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2009-10-12张运涛
张运涛
1
快排到售票窗口时刘玲才发现自己的包没了底。
包是红色的,很艳的那种红,外面闪着的光,特别招人。来驿城的时候,刘玲看到满大街的女人都挎着包,也买了一个,15块钱。来的时候刘玲很自信,城市里的女人一个个包装精美,看不出年龄。要是剥开包装,残花败絮都说不定。刘玲对城里女人天生就有一种排斥心理,凭什么还没比试就输给了她们?刘玲长得不算太好,比起城里女人她还是有优势的。刘玲的白是那种天然的,没有一点儿修饰的成份,不像城里女人,脸上堆了厚厚的粉底,跟夏天里穿了层棉袄一样。乍一看,她的身材好像有些胖,但是这种胖没有给人多一点或者欠一点的感觉,胖得恰到好处。用一种流行的说法就是,丰满。现如今城里人不是都喜欢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产品吗?如果人也算大自然的产品的话,刘玲就是现如今流行的绿色产品。
刘玲无助地翻着那没底的包,有点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买了这个招人的红包之后,刘玲周围男人的眼光更稠了。可气的是,它没有给刘玲招来工作,倒把不长眼的贼招来了。钱包里的钱不多,总够买车票的啊。
“我的钱包丢了!”后面排队的人要是不上赶着,刘玲也不至于在那样的场合流眼泪。
“谁偷了我的钱包啊?”这话要是在寝室里或教室里问谁也不会奇怪,搁在火车站这样的地方连刘玲自己都觉滑稽。刘玲还笑课堂上那个快退休的老头伸着瘦瘦的老胳膊比划屈原问天,笑人家不像是问天,倒像是丢了什么。现在好了,切身感受了。
老柴走上来的时候,刘玲已经被后面的人挤出了队列。“妹子,钱包丢了?去哪儿啊?”
“咋会丢了呢,我上公交时还在的。连买票的钱都没了。”刘玲拿手背在眼睛上沾了一下,没有看老柴,眼睛飘向售票口,更像是自言自语。
老柴还是问:“妹子,你这是去哪儿啊?”
刘玲心想,这人真是,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刘玲看出来了,老柴不是高贵的城里女人,老柴要是城里女人刘玲早拿话呛她了。老柴的衣着虽然老了点,人却不过30多岁。
老柴拍拍刘玲的肩膀:“妹子,甭急。天下无贼,那是骗人的,连书上不也说天下无贼是理想吗?下次,咱多提防着点。”
老柴不问了,刘玲反倒被人家的热情弄得不好意思了:“我回光阳。”
“你是光阳的?妹子,我也是光阳的!别愁了,车票我先给你垫上了,一起走多个伴。”
刘玲低着头:“大姐,谢谢你了!”刘玲还是个学生,猛一下还不习惯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叫姐。架不住人家一口一个“妹子”地喊,刘玲的“大姐”就脱口而出了。出门前妈反复交代过,在外面眼睛机灵点,嘴甜点,吃不了亏的。
老柴说:“谢什么,谁没有个难的时候?等有钱了还我就是。”
她们上的是慢车。慢车也没什么,驿城到光阳也就不到两个小时的光景。车上人满满的,刘玲出门少,又是个姑娘,不愿意偎在人家身边等座位。正合了老柴的心意,两个人垫张报纸坐到车门那儿。
刘玲没有等老柴问就说了自己的名字,来驿城找工作。
老柴笑:“哈,咱们还真有缘,你叫刘玲,我叫刘柴。柴油机的柴。叫我柴姐好了!”
刘玲叫了一声柴姐,比刚才顺畅多了。刘柴这样的名字搁在女人身上听着让人别扭,偏偏还是什么柴油机的柴。第一次见面,刘玲不好意思对人家的名字说三道四的,就给柴姐讲了自己找工作的事。
刘玲是光阳县陡沟镇人,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呆了几天,没趣,想出去闯荡闯荡。又不想走远,不行的话还想回去复读。刚毕业的学生哪有什么特长?坐办公室吧不会用电脑,当保姆吧不会做饭。在驿城四天,三百块钱只剩下几十了。城里不像学校,动一动都是钱。
刘玲没话找话:“柴姐,你平时都喜欢做啥啊?”刘玲本来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受了人家的惠了,总不能一起闷着不说话啊。
老柴说:“你们读书人喜欢看书,我们还能做啥?还不是干活。对了,我还喜欢钓鱼。”
刘玲更奇怪:“还没听说过女的喜欢钓鱼哩。好,柴姐不一般啊。”
老柴笑了笑。老柴正忙着发短信。
刘玲不想让老柴看低了自己,自己好歹也是个高中毕业生啊。刘玲说:“我给柴姐讲个笑话吧。是跟钓鱼有关的。”
老柴已经发完短信,巴着眼等刘玲讲。
有人在酒店门前的洼地边钓鱼,鱼杆长长的,很夸张,穿戴也寒酸。住店的老头见了,纳闷,这雨水积成的水坑里咋能有鱼?老头的好奇心很强,就问:“这种地方能钓到鱼?”钓鱼的人肯定地点点头。老头又问:“那你今天钓了多少?”那人回答说:“你是第四个!”
这个故事出自于刘玲的英语试卷,刘玲当时没看懂。中国人不习惯外国人的笑话,外国人的笑话得细细品品之后才会有会心的一笑。讲完,刘玲怕老柴不懂,又加了句点题的话:“人家是钓人哩。”自己先笑了。老柴明白过来,没有笑,只是干干地吭了两声:“外国人要饭都不低头哩。妹子有男朋友吗?”
刘玲说:“没有啊。”
老柴问:“没有男生给你写信啊?”老柴11岁的女儿放学回来说,班里谁谁给谁谁写信了,他们谈朋友了。老柴想,狗屁朋友,小屁孩知道啥呀。刘玲是高中生,高中生当然不一样了,高中生都算大人了。
刘玲说:“有啊,那是玩哩,都不算爱情。”
爱情是老柴心里一直想搞清楚的事,老柴遇到有学问的都想问一问。老柴遇到的最有学问的人当然是那个女大学生了,老柴没有想到,自己的工作会跟扯上女大学生。老柴借机问人家,男人女人到底有没有戏里唱的那种爱情。大学生很不屑,只发出一个音:“嘁!”老柴上学少,听不出大学生的意思。事后老柴很后悔,30多岁的农村人跟人家讲爱情,人家还不偷着笑死?女人上过高中也算有学问的了,老柴当然不想放过机会。
刘玲说:“爱情嘛,就是总想和那人呆在一起,总想和那人说说话,见不到那人心里就空空的……反正就那样,我也说不清,我又没谈过朋友。”
老柴脸红了。要这样说,老柴跟老杨好像不是爱情,跟全胜才是。
刘玲顿了顿,问:“柴姐哩?柴姐结婚没有?”
