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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启示录(小说三题)

2009-10-12聂鑫森

湖南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许仙吴先生

聂鑫森

站墩

在中国博弈游戏中,从古至今,男女老少无不津津乐道的,应该算是称之为“雀战”的麻将牌了。打麻将,又叫搓麻将,光洁小巧的牌在手指间摸来摸去,一个“搓”字用得太好了。四人一桌,一百三十六张牌,加上两颗骰子,噼噼叭叭地响得动人心弦。大文豪鲁迅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打牌声里又新春。”

年来月往,麻将声响在每一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麻将的术语,也在生活中发扬光大,成为表达特殊意味的口头禅。什么事办得顺利、成功,称为“和(胡)牌”了;而办砸了,出了差错,则叫做“放炮”;对某个人很欣赏,希望他来加盟,而且就等着他的答复了,谓之“听单张”……

麻将,谁不想搓几把呢?

但是,你见过搓麻将的,可曾见过不搓麻将而专门“站墩”的?

古城湘潭有见多识广的老辈子,说晚清什么人写的一本笔记小品集《牌场野乘》里,专辟《立墩》一则,全文是这样的:“方城之戏,里坊风行。富商豪贾,尝邀未开苞之歌儿舞女立于身后观赌,谓可得牌风佳健,名曰立墩,又俗呼站墩。”

《牌场野乘》这本书很少有人读过,但站墩的风气,在沉寂了许多年之后,又开始复苏,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

在湘潭眼下大款们的圈子里,没有人不知道墩姐乔玲的赫赫大名。提起她,谁都会竖起大拇哥,说:“站墩站到这个份上,绝了!”

凡爱闯闯“麻坛”大玩几把的男人,都知道站墩是怎么一回事。请一个漂漂亮亮的妞,站在自己的身后看赌,寸步不离,一言不发,像一个桥墩一样,让她给自已带来好牌运好手气。赢了,慷慷慨慨甩一把钞票作为酬金。

不过,这营生不是人人做得的,脸模子俏,身架子好,脸上总浮着不深不浅的笑,那只是基本条件。说到技术技巧,似乎根本不需要,她又不能明着指指点点出主意,所有的功夫就是一个“站”字——谁不会站呢。那么,最最重要的,就是能给雇主带来吉利,让雇主摸到好牌,“和”出几个绝妙的牌面。这招数,既不是后天学来的,也不是先天就有的,到底怎么得到,没有人说得清。这还只是人们的外观印象,其实,站墩不仅是站,她还应该是此中的内行,能和雇主达成某种默契,那有意无意按在雇主肩上或背上的手指,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会在关键时刻发出旁人无法觉察的暗示。而这种相互的配合,前提是手上能摸到一付不错的牌,然后才是技巧的发挥。这种秘密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而且谁也不会说出去,这是规矩。

墩姐乔玲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谁雇她谁就兜上了赢风,因此她的名声很响亮,本名倒被人忘记了。

乔玲满打满算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漂亮得可以称之为“绝色”,走在街上,“回头率”是相当高的——许多男人的目光,都粘粘腻腻地在她全身各处烙来烙去,烙得要冒出青烟来,她不在乎这个,生得好的女性总喜欢有人欣赏!虽说她年纪很轻,但站墩的“站龄”却不短,整整六个年头了。

她之所以干上这个,纯属偶然。

她原在一个商场站服装柜台,同柜台的还有一个巧姐——比她大一岁。服装柜的生意特别好,因为这两个尤物长得太好了,男男女女都愿意到这里来呆一呆,本不想买衣服的也哼哼哈哈地买上一件两件。一天下来,她们腰酸背痛,可工资却没有几个,彼此一望,只有苦笑。她们最大的享受,是商场关门了,顾客走干净了,一边清点服装,一边这件试试、那件比比,水貂皮大衣、“飘马”西装、“稻草人”牛仔衣、“阿迪达斯”短袖T恤衫、各式各样的旗袍……真是好东西,可她们没有那么多钞票!

