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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渊,被麦芒刺伤

2009-10-12余向明

草地 2009年1期
关键词:干渠麦地麦子

余向明

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多么希望回到二十年前,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地方。

我出生在一个颇具文化底蕴的小县古镇,小镇位于沙市近郊。那是一个幽静、整洁的村子。一条宽阔笔直的柏油马路将全村三四百户人家像串珍珠似的紧紧的连缀在一起。王渊腼腆、羞涩的性格,注定了要被枝叶繁茂的灌木丛包裹、簇拥。即使在白雪皑皑的冬天,淡淡的绿意照样能够从雪絮底下探出头来,凝视着眼前童话般的世界。

河流是诗意的,是柔软的。乡村离不开沟渠,和城市离不开河流一样,否则怀念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曾固执地把诗歌当作我内心的宗教,把王渊的西干渠当作我这一辈子的信仰,直到现在。

夏天,西干渠的水悄悄地流淌着,平静的水面倒映着黎明的全部色彩。西干渠的水,时常在我的记忆中,潮涨潮落。

冬天临近,西干渠的水渐渐变浅了。气温也开始陡降,寒风不停地刮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流,把年轻的西干渠吓坏了。不畏严寒的乡亲跑到河床的冰层上,用榔头使劲地敲打出几处窟窿。男人们从那儿取水洗浴,女人们在那儿浣纱捶布。细柳蛮腰咯咯笑的浣纱女,声音甜得像山涧的潺潺溪流。冰冷的寒风裹着鹅毛大雪在河床上漫天飞舞,有时候把冰窟窿堵得严严实实。那么一来,要想从西干渠担水上来吃就变得有些困难了,不过严峻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等太阳一出来,日子就好过了。

随着冰雪消融,河水陡涨,很快两岸的水杉就被淹没了,只露出小半截树梢在半空中残喘。此刻,飞鸟的巢穴就像筑在水面上一样。一条红鲤鱼掠起的波浪,足以让巢中的雏鸟留下一次呛水的经历。密密麻麻的灌木消失了,只有几里外的石拱桥,在三十三年后的今天,依然顽强挺立着,依然阻挠着河水的泛滥,见证着一个村庄的过去。

自从离开了王渊,我就时常挂念它的诗意,还有它的柔软。有时候甚至在梦中,堂屋后那头倔犟的耕牛,还有菜园子里那棵歪脖子枣树,如此细腻、逼真的情景不止一次两次梦到了。可以毫无保留地说,念大学的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内疚的时候。

五月即将来临的时候,内疚感会更加强烈,甚至逼近胸口。对于农民来说,五月是一年中最忙的月份,割麦、打油菜和栽棉花都是这个月要做的事情。这些农活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因为每一件农活干起来,都有着非常烦琐的工序。或许对于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来说,这些付出还远远不够。

四十出头的母亲,已经有三十余年种麦的经验。母亲每年都要种上三亩地的麦子,不管麦子的价格是好是坏,因为这些都不是母亲所在乎的。在王渊生活了二十余年,这些年来,我从未擅自离开过这片土地,哪怕一次。我对乡村的忠诚和母亲一样。我对王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经脉,已经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我深深地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尽管它一点也不富饶。

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自己的底细,也没有谁比我更心疼这贫瘠的土地,除了艾青。我的童年在农村度过,我所热爱的一切,都与农民这个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的祖父是农民,我的母亲也是农民,到了我这一代,一个个都变了。变得开始疏远土地,变得开始逃离乡村。不同的姿势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但生为长子的我,有责任将“余”家扛在肩上。,

土地与我本来素不相识,是母亲在中间做了多年的媒人。母亲常对我说,出生在农村,无论你喜不喜欢农民这个行当,都要善待每一寸土地,善待土地上的每一株庄稼。要知道,土地活得也不容易。

母亲的普通话说得跟方言一样流利,言下之意已经超越了农民这个高度。从此,我与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湖北,我不敢妄下结论。但是在王渊村,母亲算是一个称职的农民,她的勤劳,她的善良,我敢说无人能比。

不管是在深秋的西风里,还是在严冬的北风中,母亲都习惯到麦地里走走。在麦浪中穿梭的母亲,像极了检阅军队的首长。每一丝动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因为母亲把麦子连同土地一起搁在了心上。

多雨的季节,母亲戴着斗笠,披着单薄的棉袄,在麦地里挪动着孱弱的身子。给小麦添肥的时候,母亲把腰弯成了一个标准的直角。母亲说给麦子添肥要抓紧时间,什么事都不能落在季节后头。天晴后,母亲一点也不闲着,除了一日三餐,整天蹲在麦地里剔除杂草。

日子一天天逼近五月,麦子眼看着到了收割的季节,母亲也开始忙碌起来了。今年是我在大学念书的最后一年,我借回镇上实习之便,老老实实地呆在家,替母亲割了一回麦子。

火辣辣的骄阳炙烤着这片土地,炙烤着土地上忙碌的人们。我接过母亲的镰具,割了三四堆麦子就累得不行了,汗水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真的,当时我好想哭,可是又哭不出来。那种感受太深刻了,恐怕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为了让自己以后不再内疚,我没有理由放弃,更没有理由逃避。不甘平庸,可能是最狡猾的借口。我把驻守这片土地当作了我的职责,何况从出生到现在,我欠母亲还有这个季节的实在太多太多。

在割麦子的时候,由于技艺不精,曾多次让麦芒刺伤。殷红的血让我感觉到了疼痛,也感觉到了母爱的那份博大。这些年来母亲任劳任怨,从未因为我的离去而责备我,也从未因为我的逃避而抱怨我。母亲越是宽容,我越是自责。

责任编辑:杨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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