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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活

2009-10-12阮家国

湖南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大屋灯罩方子

阮家国

袁家大屋是当地最惹眼的房子。

袁家大屋坐北朝南,大门很气派,门前有用轮轮正正的大青石板扣成的宽走道,从走道朝下走十三步石阶,是用大青石扣成的天井,天井外是宽展展的场子。从西耳门进去,是一间从厢房和正房伸出来的一长溜檐子,檐子里头是灶屋,灶屋朝西又是一间用来吃饭的小偏檐。檐子通往厢房的门封了,隐约看得出闭门的印子。偏檐与连接偏檐山墙人把高的围墙,同耳门的门面墙,围成了一个关在屋内的天井。天井中有两棵两三人高的香橼树,天井西南角还有从门外伸进来的核桃树枝叶。耳门外有一个小场子,场子左边一条线出去,是两棵大核桃树遮掩着的猪圈和茅房。

过去,袁家大屋只住袁姓一户人家,后来,却住着包括袁家在内的三户人家。袁家住西边,堂屋以东住两户人家,一户姓洪,一户姓佘。袁家大屋还有一间大屋没住人,就是西厢房。上头说过,西厢房通往檐子的门封了。西厢房是队屋。

这个时候,香橼树上已长出了圆溜溜的香橼,核桃树上也挂满了青果子。

西厢房那边一直很安静,夜饭一吃,灯就熄了。天井里坐着两个汉子,背靠香橼树坐着,都在吃烟,一个拿烟袋吃,一个不要烟袋,拿废纸卷喇叭筒子吃。这里把抽烟叫吃烟。两人吃着烟,都不吭气,可隔一隔会有一点棕树叶扇子的扇动声和喝茶声,倒像是他们在说话。他们是爷孙俩,拿烟袋吃烟的是爷爷。可这时候,要是一个声音从几道墙那边又猛地蹿过来,他们从头到脚就会跟着一抖。“——喀——嗨——”,是一连串震耳朵的咳声,哪怕是不带痰的干咳,也会在他们身边滚一大气。那是洪大海在咳,洪大海只要在屋里,总要大声咳。洪大海住着袁家大屋的堂屋、东厢房和里头的正屋,这些屋子是袁家大屋最好的房子。

这时候,袁青山也想咳,喉咙管里有痰,可他把痰又吞了回去,忍着没咳出来。

他扭头看天,上弦月还没爬出香橼树叶。

门好像在响,像是有人敲门。袁青山打个激灵,身子晃一下,起身摸到门边,可没开门。他搞不准门外是不是有人,直到门又轻微地响了一下,他才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生人。袁青山不吭气,站在门里看这人,大致看出了一个轮廓,还朝门外溜了一眼,见门外墙脚边搁着一副木匠担子,晓得这人是个匠人。袁青山让匠人进屋,划根火柴,把搁在檐子里一条板凳上的煤油灯点上,又去泡了缸大脚片子茶叶。大脚片子茶叶,叶子大,是粗茶,喝起来苦,可来劲儿,解渴。袁青山家常有过路人来找水喝,他当这个匠人也是来找水喝。屋里没有纸烟,他给匠人拿了点旱烟和卷烟纸,可匠人却拿烟叶卷烟,三二两下卷了烟,拿出一个小烟袋来,把烟按进烟袋锅。匠人趔身在煤油灯上点烟时,袁青山这才发觉匠人才剃过头,是个光脑壳,脸面有点嫩,眼神还有点怯。袁青山觉得他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他是哪里人,问他贵姓。他说,贱姓陈,名叫陈有义,鹞子垭人。袁青山问,你是老陈木匠的儿子?陈木匠点头说,我跟我伯在你们这边做过木活。这一方,大多把父亲叫伯。袁青山说,想起来了,我看见你那时候,你还在跟你伯学徒。呃,他老人家还好吧。陈木匠说,还好,就是老了,跑不动了。袁青山问,手艺还做得来?陈木匠说,也就是混个日子。袁青山卷个喇叭筒子吃烟,现在,他明白过来,陈木匠不是来找水喝,而是要找木活做。果然,陈木匠试探着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人想做木活?袁青山说,不晓得,没听说过。陈木匠又问,那你家想不想做?袁青山说不做。陈木匠说,比方说,打点嫁妆。袁青山就晓得,一些匠人,就想打嫁妆,但他说不做,真不做。陈木匠起身要走。袁青山说,喝茶,水喝了再走。大脚片子酽茶差不多晾凉了,正好喝满口茶。陈木匠站着,一口气把一缸酽茶喝了。

陈木匠挑起木匠担子走了,走远了。袁青山这才掩好门,把灯吹熄,又坐回到香橼树下。袁青山的爷爷说,老陈木匠手艺倒好,不晓得他儿子的手艺跟不跟得上他。袁青山说,我见过陈木匠做的东西,跟他老子不得差。“——喀——”那边又滚来一声重咳。袁青山小声说,有手艺又咋的,还不跟没手艺一样?