巧姐说:“什么时候,自己能买上一件?”

“等吧!驴年马月。”乔玲丧气地回答。

后来,巧姐经常请“病”假了,再后来,干脆不来了。

有一次乔玲在街上碰到巧姐,巧姐完全变样了:高髻,上绕一圈珍珠,一身的法国香水味,伸出两只手,一共戴着八个钻戒!

乔玲说:“呀,找到美国亲戚了?这样臭美!”

巧姐笑笑:“美国亲戚?去他妈的。还是靠自己!”

靠自己?她自己有什么能耐,巧姐没有说。

“乔玲,明晚有空吗?晚上七点,你在大光明剧院门口等我,我领你去个地方玩玩。”

乔玲点点头,说:“晚上我没班。”

第二天晚上,七点还差一刻,乔玲早装扮得齐齐整整,焦急地等在那儿了。正七点,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巧姐伸出头:“OK!乔玲,快上车。”

乔玲一弓身钻了进去。

车子风驰电掣往郊外飞奔,然后,在一栋别墅前停下来。

巧姐和乔玲款款地下了车,一栋很气派的小洋楼耸立在面前,两层,楼里灯火通明。

乔玲问:“这是哪里?”

巧姐说:“我朋友的家。”

有一个女佣人来开门,恭谦地说:“马先生正和吴先生几个打麻将哩。请。”

巧姐“哼”了一声。

宽阔、富丽的客厅里灯光亮得扎眼,紫檀木嵌大理石板的方桌边,四个人正在打麻将,四角堆着大叠的钞票。

“巧姐,来啦!”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问。

巧姐弹了一个响指,说:“来了。手气怎么样?”

“今晚要发点小财。”

“那么,我呢?”

“给你一半,行不行?”

巧姐娇娇地笑起来,对乔玲说:“我们去里面玩。”

在一间豪华的卧室里,巧姐打开美国“先锋”音响,听童安格柔美多情的歌声。

乔玲轻轻坐在意大利真皮大沙发上,觉得非常非常舒服。

“怎么样?乔玲。”巧姐自矜地问。

乔玲说:“当然不错。”

“什么时候我替你介绍个朋友?”

乔玲的脸上飞起一片红云。

“马先生有家吗?”

巧姐说:“有。那与我没关系。”

乔玲没有作声。

听完了一个光盘,巧姐说:“去看看他们的战果。”

于是,她们回到客厅。

巧姐站在马先生后面,一只手搭在马先生的肩上。

“乔玲,你站到吴先生后面去,他正输得惨哩。”

吴先生大约三十七八岁,长得很白净。乔玲一眼认出他的西装是“公鸡”牌的,法国名牌货,挺帅气的。不过,吴先生的脸色很颓丧,牌桌上的局面显然是三赢一输,吴先生输得出气都是粗粗的。

乔玲不会玩麻将,连“条,饼、万”都叫不出来,但奇怪的是,她看得津津有味,而且立刻知道怎么打了。噼噼叭叭的声音,使她感到韵味无穷。灯光像涂了胶似的粘在吴先生丢牌、摸牌的手上——那双手很灵巧,很白净,青紫的静脉清晰可见。

说来也巧,当乔玲站到吴先生身后,他的牌运陡地大转,仿佛有了神灵佐助,速“和”三副好牌;清一色、小七对、杠上花!一堆一堆钞票被挪过来,三赢一输变成了三输一赢!