老柴反问:“你看呢?你看姐像没有结婚的样子吗?知道万顺达公司吧?驿城没有人不知道的。那是咱们家开的,你姐夫在里面主事。”
刘玲说:“听说过,很大吧?”其实驿城根本没有什么万顺达公司,刘玲当然也就不可能听说过。刘玲说自己听说过,是怕人家笑她,大学没考上,白白在城里浪费了三年。
“要不,你来我们这儿干?工资不高,500,包住。”老柴小心翼翼的样子。
“钱不钱的没什么,我就是想多了解了解社会。社会实践嘛。”这话倒是真的,老师总是说,学生们社会实践少,单纯。
老柴说:“我们家实习期是一个月,一个月后再涨到800。”
下了车,老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干脆,妹子跟我一道先去看我舅,顺便问问他公司的招聘启示在咱光阳电视台播了没,没有播正好让他撤下来。”
自己兜里没一分钱,到陡沟镇还得8块钱,谁出?还不是指望着这个柴姐。刘玲说,柴姐,反正还早着哩,就当我提前一天上班好了。说完,自己先笑了。
老柴的舅舅住在城郊,离光阳县城大概有十里的路。老柴老远就喊:“舅,舅妈,我来看你们来了。”
两个老人迎出来,老柴介绍刘玲:“刚认识的妹子,明儿个就是咱公司的人了。”
老柴的舅舅忙着给她们沏茶,舅妈却不见了。过了大约十分钟,舅妈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男人,脖子别扭着,眼睛里白多黑少。老柴说:“妹子,你先去歇会儿,我跟舅舅舅妈说点家事。”
刘玲进了旁边的一间卧室。歇不下,刘玲根本就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睡不着就趟在床上瞎想,当舅妈的不忙着招呼远道而来的外甥女怎么不吭不声地走了?白眼男人是老柴的表哥吧?不对,白眼男人怎么总是拿眼瞅她?那眼神不对劲。还有,又不是午休时间,去哪儿不能歇着,非要让她来这个小房子里。
刘玲蹑手蹑脚地去拉门,外面反锁着。刘玲心里一紧,另一个声音却安慰自己,不会的,柴姐哪像人贩子啊,人贩子哪有那么小气的,还等着让我还买车票的钱哩。
刘玲发现这间房子与储藏室连在一起,储藏室里有一个窗户,刘玲搬来凳子从窗户里看到了对面房间的柴姐他们。
刘玲屏声静气,断断续续听到柴姐说,5000……水灵灵的……等天黑吧……
2
刘玲没猜错,老柴确实是人贩子。
老柴这名字,其实是一个笑话。村里的小年轻逗她:“嫂子嫂子,你跟俺哥头一夜弄了多少回啊?”老柴也不急:“哪还论回啊,你哥就跟柴油机一样,一夜都没熄火。你有那能耐?”
人家都笑,开始喊她“柴油机”。柴油机也不错啊,哪个成年男女不是从柴油机时代过来的?叫就叫吧,老柴也没有跟人家较真。老柴做过研究,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仿男女之事造的。你比如穿鞋,吃饭,还有打篮球,哪样不是把物件放进一个窟窿里?时间长了,人家又嫌柴油机叫起来复杂,干脆简化成“老柴”。老柴就老柴吧,反正也由不得自己。叫开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柴本姓柴哩,甚至乡里干部也跟着村民们叫她老柴。老柴也不纠正,随他们叫吧,还不是一个代号?
今天老柴姓刘,明天可能姓张,后天也可能姓王,老柴就像没爹的孩子,遇上哪个就跟了哪个的姓。老柴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姜末末。
光阳县,也就是刘玲所在的县,人贩子很多。当然,光阳的人贩子很少在当地弄“货”。老柴就是光阳的人贩子从外地弄过来的“货”。老柴的家在贵州,老柴是在广州火车站被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婆婆骗到驿城的。老柴那年还不到18岁,身子还没长开就和老杨同房了。老杨左腿有点跛,没爬到老柴身上就开始喘气。老杨在老柴身上折腾时只能一条腿支撑着,老柴隐约生了可怜老杨的心思,人家多不容易啊。
老杨的家叫平和店乡。平和店其实不平和,它离驿城有一百多公里,处在淮河的北岸,人称“三不管”。三个县都不管,其中一个县还不属于驿城。平和店在中原算比较落后的乡镇,交通也不便。老柴却不这么认为,老柴过惯了出门是山的日子,突然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视野开阔了,心情顺畅了,再也不堵了。平和店比她们贵州山寨强过百倍,连走路都不用花力气。
结婚第五年,平和店居然通了火车。东可以去合肥,西可以去西安。平和店人开始贴着火车站开店摆摊,平和店热闹了,平和店人也尝到了不下力气挣钱的滋味。时间长了,也会有觉得没意思的时候。好在有火车,平和店人一抬脚就能出趟远门,晚上还误不了回来吃饭。
老柴开始贩人是几年以前的事。日子好了,女儿也大了,谁都看得出老柴是要定下心在平和店过日子,老杨才跟着她回了一趟贵州娘家。老柴的娘家陷在一个山凹里,老柴进山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出来看,姜家失踪十多年的女儿又回来了。老柴回家当然要打扮一番,再加上干活又少,吃的也好,老柴比先前白了,胖了。从老柴身上,看不出怨恨或苦难。最关键的是,老柴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最后还给了爹娘3000块钱。这事马上就传遍了村子,都说姜家的大女儿发财了。老柴想,自己要是一个人去的老杨家,老杨也就不用孝敬人贩子2000块了。2000块钱都给爹娘,爹娘还不高兴死。
老柴回去的当天就跟爹娘说,平和店有一个寡汉条子想在贵州找一个伴,没限条件。走的时候老柴为难了,村里六个女人都想跟她走,连自己还没结婚的堂妹都缠住她不放。老柴最后没有带堂妹,寡汉条子都50多了,不是害堂妹嘛。老柴带走了自己的表姐。表姐38岁,头年才死了男人,带着一个男孩。老柴想着是亲戚,就跟表姐说了实话。寡汉条子只有两间房子,二亩薄地,一个破三轮,还有一个老娘。表姐很坚定,还是跟着她走了。
寡汉条子给了老柴3000块钱。老柴觉得这是个挣钱的门道,不偷不抢的。来来回回地跑了几趟贵州老家,给那5个想来平和店的都找到了婆家。除了堂妹的那个只要了1000块钱的路费,哪个不是3000、5000地给?
这两年,贵州老家搞旅游资源开发,日子好过多了。老柴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姑娘愿意出来了。老柴习惯了来回奔忙不干农活的日子,猛一下断了财路,就有点失落。总想着跟大城市一样,找潜力,开发新项目。搞啥呢?还是倒腾人来钱。贵州不行了,到其它地方去。
老杨阻止她:“以前是人家愿意,你去其它地方还不是骗?犯法哩。”
老柴笑他:“哼,你老杨现在知道犯法了,当初买我时咋不知道那是犯法的事儿?再说了,啥犯法不犯法的,咱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这叫做媒,做善事哩!”