夜有点深了。袁青山洗了澡,去门外歇凉。他又卷个喇叭筒子,边看天边吃烟。

天青得放光,月亮要上核桃树了。这时候,他隐隐听到一点轻轻的走路声,不过细听,还听不到。他没想到,是陈木匠又转来了,要找歇处。他把妹妹袁青红叫起来,叫她烧点水,再把客铺收拾一下。

袁青红从屋里出来,见陈木匠,边揉眼睛边笑一下,算是招呼,转身进灶屋,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点着,刷锅添水,到灶门前坐下,给灶膛里塞柴烧火。

月亮上核桃树了。袁青山和陈木匠坐在香橼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小声说话。隔一气,袁青红过来跟哥说,水烧好了。袁青山说,你找双布鞋来,再把水舀到大脚盆里。山里有大小脚盆之分,男的用大脚盆,女的用小脚盆,哪怕是两口子,洗澡洗脚也不共用一个脚盆,这是规矩。陈木匠叫莫找,说他自己带着布鞋,可袁青红还是把布鞋拿来了。她朝他脚边搁鞋时,她背后的辫子溜到前头来了。她有一头好头发,辫子又粗又长。陈木匠并没换鞋,还是穿自己的鞋。他的右脚布鞋前头破了指头大一个洞。

袁青山晓得,陈木匠还是想找木活做。既然陈木匠又转来了,那就叫他做点东西,反正屋里早晚得做点木活,不如现在就就汤下面,请他做几样东西。

陈木匠洗过澡,袁青山问,木活咋做?陈木匠说,这年头儿,白天也做不成个啥子,做点把子活路,也只能晚上悄悄密密做。袁青山说,要得,就是晚上做好。陈木匠说做半个晚上,换两斤苞谷。袁青山问,一斤半做不做?陈木匠没吭气,没吭气就是愿意做。陈木匠给袁青山一根纸烟,问做哪几样东西。匠人有做匠人的好处,身上能有纸烟揣着。袁青山把陈木匠给的大公鸡牌纸烟,好好看了看,才就灯点着,吃一口,让烟在嘴里头滚几下,再从鼻孔里出来,觉得纸烟还真香。他说,就做几样小东西,一个五屉柜,一个碗柜,一张条桌,一个洗脸架,一个大脚盆,一个小脚盆,一个尿桶。陈木匠问木料够不够,袁青山就带陈木匠去看木料。

木料放在板楼上,楼口搭着楼梯,楼梯脚抵靠的那方墙上有封门的印子,那边该是袁家大屋的堂屋。袁青山拿着灯先上楼,在上头照亮。陈木匠上楼,用指关节轻轻敲敲木料,说料好,透干,搁的时间长,做东西才牢靠。陈木匠就要把木料朝楼下搬,可袁青山却叫明儿早上搬,怕这时候搬东西动静太大。

第二天一大早,陈木匠和袁青山把木料从楼上搬到灶屋那边的偏檐里。木活要在这间偏檐里做,屋里没有窗子,屋顶上倒有个天窗,后墙还有道后门,可袁青山叮嘱陈木匠莫开这道门。

天才蒙蒙亮,袁家人都上工去了。屋里还很黑,点着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陈木匠留意到偏檐和灶屋之间放着两样家具,一样是面朝偏檐放着的装粮食用的大柜子,一样是面朝灶屋的碗柜,都用生漆漆成,漆工好,木工也好。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东西是他伯做的。粮柜高高大大,顶上四角和下头四只脚上都刻着雕花。他倒是觉得,这柜子搁错了点,放在堂屋正上方才好看。小时候,他伯当他说过袁家大屋,说袁家屋有多大,门有多高,家底有多厚实,待匠人有多厚道。