吴先生猛一回头,冲着乔玲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然后一拍桌子:“今晚反败为胜,手气好得惊人,难怪是你给我站墩!哈哈。”

乔玲羞得抬不起头来。

午夜后,吴先生大获全胜,随手从桌上抽出一叠钞票,塞到乔玲手上:“小意思。别见笑。”

临别时,巧姐对吴先生说,“今晚你可是占尽了风头。给我好好把乔小姐送回家去。”

吴先生说:“当然当然。巧姐,你呢?不回去了?今晚马老板可不会放过你哟。哈哈哈。”

马先生说:“赌场失意,情场翻本,老弟。”

乔玲坐进了吴先生的“奔驰”

吴先生喊声:“乔小姐,坐好。”接着一按喇叭,把车开得呼呼地跑。他把乔玲一直送到那条破旧的小巷口。

他忽然说:“乔小姐,我明天还有一场牌局。如果愿意赏光的话,一起去好吗?”

她愣了一下,说:“明天我有班。”

“这样吧。我的车上午九点在这里停一下,你——没时间就算了。”

挥一挥手,吴先生径直上了车。

乔玲匆匆赶回家,在那间小小的搁楼里,扯燃昏暗的电灯,迫不及待地数点起吴先生给她的钞票来,一百元一张的,整整三十张,三千元!她三个月的工资,还没有这么多。

这一夜,乔玲好久好久没有睡着。她想起了巧姐,怪不得她再不站柜台了,怪不得她可以使用昂贵的法国香水,可以戴钻戒,可以穿华丽的衣服。

第二天,不到九点,她就在巷口等着吴先生的小车了。她甚至连给商场打个电话请假的想法都没有,站柜台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上午,吴先生有了乔玲站墩,牌风健极了,几乎每局必胜,把另外三个赢了个兜底空,蔫着头在牌桌边站也站不起来。

乔玲也惊诧自已对麻将的超乎常人的理解能力,昨晚站墩,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这应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吴先生牌虽然不错,但在几个关键时刻丢牌时,乔玲的手指准时地提供了“制止”的讯号,使他没有“大意失荆州”

吴先生说:“乔小姐,我算服了你了!要是愿意,以后就给我专门站墩吧。今天,我要好好招待你。”

到豪华舞厅跳舞,去卡拉OK厅听歌,吃第一流的馆子,临别,吴先生给了乔玲五千元。

他们成了一对最佳的搭档,打遍了本市大款们的每一个赌局,可以说是摧枯拉朽,无往不胜。大款们都尊称乔玲为墩姐,再不叫她“乔小姐”或“小乔”了!

墩姐居然也有过一次——仅仅一次——极不光彩的记录。

那一夜,吴先生和几个朋友在一家宾馆包房豪赌,墩姐站在吴先生后面,半步也不敢离开。吴先生那双手好像生了锈,要什么没什么,偶丢一张牌,就立马“放炮”,一晚上输了好几万!

吴先生很诧异,墩姐今晚怎么啦?他把她细细地看了好一阵,才惊呼道:“你怎么穿了这身雪白的‘飘马名牌服装,运气全‘飘了,像奔马一样跑了。加上这白,戴孝一样,牌全死了。你就不该戴顶鸭舌帽,这不成了个大老爷们,同性相斥,好运气都‘克光了。他妈的!”

墩姐嘤嘤地哭起来,她觉得挺委屈。

房间里只剩下了吴先生和她,那三个赢家早走了。门紧紧地关着,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吴先生坐到她身边,小声说:“乔小姐,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请原谅。”

他掏出手帕,给她拭去眼泪。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几万不算什么。真的。我不该对你发火。”

墩姐渐渐地止住了啜泣,抬起头,痴痴地望着吴先生。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这么多日子他们双进双出,他就没动过她一指头,从没对她有过非礼的地方。他不像有些发了横财的款爷,有了钱就胡来。她还知道吴先生至今没有结婚,除了办厂和好赌,别的风流韵事几乎不沾边。刚才,人家输了这么多钱,说了几句气话,她一哭,倒反过来安慰她,脾气几多好,几多会体贴人啊。

“吴……我……你喜欢我吗?”

