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先生列传
2020-03-13於可训
於可训
小吴先生是我舅,不是亲舅,是堂舅,他的父亲是我的大外公。虽然是堂舅,却像亲舅一样亲,原因是我外公兄弟三人,论男丁,就他这一根独苗苗,所以我从小只知道他是我舅,却分不出这里面的亲疏。我跟小吴先生读过书,小吴先生跟吴先生,也就是我妈读过书,我也是吴先生的学生,所以小吴先生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大师兄。
小吴先生整整比我大了十岁,是1937年生人。生他的时候,我大外公不在家,在很远的一个镇上的杂货铺。他是那家杂货铺的账房,忙得归不了家。从请接生婆到照顾坐月子,都是我的外婆和二外婆在忙活,从三朝满月到百日抓周,都是我的外公和二外公在张罗。大外公只在周岁的时候回来看过一眼,说,这伢长得像我,就又走了。都说他在镇上有个相好,这相好就是杂货铺老板没嫁出去的老闺女。
摊上这么个父亲,小吴先生就什么也指望不上了。好在他的两个叔叔家道还算殷实富足,一个无儿无女,一个只有我妈一个闺女,就都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养着。谁叫都姓一个吴字,共着一个祖宗,是一母所生一父所养呢,吴家也要有人传宗接代,老大不管,两个弟弟自然责无旁贷。
小吴先生于是就成了三家共养的宠物。娘的奶水不足,有二娘的洋糖米糊,三娘的冰糖白粥喂着,小吳先生照样养得白白胖胖。穿的用的,就更不用说了。人家孩子的尿片是拆了旧衣服做的,小吴先生的尿片,是从街上新扯回的驼绒布做的。人家的孩子穿脏了的衣服是脱了洗,等着干,小吴先生是四季衣裳三家轮着换。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比他大十几岁的吴先生就开始教他读书认字,后来,在私塾念书的吴先生看他喜欢读书认字,干脆就把他带在自己身边。
小吴先生天资聪颖,私塾里的书,他一听就会。私塾先生看他别人念书时,他口中也念念有词,有时也点他起来背书。他背倒是背出来了,但意思却背走了样。有一次,先生叫他起来背百家姓,他站起来后,把两手往背后一剪,学着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背开了,先生听了一会儿,就觉得不是味儿,原来他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背成了赵家买米,周家卖粮,风生臭味,僵尸还阳,猪亲油树。这是放牛伢糟贱百家姓的词儿,都被他拿到学堂里来背了。没等他再背下去,先生就拿戒尺敲着桌子说,停停停停,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上是这样说的吗,我是这样教的吗。从此以后,先生再也不让他背书,也不让他再在私塾里待下去了,说是再待下去,就带坏了良家子弟。
不让在私塾里待下去的小吴先生,自有他的去处。抗战胜利后,吴先生也当上了教书先生,就把小吴先生带到了她的小学。小吴先生虽然没有正经上过私塾,但偷来的学问,却不比正经上过私塾的学生差。新式小学用的是现代白话文的教材,教出的学生会写白话文的文章,却不会押韵用典对对子,这些,小吴先生都会,不用细想,张口就来,所以,他在这方面就要比同班的同学胜出一筹。遇到私塾出身的语文老师要学生对个对子写首诗什么的,这点偷来的功夫,更成了小吴先生的独门绝活,在同学面前大出风头,小吴先生因而很受这些只会说白话写白话的同学崇拜。
小吴先生的志向很大,他听吴先生讲过汉朝的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就说,我也要像班超那样,参军打仗,建功立业。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一篇作业,让同学们在教室里当堂完成。同学们都在静静地做着作业的时候,小吴先生突然把笔一丢,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大丈夫就要像志愿军那样,到朝鲜战场上去英勇杀敌,保家卫国,哪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趴在教室里做作业呢,把同学们吓了一大跳。事后,同学们都说他得了神经病。老师说,不是神经病,汉朝的班超就是这样说的,班超当时靠帮人家抄书为生,有一次,突然把笔一丢说,大丈夫,当学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哪能把生命浪费在笔砚间呢。同学们不知道傅介子是谁,但听老师讲过张骞通西域的故事,觉得小吴先生真是了不起,从此对他更加佩服。