做木活先得扎架子,他把一块厚厚的长木板,用抓钉钉在两个袁家平常用来架木头锯柴用的马架子上,钉牢靠,再算算要用多少方子和板子,用铅笔记到一个小本本上。

时间过得快,眨眼间,上工的人就回来吃早饭了。

早饭弄得还真有点惹眼,炖的有洋芋肉汤,炒的有肉,还有鸡蛋。饭是金黄亮白的金银花干饭,干饭里头,苞谷面比米多,看起来,倒好像是一片金黄金黄的金银花里头星星点点地点缀着一些白得耀眼的小白花。金银花干饭吃起来喷喷香,肉和汤也香得不得了。这些东西叫陈木匠眼里和喉咙管里都伸出爪子来了。他吃了不少肉,还吃了四大碗干饭。说实话,他有好久没吃过肉和干饭了。

白天分两半,前半儿和后半儿,因为粮食紧张,一天只吃早饭和夜饭两顿饭,后半儿上工的时间就比前半儿长一些,总要拖到天黑才放工。

晚上吃饭前,袁青红从粮柜里拿出一个罩子灯来,把玻璃灯罩下下来,用抹布蘸肥皂水轻轻地擦洗,接着又擦洗灯罩下面的灯座,给灯座上头装煤油的鼓肚子油瓶倒上煤油,把灯捻子浸进油里,把有螺纹的灯罩卡子扭到油瓶口上,扭紧,把灯点着,把灯罩卡进灯罩卡子。灯罩卡子外边还有一个小扣子大小的小铁把手,拨动这个小把手,能带动穿过灯罩卡子而挂带捻子的铁针,控制灯亮的大小。罩子灯有六七寸高。袁青红把灯罩卡子上的小铁把手轻拨一下,本来比简易煤油灯要亮的罩子灯更亮了,照得陈木匠眼睛一亮。屋里只有一个罩子灯,因为有木匠做木活,这才点上。

罩子灯真亮。有一下子,陈木匠差不多都忘了做手头上的活路了,眼睛老走神,眼神儿隔不隔就要溜到灯上。他发觉,罩子灯还真有点惹眼。他心里头在想,罩子灯像个啥。上头的灯罩子是个鼓肚子,中间的油瓶也是个鼓肚子,下头的灯罩又像个喇叭筒子,两个肚子还不一样,上头一个瘦一点,下头一个又胖一点。他也就是这么想了一下子,还要做手艺呢。做手艺,才是正经事,才是手艺人的本分。

他开始给方子吊线,把一个木方子的一头抵到钉在案头的小八字铁上,拿斧头把另一头敲一敲,八字铁便紧紧咬住了方子。他再把墨斗拿到钉八字铁的案头,把绑着线头的带钉子头的挂钩按进方子,退到另一头,墨线也就带过来了。接着,他把腰躬起来,眯着左眼吊线,吊稳,把线拈起来,弹下去,方子一边的墨线刷地一下就划直了。

袁青红把针线簸拿到偏檐来,坐到罩子灯旁纳鞋底。她左手拿鞋底,右手使针。针尖一扎进鞋底,中指上的顶针便靠上去,把两寸长的大针顶过去。隔一隔,她的右手总要轻轻朝起一抬,在头发上蹭一下,就又落到鞋底上,针也就扎过了鞋底。他晓得,她拿针蹭头发,是在给针尖抹发油,这样才好进针。只是他觉得,她抬手抹发油的样子还真有点惹眼。晚上,她换了衣裳,穿着蓝底白花的衬衣和浅蓝色裤子,脚穿布鞋,看起来有点亮眼。

陈木匠开始刨方子。刨子在方子上发出揭开木页的嚓嚓声,木页从刨子里出来,变成了一朵朵刨花。他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站在方子边,双手紧握着刨子,一刨子推过去,刨子的出口就吐出一朵卷成好几圈,卷得很好看的刨花。

给方子换面时,他问,给哪个做鞋?其实,他也只是随便问问,应该是本来并不想问,可嘴巴却不大听话,嘴一张,话也就出口了。

她呢,好像并不愿意跟他说话,隔好一气才说,不给哪个做。姑娘家做针线,特别是做鞋,给哪个做,最好莫问,问也问不出来。要是她给自家人做,倒还好说,可要是给她心里头惦记的人做,她咋会说呢?哪怕是自家人问她,她也不会说,更莫说外人。一个姑娘家,总有点把子自己不愿意说出口的话。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自己不该多嘴多舌,心里头就有一点后悔。