吴先生说:“嗯。”

她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吴先生猛地抱住了她。

她向后一仰,吴先生便倒在她的身上。

她眯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吴先生的手在她身上抚摸,很温柔很急促。她的身子开始飘飞,非常轻盈。她渴望一件美丽的事在此刻发生,而她决不会后悔。

吴先生忽然静止了活动的手。

她睁开眼睛,呢喃地说:“来吧,来吧,你……我要……”

吴先生使劲地摇着头,说:“不。你必须是个处女,我不能坏了你的身子,那样在牌场上我会输的,知道吗,‘色会冲财,我要保住你的干净!”

墩姐猛地掀开他,吼道:“你滚!你滚!”

吴先生慌忙站起来,叹了一口气,走了。

墩姐好好地哭了一场。她决定再不为吴先生站墩。

她为其他的款爷站墩,但要价却高,三七分红,雇主得七,她得三,少一成也不干。当然,她和谁合作必须有一段相当稳定的时间。她决定守身如玉,好好干几年,赚一大把钱。为了再不出现失败的记录,她对服饰的色彩与品牌精心挑选,不肯有丝毫疏忽。白的不穿,白白光光;黄的不沾,怕“横”掉了财气;灰的更不要,太晦(灰)气。她最常穿的衣服是红色“加士登”,或者是绣着红牡丹的旗袍,色彩和品牌充满着一片喜庆和吉利。

她赚了很多钱。

她不能忘了巧姐,是她领她出山的。因此常去郊外的别墅拜访巧姐,给她送很名贵的礼物。

巧姐说:“该歇歇手了,乔玲。买一处房子,找一个靠得住的郎君,好好过日子。”

墩姐说:“对。”

墩姐在银行有一百万以上的存款。她决定告别江湖。她在本市的风景胜地买了一栋小洋楼,雇请了一个老实的女佣人。然后呢,准备开一家名牌服装店,她相信她做生意也有天份。

她精制了粉红色的请柬,发给大款圈子里的每一位先生和女士,请他们到本城最豪华的“九汇”大舞厅来,她要漂漂亮亮地告别她的职业,宣告从此远离“麻坛”,去过另外一种日子。

她当然请了吴先生。

闻讯而来的款爷们无不为之惋惜。

第一支曲子《蓝色的多瑙河》响起的时候,吴先生风度翩翩地跨进了舞厅。他略略犹豫一下,径直走到墩姐的面前。

“为了我们曾有过的完美合作,请赏光,乔小姐!”

墩姐微微点头,跟着他下了舞池。

他们开始在蓝色的音乐之波上优雅地旋转,舞步与音乐融为一体。所有的人都坐着,欣赏着,偌大的舞池只有两个轻盈的影子晃来晃去,显得很寂寞。

巧姐拉着马先生下了舞池。接着,红男绿女纷纷跃入音乐的波涛。

吴先生小声问:“乔小姐,以后有什么打算?”

墩姐微笑了一下:“老大不小,先成一个家。”

“假如,我来充当求婚者呢?”

“我不会选你。”

吴先生的舞步趔趄了一下。

赌场上真的再不见墩姐的身影。她厮守在那栋小洋楼里。她渴望有一个家。

她在报纸上打过“征婚启事”,有不少她中意的男子,可惜见面之后,人家再调查一下她往日的行为举止,便撒手而去。

没有人相信她这样一位闻名遐迩的墩姐,曾经混迹于大款们的圈子里能风尘不沾,能像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常来的是吴先生。

他依旧孑然一身。

他办了几个厂,摆弄得红红火火,钱已经够多的了。

他每次来,都带着一束鲜花。按一下门铃。女佣打开门后,他便把鲜花交给她,说:“请你转交乔小姐,就说我等着她。”

然后,走到不远处停着的汽车边,回头再望几眼小洋楼,惆怅地开车走了。

女佣把花拿进来,欲插入茶几上那个清代的大瓷瓶里。

乔玲说:“丢掉算了。”

女佣叹了一口气。

有一次,女佣大着胆子说:“小姐,吴先生也蛮不错的,何必呢?”