老柴也知道卖人是要坐牢的,可再一细想,也得分具体情况啊。自己从贵州带来的那些妇女,解决了多少家庭的困难啊。往大里说,还为整个驿城的安定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哩。谁说不是好事?这人啊,绑在一起就成了夫妻,这就叫日久生情。城里人总是说,在一个屋子里吃住,久了,就是没有爱情也有亲情。爱情都是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追求的东西,连那个女大学生都嗤之以鼻。啥狗屁爱情,还不是男欢女爱?身上的物件熟悉了,亲情也有了。
有了理论基础,老柴开始放心大胆地做。半年,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网络,河北,安徽,驿城各县,比如光阳的“舅舅”“舅妈”。刘玲哩,当然也不是第四个,是第五个。刘玲讲故事时,可把老柴吓了一跳,什么“你是第四个”啊,“钓人”啊,老柴还以为刘玲看透了自己,警告她哩。
钓人是老柴他们的行话。老柴初来平和店时看过人家钓鱼,没什么意思嘛,等了好久才有鱼吃钩,手气好的才能扯上来一条鱼。有时候用劲扯上来的鱼钩空荡荡的,鱼饵都赔进去了也不见一条鱼,哪像自己的老家贵州。贵州那地方逮鱼都是下河下塘用网捕,一网网一堆。钓哩,一个钩只能钓起一只,多急人啊。老柴做成第一桩生意时,才体会到人家城里人跑老远出来钓鱼的乐趣。以前老柴最不喜欢的是等,等哪一天门前能修上平坦的路,等人,等车,等天晴抢种……像老柴这种做事风格,当然等不及。可是,钓鱼的人哪能急得了?老柴初开始也急,时间长了性子也熬出来了。把人拢住,让人信任你,那可是一门学问哩。
老柴为此还专门练过钓鱼。老柴学城里人,弄个小马扎坐在塘边上,一守一整天。好不容易有鱼上钩了,老柴迫不及待地扯上来。太早了。老柴以为这也是经验,下次就等鱼吃上一阵子再扯。又晚了。鱼也不笨,开始只是试探,扯早了就钩不住它。太晚了,把饵吃完了还能从容地吐出钩。几天下来,老柴才掌握好火候,钓的鱼也多了起来。老柴的耐心也终于练出来了。
平和店这一片,原本就挨着淮河,再加上雨水大,塘多,涝灾也多。塘啊堰啊的,从来没干过。淮河一涨水,鱼的世界就一体化了,河里的鱼下到塘里,塘里的鱼顶水到河里。来这一带钓鱼的人也多,城里乡下都是。钓鱼好像一直是男人的事,连城里的女人都鲜见。人家隔老远见老柴一动不动地蹲在塘边,笑着吆喝道:“老柴嫂子,昨晚上是不是柴油机坏了啊?”老柴平时可受人尊敬了,咋说人家也算有功之臣吧?村里好几对夫妻都是老柴撮合的。可大家见了她还是爱逗她,谁让老柴喜欢开玩笑呢?玩笑话越深说明关系越近。
老杨回来骂她:“我看你出去两天真是骚包了!”
老杨知道什么?老柴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没理老杨。钓鱼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啊。钓鱼的人先打上窝子,引鱼儿过来,再把钩放下去。鱼在水底下一试一试地想吃钩,钓鱼的人心就提了起来。到了火候,鱼杆一挑,藏在水底的鱼就上了岸。
老柴钓鱼的时间少,钓人钓烦了才蹲到水边钓鱼。
就说眼前这单吧,鱼已经挑上岸了,就看老柴是想油炸还是清炖。老柴很放松,大学生都拿下来,何况这个高中生。就凭刘玲在火车站的那句傻乎乎的对天问“谁偷了我的钱包啊”,老柴断定,她还是雏儿,是个虚着胆儿的雏儿。
开始做的时候谁不是连骗带哄,老柴嫁给老杨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旧社会,男女结婚之前谁见过谁啊?揭了红盖头才知道“货”色。老柴相信,这男男女女啊,尤其是女人,过了头一道关就好了。女人不像男人,男人是见一个想上一个。女人一旦跟一个男人睡了,就铁了心跟定这个男人了。老柴不也一样?老柴初到老杨家时,一点也不喜欢老杨。按农村的话说,老杨是那种不全的人,谁不喜欢有胳膊有腿的全人?老柴喜欢老杨的弟弟全胜。每次老杨在老柴身上用力时,老柴就有些遗憾。老柴总是闭着眼想,身上要是好胳膊好腿的全胜该多好。全胜还年轻,见过世面,说话也暖人。老柴喜欢跟全胜在一起,喜欢听他讲外面的事,喜欢全胜有年轻人的利索劲。老柴那时候还没见过刘玲,不知道自己跟全胜算不算爱情。跟老杨生活十几年,老杨真的就成了老柴的一个亲人,儿子或兄弟,但不是老公。他冷了他凉了他病了都牵绊着老柴,可老柴就是不想跟老杨在一起。老柴觉得自己的心离好胳膊好腿的全胜近,可毕竟没在一起睡过觉,终是有些生分,好像隔了一层什么。老柴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再被人贩子拐卖一次,下次卖给全胜当老婆。想归想,老柴对这一行当熟了,谁还能再骗得了她?况且,即使卖也不会那么巧,正好卖给老杨的弟弟。
老柴上班的地方是比平和店大很多的车站,火车站或汽车站。人一到大点的地方都会有一种无助感,连刘玲都是,更何况老柴做的还是让人提心吊胆的工作。老柴觉得要是有个人手来帮她的话,她会做得更从容,更好。老柴清楚,老杨不是这块料,老杨不会说话,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全胜哩,全胜孩子还小,家里离不开。其实原因不在这,老柴觉得最最重要的是,怕全胜栽在自己手里。
贵州老家的那几个女人对老柴感激不尽,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拎着礼物来看她。老柴有一个愿望,老柴希望自己所做的善事有一天会遍及整个驿城乃至整个河南。老了,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她老柴促成的姻缘。她们,还有她们的子孙,见到老柴脸上都堆满感恩的笑。老柴每一次看到那几个贵州老乡,偶尔从心底冒出来的负罪感就又消失了。老柴甚至想,找个时间对自己今年做成的五对做个回访。“舅舅”“舅妈”们不乐意,又不是正当生意,搞得跟售后服务似的。老柴回去跟老杨说,自己做过一个大学生。老杨不相信,说大学生不把你骗卖就不错了,你还骗大学生呢。
不信算了,老柴懒得跟他说。
3
吃饭的时候,刘玲说:“柴姐,你们公司还要不要人?我还有两个同学哩。”刘玲这声姐喊得可自然多了,自己听了都亲切。
老柴纠正道:“还你们公司呢,以后就是咱们公司了。”刘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边朝嘴里扒饭一边说:“那两个同学跟我一个镇上的,一起出来上学,又都没考上大学。我们说好了有福同享的,我一个人走了她们会埋怨我的。”
老柴说:“有点为难。我先问问你姐夫,看能不能多收两个。”老柴故意矜持一下,线不能扯得太紧。跟钓鱼一样,偶尔提提钩,对鱼是一种激励,也是一种诱惑。钓鱼的人都埋怨鱼越来越少了,老柴心里清楚,水底下的鱼只会多不会少,你钓不上来是因为鱼也学能了,警惕性高了。鱼上来先试试,沉不住气的渔夫就会扯线,目标就暴露了,成不了事。
吃完饭老柴出去打了一通电话,接着就把刘玲叫了出来:“妹子,恰好还有两个空缺,你哪时候能把那两个同学叫来?”
