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欲望与审美之间

2009-09-30

华文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情欲书写建构

艾 尤

20世纪80年代以来,台湾女性主义文学异军突起,呈现蔚为大观之势。其中,对女性欲望以及欲望与政治、历史、文化之关系的探讨成为书写的重点。论文以20世纪80年代以降的台湾文学为观察场域,选取台湾女性小说中的欲望书写为切入点,从欲望追寻、欲望解构、欲望越界三个层面,整体把握女性欲望书写在思想观念、价值取向、美学建构上的深层思考。

论文第一章主要从宏观上展开论述,探讨台湾女性小说中女性欲望书写的历史沿革、社会语境、心理成因和文化传承。在概述20世纪80年代以降于多元文化中飞升的台湾女性文学的基础上,详细阐释了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女性主义文学兴盛的核心因素,也是女性欲望浮出历史地表的前提,更是女性主体建构的基石。论文对所关涉到的重要概念进行学理性梳理。首先,从性别差异论、性别身份的文化构成论两方面探讨了性别的真正内涵,指出自然(生理)性别和社会(文化)性别的不同,打破了长期以来的性别本质主义观点,得出了女性诉求与男性诉求具有明显区别的结论。并指出所谓“女性欲望”,就是指女性的自然欲望和社会欲望,是女人作为人的一种欲望,包含了女性自我对生存、安全、爱、自我实现等的一种本能以及文化的需要,是女性特有的不同于男性欲望的欲望。虽然“情欲是根植于每一个人身上的资源与力量,但每一种压迫为了其本身的延续,都必须极尽所能去腐蚀、扭曲被压迫者足以从事改革的各种力量,这当然包括对女人情欲的压制,因它富有提供女人力量与资讯来源的无限潜能。女人一向被教导要去质疑这种资源,去毁谤、凌虐或贬抑它。”在男权社会中,女性欲望总是被压抑得不到表达。男性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女性没有欲望,只肯定女性的生育,压抑其性欲;只强调女人的妻性、母性等社会性的一面,忽视其作为人的自然本性。文化的束缚,也使女性顺从男性的意愿拼命压抑自己的内在欲望。男权意识形态的操纵,使女性欲望被严重的遮蔽和扭曲,呈现为两种形态:一种为男性欲望的想象性表达;另一种为女性自身特有的欲望。通过对女性文学、女性意识和女性欲望三个概念的梳理,指出:女性文学中包含了女性意识与女性欲望,而女性欲望深藏于女性意识之中,只有女性意识发展到一定阶段,女作家才不再遮蔽和忽视属于自身独特体认的女性欲望,才会在作品中以欲望作为其中心议题,通过对欲望的直接抒写,体现女性对自我欲望的正视和自由表达。

台湾女作家把欲望书写作为思考、阐释、解构台湾社会政治、经济、历史、文化、道德、伦理等议题的符码,以“历史主体”(而非“历史他者”)的创作姿态重新参与了台湾文学的历史叙述,从身体欲望(生理欲望)、政治欲望(权利欲望)、审美欲望及文化建构欲望等各个层面,形成了与男性作家的写作“分庭抗礼”的文学格局,意在从被男性“遮蔽”和“垄断”的话语空间争得一席“发言”之地,最终建构充满女性经验与“自律”意味的审美文化空间。20世纪80年代以降台湾女性小说的欲望书写具有这样的特征:注重女性自身的欲望渴求,以女性体验书写女性欲望,探讨女性情感、情欲自主与独立人格的建立,呈现出从“私我”到“公我”再到“去我”的女性主体性的建构走势。

论文第二章立足于女性欲望的初度萌发,以女性对自我身体、欲望等“私我”境界的主体性关注为基点,从女性生存中的“物化”与“反物化”的身体悖论、女性身体欲望的困厄与反叛、女性服饰变换中的身体哲学等三个层面,阐释女性在自觉的欲望追寻中,身体自主理念所具有的哲学意蕴和思想内涵,从而揭示女性身体/欲望的文化颠覆性。同时,从审美的角度指出,建构在女性身体美学基础上的女性欲望书写,虽为女性提供了一条回归自我、寻求生命本真的重要途径,但若过于局限从生物性角度描述身体,无形中又为男性营造了一个窥视女性欲望的空间,使女性书写成为男性欲望消费的对象。