乔玲冷笑道:“当年,他让我有个干净的身子,是怕赌场上失利,并不是出于爱我。如今,之所以来求婚,只不过看重我仍是一个干净的人——这个圈子里很少有这样的女人了,同样不是带着一份爱心。我不会嫁给他!”

吴先生仍然天天来送花。

乔玲却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人。但她一直没有等到。

有时,她想:假如当初不去站墩呢,假如还是在商场站柜台呢,恐怕早有一个家了,早当了妈妈了。她莫名其妙地恨起巧姐来。

乔玲慢慢地憔悴起来。

她的脑海里开始出现无数的幻景,时而和一个很纯真的少年在一块草地上散步;时而坐在一乘红轿中悠悠晃晃被人抬着走,喜庆的喇叭吹得震天价响;时而挣扎在一个巨大漩涡里,身子越来越沉……

父母和弟弟都搬到洋楼里来了,以便照顾她。但她如对陌路之人,瞪着一双眼睛问:“你们是谁?你们是谁?”

有一天,乔玲趁人不注意,吞下了过量的安眠药,很难看地死在床上。

出殡那天,许多款爷自动地佩着白花,开着汽车、摩托车,浩浩荡荡地跟向火葬场。

吴先生没有去。他在一家豪华的宾馆宴请几个港商。

古城再没有出现过像乔玲这样站墩的显赫人物。

关于她的故事,至今还一直生气勃勃地传颂在款爷们的口头上。

梨园梦

已到不惑之年的石寒秋,此生最大的憾事,是与梨园失之交臂,没有当上一名正式的旦角演员,当然更谈不上成为名角与大腕了。而是在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怅然到一所中学去教语文,一教就是十八个年头。

石寒秋是个须眉之身,独尊旦行,准确地说是男人演绎的旦行,这不是怪事吗?其实,说怪不怪,他的当中学教师的父亲,就特别钟情于旦角戏,对“四大名旦”、“四小名旦”极为推崇,家里所有的唱片和磁带,几乎都是这些角儿的名剧、名段。没事时,老爷子泡上好茶,眯着眼睛痴痴地听,轻声地跟着哼,用手有滋有味地敲着板眼。

古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石寒秋自小就浸淫在这样一个氛围里,能不受影响?他记住了戏文的情节,熟悉了梅、程、荀、尚的演唱风格,而且能有板有眼地唱上几段。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喜欢程砚秋的唱腔,那近乎凄楚的“鬼音”令他痴迷。

初中毕业了,石寒秋想去考戏校“坐科”,他爹说:“读完中学再说。”

高中毕业了,石寒秋重提旧话,老爷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当然不是视唱戏为贱业,而是因为儿子的身子骨太粗壮,一块脸太宽大,哪里能见出半点女儿的风姿?“儿子,你不是这块料,就别去糟蹋老祖宗的好玩意了。”

石寒秋只能认命。

读书、参加工作、娶妻,但没有生子。二十八岁时与档案局的档案管理员丁蒲结婚,也不知播下多少种子,居然没有一颗能生根、开花、结果。

丁蒲认为这全是石寒秋的过错,迷戏不说,还迷着女戏子的作派,兰花指、女儿腰、娘娘腔,这阳刚之气就不足了,而且……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又分去了多少精神!

这小俩口的日子,过得别别扭扭的。

石寒秋是省城光华京剧团当家旦角江上鸥的超级“粉丝”。

省城离石寒秋居住的城市不远,也就四十来公里。光华京剧团隔上一段日子,就会到这里来演出,三场、五场的,有时长达十天半月。对于石寒秋来说,简直是盛大的节日,凡有江上鸥上场的戏,他是必看的。

他也会礼貌地问丁蒲:“一起去看看?”

丁蒲一噘嘴,说:“看那个女人的戏?不去!”