刘玲说:“她们都在家没事,咱们下午就去吧。”
老柴差一点笑出来。老柴憋住了。鱼自己偎上来了,可不怪我老柴。老柴恨不得马上就飞到陡沟。
4
老杨、全胜其实都反对老柴倒腾人。不倒腾人还能倒腾啥?老柴跟刘玲一样,没有技术,没有经验。要是跟小姑娘们一道去工厂没日没夜地一天干十几个小时,老柴拖女带夫的也定不下心。人家刘玲年轻,皮肤嫩嫩的,不仅红包招人,脸蛋也招人。老柴有啥?老柴只有倒腾人的经验。说起来,她还得感谢那个带她入行的老婆婆哩。
反对归反对,老柴做好一单生意总是跟他们哥俩汇报汇报。汇报的过程于老柴是一种成就,也便于下次改进工作。
老柴那天高兴,回来就跟老杨说她把一个到手的“货”放了。老杨没有说话,只从鼻子里发了一声“嘁”。老杨这种没有知识的人跟大学生不一样,即使不说话老柴也能看到他心窝里。老杨的这声“嘁”像一根钢针,一下子把老柴这只充满了气的皮球扎破了,瘪了。
老柴真的放走过已经到手的“货”。老柴那天跟往常一样,在驿城空守了一天后等着那趟8点43路过平和店的火车回家。又白耗了一天老柴有点烦,买了票坐到售票处门口看人家乞讨。每次老柴钓不到人回去的路上都烦。找不到“货”更显自己傻,好像满大街的女人都比自己聪明,只有她老柴才会上人贩子的当。
火车站这个地方,说它是社会的一个小缩影一点都不假。这一点,长期待在这儿的老柴比谁都有感受。这儿每天都有可以上报纸的新鲜事,奇怪事,甚至案子。孩子丢了,买到假票了,意外碰到千里之外的亲人了……老柴每一次看到车站里那些失落的人,心里就有了一种阿Q式的安慰。比比他们,自己真是太幸运了。回去再看老杨,比那些穷困潦倒者强多了,原先的嫌恶也渐渐地少了。
老柴每天见得最多的是讨饭的。过去讨饭是真正的讨饭,随便给口吃的就行了。现在的讨饭并不是真正讨饭,讨的是钱。也难怪人家城里人没有同情心,骗子确实太多,人心都硬了。老柴也不喜欢那些人,拉着人家的裤脚把碗伸上来。给少了还不行,你扔个一毛两毛的人家连头都不抬。有一次老柴被一个讨饭的小孩子缠住了,一圈人都看。老柴觉得怪难堪的,在兜里翻了好久也没有找到零钱,只好说,没零钱了,改天一定给你补上。那小孩却说,改天去哪儿找你啊?大票子也行,我有零钱找你。围观的人都笑。
售票处门口一个妇女耷拉着眼皮,面前一块硬纸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钱被偷走,没有路费了。好心人,帮帮我。”老柴想,还有点技术含量,比缠着人家要钱强多了。不过,使用这种办法的人也太多了,多了还有什么新意?老柴还见过小孩穿着学生服,旁边放上大学的学生证,说是由于家庭贫寒,希望叔叔阿姨们伸出援助之手。
老柴走南闯北的,能识破很多骗人的把戏。老柴小的时候听说过皇帝被两个骗子忽悠的事,骗子说自己会织一种很特别的布,这种布能验证人是不是够聪明。皇帝就相信了。谁不相信?搁现在也会有很多人信啊。听说这是几百年前的故事,几百年前就有人想出这样的骗局真让老柴佩服。现在的人都跟成了精一样,能着哩,想靠骗人生活可不容易。老柴最佩服那些出来忽悠的人,哪个不是人上人?看来,每个行业都在与时俱进啊。
8点半的时候,老柴进了候车室。检查行李的机器可能有点故障,乘警正在那儿组织旅客排队等候。老柴想,自己总不能老是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啊。老柴决定也挑战一次自我,回去钓那个女骗子。
老柴用贵州普通话问:“你到底缺多少钱买票啊?”
妇女抬起耷拉的眼皮:“去大连最便宜的火车票是168块,俺还差127。”
老柴看那妇女四十岁左右,长得还算端正。再看表情,也很自然,估计吃这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如今这世道,自然是最难得的。老柴她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人家都防着哩。妇女见老柴不说话,赶紧补充:“俺的钱叫小偷掏走了。妹子放心,俺一到大连就找老乡借钱还你。”
老柴说:“好,我信你。”
妇女听老柴这样说,觉得有希望了:“妹子真是个大好人啊!你把地址给俺。”
给你地址有啥用?还不是多此一举?老柴只是心里想,没有说出来:“不急。一会儿咱一块儿去买票。”
老柴领着妇女去吃了碗烩面。妇女说她叫隗玉英,到大连打工,坐汽车从驿城下车时才发现钱不见了。隗玉英骂小偷时,老柴想,就装吧,骗子比小偷还能好到哪儿?
老柴说:“其实,我也是出来打工的。我舅妈在信阳,让我去她那儿采茶叶。在车上睡了一觉,人家说坐过站了。”
隗玉英说:“采茶叶不累人,就是一季活。工资多少啊?”
老柴想不到,鱼这么快已经吃钩了。老柴按捺住激动:“我舅妈说,管吃管住一天开一百块。舅妈还让我从贵州找人哩,人家大老远来了只能干几十天的活,划不来。”
隗玉英说:“一天一百?工资够高的啊。”听口气,隗玉英也不能保证每天坐在火车站就能骗到100块钱。
老柴没有接她的话,反而将鱼饵又朝上提了提:“你出来了,不用照顾孩子啊?”