她当然不会说鞋,说给哪个做鞋,可总得找点话说,问陈木匠他们那边上工紧不紧,是不是也是经常晚上开会,一开开到大半夜。

屋里很静,好像只听得见刨子刨方子的嚓嚓声,甚至还听得见刨花落地的声音,可是,好像有人来了。

是的,这个晚上,袁家来了两个人,都是邻居,一个是隔壁的洪大海,一个是洪家隔壁的佘福来。他们跟袁青山坐在檐子里吃烟,喝水,话倒说得不多,有一句没一句的。后来,洪大海问,屋里在做啥子?袁青山说,做一点小东西。佘福来问,在做木活?袁青山想,屋里做点夜活,也瞒不了人,就说,在做,也就是晚上做做,木匠早上还得赶回去上工。袁青山这么说,他们就不吭气了。过一气,他们到偏檐来,看了看陈木匠做木活。

屋里又静了下来。

陈木匠又刨好了一个方子,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桌上晾凉了的茶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卷烟吃。

陈木匠说,你哥好像出去了。袁青红说,肯定在隔壁。陈木匠问,隔壁是哪一家?袁青红说,姓洪,个头矮一点,年轻点的那一个就是。陈木匠又问,是不是队长?袁青红说,你咋晓得是队长?高一点的是会计,姓佘。陈木匠说,我肯定晓得,看一眼就晓得。袁青红说,你是不是会看相?陈木匠说,艺多不养家,我可不会那手艺,不过,队长总有队长的样子,倒是看得出来。袁青红把针尖在头发上很蹭几蹭,还用小拇指挠挠额头,小声说,倒也是,队长总有队长的样子,会计也有会计的样子。

“——喀——嗨——”洪大海的咳声又滚了过来。

陈木匠问,队长成家没?她说,你不是要帮着说媒吧?人家就是说不到媳妇,都要过三十岁了。他说,人家该不会打你的米吧?他这话真没说好,她好一气都不吭气,吭气也没好声气。她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咋尽说不着边儿的话?她这话一说,两个人又都不吭气了。

她发觉,他在看灯,不走眼地看灯。她想,灯有啥子好看?她也朝灯溜了几眼,猛一下子就觉得这个罩子灯倒还有点看头,上头鼓鼓的,中间圆圆的,下头的底座大大的,灯罩跟油瓶、油瓶跟底座中间,又是细细的,细的地方,细得好看,粗的地方,鼓得好看。

又一个晚上,他开始锯板子,左脚紧紧踩住放在案头的板子,左手抓住案子,右脚蹬地,右手拉锯。她呢,在纳又一只鞋底。纳一气后,她搁下针线,起身到他对面,蹲下。他停下锯子说,想帮我拉锯?她说,你要怕我拉不好锯,我还是纳鞋底。这么说,可她还是接了锯子。她蹲着拉锯,下锯却拉得吃力不讨好。一块板子锯完,他问她拉过锯子没。她说拉过,跟她哥锯过柴,就是没跟木匠拉过。他说拉锯没得巧,就是身子要坐正,力气要用匀,叫她拿把椅子,坐着拉锯。她拿椅子过来,坐下帮他拉锯,说,怪不得先头不顺手。

板子锯得差不多了,他坐下来歇气,吃烟。她又开始纳鞋底。她发觉,他又在看灯,看的时候,眼神儿发亮。其实,她也在看,可她看,隔一隔,眼神儿才悄悄溜过去一下。虽然只是溜一下眼神儿,可她好像能在灯身上看见他看灯的样子。

隔天晚上,陈木匠看见洪队长又来了,在门外跟袁青山坐着歇凉,拍经。拍经,就是拉家常。

有点奇怪的是,这个晚上,陈木匠并没听到洪队长咳。

又一个晚上,袁家屋里来了一个女客,女客能说会道的样子,跟袁青山叽叽咕咕说话。女客很说了一气才走。

客人才走不久,在厢房里头屋里,袁青红竟和哥哥袁青山小声吵了起来。袁青山憋着声音把妹妹狠狠教训了一顿。袁青红哭了,哭了很久。尽管她始终憋着哭声,可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是从里头屋里悄悄溜到了偏檐这边。陈木匠这才隐隐约约明白,袁青山托人说媒,给他妹妹找了婆家,袁青红要嫁人了,先头那女人好像就是替男方来为女方报婚期。可袁青红却像不想嫁人,不愿到她哥给她找的人家去过日子。