看戏不说,石寒秋还在卧室的墙上,贴了不少江上鸥的剧照,柳眉入鬓,凤眼传神,美极了。

在剧团没来演出的日子里,石寒秋总是不厌其烦地听江上鸥的唱片、磁带,看江上鸥的录像资料,学唱江上鸥脍炙人口的那些名段。有时,还会勒头、贴片、化妆,戴上珠花头饰,穿上自备的戏衣,在自家的客厅里,作古正经地过一过戏瘾。

他最喜欢学唱学演的是《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丁蒲喊了一嗓子:“你还让人活不活了?一个大老爷们,扮一个小女子,丑、丑、丑!”

石寒秋装着没听见,该干啥还干啥。丁蒲一甩门,愤懑地走了。

晚上,丁蒲没有回家,却来了石寒秋的岳父,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工人,很朴实,很和善。

丁老爷子坐下后,问:“小石呀,你们又闹意见了?”

“嗯。”

“你学京戏是好事,可不能生外心啊,那个江上鸥,你这么痴心痴意地恋着,丁蒲怎么想得开?”

“爹,我是恋着京剧,唱一唱,学一学,比打麻将赌钱,总要好得多。再说,这江上鸥江老板是个男的,小丁她不是胡搅蛮缠吗?”

“男的?”

“是男的。小丁不信,明天上午江上鸥要和票友们在剧院里见面哩,她可以去看看。”

丁老爷子笑了,然后说:“这丁蒲呀,真是蠢到家了,我回去说说她。”

第二天上午,丁蒲去没去剧院,石寒秋不知道。他坐在第一排,看着西装革履的江上鸥,三十岁出头,庄重、斯文,状若书生,举止言谈没有半点脂粉气。即使是内行人,也只能从他偶尔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敛的习惯口型上,看出他长期舞台生涯留下的一丝痕迹。名角就是名角!

中午,石寒秋回到家里。

丁蒲已把饭菜摆在桌上了。

“见过江上鸥了?”丁蒲问。

“嗯。你也见过了?”

丁蒲点点头,突然,仰起头大笑起来,笑完了,大大咧咧地说:“寒秋啊,如果江上鸥是个女人,你迷着京剧,我倒是觉得正常。上午一看,他不就是个和你一样的大老爷们吗?你迷着这京剧,不是疯就是傻,犯得着吗?”

石寒秋刚刚拿起筷子,听了这话,猛地把筷子放下了,气得一块脸煞白煞白。然后,一句话不说,扬长而去。

过了些日子,他们离婚了。

石寒秋除自个儿的换洗衣服之外,只要了属于他的书籍,关于江上鸥的唱片、磁带、录像带、剧照,以及一些唱旦角用的头饰和戏服。

有的人一生就活在一个梦里。

石寒秋的梦,就是永远想做却永远也做不成的一个京剧男旦。

丁蒲能理解吗?不能。

折子戏

振兴京剧团应邀到湘潭大学的演出,安排在一个周末的夜晚。一色的折子戏,为的是让不太熟悉京剧的大学生们,能欣赏到各个行当的精彩表演。戏码是:《借东风》、《断桥》、《挑滑车》、《蒋干盗书》,其中《断桥》是昆曲。

七点半钟,演出的铃声响过,《借东风》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拉开了大幕。演完这一折,就是《断桥》了。

早已化好妆,穿着一身素白戏服的汪一霞,神情凄然地坐在化妆室的一角,半低着头,目光散乱而伤感,老团长在她身边轻轻走过去的时候,慈爱地看了她一眼:这孩子真是块演戏的料,现在就开始醖酿情绪了。

汪一霞长得很漂亮,称得上是“绝色”,从戏剧学院毕业才三年,在旦角行当中已是鹤立鸡群,唱、做、念、打,把梅派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哪回演出不是“满堂彩”!演许仙的任天飞和演青蛇的胡珠,与她既是同学,又是同事,全本的《白蛇传》他们合作演出过许多次,可说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何况今晚只是一个折子戏《断桥》。

汪一霞今晚显得心事重重,怨恨、忧愁、愤懑,真是百感交集。下午收到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恋了好几年的男朋友,才离开她半年,就提出和她分手了。原因是他再不会回来了,拿绿卡后,就一心在那边发展。离开的时候,他信誓旦旦,海枯石烂心不变,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正如白素贞在《断桥》中的唱词:“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

任天飞迈着小生的台步,小小心心地走过来,关切地问:“师妹,哪儿不舒服了?”