隗玉英说:“俺不出来谁出来啊?当家的有病,干不了重活。儿子分开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剩下女儿,读高中,正花钱哩。”
老柴想,编吧,往煽情的地方编,今天咱俩就比试比试吧。
隗玉英说:“妹子,干脆俺也去信阳咱舅妈那儿吧?离家近,完了俺再去大连也不迟。”
跟老柴一样,出来闯的人嘴都甜。虽说隗玉英的话正中了老柴的下怀,老柴还是故意拿捏了一下:“舅妈工资是高,吃住可是不比城里啊。”
隗玉英说:“咱乡下人,喂饱肚子有张床还不就行了,哪有那么多讲究。”
隗玉英第一次坐火车,根本睡不成觉。老柴没有笑她,自己第一次坐火车还不是跟隗玉英一样?老柴从贵州老家去广州时坐的是汽车,从广州到驿城时才第一次坐上火车。老柴觉得火车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那水管可真是神奇,手一伸上去水就哗哗地流出来。老柴也去学人家接水,手伸上去却没有水流出来。老柴想,水管也欺生哩,知道咱是山沟里出来的?那时候还没有感应水龙头,水管的开关设在地上,老柴只顾看水龙头了,没看到人家的脚踩着开关。吃饭的时候,老婆婆买了两份盒饭,只给了老柴一只筷子。老柴心下疑惑,直到老婆婆把筷子掰开,老柴才恍然大悟。吃过饭,好心的老婆婆还给老柴买了罐健力宝。老柴将健力宝瞅了一圈,这铁家伙封闭得那么严实怎么喝啊……老柴一路上都被这样的新奇牵着,哪有时间考虑人家会骗卖了她啊。
火车到信阳是夜里,老柴她们决定歇一晚再走。老柴在车上就看出来了,隗玉英不是骗子,隗玉英的钱真的被偷了。睡觉的时候,隗玉英跟老柴讲,俺闺女成绩好着哩,在县城里老考头名。隗玉英一个晚上都在讲自己的闺女,说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女儿上大学。老柴瞌睡了,老柴对隗玉英的女儿不感兴趣。
第二天去汽车站转车的路上,隗玉英要停一下,老柴跟她进了一家卖残疾人用品的商店。隗玉英停在轮椅柜台前,看看这个摸摸那个,都好。隗玉英说:“妹子,俺也不想挣多,能给俺闺女挣个轮椅回去就好了。”
老柴一惊,原来隗玉英的闺女小时候触电截了一条腿。老柴是知道轮椅对一个残疾人的作用的。老杨先前拄着拐,去哪儿都不让人放心。后来富裕了,老柴专门给老杨订了个轮椅,轮椅上的老杨才是一个独立的人。
隗玉英要是走了,那闺女的轮椅就没着落了,也许这一辈子都没着落了。老柴给“舅妈”发了个短信,说“货”中途溜掉了。
全胜听完老柴的故事,点点头,嫂子,你做得对,人不能做得太绝。往大里说,你这是在做慈善事业哩。四川地震你不也捐了款吗?这跟捐款一样,你不仅帮了人家,其实还帮了你自己。
老柴听不懂全胜的话,我捐款是帮了人家咋会还帮了自己?
全胜说,你想啊,有的人捐了有的人没捐,有的人捐得多有的人捐得少。你捐了,甭管多少,心里上就是一种安慰:看,我这人还是很慈悲的,是个善良人。你放人家走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想的?
这个全胜,好像钻进了人家心里头。死老杨,一个妈生的,不光身子骨不比全胜,脑子咋也没全胜好使呢?老柴清楚,自己的工作虽说是成全了一家吧,其实也毁了一家,有点伤天害理。老柴现在心里舒适多了,没有做隗玉英这一单,证明自己还算有良心。老柴不断地需要这样的证明,只有这样自己的负罪感才会越来越小。
多少天钓不到人的时候,老柴也会后悔。钓上来的鱼又放走了,价钱就总给人很多的想像空间。钓鱼的不能心疼钓上来的鱼太小。老柴想把自己历练得再狠一些再毒一些,老柴决定从杀鸡开始。以前老柴不敢杀鸡,觉得鸡在手里挣扎流血,太残忍。再杀鸡的时候老柴强迫自己上。第一次杀鸡,老柴不敢看,用刀在鸡脖子上胡乱抹几下就扔了。鸡踢腾两下,又站起来跑了。女儿和全胜去把鸡堵回来,老柴干脆一刀把鸡脖子剁了下来。
再杀鸡,老柴干脆多了,一刀下去就把鸡脖子剁了。
5
老柴她们又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才到了刘玲的的家,陡沟。老柴以前很少下到镇上或村里,老柴把“货”送到县上的二线手里,人家验过之后老柴就撤,剩下的事与她无关了。这一次,因为“货”多,老柴怕刘玲怀疑,没有让“舅舅”“舅妈”跟来。
到了陡沟,天还早,老柴先找了家旅社住下。安顿好,刘玲说:“柴姐,我这就去同学家,咱争取明天就去驿城上班。”老柴自然应声不迭。
刘玲出了旅社,松了一大口气。刘玲在杂志上看过很多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甚至还有大学生研究生被人贩子骗走的事。刘玲看的时候撇撇嘴,一群窝囊废!
走到大街上,刘玲觉得太阳也不那么毒了,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刘玲记得,杂志上说警察赶去营救那个被拐卖的大学生时,她已经跟人家生了两个孩子。虽然人贩子被判了,买人的也被抓了,可大学生还能有什么好下场?没有了青春,没有了前途。刘玲挺了挺腰,从魔掌里逃出来可不容易,自己比大学生强多了。
派出所在街东头。刘玲没走多远就返回来了。人没有卖掉,人家犯什么法了?这事就像你想抢银行,屋子里准备有刀和装钱的袋子,只有没有进银行就不能算犯罪。哪个家里没有刀和袋子?刀可以杀人也可以切菜,袋子可以装钱也可以装粮食。刘玲虽然学的是理科,也知道现在办案得讲证据。刘玲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报道,说是一个女孩子被强奸了,去告强奸犯,人家不承认。女孩没办法,只好把孩子生下来再去做DNA才能把强奸犯送上法庭。柴姐只是说说,又没有证人,公安局也拿她没办法。
刘玲没有了招,只好恶狠狠地想,把柴姐晾在旅社里,让她巴巴地在那儿空等吧,最好等得眼睛都流水了才好。
路边的稻秧抽穗了,勾着头。离路不远的老井塘有人钓鱼,水里扯出来的鱼线上钩着晃眼的东西,那是鱼鳞反过来的光。在镇上上学时,刘玲就怕这一段路,尤其是晚上。老井塘水很深,传说是很多井塌了,形成了塘。天还早,刘玲想平静一下再回去,于是坐到老井塘高高的坝上看人家钓鱼。
太阳快落山了,刘玲拍拍屁股上的灰,要走:“贵叔,走喽。”
贵叔的眼睛依然盯着水上的鱼漂:“是老刘头家的闺女吧?考哪儿去了?”
“考回来了。”刘玲怕人家问考试的事儿,赶紧岔开。“贵叔,你不回去做饭啊?”