这个故事很快便传到了县长的耳朵里。县长当年一直在本县打游击,打过国民党,也打过日本人,依靠的就是各乡的农家子弟,最喜欢这种有志气的青年。县长说,好小子,这么小就想建功立业,好哇,我这就给你一个机会,跟我一起到朝鲜战场上去保家卫国。原来上面要县长归队去朝鲜,带一个团的人马上前线。县长说他什么都不缺,身边就缺个机灵点的通讯员。县长原来的通讯员牺牲了,小吴先生就被县长选去当了通讯员。
听说要跟着县长上前线,小吴先生的两个叔叔死活都不肯。他们知道,想让小吴先生不去,那是休想,到县里去求县长别要他,又没那个胆量,最后只好叫吴先生出面去找县长说情。吴先生当过县里的教育模范,认识县长。吴先生跟县长说,我弟弟是金线吊葫芦,一肩挑三房,老人们怕有个闪失,吴家就断了后。县长一拍脑袋说,嗨,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呢,独子不当兵,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好,好,好,不去,不去。
去不了朝鲜的小吴先生,还是留在县长身边当了通讯员。原因是上面改主意了,又不要县长去前线了,小吴先生正好就汤下面,留在了县长身边。县长见小吴先生垂头丧气,就说,在地方上也可以建功立业,你要想打仗,有的是仗打。革命工作不分前线后方,每天每日都在打仗。
过不了多久,小吴先生果然就跟着县长打了一仗。这一仗虽然不是真刀实枪,但比真刀实枪也差不了多少。
抗美援朝期间,敌特活动十分猖獗,县里有一家军用被服厂,是敌特的重点破坏对象。县大队的侦察员说,敌特分子正计划炸掉这家被服厂,他怀疑炸药就藏在被服厂隔壁的那家地下赌场里面。当时,大规模的禁烟禁赌取缔娼妓的运动刚过,原来躲在烟馆妓院的赌徒无藏身之处,纷纷转向地下赌场。要想深入赌场,摸清情况,又不打草惊蛇,一时想不出两全之法。正在犯难之际,小吴先生突然想起吴先生讲过班超说的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自告奋勇地扮成一个小跟班,跟着人民政府已经教育过来的一个老赌徒,进入地下赌场,里应外合,一举端掉了这个窝点,也起获了敌特的炸药,立了一次大功。带小吴先生进赌场的那个老赌徒,是县城绸缎铺老板的大公子,事后逢人便说,这小吴同志的手气真好,别看他从未进过赌场,押大押小,一押就灵,我这些年输掉的本钱,让他一次都给扳回来了。这事我是后来听人说的,我问吴先生是真是假,吴先生说,假倒假不了,就是不该让他到那种地方去。
跟着县长干了几年,转眼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小吴先生的两个叔叔又火烧眉毛水上墙,催着小吴先生回去完婚。那时节,乡下人结婚早,还没到婚姻法规定的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始得结婚的年龄,男女双方的家长都在急着张罗婚事。小吴先生的两个叔叔知道,吴先生肯定不同意小吴先生这么早就结婚,所以,也就不指望她再去找县长说情。两人私下一嘀咕,就鼓足勇气背着吴先生亲自去找了县长。县长见两位老人言辞恳切,又考虑到小吴先生家的实际情况,就同意了小吴先生两个叔叔的请求,放小吴先生回家完婚。等小吴先生结完婚后,再回到县政府,人家告诉他县长已调到离这里几百里路外的地区去工作,临走也没留下什么话。因为他是前县长贴身的通讯员,没有前县长的意思,后任也不好擅作主张,随便安排他的工作。就这样,小吴先生在县政府的院子里晃荡了些日子,也觉得没意思,就自己跑回家里,再也不去上班了。
