使柳主任感到安慰。
终于,柳主任拿起整理好的笔记本,走出办公室。
他敲响校长的门,无人应答。他退回来,向通讯员询问校长的去向。
“校长出差去了,两三天后回来。”通讯员说。
天意啊!柳主任感叹着,涌起一阵懊恼。他想尽快把问题解决掉,哪怕明天就卸去任何职务也好。他迫切的念头,强烈有如离开水的鱼儿急切要回到海洋一样。
等校长回来,我还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吗?柳主任一时对自己没信心起来。恐慌与失望像支支竹签扎入心头,虚空的痛感迅速弥散至全身。
柳主任伫立于七楼,茫然而无力地远望,几只麻雀落叶般在闷热的气流中吃力旋舞,似乎带着几分无意义的挣扎。
走下楼梯的瞬间,他想起朋友C说过的一句精辟话:“荣誉与职务,有时像刺青,当时因为追逐虚荣而刺上,再要除去就不容易了。”于是浑身忍不住又软塌塌起来。
(作者单位:福建东山一中)
责任编辑赵霭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