贵叔过去在镇上打铁,刘玲爸说,贵叔一锤子下去能把一坨铁锤扁。两口子有一次打架,贵叔把老婆当成一坨铁锤死了。第二个老婆有人说是气跑的,也有人说是打跑的,刘玲闹不清楚老一辈人的事。刘玲在镇上总是见到他,人家说,贵叔这样的人是痞子,二流子。
“早吃晚吃还不一样?贵叔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贵叔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回应刘玲的话。
刘玲突然有了主意:“贵叔,我看你一个人怪孤单的,想不想有个伴啊?”
贵叔的鱼漂沉下水了,贵叔一边扯鱼线一边说:“这闺女,小小年纪还想给你贵叔当媒婆啊?”
“真的,贵叔。人家30出头,挺漂亮的。怎么样?”
刘玲的熟练让贵叔很意外。贵叔将鱼钩从鱼嘴里取出来,没有再放线。谁不知道光阳人贩子多?老刘头也真是,这么小的姑娘就放出去做。不过,贵叔在心里还是赞叹老刘头厉害,像刘玲这样的小姑娘最不容易让人怀疑。
贵叔当然一百个满意:“只要人家不嫌弃咱。说吧,要多少钱?”
贵叔身上一块白一块白的,好像是牛皮癣闹的。刘玲说:“贵叔,要是人家看不上你,咋办啊?”
贵叔笑:“你把人领来,剩下的你就甭管了。”
贵叔又问钱,刘玲说:“贵叔见外了不是?你跟我爸那么好,我还不该给你牵个线?”刘玲是真的同情贵叔,贵叔跟爸一般年龄。
刘玲回到旅社,老柴已经睡了一觉。老柴梦见自己又去钓鱼,鱼把钩拽了好远,扯上来,空的,连鱼钩都不见了。老柴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刘玲回来了,老柴才放下心。
刘玲说,同学愿意来,父母不太乐意,说现在外面骗子多,得亲自见一见柴姐。
老柴的笑就迸出来,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哈,你看柴姐象骗子吗?真是!走,咱现在就去!”
外面天麻黑,老柴这一钩下去至少能钓上两个,很兴奋。刘玲带路,老柴在后面哑着嗓子唱:“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受伤地时候,我会想到它……”一会儿又转到:“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刘玲想,唱吧,好好唱吧,哪个新婚之夜不想唱歌?
贵叔的村子在老井塘的东边。刘玲进了村子,见了人就问,去贵叔家怎么走。问过才意识到到后面还跟着着老柴,赶紧解释说:“天黑,找不到路了。”
进了贵叔家,刘玲问:“小梅出去了?”
贵叔会心地点头:“刚去她奶奶家。”
刘玲说,柴姐,你先坐,我去把小梅找回来。
贵叔假装送刘玲出来,500块钱塞进刘玲手里。
6
老柴缓过劲来时,已经晚了。
刘玲这次离开,老柴觉得眼前猛地暗了下去。老柴虽说生在小地方,这几年走南闯北的也长了不少见识。老柴很快就看出来这个屋子里根本不像是有女人的样子。老柴心存侥幸,刘玲这样的雏儿肯定还会回来的,就跟刚才从旅社里出去又回来一样。当贵叔嘴里带着臭味贴上来时,老柴才醒过来。老柴没有喊,喊也没用。
手机被贵叔收走了,门也从里面锁上了,老柴根本就没有跑的可能。贵叔睡了,老柴睡不着。老柴做这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如今自己反倒成了人家钩上的鱼。可悲的是,渔夫都已经把鱼弄到锅里了鱼还蒙在鼓里哩。老柴虽说是卖人的,自己倒不觉得,总是骂老杨,笨得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哩。从前老柴一直都认为自己应该算是全胜说的那种聪明人,要不是到了现在,老柴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归到最笨的那一类里。全胜说,这世上的人分三类,第一类当然是聪明人了,第二类是笨人且知道自己笨的人。全胜说,严格来讲,知道自己笨的人并不算笨,这样的人往往能避开失误。最笨的就是那种人家都知道他笨,只有他自己还自以为是的人。全胜举例子说,这种人不知道自己的头碰不过人家的石头,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头是钢筋做的,比石头硬。结果呢?往往碰得头破血流。现在倒好,刘玲吞了鱼饵又吐出来了,老柴自己忍不住诱饵的诱惑上钩了,成了名副其实的第五个了。老柴越想情绪越萎靡,这样的智商,不被人贩子拐走只能证明人贩子太笨。
老柴现在想知道的是,刘玲演得这么像,到底做了多少年,自己到底是刘玲钓到的第几条鱼,咋就栽到一个雏儿的手里了呢?
贵叔醒过来,又爬到老柴身上。床又开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贵叔好像是几个月没沾过水的鱼,浑身都是腥臭味。那气味,熏死人。老柴气都不想出,等着这个贵叔完事。
到底没有憋住,老柴哇地一声吐到贵叔脸上。昨晚上贵叔弄了两碗面条出来,他自己吃了一大碗,剩下的半碗老柴闭着眼睛喝了。面条黑乎乎的,跟从锅底弄出来的差不多。面条吐完了,老柴的胃还在朝外翻,好像要把昨天中午的也吐尽。
老柴一夜都睁着眼,全胜一天没有嫂子的消息了,会不会想到出事?指望老杨是不可能的,老杨憨蛋一个,十天半月没有老柴的信他也不会急。又一想,知道出事还能怎么着?他们又不清楚老柴的圈子,去哪儿找?老柴细细回想这个刘玲,要说破绽吧,可能就在中午的那声警报过后。警报响时,“舅舅”、“舅妈”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只有老柴还镇定地坐那儿。老柴看出刘玲的疑心了,安慰说:“没事,可能哪儿起火了。”过后老柴很担心,刘玲是不是看出来“舅舅”、“舅妈”的紧张了?还有自己,咋会说“没事”呢,好像要是警车就有事了。
在此之前,老柴一直认为自己的演技还可以,连全胜都佩服。一家人坐在当门看电视上的百花奖颁奖晚会时,老杨调侃说,其实,咱们家不也有个演员吗?舞台比电视上的还大,车站。全胜接过话说,嫂子可比演员难多了,演员演砸了可以再来,嫂子演砸了就是经济损失,甚至出事。老柴知道老杨是在笑她,也顺着他的话自嘲,可不是?演出完吧,还得偷偷地总结得失。虽说没有做笔记写心得,心里琢磨得并不比演员少。电视上的颁奖嘉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明年再来就不是颁奖了,得领奖。老柴也学他们定下自己的目标,一言一行得让人家一点儿也找不到咱人贩子的痕迹。最不像人贩子的人才是水平最高的人贩子。最后颁的奖是最佳女主角,获奖演员接受采访时说,表演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表演。怪不得人家叫影后,说话的水平就是高。老柴知道老杨听不懂,解释说,人家的意思就是,表演的时候不能让人看出来你有表演的痕迹。老柴心里有些得意,嘁,还不跟我自己的体会差不多?全胜也说,嫂子要是做了演员,不比那影后差。
人家演员毕竟是正当的职业,老柴的心却一直都吊着,老早练就了一双区别警车、消防车和医院急救车叫声的耳朵。只要有警报响,第一声老柴就能辨别出是啥车。
钓的鱼越多老柴越紧张,没事的时候就反复回放钓鱼的详细过程,生怕留下什么隐患。警笛响起来,老柴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些鱼。第一次最轻松,用电影上的话说就是,没有科技含量。女人从来没有出过门,跟男人吵架了,跑了出来。老柴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弄到了地方。女人偏大了点,只卖了3000块。老柴却得到启发,那些跟男人赌气的女人都是容易上钩的鱼。
从那以后老柴背着鱼杆出去钓鱼的次数就多了。老柴钓鱼都在人家村子附近,最好是村子里。有时候一条鱼也钓不到,不是老柴不会钓,是老柴太会钓。老柴眼睛看着水里的鱼漂,耳朵却听着大人小孩的话。钓鱼只是幌子,老柴拐弯抹角地打听哪家夫妻吵嘴了,闹不和了。打听清楚了就想方设法直接跟那家的女人接触,说是城里来招工,问人家愿不愿意去。
两口子过日子吵嘴还不是家常事?要是赶到人家气头上,上钩的机率就大。赌气的女人跟着她走,当然再也找不回来了。老柴钓了一个,就没有再用这种方法了。太缺德不说,还危险。你进了人家的村子,什么也不干就忙着打听人家小两口吵架的事,还不是居心叵测?
