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马桩儿
2009-10-12张丛笑
张丛笑
我退休的时问,正是乙酉年8月。我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故里去看看我经常思念的儿时伙伴。那日,我在故里的一片瓜地里买了几个甜瓜,用兜儿提着去看我最是思念的虎仓哥。虎仓哥比我大两岁,同我家既不是本家,又非亲戚,但农村人住处一村,便是一家。不知从哪年哪月起,辈分就按约定俗成的次序排列下来,相互不叫“叔伯婶嫂兄弟”等不开言。虎仓哥由于比我大,又和我是同辈分的人。所以我喊他哥一直到今天。这天,我拎了装满甜瓜的布兜儿。来到虎仓哥家,不想他也真的老了,而且瘦骨嶙峋。他同我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背揩他流泪的眼睛。我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有点儿粘,左眼睑上的一根“拴马桩儿”。还是那么刺眼,我便忍不住撂出一句:“老哥,你还没把你眼睛上的那根‘拴马桩儿割去?”虎仓哥笑答:“没有,它又不妨碍看东西,割它弄啥!”就在这时,虎仓哥的孙孙跑过来,边吃甜瓜边朝我脸上望,半躺在爷爷的膝盖上问:“爷爷,那个爷爷说什么呢,你的拴马桩儿?……”
他的小孙孙挺机灵。
我所以特别注意“拴马柱儿”,是因为围绕着它,确实有一串串令人心痛的故事。
大约四五岁的时候起,虎仓哥就经常领着我。去村内或村子外边玩。由于他大我两岁,不欺负我,待我像小弟弟,所以我的妈妈便很放心。我四岁的那年夏天,麦子黄熟了的时候,虎仓哥领我去麦子地里逮蚂蚱,一上午就逮了两只。全是“绿菜的”。我们把蚂蚱的两条大腿支入麦秆里,高高兴兴地跑回家。虎仓哥教我用麦秆编了个蚂蚱笼子,把蚂蚱放入笼子里。他和我各分得一只。我用金黄的南瓜花朵喂蚂蚱,蚂蚱吃饱了就在笼子里“答答答”地唱歌儿,很是好听。可是,不知咋弄的,我的那只蚂蚱。两天后竟从笼子跑了出去。我不见了蚂蚱,就哭了起来。妈妈到处找,却是找不见。我记得,我的蚂蚱笼子是挂在我妈妈织布机子上的,由于笼子的个别地方编得空隙大了点儿,蚂蚱可能从空隙大处逃走了。没了蚂蚱,就没了“答答答”的叫声。我的心里很着急。妈妈便哄我说,以后让你虎仓哥领你再去地里逮蚂蚱呀。这天早饭罢,虎仓哥到我家里喊我出去玩,他刚走到我妈妈的织布机子旁,忽然干炸炸惊哭了。我妈妈和我便从厨房飞跑出来,我看见,一只绿菜蚂蚱,正踏在虎仓哥的眼睛上。虎仓哥急得用手乱抓,可是那蚂蚱一动不动。我妈妈喊:“呀,蚂蚱怎么踏在虎仓眼睛上了?”妈妈很着急,便用手掐住蚂蚱的脖子,想要取下。这时,一股鲜血已从虎仓哥的眼睑上刷地淌了下来。这只绿菜蚂蚱,正是我丢失的那只。它可能饿坏了,顺口叨了眼睑上的一片肉下来。那时人们还很穷。也不知去看医生,妈妈急忙抱了虎仓哥跑回他家,同虎仓哥的妈妈给虎仓哥用棉花沾了血,胡乱地贴了点儿香灰之类的东西,权充药物,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过了半年之后,村里人忽然发现,小小的虎仓的左眼皮上,有个小肉芽,而且越长越长。细细的。虎仓妈和我妈妈都说,它是从那天蚂蚱咬破的地方长出的,看样子还在慢慢地长着,后来竟长得有半寸长。人们就叫它“拴马桩儿”。
“拴马桩儿”长在虎仓哥的眼睛上边,大大地影响了他的美容。可是,他的爸妈却并没有认真考虑这件事,也未领他去看医生。虎仓因此也没有少受同龄孩子的好奇和奚落。但谁都没有认真想想它的后果是什么。十六、七岁那年,虎仓哥的父母花了10捆棉花,给虎仓哥订了一个媳妇,三年后,准备结婚。谁知那天去公社领结婚证时,那女子一见虎仓哥眼睛上的“拴马桩儿”,便“哇”地一声哭叫着跑开了,他家本来准备好的婚事只得告吹。虎仓哥的父母为儿子宽心,说以后再订媳妇,还给儿子宽心说,“拴马桩儿”是聚财的象征。但无论怎么说,那个突兀的多余的“拴马桩儿”,后来就成了家里给他订媳妇的大碍。村内外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去,后经媒人介绍的女子,一打听“为什么第一次婚姻告吹”就引出其中的“奥妙”,后来便成为虎仓哥父母大感头痛的事情。虎仓哥一直长到近三十岁。才有一个比他小8岁的女子,终于走进他的家门。那女子说:“只要人好,‘拴马桩儿就拴马桩儿。我不管它。”这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在附近镇子上做醪糟生意,他就和娶的小媳妇在我们村生活。
一晃儿,我们都老了。虎仓哥对我说,他的儿子也三十多岁了,如今在城里的一家建筑公司搞建筑,还领工哩;女儿出嫁也快10年了,女儿家的日子过得不赖;他的儿子媳妇在乡上的一家箱厂当工人。他和老伴在家除了种4亩地,就是看孙孙,日子过得还滋润。
我望着虎仓哥眼睛上的那根“拴马桩儿”,一边把一个掰开的甜瓜给他手中塞,我想让他多吃,不停地吃,以此来掩饰我心中关于童年那段似对不住虎仓哥的记忆。掩饰去我对于因农村医疗卫生事业落后造成的缺憾。我说:“老哥,这瓜甜不,你多吃啊!”
虎仓哥咬着瓜,说:“甜,甜,我的老牙快掉光了,吃瓜也不行了,咳咳,老了呢。”
虎仓哥说话和吃瓜时,碍眼的“拴马桩儿”,就在眼睛上边刺眼地不住地跳动。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