首先,论文探讨了欲望的承载物——身体的文化意义以及女性身体的文化颠覆性。对于女性而言,身体既是她沦为第二性的历史地位的原因,又是她发现女性自我意识的起点。台湾女性作家在各自的创作中体现了她们对女性身体之于女性全面解放的意义。本章对女性身体的探求的分析主要选择了服饰的文化性、身体的悖论和欲望的癫狂等三个方面,侧重于通过对这三方面的文本分析来论证女性身体所具有的文化颠覆性。

服装既是一种文化符码,也是一种身体语言。从女性服饰原则出发,论文着重抓住了女性不同时期不同的服饰原则背后所体现出来的文化反叛意味:当女性没有自觉的自我意识时,她们的着装以“取悦”为原则;当女性具有自觉的女性意识是,她们的着装开始以“自娱”——展现自我为原则。为了论证女性服饰所体现的文化意义,文章选择了两个文本进行对比分析。李昂的小说《迷园》重在体现女性对男性取悦的服饰原则,而《世纪末的华丽》则体现的是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的现代女性与传统女性截然不同的着装原则,体现的是服饰与身体的快乐的碰撞。小说通过书写女性如何通过服装表达自我,塑造了一系列由原来的从属地位向主体地位移位的女性,建构了独特的女性服饰哲学。这两个文本女性的服饰、身体、情感、欲望已成为相互指涉的对象。

在对女性服饰的探讨中,我们又发现:女性从变化的服饰中,从最贴切的皮肤感受中,读出了女性以往身体的他者性与身体的自主性的割裂,从而让我们发现了身体既是社会的又是生理的矛盾的辩证关系,以及女性身体由此而具有的文化颠覆意义。于是,从女性身体的“被物化”与“反物化”两个角度来,来探讨女性的欲望的压抑与张扬。“女性的物化是指女性被当作性对象和生育的机器,也就是被性别化、性欲化和身体化。女性被等同于自然、被动、生物、母爱、处女、禁忌和欲望。女性的主体和生命灵魂,被逐之于九天之外。”被“物化”后的女性,既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也丧失了自我欲望的满足权。女作家借助这个角度,或展示女性身体的物化程度以及被物化后的悲惨境遇,或从反物化的角度,展现女性身体的反叛状态,揭示出唯有生存不是问题时,女性才有反抗自己身体被“物化”的机会这样的深层生活哲理。文章同样选择了两个典型文本进行对比分析。《沉默之岛》中两个名叫晨勉的女主人公都奉行“我的身体我做主”的原则,敢于反叛男性所规范的女性身体的原则和界定。她们身体的自由体现了意识的自由。《杀夫》则通过食饥饿与性饥饿展现了女性欲望的非我状态,反映了女性身体为物化,人性被极度扭曲的文化现象,并指出了两个饥饿女性形象的相同本质:都自觉地把男权文化对女性的规范,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压抑、扭曲自我的欲望,从而失去自我。

论文第三章侧重于女性在政治、历史等公共话语中的“公我”形象,以性别政治对政治与性之间的权力关系的颠覆与重构、新历史主义对政治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寓言解构、女性化视角对女性之双重殖民的历史记忆的拆解等三个方面,解析女性欲望如何解构男权话语下的政治、历史的寓言式言说,并建构起女性话语的象征体系。在论述中,不但阐明女性欲望书写在涉足政治、历史等“公领域”时美学视角的拓展,而且指出过于沉溺女性欲望的展示所带来的审美偏执。

这部分主要以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为理论架构,选取政治、历史的情欲书写代表作家李昂、平路的代表作《迷园》、《北港香炉人人插》、《行道天涯——孙中山与宋庆龄的革命与爱情故事》、《百龄笺》等进行解读,分析她们如何把女性欲望与政治、历史、国族、文化等议题相结合,以“性”解构以往政治历史的言说模式。主要从阴性书写对政治与性之间的权力关系的颠覆与重构、欲望聚焦对民族大业与故国家园中女性形象之男性想象的翻转、女性化视角对女性之双重殖民的历史记忆的拆解等三个方面,解析女性欲望如何翻转并解构了男权话语下的政治、历史的寓言式言说,并在宏大叙述的废墟上建构起女性话语的象征体系。