第四个就是那个大学生。老柴现在承认,当时肯定是碰了运气,要么就是大学生那天昏了头。老柴那天手里提着蛇皮袋子,穿得灰不溜秋的在火车站转悠。工作的时候老柴从不穿鲜艳华丽的衣服,越是把自己往低贱里打扮越容易消除人家的防备心理。等到老柴快没有信心再转的时候,那个女大学生就出现了。
老柴问:“妹子这是去哪啊?”老柴现在想想,真是好笑啊,总是这样的开头,千篇一律。那时候,老柴还为自己的嘴甜沾沾自喜哩,姐呀妹子的一叫,就能把人家叫近了。老柴事先也不知道人家是个大学生,要是知道的话老柴连跟人家搭讪的勇气都没有。老柴听说镇里吃公家饭的都是大学生,那些人到了村里头都昂得高高的,跟人说话时凶着脸。老柴后来还很纳闷,同是大学生,她怎么就一点也不像人家镇上的干部?满脸的憔悴不说,还一脸的倒霉相。
大学生警惕性很高,不太理会老柴的搭讪。拗不过老柴的热情,再加上老柴手里的道具——蛇皮袋子,大学生才放松了警惕:“石家庄。”老柴故作惊喜:“咱们一路啊!我就不排队了,妹子给我也捎张。”
火车上很拥挤。老柴把自己的蛇皮袋子垫在屁股下,让大学生也坐下。大学生虽是坐下了,还是很警惕,连老柴的水都不喝。越是这样老柴反而越放心,说明大学生心虚,没有社会经验,只会死搬书本上的东西。老柴清楚,好多书上都说,遇到陌生人不要随便喝人家的东西,谨防上当受骗。老柴觉得,相信书本的人都是不太灵光的人,就跟皇帝和那些去看布料的大臣一样。
老柴趁着去厕所,给石家庄发短信让人带着钱去接站。凭经验,老柴觉得这条鱼跑不了了。老柴知道了女孩是大学生后,正了正眼睛,暗自把女孩上下打量了一番,倒抽了一口凉气。好险!随即又被现实刺激得兴奋起来,大学生也不过如此嘛。老柴跟那边的“舅妈”说,这可是个大学生,又俊又有文化,少说也得8000。
到了石家庄,老柴说,我舅妈来接我,你去哪儿顺便把你也捎过去。大学生看看天,凌晨3点多钟,花钱住下怪划不来的,就让柴姐的舅妈把她送到同学住的附近,等天亮再去找人家。
车左拐右拐的大学生自己就睡着了。老柴本来打算把人带到目的地的,看来也没有必要了。收钱的时候费了点事,老柴说是大学生,起码得6000。“舅妈”不依,大学生有屁用?人家要老婆是生儿子下地的,大学生下得了地?再说了,你老柴说她是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啊?谁信哩。大学生有恁傻?老柴急了,总不能找人家要学生证啊?只好接了“舅妈”的4000块钱。
老柴几乎一夜没闭眼,怕贵叔的脸贴上来,怕听到床咯吱咯吱的响。天快亮时老柴熬不住了,想眯瞪一会儿,贵叔又翻上来。老柴其实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卖出去的女人头几天都是被关到黑屋子里陪男人没黑没夜地睡觉,买家是想让女人早点怀上孩子。买女人无非是续香火,续上香火才能断了女人逃跑的念头。老柴暗笑,就是将你这老柴油机熬干也没用,生下女儿第二年老柴就上了环。
7
500块钱要是搁老柴手上就太少。以前老柴把老家的女人弄出来,也没有低于2000的。况且,男方还要考虑打点女方的娘家,女儿养大了还是讲成本的。路上拐卖来的,中间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买方出手就更大方。刘玲不是人贩子,500块钱纯属意外。
刘玲当然不是看在贵叔跟爸爸是朋友的面子上,刘玲只是想狠狠地报复一下老柴。摸黑从贵叔家出来,刘玲也不害怕了,那么大的灾都躲过了还怕什么?
明天就是刘玲18岁的生日了,爸妈还在念叨女儿是不是回来过生日哩。见到爸妈,还没开口身子就开始发冷。刘玲哆哆嗦嗦地讲了白天的事,妈说:“这哪成,看把我们闺女吓的!这人贩子可不得了,自己人都敢贩!得报案。”爸也义愤填膺,坚决支持。
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就要带刘玲去镇上。刘玲有点犹豫:“人贩子犯罪未遂,咋判定呢?咱又没证据。”妈说:“公安一打,还不就招了?”刘玲说:“现在不让刑讯逼供了。”妈倒是很坚定:“反正公安有办法,坏人不抓哪行?”
到了派出所,所长还在刷牙。刘玲妈老远就说:“人贩子要贩我女儿,你们管不管?”
所长把刘玲母女领进屋,让她们慢慢说。录口供时,刘玲故意隐去了贵叔给的那500块钱。所长没敢耽搁,开车带上刘玲她们就朝范长贵的村子奔去。
车还没停稳,两个公安已经跳下去敲门了。公安摁住睡眼惺松的贵叔:“范长贵,昨晚的女人呢?”