汪一霞头也不抬,说:“不要你管!”

任天飞说:“我是你师哥,我不管谁管呢?唉。”

“就是不要你管。”

“好,我不管。”任天飞悻悻地退到一边去了。

胡珠快步走过来,说:“师姐,你也太任性了,师哥不是好意吗?你准遇到天大的难事了!”

汪一霞抬起头来,低声说:“他来信了,他把我甩了。”

胡珠眉毛一竖,说:“这不就是个许仙吗?还用得着为他伤心落泪,寻死觅活。师哥这么喜欢你,你却……师姐,‘戏大如天,千万别出岔子,让人喝个‘倒彩。”

“师妹,我会演好戏的。”

“那就好。”

《借东风》演完了,他们三个人一起到幕侧去“候场”。

锣鼓声、弦笛声响了起来,幕布徐徐拉开了。在这一刻,汪一霞看见舞台上的布景了,一片湖水,一弧断桥,一个小巧的亭子,花树凄迷,似乎还听见莺声燕语,不由得精神一振。

汪一霞在幕侧,清亮凄苦地叫了一声“苦呀”,然后出场、亮相,踉踉跄跄先跑了一个圆场,到下场门的台口,显出极度的疲惫,向前一扑,表示失足跌倒在地上,姿势极为优美,掌声和叫好声猛然响起。汪一霞心一热:想不到大学生们还真的懂戏。接下来,心力交瘁的白素贞,跪着开始唱“山坡羊”曲牌的唱词,青蛇在小锣“冒儿头”的伴奏中跟着出场,把白素贞扶住,然后边唱边走向断桥亭歇憩。

“锦层层过眼烟云,虚飘飘魂断蓝桥境”,丧魂落魄的许仙出场了,向断桥处奔来。

白素贞的眼睛里,立即表现出复杂的情绪,又怜爱又怨恨,又心痛又愤懑。青蛇很轻声地说了一句不是戏文里的话:“这个负心的东西!”

剧情层层推进,全场鸦雀无声,三个人的表演水乳交融,悲怆的气氛把剧场填得满满的。有女学生的啜泣之声细细响起,她们定是感同身受,想起了自已的伤心事。

许仙跪在白素贞的面前了,请求她的宽恕与体谅。白素贞声情并茂地唱道:“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往事真堪恨……”汪一霞一瞬间产生了幻觉,这许仙分明成了她负心的男朋友,便伸出右手的指头,朝许仙的额头上一戮。也许是许仙跪得太近,也许是她用力太猛,指头戮到许仙的额头上,许仙禁不住身子往后一仰,眼看就要跌倒。汪一霞情急之中,赶忙抢步上前,伸手拉住了许仙的衣袖。这只是场面上的临时“救急”,程式中并无这一动作。但是,掌声和叫好声如潮汛一般响了起来。

当《断桥》演完,大幕关上了,观众又是报以长时间的掌声。

他们三个人快步走到后台,汪一霞走到任天飞身边,抱歉地说:“师哥,我这一戮差点误了大事了,对不起,我有时太任性了。”

任天飞笑了:“这一戮,可真的铆足了劲,把白素贞的怨艾、愤恨都表现出来了;再一拉,又透现出她心底的爱意,好!以后,就照这个样子演!”

“师哥,戮痛你了吧?”

“没有,戮痛了才好呢。胡珠,你说是不是?”

没有人答应,胡珠远远地望着他们,脸上笑得很灿烂,那笑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哩!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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