在阴性书写对政治与性之间的权力关系的颠覆与重构方面,从两个角度入手,侧重分析了李昂的《迷园》和《北港香炉人人插》。首先,从“性与权力”切入解读《迷园》,通过朱影红与林西庚之间的情爱纠葛,在政治、经济、历史以及性文化的层面展开了一场男女两性的颉颃交锋。小说中,李昂先强烈地凸显男强/女弱的性别权力位置,最后又完全将其翻转,由此强调:女性要想真正走出不平等的性别关系的权力制约,就必须先成为自己的欲望主体。《北港香炉人人插》作为性别政治中社会场域性别权力交锋的力作,性别权力问题已由男女两性个体之间,延展至男女两性群体之间。这部作品以女性与政治的关系为叙述场域,审视政治与女性、政治与性、政治与权力的相互交织,思考女性参与政治、争取政治权益等问题,表达了女性参与社会事务时,希望具有和男性一样平等的权力的强烈渴望求。同时,又指出了女性参政的困境与盲点,用极度戏谑、嘲讽的语调和夸张、荒诞的手法,批驳了以“性”为手段获取政治权力的做法。

女性小说以欲望书写对历史题材的强力渗入,可视为女性跻身历史书写领域,以女性思维向男权支配下的历史挑战,寻求被男性剥夺的历史发言权的欲求。平路的《行道天涯》、《百龄笺》就从女性个体的本位立场出发,建构历史中的女性主体。在女性欲望的关照下,历史被以一种“女性”的视角切入,将以往男性的历史记忆“女性化”,男性的历史话语霸权被解构,传递出了女性书写历史的观点:历史应是充满人性的,女性同样是历史演进的主体。这两部小说,以宋庆龄、宋美龄姐妹俩的人生命运为书写场域,本身就隐藏了一个书写的预设,即在男性的历史叙述话语中,突显女性的历史关照,重塑女性在历史中的主体形象,从而拆解男性历史寓言,获得历史话语权。因此,尽管两篇小说所反映的历史内容迥异,宋氏姐妹历史命运却殊途同归,从而使得两部小说呈现出微妙的文本对话关系。

论文第四章聚焦于女性主体对自我性别的去除层面,从“去我”的书写角度,以悲情书写/异端书写所展示的欲望流动的多元书写策略、性别变幻/欲望越界所展示的多元文化展演的颠覆策略为论述中心,阐述同志欲望书写如何在欲望越界的语境下,质疑异性恋中心一直视为理所当然的性别差异与权力关系,并通过性别/欲望的多元流动,反叛和颠覆了传统男性话语中心的欲望规范和性别话语体系。从美学建构来看,同志书写对感官经验的过度渲染,虽然诠释了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却陷入了生理快感的审美误区,使女性欲望书写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迎合消费社会阅读趣味的“媚俗式”写作。

这部分主要探讨了女作家的同志小说中情欲越界书写的开创性意义。女性要解放,除了要打破传统性道德对女性的压抑和束缚,还必须打破对“性少数”的歧视。同性恋就是突出的“性少数”问题,它作为传统异性恋中心体制之外的“边缘情欲”,是性别/情欲的双重越界,对它的书写具有质疑、对抗、瓦解异性恋这一中心体制的意味。台湾女作家们以“抵中心”(Decentering)为书写宗旨,把同性恋的性(取向/欲望/身分)作为独立的论述对象,用风格各异的笔触开发新的情欲想象,从多角度出发对同志小说的情欲主题进行了探索,如同性恋、双性恋、乱伦恋、变性欲、变装欲等等。此章以同志情欲书写为切入点,从书写策略、性别/情欲的多元演出两个角度,管窥她们如何借助同志情欲书写飞越男性话语的禁区,建立起属于女性感受的情欲书写美学。

在书写策略方面,主要从两个方面对女作家同志小说的欲望书写进行了探讨:一种是以朱天文和邱妙津为代表,注重心理意识流动的悲情书写;另一种是以陈雪和洪凌为代表,注重身体感官经验的异端书写。朱天文和邱妙津的《荒人手记》、《鳄鱼手记》和《蒙马特遗书》,用内省、独白的叙事策略,把放逐主题和悲情书写建立在认同同性身分、同性情欲的基础上,表现了台湾解严之后同性恋次文化所面临的新困境,通过悲情控诉、批判了异性恋“公众领域”(主流意识)对同性恋“私人生活”的侵扰。陈雪和洪凌的《恶女书》、《异端吸血鬼列传》等作品,则以直逼主流社会承受底线的另类书写方式,从酷异性别的主体出发探讨同性情欲,展现了经过女性主义和同志运动洗礼的同志书写,不再甘于边缘位置的积极主动“出轨”之姿。她们以挑逗之姿嘲讽、戏谑、解构异性恋霸权,突显情欲与美学的双重反叛。在性别/情欲多元展演的这方面,主要是根据巴特勒(Judith Butler)“表演理论”,分三个方面对朱天文、邱妙津、陈雪、洪凌小说中的性别/情欲越界现象进行分析解读。在“T/婆”与“1号/0号”文化展演方面,侧重分析了朱天文、邱妙津的《荒人手记》、《鳄鱼手记》、《蒙马特遗书》三部小说;在双性恋与恋母式女同性恋方面,侧重分析了陈雪《恶女书》;在S/M(sadomasochism,玩虐/玩谑)方面,侧重分析洪凌的《异端吸血鬼列传》。