这天晚上,袁青红没到偏檐来做针线,针线簸上有一双做好了的灯草绒布鞋和一只才开始纳的鞋底。

这一阵子,陈木匠觉得在袁家做木活有点憋得慌。袁家人说话轻言细语,就连咳一下都憋着声气,生怕人家听见屋里有一点点大的动静。这么一来,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就连敲敲打打的活路也怕弄出大的响声来。他想早点做完这里的夜活。

后半儿放工回来,袁家始终没人说话,也没人跟他搭腔儿。夜饭吃得早,也吃得快。他们一吃过饭就走,走得很急,像怕误了工。他们一出门,他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叫开会,人好像都在朝袁家大屋门前场子上集中。他怕有人进来,把门插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他发觉袁家屋里好像出了啥事,没人吭一下气。接下来几天,他一直都没看到袁青山的爷爷。

陈木匠已在袁家做了十多个晚上夜活,袁青山要他做的几样东西差不多要做完了,明天再做一天,晚上他就可以挑起木匠担子回屋了。今天他回队上上工,已找队长请了明天的假。

晚上,他当袁青山说,木活明天就可以做完,他明天晚上走。袁青山问他,这几天,你们那边的漆匠能不能过来?他说,我们那边有个老漆匠,姓周,就想偷偷溜出来摸点夜活做,换点粮。袁青山说,那就叫他晚上来做。

太阳出来得早,阳光从房顶上的小天窗外面射到屋顶的石瓦上,给西边屋顶的青石瓦上贴了一幅金晃晃的画。这时候,陈木匠也画了一幅画,把五屉柜合拢了。五屉柜有大半人高,分两个部分,左边从上到下有五个跟条桌抽屉差不多大小的屉子,右边是一个用来挂衣裳的立柜,柜门上安着一块玻璃镜子。他把五屉柜抱到墙边,靠墙搁好,在五屉柜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拿手巾擦把汗,点根烟,把五屉柜巴骨巴肉地看一眼。他好像看见袁青红把柜门打开,从里头拿衣裳出来,又把柜门关上,可他却从五屉柜的玻璃镜子里头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花。

射进屋来的阳光像一个刨得锃亮的木方子,那方子的一头搭在天窗上,另一头搭在墙上。

天气热得厉害,阳光像火一样烘烤着袁家大屋。队上开始在早饭过后歇晌。

陈木匠横躺在床上,上床就困着了。不晓得是啥时候,迷迷糊糊中,他隐隐约约听见很多知了在拼命鼓噪,感到自己的右手被哪个逮着,按在啥东西上头。那个地方怪怪的,叫他忘了自己的手是在哪里。逮他手的那只手既光滑又粗糙,好像还有锄头把磨出来的茧子。

他完全清醒过来,恍惚记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怪梦。这时,在知了烦人的吵闹声中,袁家大屋静得出奇,歇过晌的袁家人又都上工去了。他想,先头是不是有人在他困觉的床上也歇过晌?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横躺在床上,脚放在地上?要不,自己的手咋会由人逮着?

“——喀——嗨——”天一撒黑,洪大海大咳几咳后,大声喊叫开会。

其实,陈木匠的木活已差不多做完了,只要再用袋把两袋烟工夫,他把活路了一下尾,再跟家长袁青山交代一声,他就可以挑起木匠担子和几十斤苞谷回屋了。可晚上队上又要开群众会,看来,他只有等到散会后才能走。

木活彻底做完了,外面也开始开会了,陈木匠能听到会场上的讲话声。

他坐在桌边,看着罩子灯吃烟。有一下子,灯罩里轻轻地响了一下,灯火跳了一下火花。这个火花跳得好,陈木匠心里头也跳了一下。他拿出做木活画图用的本子,在桌上摊开,拿铅笔在左边一页画个罩子灯,在右边一页画个穿裙子的姑娘。他把两幅画比较着看,猛然觉得罩子灯像姑娘,灯罩是胸,鼓肚子油瓶是屁股,底座是裙摆。