家里给小吴先生找的对象,是他的一个远房的表妹,人很秀气,长得很漂亮,就是大字不识一个,是个文盲。虽然是包办婚姻,但小两口婚后倒是你恩我爱,如胶似漆,成天腻在一起。小吴先生的两个叔叔看了都很高兴,心想,早点让老吴家抱上孙子,我们心血就算没有白费,你小子也算为老吴家积下大德了。谁知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侄儿媳妇的肚子依然如故,与肚子无关的学问,却好像在不断见长。已经能认得下祠堂里族规上的字了,还能讲得出那些条条款款的意思,这不能不让两位长辈心生疑窦。为了弄清真相,有一天就豁出老脸,躲到小吴先生的卧室外听了半天的墙脚。结果却发现,里面传出来的动静,并不是他们期待的那桩传宗接代的好事,而是夫妻俩在交头接耳地读书认字。
得知事情的真相,小吴先生的两位叔叔不好当面发作,只能闷在怀里生气。倒是吴先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既然她这个弟弟教得了自家的媳妇,也必定教得了别家的子弟,于是就动员他去参加小学老师招聘考试,结果一考便中,就这样,我的这个舅舅便成了后来的小吴先生。
这都是小吴先生当教书先生以前的故事,是小吴先生的前传,前史。就凭这些故事,这个大我十岁的舅舅,就成了我心中的偶像。当然,这个从故事中听来的偶像,还是抽象的,真正跟偶像亲密接触,在我心目中树立起有血有肉的形象,还是在小吴先生成为教书先生之后。
小吴先生成了教书先生之后,一出場,就让全区的小学老师黯然无光。那时节的小学老师,多半是从私塾先生转过来的,年岁大不说,往往冬烘气重,动不动就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少数从新式速成师范毕业出来的老师,又太年轻,阅历不富,经验不足。这两类老师在一些爱捉咕人的乡人口里,都有说道,前者叫芋头,后者叫洋苕。芋是迂的谐音,芋头又与红苕形象近似,叫芋头,不啻叫红苕。洋苕就不用说了。一个呆头呆脑,一个洋里二气,反正都不灵醒。
小吴先生不同,既在吴先生身边沾了一点私塾的古气,又跟着吴先生受过新式教育的熏陶,当过县长的跟班,参加过对敌斗争,经过风雨,见过世面,所以形象气质,说话做事,自然就与上面说的两类人不一样。
我在镇小读书的时候,小吴先生正教历史。在他以前,也有两位老先生教过我们班的历史。那两位老先生上课时都喜欢引经据典,一时春秋左传,一时史记汉书,尽是一些古文,本来历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让老师这样一讲,反而搞得懵懵懂懂。小吴先生不同,他一上课就跟我们讲故事,讲原始人怎么生活,讲春秋战国怎么打仗,讲秦始皇怎么统一中国,讲陈胜吴广怎么发动起义,这样一讲下来,书上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在我们脑海里栩栩如生,很快便记得滚瓜烂熟,遇到家人问起,还能讲上一段,家长也觉得自己的孩子学有长进,都说小吴先生的历史课教得好。
听小吴先生讲历史课,就像坐在打谷场上听打鼓说书,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小吴先生平时说话声音洪亮,讲起课来,抑扬顿挫,不疾不徐,听得我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好像随时都要发出一声惊叹。有时候,下课了,我们还不愿意离开教室,还缠着小吴先生,要他继续讲下去。多少年后,有人评论易中天在央视讲三国,说那是电视评书。我就想到小吴先生的历史课,觉得这样的故事化评书化讲法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小吴先生的历史课,只是那时候没有电视,让小吴先生少了数以亿计的观众和听众。
小吴先生的这种讲法,也招来了一些非议。先前的那两位老先生就到上面告状,说小吴先生把课堂变成了书场。上面派人来听了几次课,结论是,这样讲历史课,生动有趣,通俗易懂,值得提倡,希望历史课堂,都变成这样的书场。结果,不光是全县的历史老师都要向小吴先生学习,而且小吴先生的历史课,真的成了镇上的书场。一些镇上的居民闲来无事,常到镇小来蹭小吴先生的课听。镇上管事的有时也把小吴先生请到文化室,让他在那里跟镇上的居民也讲讲。小吴先生真成了一个香饽饽,走到哪里都有人追捧。
小吴先生不光历史课讲得好,篮球也打得好。他个子高,奔跑速度快,投篮准,又会抢篮板球,是天生的中锋材料。放学后或周末的时间,老师们在一起打打篮球,只要有小吴先生出场,必定有镇上的人围观。有些大姑娘小媳妇,还要夹在人群中间指指点点,在小吴先生带球的时候,随着小吴先生的节奏,不停地点头哈腰,在小吴先生上篮的时候,就跳起脚来拼命地鼓掌喝彩。她们看不懂篮球,但看得懂小吴先生漂亮的模样和动作。