本章肯定了以上作品之于女性欲望表达的重要意义,通过性别/情欲的双重越界,否决了传统的男阳刚/女阴柔的性别观,打破了异性恋霸权机制下性身份与性欲望的凝固性,颠覆了男性/女性、阴性/阳性、主宰/屈从、凝视/被凝视等二元对立的情欲,充分展现了性别和情欲的多元性。同时,也批判了朱天文、邱妙津的作品将同性恋情欲呈现为阳性气质/阴性气质的二者匹配,强化了传统异性恋社会对同性恋的刻板印象,没有积极挣脱男权异性恋霸权钳制,以及陈雪的“恶女”式的“败德”书写和洪凌的“吸血”式的恐怖书写,在美学上走向偏执的不足。

结语

由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台湾女性小说中的“欲望书写”是以颠覆男权主义、凸现女性文化诉求为其创作宗旨,因而,女性的欲望和经验被高度关注与充分书写,涉及女性的情欲自主、身体自恋、同性恋、性别政治、性别伦理等新颖独特的表现内容(相对于传统女作家的小说表现内容而言)。由此,也凸现出其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文学史上的特殊意义:首先,它为台湾文学增添了一种有别于“正统写作”的“另类”的“女性经验”(生理层面、心理层面及文化层面)。这种“女性经验”的浮出地表大大刷新了男性作家小说文本中因男性成见而显得陈旧、重复的情感经验模式,为文学创作开创了一块全新的表现领域;再者,与女性作家在题材、主题方面所拓展的崭新经验相对应,她们在艺术表现上也提供了诸多新颖的审美态势,如充满女性气质的独自话语方式、感觉方式、情感方式等,极大地拓展与扩张了台湾文学的审美艺术空间,促成了台湾文学多元化写作格局的真正形成。

虽然,台湾女性作家在欲望书写的具体展开过程中,对于自身欲望的文化诉求与审美诉求无疑具有深刻的历史合理性,但是也存在一定的不足,许多女性作家在创作中也出现了一些“矫枉过正”的现象,因姿态过于偏激而自觉或不自觉地陷入了某种审美误区。因此,论文指出台湾女性小说若想发展得更好,在争取女性应得的社会政治与文化权利,建构女性的话语体系和价值立场的同时,还应将目光从女性的自我领域转移开去,关注台湾当下社会现实,以开阔自己的思想与艺术视野。同时,以女性独特的视角、心理、经验、话语方式来观察生活与表现生活,建构属于女性的特有的审美经验形态,形成与男性作家不同的审美艺术风格,并且在女性作家内部保持自己的艺术个性,从而使得台湾女性文学获得更好发展。

[美]奥菊•罗德:《情欲之为用——情欲的力量》,《妇女新知》1995年8月号。

陈玉玲:《李昂〈杀夫〉的阴性书写》,《台湾文学的国度:女性•本土•反殖民论述》,台北:博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49页。

导师点评:艾尤的博士论文选题富有创意,具有相当大的挑战性和论述难度。作者在深入阅读大量相关文本的基础上,从欲望追寻、欲望解构、欲望越界这三个递进式的层面,展开对台湾女性作家性别写作中的欲望书写的解读。“私我”、“公我”、“去我”等虽属自铸之词未见得都获得认同,却显示了作者力去陈言务求出新的意念。论文内在逻辑严谨而清晰,论述充分而深切,结构合理完整,颇多独到之见,可读性强,堪称台湾女性文学研究有价值的新收获。

猜你喜欢

情欲书写建构
多元建构,让研究深度发生
“弑他”与“自戕”
情境—建构—深化—反思
书写要点(十)
建构基于校本的听评课新文化
养成书写好习惯
建构游戏玩不够
以《情欲不羁路》为例分析公路电影
书写春天的“草”
掌握情欲催化剂