范长贵说:“跑了。天快亮时我想眯瞪一会儿,醒来就不见人了。”
所长问他哪来的女人,范长贵说,老刘头的闺女送来的。说完抬起眼看了一眼刘玲,想来姑娘已经认了,急忙补充了一句,我是花了钱的。所长问,多少钱买的。范长贵说,500块。一个公安忍不住笑,说便宜事咋都让你赶上了?所长瞪了一眼,公安脸上的笑才收起来。
所长说:“范长贵,你涉嫌买卖妇女,已构成犯罪,得跟我们走一趟。”
所长让刘玲妈先回去,刘玲跟着回派出所协助调查。
回到派出所,所长跟刘玲说,找到贩卖你的“柴姐”我们才能让你回去。刘玲嘴上不服:“柴姐不是跑了吗?跑了去哪儿找?要是找不回来你们还不让我回了啊?”
所长没再理她,让人去审范长贵。吃过中午饭,刘玲又被带到光阳县城,找柴姐的“舅舅”、“舅妈”。想不到,“舅舅”、“舅妈”一口咬定不认识刘玲,还说刘玲是神经病,乱咬人。公安也没法,什么证据也没有,又抓不住老柴,还能怎么着?
晚上就住在公安局招待所。所长还专门从县公安局借来一个女公安,说是保护刘玲。刘玲想,保护我什么,还不是怕我跑了你们破不了案。
吃早饭的时候所长说,范长贵招了,我们得赶紧去抓那个柴姐。
8
早晨天亮时,范长贵就出门了。老柴知道门上上了锁,跑不了的。不过,老柴认为自己早晚还是能跑出去的。老柴的手从背后捆住了,嘴里还塞着一块臭布,好像是擦脚布。也许不是,范长贵家里哪块布不臭?老柴感觉肚皮痒,撑起来才发现,自己白晳的肚皮上全是一层一层的银白皮屑,肯定是从范长贵身上落下的牛皮癣。老柴又想吐,胃里都吐空了,哪还能吐出来?
老柴并不急,老柴的耐心早就练出来了。凭自己在这行做了多年的经验,跑出去是早晚的事。老柴告诫自己,这种时候,越急越容易坏事,得等机会。老柴钓鱼的时候,钓友们讲了个故事。说是一个急脾气的乡下人去走亲戚,带了一麻篮馓子。下雪刚晴,地上滑,麻篮里又装得满,一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馓子也晃掉了几小把。眼看就到了亲戚家了,那人又滑了一下,麻篮随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才稳下来,还是晃掉了两小把馓子。那人的气却越积越多,也不捡了,干脆把整个麻篮摔到地上。不解气,又上去用脚跺了几下,将一麻篮馓子全部踩碎才罢。
这样的人肯定干不了钓鱼的活,更不用说钓人了。眼看就成功在望了,却自暴自弃起来。
让老柴不解的是,自己怎么反被到手的“货”当成“货”给卖掉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以后,还咋在圈里混。
老柴的脑子乱成一团糟,一会儿想刘玲——还不知道人家叫不叫刘玲哩,一会儿想怎么逃出去。刘玲在干什么呢?钓下一个目标?或者是挣罢钱也去悠闲地钓鱼了?老柴这会儿希望刘玲千万也是一个人贩子,要是刘玲也是人贩子的话老柴就不会太丢面子,刘玲也就不会报案。老柴想来想去,刘玲报案的可能性小,刘玲毕竟也卖了自己啊。老柴还想,出去后一定得拜刘玲为师,找到这样的高手可不容易。
没过多久,范长贵带了两个人进来,给老柴松了绑,嘴上的臭布却没有取下来。范长贵跟“舅舅”“舅妈”一样,也是二道贩子,是“舅舅”“舅妈”的二道贩子。范长贵只跟“舅舅”“舅妈”单线联系,所以不认识老柴。
他们也不避人,给了范长贵一摞钱。老柴目测了一下厚度,判定有一万块。老柴心想,刘玲从贵叔手里得到的也少不了多少。老柴心里多少有些安慰,说明自己还值这么多钱。老柴烦恼的是,鱼也不少钓了,还从来没有从一条鱼身上挣到一万过。
老柴知道,买她的人肯定也是饿了很久等着折腾她的人。老柴还是盼着快点离开,再折腾也比跟这个身上到处都是牛皮癣和腥臭味的男人让人好受些。老柴这才明白,并不是随便把一对男女绑在一起就能成就一段婚姻。跟贵叔,日子再久也难生情。
车子一开出村子,车上的女人就说,妹子,你也看到了,我们也是花了钱的,你男人长得周正着哩,好好过日子吧,改天生了孩子就好了,家就有根了。老柴想笑,要是自己做了二道人贩子是不是也这样哄人家?老柴总有一种不真实感,觉得自己像是演员在体验生活。
车子快钻入另一座村子时,老柴远远看到一辆警车。老柴低下头,催促司机开快点。老柴害怕撞上公安,老柴宁愿给人家当两回媳妇也不愿被公安抓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到了晚上,老柴被带进一间装饰一新的房子。房子里到处都贴着大红的“喜”字,床单也是新的。老柴还看到新郎了,好胳膊好腿的,比老杨耐看些,也比老杨年龄大些。人家还给了老柴一个大盒子,里面有套粉白的连衣裙,甚至连内衣内裤都备着哩。老柴想,要是没有女儿,在这儿过一辈子也不错。可惜离火车太远,老柴已经离不开火车了。
老柴又当了回新娘。人都散了,老柴被新郎火急火燎地推到床上。老柴从鼻孔里发出矜持的声音,新郎以为弄疼了她,赶紧停下来问:“疼吗?”老柴心想,真傻,又不是大姑娘,疼什么疼。又不想明说,只好点头。新郎说,那咱明天再来吧。老柴想,只怕没有明天了。
果然,第二天公安就来了,还有那个刘玲。老柴很失望,看来刘玲不是做这行的,刘玲不是做这行的就说明自己的道行差得太远。这件事给老柴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老柴终于知道自己是笨人了,这样老柴就从第三类笨人上升到第二类。
所长站在新房里,问老柴:“姓名?”
“姜末末。”老柴还扭头看了看刘玲。
所长又问:“家庭住址?”
“平和店乡杨湾村。”
“很老练啊,老手吧?”所长问。
老柴喃喃地答:“我是第五个。”
所长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是不是打算卖掉刘玲?”
老柴点了点头。
所长厉声说:“姜末末,回答我的提问!”
老柴只好说:“是的。”
所长指了指刘玲:“是刘玲把你卖给范长贵的吧?”
人家真叫刘玲。老柴也点了点头,想想不对,赶忙说:“是的。”
所长说:“刘玲,你也涉嫌拐卖妇女,我们要拘留你。”另一个公安上来用一把手铐分别铐住刘玲的左手和老柴的右手,一起推上了警车。
车上,刘玲忍不住好奇,问老柴:“你真叫姜末末?”
老柴说:“嗯。我叫姜末末。”
“姜末末。”刘玲又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可比老柴文气多了。
老柴问:“妹子,你多大了?”
刘玲说:“我今天过18岁生日。”
老柴笑了:“妹子有福,你还未成年哩,不会有事的。”
所长听到两个人的交谈,大声地制止:“别说话,老实点!”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