不久,镇上就传出有个女子害了相思病,这相思的对象不是别人,就是镇小的小吴先生。说是这女子茶不思饭不进,成天抱着个篮球在房间里拍,闹得家人六神无主,街坊四邻日夜不安。这事虽然怪不了小吴先生,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吴先生自觉自己还是担有责任,于是就跟学校商量,腾出一间房子,把老婆孩子从乡下接到镇上。小吴先生经常带着老婆孩子在镇上晃晃,让这女子也让镇上人都知道,小吴先生是有家有室拖家带口之人,这样,也好绝了人家的念想。这方法果然奏效,不久,就听说那女子的相病思好了,前几日已欢欢喜喜地嫁到下乡去了。
害相思病的女子是嫁了,可小吴先生的老婆孩子却回不去了。原因是那时节,乡下正闹饥荒。像小吴先生家这样的半边户,平日里靠他爱人挣的那点工分,本来就换不回一家人的口粮,所以在队上年年超支。遇上这样的灾年,田地里颗粒无收,就算是你补足了超支款,队上也无粮可支。这样,小吴先生的一家,就在镇上耽搁了下来。这一耽搁不打紧,一家五张嘴可要了小吴先生的命。
这时候,小吴先生已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两儿一女。完成他两个叔叔交给他的传宗接代的任务,应该是有富余的了,但怎么说也要把他们养到能够传宗接代的时候。看着三个孩子黄皮寡瘦的面孔,每日里对着他喊饿,小吴先生心如刀绞。他爱人本来就体弱多病,更架不住饥饿的煎熬。没奈何,小吴先生只得厚着脸皮四出告借。但荒年借粮无异于在人家口中夺食,客气点的,说声对不起也就罢了,有那不客气的,没借的不说,还要搭上几句难听的话。最后,还是同一个教研组的一位老先生救了他一家的命。这老先生的家在后山,家里人在地窖里还储备了一些红苕,有一个周末带着小吴先生去挑了一担过来。就这一担红苕,让小吴先生一家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春荒,救了小吴先生一家的性命。事后,小吴先生登门道谢,老先生却说,不客气,不客气,你我都是同事,我有一口吃的,总不能看着你们一家饿死。小吴先生正感激涕零,出门时,老先生却说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话,讲历史还是要以史书为根据,让小吴先生回家后琢磨了半夜。此后,老先生的这句话,就常常在小吴先生的脑海里盘旋,再上历史课,胆子就小了许多。人的胆子一小,说话就没有底气,底气不足,就不能自由发挥,课的效果随之也逊色不少。只是这时候已没有多少人对小吴先生的历史课还有兴趣,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小吴先生身上发生的这些微小的变化,有那注意到的,也只是说,都是饿的,吃不饱肚子,哪里还有劲讲课。
好不容易熬过了灾年,小吴先生赶紧把老婆孩子送回乡下就食。只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年,又搞起了运动。运动一开始,小吴先生的父亲,就被清理回家了。原因一半是政治的,一半是个人的。政治的一半,是因为小吴先生的父亲当初在公私合营时,为了东家的利益,说了反对的意见,被认为是抵抗社会主义改造,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个人的一半,是小吴先生的父亲与杂货铺老板的闺女不明不白的关系,被认为是蓄养外室,是封建残渣余孽。这公私两桩罪名加在一起,自然得接受惩罚,于是批斗了一通,便发配回乡,接受劳动改造。小吴先生见事情已经这样,也只得说服母亲和家人,把父亲接受下来。回乡劳动倒不丢人,问题是父亲这时已年过六旬,加之从未干过农活,连放牛都被牛拖翻在地,也就不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了。偏偏这时候小吴先生的爱人又怀上了老四,破屋遇雨,雪上加霜,弄得小吴先生一筹莫展,比前些年闹灾荒还要发愁。好在这时候,镇小已有许多老师出去搞革命串连,家长也不想把孩子送到学校来瞎闹,小吴先生也落得轻松自在,就一門心思捉摸着怎么对付这里里外外的七八张嘴。