这时候,他的身子猛地一抖,有人轻轻敲了一下后门。他有点紧张,走到后门旁边,小声问是哪个。

他没想到会是袁青红悄悄溜了回来。进屋,她就把门闩倒了下来,把门插了。

她看嫁妆,一样一样地看。她把五屉柜的屉子一一抽出来,又塞进去。在五屉柜的玻璃镜前,她站了一气,像是在看自己,又不像是在看自己。他却看不出来她对他做的东西满不满意。他问,你看啥,是不是东西没做好?她笑一下,却没吭气。他说,你们队上三天两头开会,会开得比我们队上还多。她看到他画的罩子灯,眼睛一亮,小声问,你会画画?那我问你,灯罩像啥,灯又像啥?他说,不晓得。她说,你画都画出来了,还说不晓得?他说,我说出来你可莫怪我。她叫他说。他说,灯罩像女人的奶子。她脸就红了,扭头说,你有点坏,那中间那个鼓肚子呢,又是啥?他就不吭气了。她想了想,说,是不是像屁股?不过,这话,她只是在心里头悄悄说的。

她站到罩子灯前。她的身子挡住了灯光,灯光为她画了一幅画,这幅画,比他先头在本子上画的画还要好看。他头一回觉得,一个姑娘家的身子在灯光中还会有这么好看。

罩子灯猛然灭了。他好像听见她说,你过来一下。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他还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好听,而又叫他不晓得该咋办才好的话。他摸索着过去,她好像看得很准,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胡乱摸索的手,把他一下子拉到她身上,叫他胸脯子触到她鼓鼓胀胀的奶子。她一手搂着他肩,一手搂着他腰,搂得紧紧的。

黑暗中,他们的身子辗转到了厚厚的散发着木料馨香的刨花上。他要点灯。她说灯没油了,可还是叫他把罩子灯点着了。

灯一亮,她就害羞了,勾着头,两手把玩着辫子梢。她晓得他要看她,把腿夹得紧紧的,不要他看,可她也只夹了那么一下。他还从来没看过女人的身子。他看,那里里一圈,外两圈,真像一朵刨花,不过这朵刨花却跟浸在水里一样。他猛地想起来,今儿歇晌时,他的手好像就摸过这朵刨花。

他发觉自己身上胀得厉害,竟然尿湿了裤头,他可从没这么尿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猛地醒悟过来,就觉着洪队长和佘会计要进屋了。接着,马上就有人要把他们捆起来,乱棍打死。

他不能害她,得赶快走,走得越快越好。他赶紧收拾木匠担子,把袁家给他称好了的苞谷搁进担子。

他挑起担子出门,从后门走。他没想到她又撵了上来,把一样东西搁到后边一头担子。他放下担子,正要跟她说话,她却跑了。

她给他的是一双布鞋。

陈木匠得从袁家大屋前头过身。

前头说过,袁家大屋的西厢房是队屋。队屋门开着,门前坐满了人,天井和天井外头的大场子上都是人。天井靠袁家大屋大门那方摆着三张条桌,每张条桌上都点着一个罩子灯。洪队长正坐在条桌里头讲话,会开的是斗争会,正在斗争人。不过,这次斗的不是袁青红的爷爷,而是她的哥哥袁青山。袁青山正躬着腰,站在洪队长面前。她的爷爷享福去了,找他儿子去了。他的儿子,是前年投河死的。

那晚,队上开群众会,陈木匠困觉了,袁家人都还没回来。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回鹞子垭去上工。差不多正是他才走过后,她爷爷的身子已高高挂在了核桃树上。队上给她爷爷定的罪名是,偷偷摸摸为孙女儿打嫁妆,破坏农业生产,挖社会主义墙脚。那天,袁青山跟袁青红草草掩埋了爷爷,还不敢耽误上工,还要表现出人人都很习惯看的样子,低眉顺眼的样子。

她爷爷绰号叫袁大汉。袁大汉身强力壮,盖了袁家大屋,却挣了个富农成分,吃尽了苦头,还叫后人也跟着吃尽了苦头。陈木匠的伯当陈木匠说过好多回,说袁大汉力气大得很,能挑四五百斤重的担子。

下弦月慢慢从黑暗中摸出来。陈木匠只能隐约看见袁青红那细溜溜的腰身,可这竟然是他看她的最后一眼。几天后,陈木匠竟听说,袁家那个有一根大辫子的姑娘家人也走了,找她伯跟爷爷去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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