不久,就到了小吴先生的爱人临产的时候。孕妇临产,总得有所准备。再怎么说,鸡呀蛋呀是少不了的。但自家养的鸡,都被这些年割尾巴搞得鸡飞蛋打,要买就只能到黑市上去试试。小吴先生本家有个侄儿,专干这黑市勾当,有一天,就带着小吴先生去探探路子。这里的黑市又叫鬼市,五更时分,在田埂子上交易,手拿把捏,袖里乾坤,不言不语,天亮即散。小吴先生初进鬼市,还有点紧张,但见黑影幢幢,手电明灭,却听不出一点声音,阴森森的格外瘆人。侄儿带他买好了一只鸡,付了钱,正往回走,却见路边有几个人蹲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小吴先生好奇,就凑拢去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小吴先生的双腿顿时就像踩了老鼠胶一样,动弹不得。原来这几个人蹲在路边,正在用骰子押大押小。一支手电忽明忽灭,两粒骰子在茶盅里哗哗作响,下注揭宝都在瞬间完成。小吴先生站在旁边默押了几次,次次都押准了。就想起几年前他跟绸缎铺老板的大公子化装进赌场的情形,禁不住也想碰碰运气,就掏出口袋里买鸡剩下的几毛钱,投进去押了几次,也是一押就灵。自从那次跟绸缎铺老板的大公子化装进过赌场之后,小吴先生就再也没有碰过赌具,像那次那样好的运气,后来也没有碰到过,想不到今夜居然在这里又碰上了,敢情这运气是在这里等着我。想想,这也是天可怜见,给我一家人指了一条活路。从此,用不着侄儿带路,小吴先生每天半夜即起,天明便归。每次从鬼市回家,总要带点粮油副食回来,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地好了起来。这天活该有事,小吴先生去鬼市晚了一点,刚蹲下身子下注,就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快跑,快跑,公安来了。小吴先生还来不及从地上站起来,就又被人按到地上。无数电筒的白光从四面八方的田埂子上射过来,像从机关枪里射出的子弹的火光。
在镇上的保卫组蹲了几天,放出来后,小吴先生好赌的名声就传出去了。那时候,学校已处于无人管的状态,倒没特别计较,只是镇上的家长从此就拿这件事来教育孩子,要自家的孩子以小吴先生为戒。吴先生得知这件事后,也很痛心,说,我当初就说,不该让他到那种地方去。现在好啦,真成了赌棍了。
说话间,世事又颠了个个儿,小吴先生虽然依旧在镇小教他的历史课,但他发现,他熟悉的历史,似乎正在发生变化。原先的好人变成了坏人,或不好不坏的人,原先的好事,变成了坏事,或不好不坏的事。课本上虽然改的不是那么快,但报刊杂志和学者的著作上都这么写,再照原来的讲,小吴先生就觉得没有多少底气。既然自己已跟不上形势,又不想勉为其难,渐渐地,小吴先生对历史课教学,也就提不起劲头。虽然镇上的老人还记得小吴先生当年讲课的风采,但学生喜欢的还是那些年轻靓帅的历史老师。
这时候,小吴先生的父母都已先后过世,四个孩子中,老大已让小吴先生抱上了孙子,两个叔叔在去世前,都已亲眼得见老吴家后继有人,香火不断,自谓死可瞑目。小吴先生也觉得自己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历史任务,已然完成。虽然还有两个小的在身边读书,但已没有多少生活负担。闲来无事,小吴先生喜欢跟同事们在麻将桌上消磨时光,起先,纯粹怡情,后来便带点彩头,再后来,赌注逐渐增大,便忘了怡情的初衷,成了一辈子没有外财的小吴先生的生财之道。只要有空,日夜在麻将桌上不肯下来,常常是连日奋战,通宵达旦。老伴劝小吴先生爱惜身体,小吴先生笑笑说,我一辈子的好运就在这麻将桌上,离开了麻将桌,我就要走背字儿。终于有一天,一只幺鸡落到牌桌底下,小吴先生低下头伸手去捡,就再也没有起来。
临街楼主曰:小吴先生在时,吴先生曾叹其怀才不遇,倘不为家事所累,则堪为大用。然则何人无家,何家无事,昔班定远为人佣书,亦为供养家室,何能立鸿鹄之志,建功西域。故孟子云,志,气之帅也。阳明先生言,志不立,则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小吴先生虽少有大志,然则不能持之以久,行之以强,终不免其堕。倘能于饥馑之年不折其节,于动荡之秋不改其志,则不至壮岁颓唐,晚景磋跎。小吴先生荣休之年,吴先生曾讥其少有班超之志未能定远,长怀继嗣之托终老牌桌。虽是戏言,亦盖棺之论。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